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言歸正傳。
故事發生在1941年春夏之交,日偽時期,地點是素有天堂之譽的杭州,西子湖畔。
水光瀲灩晴偏好,山色空濛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
西施夠美的吧,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誰敢跟她比美?西湖!蘇東坡以詩告訴我們,西湖怎麼著都是跟西施一樣美麗動人的。
這是不是有點兒浪漫主義了?不,是真的,有山作證,有水為鑒。山是青山,靈秀撲面,煙雨淒迷,春來如蘭,秋去如畫。水是軟水,風起微瀾,月來滿地,日來不醒。山山水水,細風軟語,花情柳意,催產了多少詩詞文章。舉不勝舉。汗牛充棟。若堆疊起來,又是一座孤山,墨香陣陣,錦色濃濃;賞析起來,都是脈脈含情的吟詠,戀戀不捨的相思,用完了雅詞,唱盡了風月都知道,上個世紀四十年代,杭州城區尚無現今的五分之一大,但這座城市的魂西湖,一點也不比現在小,湖裡與周邊的風景名勝也不比現在少多少,像著名的蘇堤、白堤、斷橋、西泠橋、望仙橋、錦帶橋、玉帶橋、鎖瀾橋、三潭印月、平湖秋月、阮公墩、湖心亭,和西泠橋頭的蘇小小墓,清坡門邊的柳浪聞鶯、錢王祠,孤山上的西泠印社、秋瑾墓、放鶴亭、樓外樓、天外天等,以及南邊的白雲庵、牡丹亭、淨蔥禪寺、報恩寺、觀音洞,北邊的保俶塔、雙靈亭、岳廟、雙靈洞、棲霞洞等。統而言之,即我們通常所謂的一山二月,二堤三塔,三竺六橋,九溪十八澗,在那時都有,日本佬來了也沒有被嚇跑。
鬼子在杭州城裡扔了不少炸彈,據說現在錢塘江裡還經常挖出當年鬼子扔下卻沒有開爆的炸彈,連製造商的商標都還在。炸彈像屍首一樣從天上倒栽下來,沒有開爆的都嚇人,更何況大部分都是開了爆的。爆破聲震天撼地的響,爆炸力劈天劈地的大,炸死炸傷的人畜無以數計,把杭州城裡的人和動物都嚇跑了。西湖和西湖裡外的景點,如果能跑大概也會跑掉的。但它們不會跑,只好聽天由命。西湖的命顯然不錯,上百架飛機,先後來炸了十幾個批次,西湖像有神靈保佑一樣,居然安然無恙,令人稱奇。西湖周圍的眾多名勝古跡,也是受祿西湖,躲過大劫。唯有岳廟,也許是太遠了,關照不到,挨了一點小炸。
從岳廟往保俶塔方向走,即現在的北山路一帶,當時建有不少豪宅深院,當然都是有錢有勢人家的。有錢有勢的人消息總比平民百姓靈通,鬼子炸城前,這些人都準時跑了。日偽機構開張後,城裡相對平靜了,這些人又恰如其時地回來了。即使主人不回來,起碼有傭人回了來,幫主人看守家業,以免人去樓空,被新的日偽軍政權霸佔。其中有個傍山面湖的大院落,院主姓裘,曾經是一個經營高檔色情服務業的大老闆,自己沒有回來,派回來的下人又遲了幾周,即被臨時張羅的日軍維持會霸佔,以後一直沒有歸還。後來汪偽政權成立之前,新組建的日偽華東剿匪總隊接管了它,院裡的幾幢主要建築都派了新用,像前院的三層主樓,做了司令部軍官招待所兼尋歡場,男嫖女淫,肉慾滾滾。後邊竹林裡的一排凹字形平房,做了招待所的辦公地。再後面的兩棟相對而立的小洋樓,西邊的一棟成了首任偽司令官錢虎翼(人稱錢狗尾)的私宅,東邊的那棟做了他幾個親信和保鏢的公寓。1940年夏天的一夜,錢虎翼一家老少十一口被神秘人悉數暗殺(曾傳言是鋤奸隊干的,但至今查無實據),新任的偽司令官張一挺又把錢虎翼的親信、保鏢通通趕走了。
