四
《采燕》
我岳母為什麼紅顏不老、青春永駐、六十多歲的人了還有著少婦一樣的高乳與豐臀?為什麼腹部平坦、沒有積澱脂肪、宛如彈性優良的鋼板?為什麼面如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眼角上沒有一絲絲皺紋、牙齒潔白晶瑩連一顆動搖、破損的都沒有?為什麼皮膚光滑柔嫩如同羊脂美玉?為什麼嘴唇鮮紅、嘴巴裡永遠噴吐著烤肉香氣、讓人特別想吻它?為什麼從來不生病、沒有一點更年期反應?
作為女婿,我可能不應該這麼放肆,但我是徹底的唯物主義者,而徹底的唯物主義者是無所畏懼的,所以該說的話還是要說。我想說我岳母儘管六十多歲了,但只要政策允許,本人願意,她完全能夠再為我生出一打小姨子或小舅子。我岳母為什麼很少放屁,即使偶爾放一個也不臭,不但不臭反而有糖炒栗子的味道?一般地說,美女的肚子裡臭味濃郁,所以美女其實是一張畫皮,但為什麼我岳母不但外皮美麗而且內部兒也芳香可食呢?——這麼多的問號像魚鉤一樣掛住了我的皮肉使我像一條闖進了魚鉤陣的河豚魚,使我痛苦萬端,也一定令讀者諸君厭煩,你們可能會說,李一斗這傢伙,竟拍賣起丈母娘來了!親愛的朋友們,不是我拍賣丈母娘,而是我研究丈母娘。隨著人類社會的老齡化,讓女人永葆青春十分重要,這研究大有利於人類,而且很可能創造出巨大的利潤,所以我即便惹惱了丈母娘也在所不惜。
我初步認為,之所以我擁有這樣一個美味可飲如同奧羅露索雪利酒(Olorososherry)一樣色澤美麗穩沉、香氣濃郁撲鼻、酒體豐富圓潤、口味甘甜柔綿、經久耐藏、越陳越香的丈母娘而不是擁有一個像村裡人燒出的地瓜干子酒一樣顏色混濁不清、氣味辛辣酸澀、酒體乾癟單調、入口毒你半死的丈母娘,最重要的原因是我岳母誕生於一個采燕的世家。
按照現在流行的小說敘述方式我可以說我們的故事就要開始了。在正式進入這個屬於我也屬於你的故事前,請允許我首先對你們進行三分鐘的專業知識培訓,非如此你的閱讀將遇到障礙。我計劃寫能夠供你閱讀一分半鐘的字數,餘下的一分半鍾供你思考。去他媽的"狐狸一思索老虎便發笑","天要下冰雹,娘要找婆家",就讓他們笑去吧,多笑死幾億也省了計劃生育,那時候我岳母就可以充分利用她老當益壯的器官為我生小姨子或是小舅子了。好了!別囉嗦了!好了,不囉嗦了,我聽到了你的怒吼,看到了你的不耐煩,像內蒙古生產的草原白酒一樣,你簡直還是一瓶子波浪翻捲的哈爾濱高粱糠白酒,酒度60,勁頭十足。
金絲燕(Collocaliarestita),鳥綱,雨燕科。體長約十八厘米,上體羽毛黑或褐色,帶藍色光澤。下體灰白色。翼尖而長,足短,淡紅色,四趾均前,群棲,食蟲。在洞穴中造巢,雄燕喉部唾液腺分泌出唾液,凝固後便是燕窩。
金絲燕產於泰國、菲律賓、印尼、馬來西亞等國,我國廣東、福建沿海荒島亦有出產。每年六月初,為金絲燕營巢孵化期。營巢前,雄燕與雌燕追逐飛翔交尾,交尾完畢,雄燕貼立石壁,像春蠶吐絲般來回擺動頭顱,一道道透明的膠性唾液粘在石壁上,凝固後便是燕窩。據觀察者報告,雄燕在吐涎成巢的過程中不眠不食,頭顱連續擺動數萬次一巢始成。艱難困苦,勝過嘔心瀝血。這第一個巢幾乎不含雜質,全由燕唾凝成,故顏色潔白透明,質量優異,俗稱"白燕"或"官燕"。此巢被人取走後,金絲燕會造出第二個窩,唾液不夠,不得不從自身啄下絨毛摻和進去,由於用力吐唾液,連血都吐了出來,形成價值較低的"毛燕"或"血燕"。此巢被取走後,金絲燕還會造成第三個巢,所用材料主要是藻類,唾液很少,沒有食用價值。
