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是你給的
我都將永久保留在心靈的存折上
並支付你雙倍的利息
給你我全部的愛和
每一分鐘每一滴血
決不要你分毫利潤
或回扣
——陳小村?《給》
01
富春江蕩蕩地貼近富陽縣城銅鎮,忽被一座平地拔起的石頭山阻擋,筆直的水頭便戀戀地彎轉,緩緩地折向東南,朝百里外的錢塘江散去。這小山因先前時有稀奇鸛鳥棲息(現早已絕跡),故得名鸛山。鸛山著實是小,高不過百米,大不足百畝,卻精緻玲瓏,景觀接二連三,氣度不凡,那些林立的峭壁,五花八門,好看得像是人工鑿出來的。如今的鸛山,松柏成林,芳草如茵,亭台樓閣,高低錯落,加上歷代名人留下的詩詞書畫,常常引來一批又一批遊客,總算替無名無譽的銅鎮人長了一口神氣。
從鸛山腳向北去一里路,有個簇簇新的院落,是縣越劇團方才啟用的新場子,一幫戲子文人天天擁進擁出,提著脆生生的嗓子,說著嬌滴滴的普通話,常常弄得些許外鄉人的眼目跟通了電似的發亮、閃爍。個別毛頭小伙子還專心變了法子地想混入院內,看個滿足,卻總是受挫。因為守門的小伙子也是從鄉下來的,這就有兩個不好,首先他能識得破你是鄉下人,其次他現在是城裡人了。這後一條是最緊要、最管作用的。其實,對鄉下人最刻薄的往往是這些「城裡人」,這些人說是城裡人,可到真正的城裡人面前,又似乎是個鄉巴佬,從來擺不成威風,只有在真正鄉下人面前,才能搖擺城裡人的威風。對這個守門的小伙子來說,平日裡可以這樣擺擺城裡人威風的機會實在很少,所以有了他是決不會放過的。但你要聰明,看透了他心思,給他一份城裡人的威風(也就是給自己一臉鄉下人的卑微),他肯定也就讓進了。畢竟,劇團不是什麼機要軍團,小伙子裹的像警服的制服也不是真正的警服。
從大門進去一直向東,盡頭幽著一片不是很盛的水杉樹,零零散散地立著,當中還置了一些石頭的桌椅條凳,倒是個不錯的落腳處,早早晚晚吸引了一些休閒或練身或習功的人。一把胡琴,天天在樹林間嗚嗚啦啦的,唱得跟哭一樣,初始聽來,心裡不免欠欠的。但聽久了也就不以為然了;劇團人對這琴聲早木得跟沒一樣了。
02
華玲是一個文文靜靜的姑娘,在劇團演出隊當演員。華玲的身材是沒人能比的,頎長而不瘦,豐滿而不胖,窈窕得就跟是專心修捏過的。華玲的膚色也是沒人能比的,潔白細嫩,水靈靈的,好似一刀剛出槽的熱豆腐,經不起稍為碰動。有著這等生相的人天生是讓人看的,所以,雖說華玲是個鄉下人,但憑著這生相,最終到劇團來是不奇怪的。那年,劇團到鄉下選演員,華玲啥不憑,就憑這身樣,把幾個已經被別人物色甚至工作做好的候選人都頂落了,一路平坦地走進了在鄉下人看來像天堂一樣的劇團。
