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是第五日凌晨到達峨眉山報國寺的。
這是老孫第二次到峨眉山……一九三五年,蔣介石在高參楊永泰的建議下,開辦了有名的「峨山軍官訓練團」,自兼團長,劉湘為副團長,陳誠為教育長。四川、西康、雲南、貴州等地營長以上軍官多被調來受訓,訓練壢地就設在報國寺門前的小廣場以及虎溪畔的山道間。開辦之初,杜先生曾來視察過,老孫時任杜先生衛隊隊長,便隨行而來。此番故地重遊,儘管天色不明,但那熟悉的楠樹和紅牆亦勾起他不少三年前的記憶。尤其是如今楊永泰和劉湘均已離世,更令老孫深感欷獻,有種物是人非的淒涼。
悟真老和尚是在山腰萬年寺出的家,修持則在洗象池畔的天花禪院。從報國寺到洗象池,尚有大半日的山道。由於不通公路,只能步行,老孫便在此與一行作別,駕車返回。小周本是安排他來為陳家鵠保駕的,自當留下。他找來兩副滑竿,輪流抬著昏迷不醒的陳家鵠,片刻不歇,一路趕路,於午後終於結束艱難行程,趕到了天花禪院。
天花禪院規模不大,統共只有十來個和尚,三間佛堂,十八間廂房,廂房後還有一間藥材儲藏室,裡面包括野生雪蓮、冬蟲夏草、靈芝、千年人參等名貴藥材。它們的來歷與老和尚的醫術一樣神秘,外人全不知端倪,給人感覺彷彿是說有就有了,好像老和尚有法術,憑空變出來的一樣。不論如何,它們的存在,使得老和尚濟世救人不會有巧婦難為無米炊之虞。這也是他為何要帶陳家鵠上山的理由,至少是之一吧。畢竟,說一千道一萬,沒有良藥是治不了惡病的。
但是現在,有神仙藥也對陳家鵠無用,用不了,因為他已經深度昏迷,開不了嘴口,嚥不下水。一路上,頭兩天他還有意識,後面幾日一直昏迷不醒,要不是老和尚用那枝老山參時刻給他補氣,可能早斷了氣。他這口氣,全靠老和尚細細嚼碎了老山參,口含鼻塞,強行維持著的。
上山後老和尚便開始施醫,他將陳家鵠安置在一間空屋子內,這屋子簡陋至極,除了一張木床什麼也沒有,連窗戶都沒有,只在牆角處有兩個不起眼的換氣口。把門關上,伸手不見五指,彷彿一尊大棺材。
接下來的兩天,陳家鵠就在這尊大棺材裡靜靜躺著,像一個真正的死人。
小周被安排住在旁邊的廂房裡。他畢竟放不下心,時刻凝神傾聽,卻始終聽不到隔壁有絲毫動靜。只見老和尚偶爾進去給病人扎兩針,很快便出來,時間短得像是一個錯覺,抑或一個萬籟俱靜中偶然發生的小意外。
到第三天晚上,不知是什麼緣故,子夜已過,小周突被什麼聲音驚醒,聽見陳家鵠的房間裡傳來一陣奇怪的聲音,寒塞窄率的,像是有什麼人在輕輕搓揉他衣服。小周覺得奇怪,起身去察看。推開門,只見小和尚一臉木然地守在「大棺材」fJ口。小周更是奇怪,走上前問他:「小師父,這麼晚了,你怎麼還在這裡?」
小和尚瘟頭瘟腦地回答:「師父讓我守在這裡,不許旁人進去打擾。」小周如釋重負,「原來是師父在給陳先生治病。」見小和尚點頭,又問:「師父進去多久了,他進去,我怎麼沒聽見呢?」
「師父不在裡面。」
「不在裡面?」
「是的。」
「那他怎麼給人治病?」
「我不知道。」
「師父到底在哪裡?」
「我不知道。」
小和尚一問三不知,子丑寅卯什麼也講不出來,但就是不肯放小周進去。小周哭笑不得,又不便強闖,只好懷著巨大的好奇與更加巨大的期待,返回自己房間繼續睡覺。
第二天一大早,小周被一陣猛烈的咳嗽盧驚醒,這正是久違了的陳家鵲的咳嗽聲。陳先生醒了!小周驚喜交集,一躍起身,趕緊穿戴整齊,推開門,卻看見老和尚帶著兩個沙彌正匆匆走來,其中一個提著個砂罐,另一個則提著籃子,裡面裝著碗、調羹和蠟燭。四人一起進去,在屋裡,陳家鵠的咳嗽聲又被成倍地放大,如牛吼,如悶雷。
陳家鵠從黑暗中醒來,一時難以適應門外透進來的光亮。但這並不妨礙他分辨來者是誰,他用沙啞無力的聲音問:「師父,我這是在哪裡?」