我第一次見到丈母娘時她正在用銀針挑剔著一個用鹼水發起來的燕窩裡的雜質:血絲、絨毛和海草,現在我們可以知道,那是一隻血燕。我丈母娘撅著嘴,像只發脾氣的小小鴨嘴獸一樣呱呱唧唧地說:瞧,瞧,這哪裡是燕窩,整個一隻亂毛窩,是喜鵲窩,老鴰窩——你就心平氣和些吧,我的導師袁雙魚教授呷了一口他自己特別勾兌的混合酒——酒裡有一股淡雅高貴的蘭花氣息——對他的老婆說,這年頭,所有的東西都摻假,金絲燕也學精了,我看再下去一萬年,只要人類還存在著,金絲燕就會用狗屎築巢。她雙手捧著那一大團發得顫顫巍巍的燕窩,怔怔地看著她的丈夫我未來的岳父。我實在想像不出這狗腦子一樣的髒東西會變得比金子還珍貴,難道它真像你們說的那樣玄?他冷冷地打量著她手裡的東西。她說:你除了懂酒之外別的啥也不懂!她的臉皮有些泛紅,扔下燕窩,快如小風般走到不知哪裡去了。這是我第一次到我的老婆家做客。我老婆說她媽媽準備露一手。沒想到她竟摔燕而去。我有些尷尬。老頭子卻說,不要緊的,她會回來的。她對燕窩的瞭解跟我對酒的瞭解一樣,當今世界上數一數二。
果然不出我岳父所料,不一會兒工夫,我丈母娘便回來了,她挑盡了燕窩裡的雜質,給我們偎了燕窩湯。我岳父和我老婆拒絕喝,我岳父說那湯裡有一股雞屎味,我老婆說有一股血腥味,充滿了殘忍性是一碗無情湯,表現了人為萬惡之首的意思。我老婆有顆博大的愛心,正在申請加入設在波恩的世界人民保護動物協會。我岳母當時說,小李,不要理睬這些傻瓜,他們的博愛十分虛偽,孔夫子遠皰廚,可一頓飯也離不開肉醬,食不厭精,膾不厭細,招徒入賬,還要十束乾肉做學費。他們不喝我們喝,我岳母說,華人食燕窩已有千年歷史,它是世界上最珍貴的補品,別看它模樣難看,但營養極其豐富,小孩吃了有助生長發育,女人吃了能使青春常駐,老人吃了能夠益壽延年,最近,香港中文大學何國力教授還發現燕窩裡含有一種預防和治療艾滋病的物質。她如果吃燕窩,我岳母指著我老婆說,也不會是目前這模樣。我老婆憤憤地說:我寧願這模樣也不去吃那玩意兒。她瞪著眼問我:你說,好吃嗎?我不敢得罪我老婆,也不願得罪我丈母娘,我說:怎麼說呢?怎麼說呢?哈哈哈哈哈。我老婆說:你這個滑頭。我丈母娘把一勺燕窩盛到我碗裡,然後挑釁地看著她女兒。我老婆說:你們會做噩夢的。什麼噩夢?我岳母問。我老婆說:成群的金絲燕在啄食你們的腦漿。我岳母說:小李,你只管喝,不要理這個瘋丫頭。她昨天還吃了一隻大螃蟹,難道這不怕螃蟹用鉗子夾她的鼻子?她說:我小時候恨透采燕的人,進入城市後,我才發現那種痛恨是沒有道理的。現在吃燕窩的人越來越多了,有錢的多了吆。但有錢並一定能吃到一等的官燕,一等的好貨,泰國進口的"暹羅貢燕"都被北京的大幹部吃了,我們酒國這種小城市,只配吃這樣的血燕。即便這樣的血燕,每公斤也要八千元人民幣,一般的人是吃不起的,我岳母嚴肅地、不無炫耀地對我說。儘管燕窩如此了不起,但我坦率地說,這玩藝兒實在不好吃,還不如紅燒豬肉過癮。