剛到團裡一陣子,華玲扎一根《紅燈記》中鐵梅的獨辮(又粗又黑),天天幽幽靜靜地插在一群預備生中,大氣不出,獨來獨往,靜得跟團氣似的,老師提問她,人沒站出來,潔嫩的臉孔先紅了又紅;費老大勁站出來後,只見她嘴巴翕翕動動,卻不見發出聲音。老師說,你這樣怎麼上台演戲——話沒說完,她臉上的淚已滾成行。不知是鄉下人水分足,還是什麼緣故,華玲的眼淚總是又大又圓,跟蠶豆一般,滴在地上有著暗暗響聲。老師說,現在哭是沒用的,要你演哭戲時再哭吧。她就不哭了。但等下了課,她又會鑽到廁所或是哪個角落裡哭上一陣子,好像是為了把剛才掐掉的哭續完似的。她的這些個樣子:膽小,木訥,自卑,經常掛起眼淚,把老師話當聖旨一樣聽從,以及在學習上過分刻苦的認真勁(但學業卻沒有應該的上乘),最終都成了同學甚至有個別老師輕看她的證據和把柄。不但別人小瞧她,就連她自己也瞧不起自己,因為和同學們比,她短缺的東西確實太多太明顯了。到三個月學習的後期,華玲幾乎都有點兒自暴自棄了。她知道,等學習結束後,有人將被錄用留下在劇團,也有人將被不幸淘汰,哪裡來回哪裡去。她想,等待自己的肯定是淘汰的命,那時候,她就得重新回去鄉下,重新去編織她的草鞋。不過,她似乎想好了,這次回去她不想再編草鞋,而是想買台縫紉機學做衣服。這當然比編草鞋要強得多,但買縫紉機的錢去哪裡找,她心裡一點底都沒有。也許這又是一場空歡喜,就像這次學習。一想到學習就要結束,她就要離開這塊地方,眼淚便忍不住地掉下來。在這個陌生的世界裡,除了眼淚,她似乎什麼也沒有。因為什麼也沒有,才有了眼淚。她的眼淚總是那麼圓,那麼大。
也許是眼淚感動了上蒼,也許是發生了什麼錯誤,學習結束時,華玲不但出奇地被留了下來,而且在留下來的人員中,又僥倖地做了劉京香老師的門下。劉老師是著名越劇演員王文娟的門生,在這個小團裡,劉老師的地位幾乎是至高無上的,你要想在團裡立住腳,變成星,投靠在劉老師門下無疑是一條捷徑的捷徑;被劉老師認為門生,就意味著你一隻腳已幸福地邁進了成功的大門。所以,多少年來,團裡的年輕人總是競相做劉老師的學生,但如願者總是寥寥無幾。這次,如願者仍然一貫地很少,僅兩人。然而這少少的雙份中,竟有華玲一份,這簡直令華玲十幾個學友都眼紅得要死!要不是劉老師也是個女的,少不了別人會編出些長翅膀的桃色閒話(因為華玲好看的生相太挨近這些閒話了)。現在,劉老師天生地堵死了這閒話,人們只有作另外的猜想,猜想來猜想去,似乎只有一條道行得通,就是:華玲靠眼淚博得了劉老師的同情和可憐。
同情也好,可憐也罷,對華玲來說留下來了就什麼也無所謂,更不說是留在了劉老師的門下。這份像是夢中的禮物,使華玲激動又驚恐(害怕不是真的)的心變得比原先還要迷惘而無所適從。那天,劉老師轉到她宿舍來,當著好多人面,拿手輕輕地拍拍她肩膀,告訴她這個喜訊時,她居然毫無反應,只是站在那裡,一動不動,一副喪魂落魄的樣子,彷彿被這個突然的喜訊釘住了似的;直到劉老師走時,她還是木木地豎在那裡。這個巨大的喜訊無疑已使她變成了廢物,她不知道怎樣來感謝劉老師,包括所有人,包括所有眼前的一切,那棵樹,那隻鳥,還有看不見的那些,比如佑助她的神,或是列祖列宗。最後,她還是用她擅長又出色的淚水來表達了一切——那個淚啊,正如人們通常說的,像斷了線的珍珠,刷刷滾落在臉上,粉碎在地上,碎沫子濺得四飛五揚。
這個眼淚沒有叫人瞧不起,但叫人妒嫉了。
被人妒嫉原來是這麼幸福!