於是,兩棟樓又人去樓空。
總以為,這麼好的樓屋,一定會馬上迎來新主。卻是一直無人入住,或派新用。究其原因,有權入住的,嫌它鬧過血光之災,不敢來住,膽敢來住的人又輪不上。就這樣,兩棟樓一直空閒著,直到快一年後,在春夏交替之際,一個月朗星疏的深更半夜,突然接踵而至地來了兩干人,分別住進了東西兩樓。
二
來的兩撥人,先來
的一撥入住的是東樓,他們人多,有滿滿的一卡車。下了車,散在樓前的台地上,把台地都佔滿了。黑暗中,難以清點人數,估計有十好幾人。他們中多數是年輕士兵,有的荷槍,有的拎扛著什麼儀器設備。領頭的是一個微胖的矮個子,腰裡別著手槍和短刀。他是偽總隊司令部特務處參謀,姓張,名字不詳。士兵們在來之前一定已領受了任務,下了車,等張參謀開了屋門,一揮手,拎扛著儀器什麼的那一半人都擁到門前,魚貫入屋。另一半荷槍者則原地不動,直到張參謀從屋裡出來,才跟著他離開了東樓,消失在黑暗裡。
約一個小時後,入住西樓的人也來了:第二撥。他們是五個人,三男兩女,都是錢虎翼的老部下,偽軍官。其中官職最高的是吳志國,此人曾是偽總隊下屬的第一剿匪大隊(駐紮常州)大隊長,負責肅查和打擊活躍在太湖周邊的抗日反偽軍事力量,年初在湖州一舉端掉了一直在那邊活躍的抗日小虎隊,深得繼錢虎翼之後的新任司令官張一挺的器重,不久官升兩級,當了堂堂司令參謀部部長,主管全區作戰、軍訓工作(參謀長的角色)。目下,他新官上任,三把火燒得熱旺,趾高氣揚,前程無量。然後第二號人物是掌管著全軍核心機密的軍事機要處處長金生火;其次是軍機處譯電科李寧玉科長,女。白小年既可以說是第四號人物,也可以說是第一號,他是張一挺司令的侍從官、秘書,屬於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貨色,官級不高,副營,但權限可以升及無限。顧小夢是李寧玉的科員,女,年輕,貌美,高挑的身材,艷麗的姿色,即使在夜色中依然奪人雙目。
五個人乘一輛日產雙排越野車,在夜色的掩護下,像一個陰謀一樣悄然潛入幽靜的裘莊,穿過前院,來到後院,最後消失在久無人跡的西樓裡,令這棟鬧過血光之災的空樓變得更加陰險可怖,像一把殺過人的刀落入一隻殺過人的手裡。
陰謀似乎是陰謀中的陰謀,包括陰謀者本人,也不知道陰謀的形狀和內容。他們在來之前都已經上床睡覺,突然白秘書首先被張司令的電話從床上拉起來,然後白秘書又遵命將金生火、李寧玉、顧小夢和吳志國四人從睡夢中叫起來。五個人被緊急邀集在一起後,即上了車,然後像夢遊似的來到這裡。至於來幹什麼,誰也不知道,包括白秘書。帶他們來的是特務處處長王田香,他將諸位安排妥當後,臨別時多多少少向他們吐露了一點內情:天將降大任於斯。