我岳母孜孜不倦地對我進行燕窩教育,她講完了燕窩的營養價值又講燕窩的烹調方法,這些我不感興趣。我感興趣的是她對我進述的採集燕窩的故事,她的家族的故事,她的故事。
我岳母誕生於一個采燕世家,她在我的老岳母肚子裡時就聽到過金絲燕痛苦的啁啾,就得到過金絲燕的營養。我的老岳母是個饞嘴的女人,懷上我岳母后變得更饞,她經常背著丈夫偷食燕窩,偷食技巧很高,從沒被她的丈夫發現。我岳母說她娘生就一副比鋼鐵還要堅硬的牙齒,能把韌性極強的干燕窩咬爛。她從不偷食整個的燕窩——整個的燕窩她丈夫有數——我岳母她娘總是很巧妙地從每隻燕窩底部用刮刀留下的切痕上往裡啃進一寸,啃出的茬口比刀子切的還整齊。我岳母說她的娘偷食的都是一等官燕。沒經炮製的燕窩營養價值更為豐富,我岳母說任何美味佳餚一經烹製,其營養都要被大量破壞。我岳母說任何進步都建立在喪失一些東西的基礎上,人類發明了烹調,娛悅了口腔感官,但喪失了人的驃悍和勇猛,生活在北極圈裡的愛斯基摩人之所以有那麼強悍的身體和抵禦嚴寒的能力,與他們生吃海豹肉有絕對的關係,一旦他們掌握了複雜精巧的中國烹調術,他們就在那裡待不下去了。我岳母她娘偷食了那麼多生燕窩,所以我岳母發育得極為健全,生下來時就頭髮烏黑,皮膚粉紅,哭聲雄壯勝過男嬰,嘴裡還生了四顆牙齒。我岳母的爹是個迷信的人,他聽人說生下來長牙的嬰孩是喪門星,就把我岳母給扔到亂草棵子裡去了。那時令是寒冬臘月,廣東儘管沒有嚴冬,但十二月的夜晚也涼氣砭骨,我岳母在野草叢中一夜,竟然甜睡不死,感動了她爹,又把她給抱了回來。
我岳母的娘據我岳母說很漂亮,我岳母的爹據我岳母說八字濃眉,深眼窩,塌鼻子,薄嘴唇,尖下巴上一撮山羊鬍子。我岳母的爹整日攀崖貼壁又瘦又老像一隻醜陋的壁虎,我岳母的娘天天偷食燕窩滋養得粉紅雪白一掐冒白水兒像一枝六月的荷花。我岳母一歲時她娘跟著一位燕窩商人跑到香港去了,我岳母跟著她爹長大。我岳母說她娘私奔之後她爹每天煮一個燕窩給她吃,所以她是吃燕窩長大的孩子。我岳母說她懷我老婆時正是六十年代初最困難的時候,沒吃過一口燕窩,所以生了個我老婆像個黑猴。如果她吃燕窩情形也會好轉,但我老婆拒吃。其實我知道想吃也不行,我岳母在烹飪學院當特食中心主任沒多久,不當主任時她要弄個燕窩也不容易。她做給我吃的這個劣質燕窩,也不是正路上來的。所以從這一點上我也知道我岳母十分喜歡我,勝過我老婆喜歡我。我跟我老婆結婚一半是因為她爹是我的恩師,我跟我老婆還沒離婚的一個重要原因是因為我很喜歡我岳母。
我岳母喝著燕窩湯吃著小燕雛茁壯地成長,她四歲時的身高和智力就達到了正常發育的十歲孩童的水平。我岳母認為這絕對是金絲燕的功勞。我岳母說在某種意義上她是雄金絲燕用珍貴的唾液哺育大的,而她的娘因為懼怕她那四顆生來就有的牙齒而不給她哺乳。這算什麼哺乳動物?我岳母恨恨不平地說。我岳母還由此發揮說人是哺乳動物中最殘忍最無情的,只有人才拒絕為嬰兒哺乳。
我岳母的老家住在東南沿海的一個海角上,天氣清朗的日子,她坐在海灘上,能夠看到那一連串的鋼青色的海島的影子。那些島上有著高大的巖洞,巖洞裡出產燕窩。村裡人多以捕魚為生,只有我岳母的爹和我岳母的六個叔叔靠采燕窩為生。這是祖傳的職業,極其危險但收益頗豐,一般人家想幹也幹不了。所以我在前邊說我岳母出生在一個采燕世家。