「在你涅巢重生的地方。」老和尚說完,沙彌已點燃蠟燭,屋裡的黑暗頓時被驅散一空。小周這才看清病人的臉色,竟比屋外那漫山的雪還要蒼白,彷彿透出懾人心魄的寒刃,不覺冷得心裡一縮。
老和尚徑直上前,把了把病人的脈,笑道:「陳居士真是個有福之人啊,遇到壞事也能因禍得福——牛角山遇匪,你吃了驚嚇,出了一身大汗,內邪隨汗走了不少,後又求得老山參一枝,討得殘喘,好讓我妙手回春。」言畢即扎針,完了又伸出手在病人頭部輕輕推拿幾下,然後問他,「居上可想吃點東西?」陳家鵠苦笑,「光想有什麼用,吃了都會吐出來。」「我問你想不想?」老和尚說。陳家鵠搖頭,「不想。」老和尚笑道:「怪了,人人都要吃飯咽菜,你陳居士一代才傑之士,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怎麼會連飯菜都不想吃呢?你能吃的,一枝二十年的老山參都讓你吃了,那苦澀之味實不是食之甘味。想一想,一碗農家菜粥,聞之清香,觀之一青二白,食之入口即化,妙哉,妙哉。」
不知為何,陳家鵠頓時覺得口舌生津,嚥了一口唾沫。老和尚笑道:「你嚥了一口津液,說明你是想吃東西了。想吃什麼?嗯,依老衲看,此刻來一碗熱乎乎的青菜粥正是你之所想。來吧,我早已給你備好了。」老和尚對兩個沙彌揮揮手,一人連忙將罐子打開,正是一罐熱氣騰騰的青菜粥,另一人則把碗和調羹拿出來,盛了一碗,遞給師父。
「把他扶起來。」老和尚吩咐小周。
「請你張開嘴。」老和尚吩咐陳家鵠,陳家鵠便張開了嘴。
「一碗菜粥,菜是青青小菜,米是象牙白米,水是潔淨雪水,佐以高山野參湯、紅糖、當歸、白糖,我用微火熬煮半夜,天下哪有如此美食。來吧,吃吧。」老和尚說著餵了一羹。
又一羹。
再一羹。
如是再三,一碗粥很快見底。陳家鵠擔心不爭氣的胃又給他來老一套,一陣翻騰後把吃下的東西全吐出來。這麼想著,他合了口,閉了眼,好像這樣可以把要吐的東西擋回去似的。這樣過去數分鐘後,陳家鵠只覺得胃裡生出一股溫暖之氣,絲絲地往下暢通,同時覺得一股貪婪的食慾填滿了慾海,使他下意識地舔了舔嘴唇。老和尚見了,笑道:「還想來一碗?」陳家鵠不假思索地點了頭,一旁靜觀的小周終於找到事做,接過空碗準備再去盛,被老和尚制止。「夠了,」老和尚對陳家鵠說,「你這沉痾之軀,久病之身,十分虛弱。所謂虛不受補,能克化這一碗粥就已經很不錯,想吃得再過一個時辰。」
一個時辰後,又吃了一碗,還是沒吐。
這一天,陳家鵲把一罐子粥吃得一千二淨.一粒米都沒有吐出來。到了晚上他已經有說話的願望了,他問老和尚:「我之前吃什麼吐什麼,現在也沒見你用藥,怎麼一碗粥人肚,只覺腸胃裡暖暖的十分受用,不但不想吐,還想再吃。這是什麼道理?」老和尚開心笑道:「沒什麼道理,這是你的命,也是你與老衲的緣分。不過,你既然神志回轉,老衲不妨講一個故事給你聽,當做飯後茶餘之消遣。」他頓了頓,緩緩講來,「話說從前有座村莊,供奉著一尊魔鬼木像,為了不讓魔神帶來災難,村莊每年都要犧牲一位村民去祭祀他。後來,一位被送去祭祀的村民心想橫豎是個死,何不一搏?於是他一把火將魔像燒成了灰燼。沒想到從此後,村莊就從魔鬼的陰雲中解脫出來。陳居士,你心中或許就有這麼一座魔像,阻礙你不能嚥食,老衲只是替你暫時驅散了它的陰影,至於能否將它徹底焚燬,還得要靠你自己。」
陳家鵠咀嚼著老和尚的話,若有所悟。
老和尚轉過頭去,對小和尚說:「你去廚房看看藥熬好了沒有,熬好了就送過來。」小和尚應聲去。老和尚這才又對陳家鵠說:「好了,你神志剛剛回來,不宜多勞神,把心靜下來,什麼也不必想,老衲自會竭盡所能助你康健。如果你覺得腳指頭有疼痛之感,但說無妨。」
陳家鵠一怔,突然哎喲一聲叫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