王田香說:張司令要我轉告大家,你們將有一項非常特殊的任務,以後的幾天可能都睡不了一個安穩覺。所以,今天晚上一定要抓緊時間,好好睡一覺,司令將在明天的第一時間來看望大家。
看得出,這個夜晚對王田香來說是興奮的,也是忙碌的,將諸位安頓在此只是相關的一系列工作的一個小小部分,還有諸多成龍配套的事宜需要他去張羅完成。所以,言畢,他即匆匆告辭,其形其狀,令人激奮,又令人迷惑。
顧小夢看王田香神秘又急煞的樣子,心頭很不以為然,於是玲瓏玉鼻輕慢地往上一翹,嘴裡漏出了不屑的聲音:
哼,這個王八蛋,我看他現在越來越不知道自己姓什麼了。
聲音不大,但性質嚴重,嚇得同伴都縮了頭。
因為王田香身居要位:特務處長,大家對他是不敢輕慢的,惹不起。甚至張司令,對他也是另眼相看。特務處是個特別的處,像個怪胎,有明暗兩頭,身心分離,有點身在曹營心在漢的意思。身子是明的,當受張司令管轄,但在暗地裡,張司令又要受它的明察暗查。每個月,王田香都要向日本特高課駐上海總部遞交一份工作報告,列數包括司令在內的本區各要官的各式活動、言論。在這種情況下,他有些志得意滿,有些不知曉姓什麼,便是在所難免的啦。
對這種人,誰敢妄加評說?當面是萬萬不敢的,背後小議也要小心,可別被第三隻耳聽見了,告了狀,吃啞巴虧。所以,顧小夢這麼放肆亂言,聞者無一響應。人都當沒聽見,各自散開了。
散了又攏了。
都攏到吳志國的房間,互相問詢:司令把大家半夜三更拉出來,到底是為哪般?
總以為其中會有人知道,但互相問遍了,都不知道。不知道只有猜:可能是這,可能是那,也可能是東,也可能是西可能性很多,很雜,最後堆在一起,平均每個人都佔兩個以上。多其實是少,是無。總之,猜來猜去,眾說紛紜,就是得不出一個具體結果。但似乎又都不死心,情願不停地猜下去。唯有吳志國,他白天在下面部隊視察,晚上吃了筵,酒飽人困,想早點睡了。
睡了,睡了。他提議大夥兒散了,有什麼好說的。除非你們是司令肚皮裡的蛔蟲,否則說什麼都是白說,沒用的。話鋒一轉,又莫名地問大夥兒,你們知道嗎,我現在住的是什麼地方?錢虎翼生前的臥室!他就死在這張床上!
顧小夢本來是坐在床沿上的,聽了不由得哎喲一聲,抽身跳開。
吳部長笑,你怕什麼,小夢,照你這樣害怕,我晚上怎麼睡覺呢?我照睡不誤!鬼是怕人的,你怕什麼怕?他要活著你才該怕,都說他比較好色。
顧小夢嗔怪(又是撇嘴翹鼻):部長,你說什麼呢?
金處長插嘴:部長是誇你呢,說你長得漂亮。
部長看小夢想接嘴,對她擺擺手:你知道嗎,有關錢司令為什麼被殺的說法很多,有的說是冤家報仇,有的說是謀財害命,有的說是他的二太太變了心,引狼入室,是情殺等等,反正說法很多呢。
這大家都是聽說過的。
吳志國立起身,哈哈笑:如果你們這樣瞎猜能猜出什麼結果,就說明你們也能猜到錢虎翼的死因。呵呵,睡覺吧,都什麼時候了,還猜什麼猜,明天司令來了就知道了。
就散伙了。此時已經凌晨一點多鐘。
三
第二天,太陽剛剛升起,籠罩在西湖水面上的霧煙尚未消散,張司令的黑色小車已經孤獨又招搖地顛簸在西湖岸邊。