我岳母說她的父親和叔叔們都是精壯的人,身上沒有脂肪,只有一束束血紅蛋白含量極高的像麻繩擰成的肌肉。擁有這種肌肉的人自然身手矯健,勝過猿猴。她爹養著兩隻猿猴,她說那是她父親們的老師。在不能採集燕窩的季節裡,我岳母的父親和叔叔們就坐吃著頭年采燕的收入,為下一次采燕做各方面的準備。他們幾乎每天都牽著猿猴上山,驅使它們攀壁緣木,並進行摹仿。我岳母說馬來半島的采燕人有馴化猿猴采燕的,但不太成功,猴性善變,影響生產。我岳母說她爹六十多歲時還是身輕如燕,在光滑的青竹上攀援,不弱健猴。總之,我岳母的家族由於遺傳的原因和職業的訓練,都善於攀壁上樹。我岳母說體能最為出色的是她的小叔叔,他練就了一身壁虎功,能不憑借任何器械,赤手爬到幾十米高的巖壁上去採燕。我岳母說她把別的叔叔的模樣都淡忘了,但卻牢牢記著這位小叔叔的模樣。他遍體生著一層魚鱗狀的老皮,瘦干的臉上有兩隻深陷在眼眶裡的、閃爍著憂悒光芒的藍色大眼睛。
我岳母說她七歲那一年的夏天,第一次跟隨父親和叔叔們去海島采燕。她家有一艘很大的雙桅船,船是松木的,刷著厚厚的桐油,散發著森林的芳香。那天刮著東南風,海上的長浪追逐奔湧,沙灘上的白沙被太陽照得閃閃發亮。我岳母說她經常被那刺目的白光從夢中驚醒,於是,在酒國市的被窩裡,她聽到了南海的波濤,嗅到了海的味道。她的父親叼著一支旱煙管,指揮著弟弟們往船上搬運糧草、淡水、青竹竿。末了,她的一個叔叔牽來一頭角上纏著紅綢的肥胖公水牛。那傢伙雙眼血紅,嘴裡吐著白沫,一副怒氣沖沖的模樣。漁村裡的孩子們跑來看采燕船出發。孩子群裡有好幾位是我岳母的玩伴,海燕、潮生、海豹……有一個老女人站在村頭一塊岩石上喊叫著:海豹、海豹子,來家。一個小男孩極不情願地離去了。臨走時他對我岳母說:燕妮,你能幫我逮一隻金絲燕嗎?你給我一隻活金絲燕,我給你一顆玻璃球。他亮了亮那顆攥在手裡的玻璃球。我想不到我岳母竟有這樣一個輝煌的乳名,燕妮!天老爺人家!竟跟馬克思夫人一個名字。我岳母憂傷地說:那個海豹子,現在已是軍分區司令了。我岳母的話裡流露出了對我岳父的不滿。我老婆說,軍分區司令有什麼了不起,我爸爸是大學教授,釀造專家,不比他個小小司令神氣!我岳母看看我,委屈地說:她永遠站在她爸爸的立場上與我作對。戀父情結,我說。我老婆狠狠地剜了我一眼。我岳母說采燕船出發那天,最熱鬧的場面是趕公牛上船。
她說牛是有靈性的,沒閹過的公牛最有靈性,它知道讓它上船意味著什麼,所以它一靠近小碼頭就紅了眼,喘著粗氣,把一個強頭,擰來擺去,扯拽得我那位叔叔踉踉蹌蹌。我岳母說有一條狹窄的木板把木船和小碼頭的石階連結在一起,木板懸空,傾斜,板下是渾濁的海水。公水牛的前蹄停在木板的一頭,便再也不肯前進半步。那位叔叔用上吃奶的勁拉鼻繩,鐵鼻環把水牛青色的鼻樑拉出去很長,牛的鼻樑隨時都可能豁開,一定痛疼難捱,但它堅持著不上板,與死亡相比,鼻子不算什麼。我岳母說她的幾個叔叔一擁而上,想把水牛硬推到船上去,但任他們怎麼推,也奈何不了它,反倒被它憤怒地一撩蹄子,打瘸了我岳母某一位叔叔的腿。