那天,華玲感覺自己彷彿是把她一生的幸福都享用盡了。
03
和華玲一起做劉老師門生的另一人是白小米。
白小米身上有種公雞的味道,走起路來昂首挺胸,目不斜視,一副趾高氣揚的樣子。每當走廊上響起鏗鏘有力的鞋跟聲時,華玲就常常聽到同學們對白小米的各式各樣不好的議論,甚至無中生有的誹謗。同學們總的說有點看不慣(不是看不起)白小米,說她愛出風頭,愛打小報告,「是條虛榮的勢利狗」。華玲覺得,同學們說的雖然有點道理,但又有點過分歪曲了。在華玲看來,白小米首先是個聰明的、好強的人,學什麼都比別人快,而且還好。她的學業一向在同學中冒尖,這使華玲對她充滿了佩服和嚮往。雖說華玲對白小米從沒有非議或不對過,但白小米對華玲卻從沒有應該地另眼看待過她,在她眼裡,華玲依然是個可以輕慢的鄉下人。只是一起做了劉老師門生這個事實,使白小米對華玲的態度一下子改變了許多。那天,她們第一次去上劉老師的課,一路上白小米對華玲說了很多動聽和鼓勁的話,好像個大姐姐似的。事實上,華玲比白小米還大兩歲。
華玲比你大,以後華玲就是你師姐……
劉京香沒有其他本事,只會演戲,看戲,教人學戲。我收門生時,你們都還沒出生,這麼多年了,我送走的門生沒有上百嘛,起碼也有好幾十了,雖不是個個都有出息,但有出息還是多,像××、×××,她們都是我學生,現在都成演藝界的星了,都超過了我。這叫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我希望你們今後也像她們一樣,都超過我……
這麼多學員,我獨獨選了你們倆,是因為我看你們倆條件不錯,有發展前途。今後我會盡心盡力教你們,不會「保什麼留」,只要你們想學,我都會教給你們。我不怕你們超過我,超過我才好呢,才是我做老師的光榮。但是俗話說,師傅領進門,修行靠自己。今後你們能不能成才,能不能像××、×××一樣當明星,演大戲,鑰匙不在我劉老師手上,而在你們自己手頭……
從這天起,華玲和白小米的宿舍被調到一起,兩人於是就跟身影似的,每天都粘乎在一起,同吃同住,同行同樂,活像對姊妹。華玲還是從前樣,話不多,膽不大,幽幽靜靜的,除了聽課練功外,幾乎沒有自己的一點生活。有時候幫劉老師跑個腿,做點事什麼的,算是她惟一的生活了。就像水消失在水中一樣,華玲把自己完全消失在了功課和學習中了。
在華玲影響下,白小米練功比從前刻苦多了。也許白小米真是塊演戲的料,到劉老師手裡,這裡點撥下,那樣教導下,很快有了起色,而且起色越來越大,唱腔,表演,一舉一動,一顰一笑,都越來越像回事,越來越像劉老師。用劉老師的話說,她帶那麼多學生,像白小米這樣聰明有悟性的人不多,給她教個什麼,感覺就像不是在教她,而是在還她,是把她原先借給你的東西還給她。到年底,團裡組織春節演出,劉老師毫不猶豫地把她推上台,演了一個配角。雖說是個配角,但似乎比主角還見好,而且一場比一場見好。
華玲的用功是誰都看得到的,可長進卻沒人能看到。同師教,同時學,白小米已經在台上揮灑自如,呼風喚雨,而華玲連在台下走個步也走不像。她演什麼總是少那麼一點當真樣,有股子生氣,而且作為演員,她的膽量實在太小,台下背得溜溜的台詞,上了檯子,被別人家目光一盯,就東一句西一句的沒個准。有時記了台詞又忘了動作,反正總是丟三拉四的,而且一而再再而三,一個錯誤老是犯。時間長了,劉老師對她漸漸失去了信心,華玲自己也很灰心。好在她做人厚道實在,言語不多,是非不生,對任何人都客客氣氣,溫溫和和的,團裡上上下下對她印象都蠻好。到了第二年,劉老師看華玲業務上實在撐不起,怕有人弄走她(為了把別人弄進來),於是就動用老關糸,好不容易地把她戶口從鄉下辦了上來,從此就正式算團裡人了。
但終究不是個了不起的台柱子,通常只是跑跑龍套啊,舞舞獅子啊,幫著裝裝台,卸卸台,干的儘是些誰都能幹的活,不像她師妹白小米,到第二年,完全是團裡離不開的人了,演什麼都領頭作主,十足成了第二個劉老師。
