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從駿沒有馬上出馬,他告誡自己:得有個緩衝,否則一輪輪衝鋒,轟炸連著上,容易被陳家鵠識破。他樂意暫時當個局外人,讓他們家裡人先折騰,折騰不下來再說。現在,他給他們家裡做的牌還沒有打完呢。即使打完了,他覺得自己也不便立即出手,得緩兩天再說。欲速則不達,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凡事得有個法度,不能憑性子來,陸從駿是沉得住氣的。
和所長相比,惠子顯得很沉不住氣,她簡直亂套了,心裡像被炸了堤壩,開了鍋,水漫金山,亂七八糟。昨天晚上,家鴻有點過分了,把門閂上了,惠子從渝字樓回去,怎麼敲也沒人來給她開門。家燕是想給她來開的,可父親正在氣頭上,說了句氣話:
「她還有臉回來!」
家燕聽了,無所適從,下樓去開也不是,不開也不是。
惠子不知道家裡發生了什麼事,以為沒聽見,照舊一個勁地喊:爸爸,媽媽,家燕,大哥……喊了一輪不行,喊兩輪,三輪。最後還是母親發了慈悲,給家燕一個臉色,家燕才下樓去給她開門。
「你去哪裡了?」家燕開了門,不高興地問。
「我……飯店裡有點事。」惠子因為見不到家鵠心情很差,冷冷地說。
家燕想,騙人,我好心惦記著你,我還給我臉色看,一氣之下不理她。掉轉頭,甩開腿,咚咚咚地上樓去了,把惠子一個人晾在門外。
惠子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一個人站在空無一人的長長的巷子裡,突然有一種被人拋棄的感覺。她上樓想去向父母問安,本來二老房裡的燈是亮著的,可聽到她的腳步聲過去,燈滅了。去找家燕也是這樣,臨時關燈,明顯是拒絕見她。她回到自己房裡,想起見不到家鵠,家裡人又這樣冷淡她,她突然覺得渾身散了架,沒了一絲勁,進了門連走幾步的力氣都乏了,癱軟地坐在地板上,欲哭無力,只有淚滾滾地流下來,濕了衣襟和地板。
淚水默默流淌,心裡似乎被淚水洗滌了似地,有些東西清晰地呈現出來。她回想起來,這些天除了家燕,父母大人以及大哥對她都很冷淡,她時時處處小心翼翼,盡量做到對老孝敬,對外賢惠,可還是遭受到父母的冷待。特別是母親,不要說不像過去一樣對她問寒問暖,就連話都懶得跟她說。大哥嘛,本來就對她愛理不理的,她也習慣了。家燕雖然還嫂子嫂子地喊她,可總覺得少了點兒過往的親熱勁。以前,家燕還經常夜裡來鑽她的被窩,跟她說私房話。現在連她房間都很少進了。
她很難過。
但她不怪他們。因為他知道問題出在哪裡,就是:孩子沒了。她認為這確實是自己的錯,不小心將孩子弄流產了!可是,這天晚上大家這個樣子真讓她太傷心了,淚水也治不了她的傷心,傷心得她怎麼都睡不著,好像傷心把睡眠的機關燒壞了。
傷心又出了亂牌,像病急亂投醫。第二天上班時,惠子第二次(第一次是剛來時)主動給薩根打電話,表達了相見之願——這不是一張臭牌嘛。薩根掛了電話,直奔賓館而來,兩人一起在樓下吃午飯。餐桌上惠子述說了心裡的苦惱和鬱悶。
薩根的看法跟她完全不同,他認為陳家人之所以對她冷淡,跟孩子沒關,主要還是因為日本的軍隊每天都在中國的土地上推進,逼得他們把政府都遷到重慶來了,到了重慶還時不時地遭日本飛機的轟炸,現在這裡也是焦土遍地,血流成河。
「惠子,你不想想,你是哪裡人?日本人,你的國籍已經注定要被這片土地和土地上的每一個人恨,包括陳家人。」薩根說。
惠子委屈地說:「可我現在是他們家的兒媳婦,我已經是中國人了。」
「那是你一廂情願惠子,你就是再過十年,幾十年還是日本人!就像我母親一樣,兒孫都一大堆了,還認為自己不是美國人,是日本人,非得要把我弄回到日本區學日語。年輕時,她曾發誓不再踏上日本國土,可現在老了,做夢都想回去,死也想回去。水有源,樹有根,人在哪也一樣,故土就綁在靈魂深處,一輩子都扔不開也甩不掉。」
惠子無以言對,默默地看著薩根,心裡卻更加的難受,彷彿自己也會變成像她母親那樣的人,一生都無所依傍,靈魂無所寄托。薩根看著她憂心如焚的樣子,不只是出於心痛,還是什麼,伸出手去握惠子的手,不乏親暱。這是薩根第二次如此舉動,和第一次一樣,又被惠子乾脆地擋而拒之。
遠處,卡嚓一聲,留下惠子擋拒之前的一瞬間。不用說,照片洗出來只看到兩隻手緊挨在一起,彷彿一場新歡的前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