我岳母說她的小叔叔不但體能比他的哥哥們出色。智慧也是第一。他從他哥哥手中接過牛繩,拉著牛在海灘上散步。他和牛說著話。海灘上留下了他和牛的腳印。後來他脫下褂子蒙住了牛頭,一個人把牛牽上了跳板。牛走在跳板上時,跳板彎成了一張弓。那畜牲其實也知道它走在一條險路上,因為它邁動四蹄時小心翼翼,好像馬戲團裡那些久經訓練的走索山羊。牛上了船,人也上了船,跳板撤去,嘩嘩地掛滿帆。小叔叔從牛臉上解下衣服。牛渾身發抖,四蹄跳動,發出一聲淒涼的鳴叫。漸漸地,大陸消逝,海島逼近,島上雲霧朦朧,宛若仙山瓊閣。
我岳母說她父親和叔叔們在島的一角上錨住了船,小叔叔把牛弄下船。他們的臉色嚴肅而神聖。一踏上遍地荊榛的荒島,那暴躁的公牛變得比綿羊還要溫馴。牛眼裡血紅的顏色消失,湛藍的與海洋一樣的顏色與我岳母的小叔叔的眼睛一樣的顏色出現。
我岳母說他們抵達荒島時已是黃昏時分,海上紅光閃閃,島上群鳥翻飛,嗚聲震耳。他們在島上露宿,一夜無話。第二天凌晨,吃罷早飯,她的父親說:干吧!神秘驚險的采燕工作就開始了。
這些島上,有許多黑暗的洞穴。我岳母說在一個大洞穴的外邊,她父親擺起了香案,燒了一沓紙,磕了幾個頭,然後說一聲:殺牲!他的六個兄弟便一擁而上,把那頭公牛撲倒在地。奇怪的是那頭膘肥體壯的公牛竟然沒進行絲毫反抗,與其說它是被那六個男人按倒不如說它自己躺倒。它靜靜地臥著,健壯的脖子平鋪在岩石上,那顆生著鋼青色鐵角的碩大頭顱,笨拙地連結在脖子上,彷彿是生硬地焊接上的一樣。它的姿勢表明它心甘情願地成為獻給洞中神靈的犧牲。我岳母說她模模糊糊地感覺到,巖洞中的燕窩是洞中神靈的私有財產,而她父親和叔叔們用這條肥胖的公牛和洞中神靈進行交換。洞中的神靈既然能吃公牛,一定是個極其兇惡的大怪物。我岳母說這聯想使她產生了恐怖。按倒黃牛後,她的叔叔們閃到邊上去。她看到父親從腰裡抽出一把雪亮的小斧頭,雙手攥著,向公牛走去。她的那顆心臟彷彿被一隻大手緊緊地攥住了,每跳動一下都要停頓了再不跳動一樣。她父親嘴裡唸唸有詞,漆黑的眼睛裡跳動著驚恐不定的光芒。她忽然產生了對父親也對公牛的憐憫,她覺得面前這個瘦猴一樣的男人和僵臥在岩石上的公牛一樣可憐,殺者和被殺者都情不自願,但迫於一種巨大的壓力不得不這樣做。我岳母看到那奇形怪狀的巨大洞口,聽到洞裡那一陣陣的怪異聲響,感受到洞口噴吐出的陰森空氣,靈感發動,想到,她父親和公牛共同懼怕的是巖洞中的神靈。她看到公牛緊緊地閉著眼,長長的睫毛被上下眼瞼夾成一條線,一隻碧綠的蒼蠅在它的潮濕的眼角上挑挑揀揀地吃著什麼,連我岳母都被這只討厭的蒼蠅搞得眼角發癢,但公牛卻一動不動。我岳母的父親走到牛的身旁,六神無主般地往四下裡打量了一下。他想看什麼呢?我岳母說,其實他什麼也看不到,抬頭張望恰恰暴露了他內心的極度空虛。他把小斧頭放在左手裡握著,往右手心裡吐了一口唾沫;然後又把小斧頭倒在右手裡握著,往左手心裡吐了一口唾沫,最後,他雙手攥住斧把兒,挪動了一下雙腿,似乎要站得更穩當一點。他呼了一口長氣,憋住,臉色發青,雙眼瞪圓,高高地把斧頭舉起來,猛地劈下去。我岳母聽到斧頭劈進牛頸時發出的那一聲問響。她父親吐出了那口憋住的氣,整個人都塌了架子似地軟綿綿地站在那裡,好久,才彎腰把夾在牛頸裡的斧頭拔出來。公牛沉悶地叫了一聲做了幾次試圖抬頭的努力,但它脖頸上的肌腱已被砍斷,無法抬頭了。隨後,它的身體一個區域一個區域地輪番抖動起來,好像這抖動已不由它的大腦支配。我岳母的父親又一次舉起斧頭,兇猛地砍著,擴大著牛頸上的傷口。他一邊砍一邊發出"嘿嘿"的聲響,動作還算準確,每一斧下去,傷口便深下去一塊。