張司令的家鄉在安徽歙縣,黃山腳下。他自幼聰慧過人,十八歲參加鄉試,考了個全省第一。年少得志,秀才呢。這使他的志向變得宏大而高遠。但橫空而來的辛亥革命打亂了他接通夢想的步伐,多年來一直不得志,不如意。心懷鴻鵠之志,卻一直混跡在燕雀之列,令他過多地感到人世的蒼涼、命運的多舛。直到日本佬把汪精衛當寶貝似的接進了南京城,他都已經年過半百、兩鬢白花花時,前途才開始明朗起來,做了錢虎翼的二把手:副司令。可這又是一種什麼樣的前途啊,一年前他回家鄉為母親送葬,被鄉人當眾潑了一瓢糞,氣惱之餘,他從勤務兵手上奪過槍,朝鄉人開了一槍。鄉人沒打死,只是腿上擦破了點肉皮,而自己的心卻死了。他知道,以後自己再不會回鄉,從而也更加堅定了一條路走到底的決心。所以,在前任錢虎翼慘遭滅門暗災、四起的風言把諸多同僚嚇得都不敢繼任的情形下,他凜然赴任,表現出了令人吃驚的勇氣和膽識。快一年了,他對自己的選擇沒有後悔,因為他已經別無選擇。現在,想著昨天夜裡發生的一切,和在裘莊即將發生的一切,他同樣有一種別無選擇的感覺。
黑色小車沿湖而行,順道而駛。幾聲喇叭鳴響後,車子已停在牆高門寬、哨兵持槍對立的裘莊大門外。哨兵開門放行,此時才七點半鍾絕對是第一時間!入內,迎面是一組青磚黛瓦的凸字形古式建築,大門是一道漂亮但不實用的鐵柵門,不高,也沒有防止攀緣的刺頭,似乎可以隨便翻越。這裡曾經是裘家人明目張膽開窯子的地方,現在名牌上是軍官招待所,實際上也有點掛羊頭賣狗肉的。
車子緩緩開過軍官招待所前的大片空地,然後往右一拐,逕直往後院駛去。穿過一片竹林和一條狹長的林蔭道,便是後院。上了林蔭道,車裡的張司令已看得見東西兩樓,待繞過一座雜草亂長的珊瑚假山和一架紫色籐蘿,又看見王田香恭敬地立正在西樓前。
剛才,王田香接到門口哨兵的通報,即恭候在此。在他身後,肅立著一個胯下掛著駁殼槍的哨兵。哨兵的身後,豎著一塊明顯是臨時立的木牌子,上書軍事重地,閒人莫入八個大字。這些都是王田香在夜裡落實的。奇怪的是,張司令的司機也被列為閒人,當他隨司令準備往樓裡走時,哨兵客氣地擋住了他。
哨兵說:對不起,請在白線外等候。
司機愣了一下,看地上確有一道新畫的白線,彎曲有度,把房子箍了個圈,像迷信中用來驅邪避災的咒符。
因為夜裡睡得遲,加之沒想到司令會這麼早光臨,五個人都起得晚。顧小夢甚至在司令進樓後都還在床上躺著。司令如此之早來看望大家,讓各位都有些受寵若驚,真有一種天降大任於斯的莊嚴感和緊迫感。後來當他們走出樓,看到外面肅立的哨兵和箍的白線,這種感覺又被放大、加強了一倍。他們出來是去吃早飯的,餐廳在前院招待所裡。王田香像個主人似的,一路招呼著帶他們去。雖然夜裡沒睡好,但王田香的精神還是十足,臉上一直閃著足夠的神采,好像奉陪的是一群遠道而來的貴賓。這也給他們增加了那種莊嚴感和貴重感,因為王田香一般是不做這種事的。
待大家離去,對面的東樓便溜過來兩個人,著便衣,攜工具箱,由張胖參謀領著,在樓裡樓外、樓上樓下認真察看一番,好像是在檢查什麼線路。張司令是吃過早飯的,這會兒沒事,便隨著他們把樓裡樓外看了個遍。
四
