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2月12日
我養過兩隻狗。
一隻是朋友送的黑背德牧,系出名門,血統高貴,儀表不凡。品種的因襲份量和朋友的一片情誼,使我不敢輕忽怠慢,頓頓都以上好的骨肉款待,有時還餵羊湯、牛奶。如此悉心維護,猶恐失其身份、屈其美好。日寵夜呵下來,漸漸的,它除了精肉細骨一概不食,包括龍骨和豬皮。到後來,甚至連超市買來的高價狗糧它都懶得睇一眼,給我感覺,它一時自珍為嬌生慣養的千金,一時像足了崖岸自高的貴胄,一時擺弄成滿腔愁鬱的怨婦。以至於不論怎麼著緊它,我都分明能從它慵懶冷漠的眼神裡,看到它深徹的不滿和沉沉的怨氣。
另外一隻,是自發跟我回家的流浪土狗。那時我在部隊,家裡不開伙,吃食堂。條件差,只能粗生陋養,想起了給他從食堂帶點剩菜剩飯,想不起就任他自生自滅。日子長了,我發現,我慢待的其實不是賤種卑物,不是雜草閒花,而是「朋友」。這朋友,需要的僅僅是一碗粗糲的糙米飯,摻上一點點碎菜和殘湯,若哪天加上一段排骨或一隻魚頭,就能叫它樂得心頭開花,尾巴都能笑出聲。它皮膚有病,生相醜陋,我平常懶得理它,可它從不計較,一看到我,總是神采奕奕,歡歡喜喜圍著我轉;一見我要走,總是戀戀不捨,送我一程又一程。
兩隻狗,前者是官家小姐多怨懟,身在福中不知福;後者是殘羹冷炙漫銷魂,知音見采唱陽春。說白了,其中的道理很簡單:粗茶淡飯出滋味,窮奢極欲總空虛。
聯想到自己,外人看來可能覺得我名利雙收,風光無限,其實在這個光鮮形象之後,我卻時常感到乏力沮喪。因為這時代與我的願望是有距離的,物質過分氾濫臃腫,過分強大,情感過於複雜糾結,過於虛假,真相在習慣性被歪曲、掩蓋,公理和常識在逃之夭夭,恍然間一切都像被物質這團勢不可擋的大雪球滾了進去,裹成良莠間雜的一大團髒。而這樣的髒雪球,在這個季節裡,滿山遍野都是,動輒就能引發幾場極具摧毀力的大雪崩。
我時常想,我們至深的需要其實很最簡單,冬天有陽光,夏日有輕風,粗茶淡飯,容膝小齋。但總有人,太多的人,帶動更多的人,喜歡把生活搞得花團錦簇,冬日渴望驕陽似火,夏天奢求西伯利亞的寒風,渴了要瓊漿玉液,餓了要珍饈百種,而且想到做到,決不姑息遷就。人們學會了極端地展覽生存,極端地催肥生活,極端地優待皮囊。殊不知,這是極端地遺忘了幸福之根不繫於身體,而是繫於身體裡的一個特殊器官,一個獨立於消化系統、呼吸系統、內分泌系統和感官系統之外的部件——靈魂。它是如此一塵不染,可又是如此易惹塵埃!於是常常出現這種可笑的現象:—邊是極端地享受,—邊是極端地痛苦。我的德牧就是這樣,在高規格的款待中學會了痛苦,而那只醜陋土狗在剩飯剩菜裡嘗到了甜蜜,嘗到了主人的溫情和愛,並感念在心,知恩圖報。
人自然是比狗高等,我們讀書,我們思考,我們感悟,但我們有些感悟卻並不如一隻狗的情感自覺。其實,很多感悟並不需要我們主動去感去悟,而只要照搬套用即可,比如如何獲得幸福的問題,先哲早給我們立下公式,留下警言。有個說法,叫「過猶不及」,有個成語,叫「慾壑難填」。確實,慾望是個永遠無法滿足的東西,如多米諾骨牌,動一牽百,一生二,二生三,有始無終。可靜下來想,你不難發現,很多慾望是無用的,只會讓自己的生活變得複雜、脆弱,複雜叫你惘然,脆弱叫你惶然。
當代人精於圖謀,卻疏於思考,很多問題我們是不問的,因為生活節奏太快,沒時間去問。我們總是在不停地往前衝,以為前面有很多好東西在等著我們,其實很多好東西是在我們身後:家在我們身後,老朋友在我們身後,美好單純的友情在我們身後。印度有句諺語說的好:請慢點走,等一等身後的靈魂。所以,我總告誡自己,要經常停下來,想一想靈魂在哪裡,可別把它丟了。靈魂丟了,空了,我們能拿消化系統去感受溫暖,能拿神經系統去感受幸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