牛頸上終於噴出了激烈的黑血來,一股子熱烘烘的血腥味道撲進了我岳母的鼻腔。她父親的雙手上沾滿了鮮血,小斧頭滑溜溜的感覺通過他不斷地用野草擦手的動作表現出來。隨著傷口的進一步擴大,鮮血濺滿了我岳母她父親的臉。牛的氣管斷了,一些很大的泡沫湧出來,泡沫湧出時發出"噗嚕噗嚕"的響聲,我岳母捏著脖子轉過了身。當她回轉頭時,看到她父親已把牛頭徹底地剁下來了。他扔掉斧頭,就著那兩隻血手,抓住公牛頭上那兩根鐵角,把它提起來,端到洞口前的香案上。令我岳母不解的是,這公牛臨死前緊緊閉著眼,頭被砍下來後,反倒睜圓了眼睛,那眼睛依然藍得像海水一樣,倒映出周圍的人影。我岳母說她父親安頓好牛頭,退後一步,嘴裡不知念叨了幾句什麼話,然後撲地跪倒,朝著洞口頻頻磕頭。她的叔叔們也跪倒在岩石上,對著洞口磕頭。
祭洞儀式完成後,我岳母她父親和叔叔們帶著家什進洞。她被留在洞外看守船隻和器具。我岳母說他們進洞之後就像石頭沉入大海一樣無聲無息。她一個人面對著大睜著雙眼的牛頭和咕咕冒血的牛身子感到十分恐懼。遠望海天茫茫,大陸隱沒在海水後邊,島上飛翔著許多不知名字的大鳥。有幾匹肥大的老鼠從巖縫裡鑽出來,吱吱叫著,躥到牛的屍體上去,我岳母試圖轟開它們,它們卻一蹦半米高向我岳母這個小姑娘發起了進攻,她清楚地感受到老鼠爪子撓著了她胸脯的滋味。我岳母嚎哭著跳到洞裡去。
她哭叫找她的父親和叔叔們,穿越了一段幽暗的洞。突然她的眼前一亮,七束耀眼的火把在她的頭上出現了。我岳母說她父親在采燕的淡季裡用浸透松脂的樹枝捆成了很多火把,那些火把長約一米,有一個細細的、可以用嘴叼住的把兒。我岳母說看到火把的亮光後她立即停止了哭嚎,一種神聖的莊嚴的氣氛扼住了她的喉嚨。她感到與父輩們正在進行的工作相比較,自己的那點小恐怖根本不值一提。
那是一個巨大的山洞,高約六十米,寬約八十米,我岳母用成人後的估測能力為她兒時的印象定了量。山洞究竟有多長我岳母說她估測不出。洞中有流水的潺潺聲,有水滴落下的叮咚聲,涼風習習。她仰臉看到那幾支火把在半空中燃燒著,火光映照著她父親的臉,她叔叔們的臉,尤其是她小叔叔的臉。那張迷人的臉在火苗的映照下具有了琥珀的顏色和琥珀的質地,感人至深,永遠難忘,像克利科·蓬薩旦寡婦釀造的香檳酒一樣,清馨潤肺,繚繞不絕,壓倒群芳,出類拔萃。他口叼著嗶嗶叭叭爆響著的火把,身體緊緊地貼在一道巖縫裡,對著一個晶瑩乳白的東西伸過刀去。那就是燕窩。
我岳母說其實她一進巖洞,最先讓她心馳神往的不是那高懸頭上的松脂火把,也不是被火把照耀的地小叔叔那張富有魅力的臉,而是那滿洞飛舞的金絲燕。它們被火光驚憂,紛紛飛出巢穴又不想遠離巢穴,洞中群燕翻飛,猶如山花爛漫,又似蝶群盤旋。燕聲啾啾,千聲萬聲,泣血啼血。我岳母說她聽出了燕啼聲中包含著的辛酸和憤怒。她的父親從她的頭上,駕著一根長長的青竹,悠到洞壁的一側,那裡有十幾個剛剛凝固的燕窩。她的爹仰著臉,頭上纏著一道白布,大張著兩個黑洞洞的鼻孔,臉色像烤熟的乳豬一樣。他伸出了那柄白色的刮刀,只一下,便把一隻燕窩削下,伸手接住,裝進了腰間的叉袋。幾個黑色的小東西掉下來,落在我岳母的腳前,啪一聲輕響,她低頭摸去,摸起幾塊破碎的蛋殼,蛋黃和蛋青沾在殼上。我岳母說她心裡很難過。她看到父親只靠著幾根孱弱的青竹,在幾十米的高空冒險采燕,她的心中也很難過。燕子一團一簇地撲向她父親的火把,彷彿要把那火把撲滅,保護自己的巢穴和後代。但火的威勢在最後的時刻逼退了它們。它們的羽翼在即將接觸到火苗時才疾速折口,藍色的燕羽在火光中閃爍。我岳母說她父親對群燕的騷擾置之不理,哪怕燕翅拍打著他的腦殼,他的眼睛依然盯著巖壁上的燕窩,並且用穩准狠的手法,把它們一個個削下來。