這是一棟典型的西式洋樓,二層半高,半層是閣樓,已經封了。
二樓有四間房間,鎖了一間,住了三間。看得出,金生火住的是走廊盡頭那間。這是一個小房間,只有七八個平米大,但設的是一張雙人床,看上去擠得很。它對門是廁所和洗漱房。隔壁住的是顧小夢和李寧玉,有兩張單人床、一對籐椅和一張寫字桌,是一間標準的客房。據說這裡以前是錢虎翼的文房,撐在窗台外的曬筆架至今都還在,或許還可以晾曬一些小東西。其對門也是一間客房,現在被鎖著。然後過去是樓梯,再過去則是一個東西拉通的大房間,現由吳志國住著。這個房間很豪華,前面有通常的小陽台,後邊伸出去一個帶大理石廊柱和葡萄架的大曬台(底下是車庫)。幾年前,錢虎翼上任時,張司令曾陪他來此看過,當時房間裡亂得很,地板被撬成一堆,大傢俱四腳朝天,小家什東倒西歪,幾處牆面和天花板都被開了膛,破了肚,一派遭過重創的敗相。但他還是被它可以想見的闊氣和豪華震驚了:紫木地板、紅木傢俱、鍍金銅床、歐式沙發、貴妃躺榻、水晶吊燈、釉面地磚都是千金難買的玩意兒。後來錢虎翼把它們修復了,他又來看,果然是好得很,比前面招待所裡唯一的一套將軍房還要上檔次。正是這個房間一度誘惑過他,錢虎翼死後身邊人都勸他來這裡住,他也動了心思。但猶豫再三,還是沒來。幾個月前,他差人把兩幢樓裡能搬動的一些貴重物都搬到前面招待所裡,有的秘藏了,有的佈置到將軍套房裡,屋子則丟給招待所,令他們改造成客房,用來經營。
張司令之所以要改造這兩棟樓,一來是閒置可惜了,二來是他對招待所目下這種藏污納穢之狀是看不慣的,有顧慮的。和錢虎翼不一樣,張司令是從四書五經中過來的人,對這種事骨子裡是不接受的。他有顧慮正是怕冒出第二個他,因為像他一樣看不慣而去上頭告一個正狀,擄了他的烏紗帽;取締了,又怕得罪了哪個好吃這一口的皇軍大人物,上南京告他一個惡狀,同樣叫他走人。相比之下,他這個偽司令,這個傀儡,比錢虎翼當得是累多了,緣由是他有本秀才的歷史簿。這其實是他現行路上的尾巴,走到哪裡,尾巴總拖拉著如歷史一般沉重的尾巴,累死他了。回頭吧,現世的功名利祿又捨不得。捨不得功名利祿,只好捨得累了,凡是他不能接受的東西,閉著眼去接受,凡是有可能殃及他現實利害的,盡可能去努力化解,拉攏,抹平。他改造後邊兩棟樓,初衷是想把前院不堪的污穢事轉移到後院來,好避人耳目,同時又不拆灶,不會奪人所好,兩全其美。
應該說主意是不錯的,只是實施不了。要知道,前院的妓女們都是被那場著名的兇殺案嚇壞的,案發時她們中大多是來現場看了的。少數新來的雖說沒有親眼所見,但聽這個說那個講,耳膜都聽得起了繭。看的人覺得可怕,聽的人覺得更可怕。可怕互相傳染,惡性滋長,到後來人都談之色變。不談吧,也老在心裡吊著,蹲著,晃悠著,搞得連大白天都沒一個人敢往後院來逛一逛。事情就發生在她們身邊,時間過去不久,一切猶在眼前,死鬼的陰魂尚在竹林裡徘徊不散,你卻叫她們來這邊做事,有客無客都要在一群死鬼的恐懼中度過漫漫長夜,這無異於要她們的命!她們的身子是賤的,可以供人玩笑,名譽也是可以不要的,但命總是要的,不可以開玩笑的。
不來!
堅決不來!
寧願走人也不來!