一支火把將盡時,我岳母說她父親和叔叔們攀援著倚在洞壁上的青竹溜下來。他們聚在一起,引燃新火把,倒出叉袋裡的燕窩,堆在一塊白布上。我岳母說按照往常規矩,她父親只採一支火把的燕,剩下三支火把工夫,由他的弟弟們采,他在洞壁下看守著燕窩,防止惡鼠搶食,同時也休息那畢竟已經衰老的身體。我岳母說她出現在他們面前,使他們又驚又喜。她父親訓斥她為什麼私自進洞,她說一個人在洞外害怕。我岳母說她一說出"害怕"二字,她的爹立刻臉色大變,抬手扇了她一巴掌,說:閉嘴。她說她爹的手粘乎乎的,沾滿了燕窩的汁液。我岳母說後來她才知道,在洞裡絕對不允許說出諸如"跌落"、"滑倒"、"死亡"、"害怕"之類的字眼,否則將大不吉利。她挨了巴掌,嗚嗚地哭了。她的小叔叔說:別哭,燕妮,待會我給你逮只燕。
他們每人抽了一鍋煙,用腰間的叉袋擦了擦身上的汗,便叼起火把,向巖洞的深處走去。我岳母說她父親說:既然你來了,看著貨,我再上去採一支火把。按規定,他們每天要采四支火把的時間。
我岳母說她的父親叼著火把去了,她看到洞底有流水,水中有游蛇,還有許多腐爛的竹竿與籐蔓,洞底的石頭上,積著一層厚厚的燕屎。她的目光追隨著她的小叔叔,因為他說要給她捉隻活燕。她看到他沿著幾根青竹,飛一樣地爬到了十幾米的高處,找一處縫隙站住腳,再彎腰把腳下的竹子提上去,插住,又提上去一根竹,斜架在另一根竹上,再提上去一根,架住。三根竹便架構成一座令人驚心動魄的天橋。她的小叔叔踩著這搖搖欲墜的天橋,逼近了巖洞的穹窿,那裡有塊垂下來的蘑菇狀乳石,在那石上,有十幾個特大的白燕窩。當別處的金絲燕棄巢驚飛時,這裡的燕子不驚不飛,它們也許知道它們的巢建在了絕對安全的位置上。築成的巢裡,抻著兩隻機靈的燕頭,還有幾隻金絲燕,正倒懸在乳石上,頻頻擺動著頭顱,扯著潔白透明的絲線,編織著細膩優美的巢穴。它們也許不知道我岳母的小叔叔已經手把著、腳蹬著冰涼滑溜的岩石,像只可怕的大壁虎,一點一點地向它們靠攏。我岳母說金絲燕用八個朝前的爪子緊緊地把著岩石,辛苦萬端地咳唾築巢。它的短短的嘴巴像只靈巧的梭子,在弧形的平面上、快疾地編織著。扯一陣亮絲後,它們就把身體緊縮起,翅膀抖,尾羽顫,把珍貴的唾液從喉嚨裡咳出來,含在嘴裡,再扯亮絲。那些東西在空氣中轉瞬間便凝固成透明白玉。我岳母說金絲燕吐涎築巢,是大自然中少有的奇觀,達官貴人們不知金絲燕的辛苦,更不知采燕人的辛苦,所以他們也就感覺不到燕窩的珍貴。
我岳母的小叔叔幾乎是倒掛在那石蘑菇的肥大部了,僅憑著兩隻腳,就把住了雖有溝坎但極其滑溜的乳石,這實在是不可思議。火把橫向伸出,火苗在他頭的外側熊熊燃燒。他腰間裝燕的叉袋垂掛下來,好像兩面在雨中狼狽下垂的破旗。他自然不能開口說話,但他的處境已經說明他無法把採下的燕窩裝入叉袋。我岳母說父親已從巖壁上溜下來,舉著火把,仰臉看著把性命懸掛在洞頂的小弟,並準備隨時撿起他揮刀割下的燕窩。
我岳母說直到現在她再也沒有看到那麼大的燕窩。那是古老的燕窩。我岳母說燕類都有在舊巢上築新巢的習性,只要不遭破壞,它們可以把一個巢造得像斗笠那麼大。當然,沒遭破壞的燕巢,都幾乎是純粹的燕唾凝成,不含雜質,質量優異。
他伸出了手,手裡握著一把三稜的鋒利刮刀。他的身體被可怕的拉長了,好像一條蛇。我岳母說她看到許多明亮的汗珠從她小叔叔的頭髮梢上滴下來。他的刀觸到那個巨大燕窩的邊緣了,觸到了,觸到了。他的身體又拉長了些,他的刮刀戳到燕窩的基部裡去了,他來回抽動著刮刀,成群的汗珠從他上滴下來。燕窩裡的大燕子飛出來了,它們表現的特別英勇,不顧死活地用身體去碰撞他的臉,一次一次又一次。我岳母說燕窩在石上粘得非常牢固,尤其是多年的燕窩,幾乎是長在石頭上一樣。所以她的小叔叔的工作異常艱苦,他必須置大燕子的瘋狂衝撞於不顧,必須心不亂,手不軟,咬緊牙,閉住眼,堅持住,把牙咬進唇裡,嘗到自己的血滋味。
我岳母說,天哪,好像過了幾百年一樣,那龐大的燕巢終於傾斜了,終於垂下來了,只要再來一下,它就會掉下來,像塊巨大的白金子一樣掉下來。
小叔叔,加把勁呀!我岳母情不自禁地喊叫起來。隨著她的一聲叫喊,他的身體往前一躍,那只白色燕窩脫離了岩石,飄飄搖搖地,費了漫長的時間,落在了我岳母和她父親的腳前面。與燕窩同時落下來的,還有她那個技藝非凡的小叔叔。我們在前邊說過,他能從十幾米的高處飄然落地而不損傷自己的身體,但這一次是太高了,而且姿勢不對。他的腦漿濺到了那只燕窩上。那只自高空跌落的火把落地之後依然燃燒著,一直到洞底的淺淺流水把它浸滅為止。
我岳母說,她小叔叔摔死後五年,她的父親也粉身碎骨在一個巖洞裡,但採集燕窩的工作並不因為死人而停止。她不可能繼承父業,也不願意靠叔叔們養活,在一個炎熱的夏日裡,她背著那只沾著小叔叔腦漿的巨燕,踏上了漫漫征程。那年,我的岳母十四歲。
我岳母說,按照常理她絕對不會成為一個烹製燕窩的名廚,因為每當她用針挑剔燕窩裡的雜質時,眼前便會再現那些驚心動魄的畫面。她懷著無限的敬惜之情烹製每一個燕窩,正因為知道這物背後隱藏著的辛酸血淚——燕的和人的——所以她獲得了關於燕窩的超凡經驗。但她的心中畢竟還有些疙瘩,燕窩與人的腦漿的關係使她不舒服,自從酒國市獨創了烹食肉孩的驚人業績後,她心中那點介蒂便煙消雲散了。
我岳母憂心忡忡地說,進入九十年代後,中國大陸的燕窩需求量激增,但我國南方的采燕業已經瀕臨滅亡。采燕者把先進的液壓升降設備和電氣照明設備搬進洞穴,人們可以輕鬆自如地、毫無危險地、不但割取燕窩,而且捕殺燕子。中國其實已無燕可采。在這種情況下,為滿足人們的需要,只好從東南亞各國大量進口,導致燕價暴漲,香港市場上每公斤燕窩已值二千五百美元,而且還有繼續上漲之勢。燕價飛漲又刺激了國外采燕者的瘋狂,當年我父親他們每年只採一次燕窩,而現在,泰國的采燕者每年採集四次。再過二十年,孩子們都不知燕窩為何物了。我岳母喝光了碗中的燕窩羹,說。
我說,其實,即使現在,吃過燕窩的中國孩子也不超過一千個。這玩藝兒有沒有對於廣大的老百姓來說無關緊要,您何必操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