就這樣,樓是改造好了,但人改造不好,而且短時間內看來也是難以改造好的。除非把這撥人都遣散了,換人。這又談何容易,比招兵買馬都難呢。兵馬招不來可以抓,抓了也是不犯法的,冠冕堂皇的。但這等人馬能抓嗎?抓不得的。抓了就是逼良為娼,民間官方都是大罪名。算了,算了,還是讓樓閒著吧。換言之,寧願得罪錢也不能得罪人。於是乎,張司令兩全其美的如意算盤,最終是變成一個爛算盤,白耗了一堆冤枉錢,氣得他恨不得把那兩棟樓連根拔掉。
昨天晚上,他得知事情後,要給這撥人找地方住,他馬上就想到這裡了,並且心裡頭有一種終於把它派上用場的得意!現在看,他更覺得自己作的安排確實是很不錯的,該得意。兩棟樓,兩干人,一邊住一干,各自為陣,彼此有即有離,可收可放,很好。只是沒想通,王處長為何會這樣安排他們住。他原以為樓上四間房,可以每人住一間的,不知為何要鎖掉一間,讓顧小夢和李寧玉合夥住一間。
白秘書住在樓下。
樓下除了客堂、廚房和飯廳外,真正的房間只有一大兩小,三間:現在白秘書和哨兵各住一間小的,大的那間被佈置成會議室。走進這間屋看見會議室的佈置,張司令才想起自己今天是來給他們開會的,當然要有一個會議室。但外邊的客堂本來是蠻大的,圍了一圈籐椅,還有茶几什麼的,完全可以當會議室用,何必另行佈置?張司令搞不懂王田香在想些什麼。他圍著長條形會議桌走了一圈,不經意間發現,會議桌其實是由兩張餐桌拼接而成,鋪上桌布,看上去也挺像回事。從這種周到和細緻中,張司令相信王田香的安排必有他的講究和合理之處,心裡不由得對他升起了一絲好感。這也是他對王田香的基本態度,盡量對他保持一種好感,不同他發生齟齬。
最後,張司令在桌子前坐下來,從公文包裡翻出一些文案來看,醞釀開會的事情。想到他將給大家開個什麼樣的會,他臉上露出了譏訕的笑容。譏訕中又似乎帶點兒厭惡。
五
幾人用畢餐回來,會議就開始了。
會議由王田香主持,張司令主講。張司令先是老生常談地宣講了一番當前全隊肅匪剿匪工作的艱巨性和緊迫性。他強調指出,當前地下抗日反偽活動出現了新動向,就是共產黨的地下游擊活動比國民黨的公開抗戰還要頻繁,還要喧囂,還要難對付。
這是1941年的春末初夏,發生在年初的皖南事變的槍聲和血腥氣尚未完全在空氣中消散。兄弟鬩於牆,日偽笑在家。皖南事變使一支九千人的抗日生力軍,在短短幾日內變成了數千亡靈和兩千多人的散兵游勇。這些有幸突圍的將士,為了擺脫國民黨軍隊的秘密追擊和日偽軍的公開剿捕,相繼潛入江浙兩地的日偽佔領區,有的加入了當地地下組織,有的各自為陣,採取散打游擊的方式積極開展地下抗日反偽活動。所以,正如張司令說的,時下共產黨的地下游擊活動頻增哪。
從司令的談吐看,眾人明顯感覺得到,司令今天的心情似乎比往常好,雖然說的不是什麼高興的事(是頭痛事),但臉上一直掛著輕淺的笑容,言談的聲腔也是爽朗有餘,顯得底氣十足。這會兒,他不乏親善地對大家說:
你們都知道,昨天下午,南京給我們發來一份密電,密電上說什麼呢?一個代號叫老K的共黨頭子已經從西安出發,這兩天就要到我們杭州。他來幹什麼?你們也知道,他是來陰謀策反的。策反的事情我們見得多了,所以也不足為怪。但是這次策反行動來勢之大,佈置之周密,後患之嚴重,必須引起我們高度加高度的重視。南京的密電確鑿地告知我們,老K實系周恩來的特使,他將代表周在本月二十九日深夜,也就是四天後晚上十一點鐘,在鳳凰山文軒閣客棧秘密召集在浙抗日反偽組織頭目開會,並簽署有關聯合抗日反汪協議。大家可以想一想,這個會一旦開成,聯合活動搞成了,結果會怎樣?結果就是不堪一擊的雞蛋變成鐵蛋,耳聾眼瞎的散兵游勇變成統一指揮,小打小鬧的擾亂滋事變成軍事力量。這無疑將給我們的剿匪工作帶來前所未有的困難,所以我們該慶幸發現得早啊。
頓了頓,環顧了一下大家,司令又接著說:俗話說,好事成雙,昨天是我的吉日,當然也是在座各位的吉日,下午是南京來電,一字值千金的電文哪。到了晚上,他指了指王田香,我們王處長又給我送來了禮物。什麼禮物?在這兒。說著,拿出一本厚厚的、髒不啦嘰的(似乎是從泥濘中撿回來的)字典書給大家看,這是什麼?是一本新版的《中華大字典》,各位也許家裡就有。你們可能會想,這算什麼禮物?是啊,我當時也這樣想。但是王處長告訴我說,這不是一本普通的字典,這裡面有秘密呢。為此,一個倒霉的共黨在被逮捕之前特意將它扔出窗外,企圖拋屍滅跡。
司令掉頭問王田香:王處長,是這樣的吧?
王田香點頭稱是,繼而解釋道:共黨住在青春中學的教師公寓裡,在二樓,房間有個後窗,我怕他跳窗逃跑,上樓抓他前專門在窗外守了人。結果他人沒跑,來不及了,卻把這玩意從窗洞裡扔了出來,剛好被我的人撿到。共黨命都不要了,還想要著把它丟掉,不讓我們得到,我想這裡面可能有名堂。
張司令接過話頭:是啊,我也這樣想,這裡面一定有鬼名堂。他扔的不是字典,而是字典裡藏的鬼名堂。所以,我細心地翻看起來。但是從頭翻到腳,看得我頭昏腦脹,也沒看出什麼名堂,裡面沒有多一個字,也不見任何異常。後來,我去外面散步,出門前我把端在手上的茶杯順手一放,我自己都不知道是放在了字典上。等我回來再翻看字典時,奇跡出現了我看到扉頁上有一些模糊的字跡,都是阿拉伯數字,圓圓的一攤,像是圖章蓋上去的。用手摸,那攤地方還熱乎乎的。我曉得,這是因為我剛才把茶杯放在上面的緣故。這等於是破了天機,我馬上想到鬼名堂就在這扉頁上,或許給它加一點溫度,鬼名堂就會顯露出來。就這樣,我找來熱水袋將它捂了個透,然後你們看,就成了這樣子。
張司令舉起字典,翻開封皮,讓大家看。
大家看到,麻黃色的扉頁上寫滿了淺白色的阿拉伯數字,像電報一樣,一組一組的。雖然字跡駁雜,但足以辨識:
120320100921174771461
741881618756612734215
如是這般,足有十幾行。
張司令指著它們,問大家:這是什麼?
張司令自問自答:其實,你們應該比我知道,這是一份加密文書。換言之,是一份密電碼。為什麼要加密?因為裡面有重要情報。共黨害怕它落入我們手頭,很害怕,以致死都不怕就怕它被我們得到。這又說明什麼?說明裡面的情報對我們來說可能是至關重要的,是我們打著燈籠在找尋的,你們說是不是?看看大家,又是自己作答,是的。那麼現在想必你們也該明白了,我為什麼深更半夜把你們拉出來,集中到這裡來,就是要你們來破譯這份密電。
各位有些驚異,顧小夢似乎還嘀咕了句什麼。
張司令視而不見,聞而不聽,繼續沉浸在自己的思緒和情緒裡,他啊啊地感歎道:真是天助我也。他一邊起了身,踱著步,邊走邊說,接下來我需要你們來助我。老天幫我現了形,但這還不行,不夠,我還要它顯神,顯意,要把它深藏的謎底挖出來。我認為,我估計,這一定跟老K的行動有關。若真如此,說到這裡,他停下來,走到座位前,忽以一種咄咄逼人的口氣說,那就是事關重大,我們必須破譯它!
也許是經歷的坎坷太多,老秀才的脾性欠佳,有點兒喜怒無常,加上長期弄權,德性也是積重難返,不乏辣毒。正因如此,他在屬下面前的威嚴是足夠的,這會兒聲腔一變,下面人的目光都靜了。不過,今天他心情好,不想耍威風,點到為止。他看下面肅靜的乖樣,笑了笑,坐下來,盡可能和藹地說道:
俗話說,養兵千日,用兵一時,我現在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需要你們。雖然你們並非專職的敵報破譯師,對出自共軍的密電更是缺乏瞭解,但我相信你們一定不會讓我失望的。為什麼?一、我估計這份密電不會太難,難了共黨也就無需扔掉它了,反正是破不掉的嘛,扔什麼扔;二、在座諸位各有所長,吳部長對匪情瞭如指掌,可謂是匪情的活地圖。金處長和李科長,都是老機要,破譯的電報成千上萬。小顧參謀嘛,年輕有為,腦筋活,點子多,敢說敢想。俗話說,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你們四個人加起來,我敢說絕對頂得上一個專職破譯師。總之,我對你們是充滿信心的。老實說,松井將軍對此密電的破譯工作非常重視,我向他一報告,他就說要派專人來協助我們破譯,現在人已出發,下午即可到。當然嘍,我希望我的人能自己破譯,就是你們。這是你們向我,也是我向松井將軍效忠的最好機會,希望你們在這裡拋開一切,集中精力,盡快破譯這份密電。成敗論英雄,我衷心希望你們都成為英雄,揚我軍威,也為自己美好的前程鋪平道路。
張司令一席話說得大家有點雲裡霧裡,一頭霧水。首先,這封密電的來歷之奇異令人驚奇,然後把他們四個人聚在一起來破譯這份密電也令人稱奇。如果說難,他們都非專業從事敵報破譯的人員,他們平時破譯的都是自己的電報,譯電員而已,憑什麼信任他們?如果說容易,又憑什麼要讓他們來立功領賞,而且還這麼興師動眾?此外,司令今天的談吐也是異於往常,亦莊亦諧,舉重若輕,亦玄亦虛,神秘難測。好像司令換了一個人,又好像司令說的這些,並不是真正要說的。話外有話,另有機鋒。他們以為,司令一定還會繼續談吐下去,並且在下文中來解答他們心中的疑團。
但是司令沒有下文了,或許說下文就是告別:走了。他叮囑白秘書和王處長要管照好諸位的生活和安全,隨即抱手作揖,乘車而去,令吳金李顧四人備感失落。失落得心裡莫名地發慌虛空。半個小時後,當他們輕易譯出密電後,方纔還是莫名無實的慌惶,頓時像剝掉了皮肉,露出血淋淋、猙獰的本質,把他們都嚇癱了。
六
正如司令說的,密電不難破,甚至可以說是最容易的容易得不能稱其為密電,只要初識文字即可以破解。
其實,這不過是張司令為等上面來人,心血來潮跟大家玩的一個文字遊戲而已。所謂破譯,不過是根據標示的頁碼數和行數、列數,在字典裡撿字而已:第幾頁,第幾行,第幾個字。如此這般,有了第一個字:此。
繼而有了二,有了三有了如下全文:
此密電是假
窩共匪是真
要想人不知
除非己莫為
全軍第一處
豈容藏奸細
吳金李顧四
你們誰是匪
這部密碼我要破
檢舉自首皆歡迎
過了這村沒這店
錯過機會莫後悔
可能只有一個過氣的老秀才,得意之餘才有這種雅興:以詩討伐。
可作為一個老秀才,這詩文作得實在欠佳,或許是戎馬多年耽誤了他對美文的領悟力,喜歡直抒胸臆,主旨明確,力透紙背之類就此而言,這又無疑是一篇無可指摘的力作,別說吳金李顧四,連之外的白秘書,都覺得它寒光四溢,後背涼颼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