劉老師對門生的好是誰也不能比的,她看華玲演戲不成,就幫她張羅生計問題,看白小米戲演得好,就幫她爭戲演。有一次,團裡排演著名越劇《白蛇傳》,劉老師想讓白小米演白娘子,但很多人不同意,因為很多人都想演。於是劉老師就要求自己演。她演就沒人敢爭了。然後劉老師白天自己排練白娘子,到晚上又悄悄幫白小米排練。到要公演前一天,劉老師突然住進了醫院,一下把團裡領導都嚇慌了手腳。這時候,劉老師說,小白天天幫我排練,台詞都是熟的,不妨讓她試試。
也只有試試看了。一試,啊喲,簡直跟劉老師一模一樣!就這樣,劉老師幫白小米爭回了白娘子。就像給華玲弄戶口一樣,劉老師同樣給白小米弄了一份最好的禮物。
這齣戲後來到省裡演了,又上北京演,影響很大,後來電視台又把它做成帶子,在電視上播了,影響更大。白小米作為女主角,自然出盡風頭,一時間當地大報小報,廣播,到處都是戲壇新秀白小米的消息倩影。
大約就是師妹上省城、京都到處「采風」的時光裡,華玲開始談了男朋友。
04
樹林裡的胡琴是只不知疲倦的鳥,日裡夜裡嗚嗚啦啦的,哭似的唱……
05
華玲的男朋友姓陳名小村,是個大學生,年輕有為,才二十幾歲就在縣委宣傳部當了副股長,據說是縣委政府機關中最年輕的股室領導。這是很了不起的。說來陳小村也是從鄉下鑽上來的,但跟華玲比,他似乎更適應城裡這個複雜世界。他有今天全是靠自己削尖腦門幹出來的,這就越發了不起了。
縣委機關在銅鎮南頭,越劇團坐北,中間差不多隔著整個街市。好在鎮子不大,三兩條街,自行車滿街市轉一圈,也要不了一刻鐘。陳小村經常踏個鳳凰車到劇團來,因為他有個表弟在劇團,吹笛子的。表弟家在老遠老遠的鄉下(比華玲和表哥都遠),年紀又小,才十七歲,所以表哥時不時要來看望他。有一天,是星期六,表哥又來劇團看表弟,卻見表弟困困地攤在床上,臉色蠟蠟黃,人也瘦了一格,一副病蔫蔫的樣子。一問,才知道,表弟夜裡在三元巷遭一個癲鬼嚇了跳,回來就發燒,病成這個樣。表哥摸摸表弟額頭,仍然燒得燙手,便要帶他上醫院。表弟說才去了回來,藥水已配了,也吃過了,睡一覺可能就會好。表哥說咋不給我打電話。表弟說,我動都動不得,咋給你打電話。表哥說,那你咋去的醫院。表弟說,有人騎車帶我去的。表哥問誰。表弟說是玲姐。正說著,門被輕輕推開了,進來一位穿白裙子的姑娘,手上捧著碗熱氣騰騰的面,見了陳小村莞爾一笑,說你來了,好像早曉得他要來似的。陳小村正發愣,見表弟已欠起身子給他介紹:
「這就是玲姐,下午是她帶我上醫院的。」
陳小村急忙迎上去,一邊接過麵條一邊說:「啊喲,真麻煩你了,謝謝!謝謝。」
表弟給玲姐也介紹了表哥,華玲「哦」一聲,紅了臉,不知道說什麼好。她對生人總是有種莫名的膽怯和緊張。當陳小村拉出一張椅子請她坐時,她沒有坐下來,而是找個理由告辭了。
陳小村送她出門,一直送到樓梯口,一邊送一邊說了很多感謝的話。華玲由於緊張也許一句也沒有聽進去,只是不停地奪路而辭,甚至連句「留步」的客氣話也忘記說。回宿舍後,陳小村問表弟:
「她是你們團的?」
「嗯。」表弟說,「玲姐這人特好。」
「是演員?」表哥又問。
表弟又「嗯」了一聲。
「怎麼我從來沒見過?」表哥似乎一下放不下這話題。
「見應該見過,你可能沒注意。」表弟躺下身去,「玲姐說她見過你。」
「是嗎?」表哥興奮的像是被人哈了下腋窩。
「這有什麼奇怪的,」表弟冷淡地說,「你經常來,這樓裡誰沒見過你?」
「這倒也是。」表哥說著在剛才拉給華玲的椅子上坐下,很長時間沒開腔。再開腔時,發現表弟已經睡著了。
這年國慶節,華玲跟白小米說她要回家去看看。回來後,白小米怎麼看都覺得華玲不像是從家回來的,因為以前華玲回家來總是大包小包的,帶了很多鄉下特產,比如玉米啊,地瓜啊,醃菜啊,臘肉啊,送劉老師一些,也給她一些,留下一些自己慢慢吃(這樣可以節約伙食費)。但這次華玲就搭個小背囊回來,感覺像是剛去逛了圈街似的。等華玲歇了腳,打開包,取了衣服、牙具,同時又變戲法似的從包裡揪出個小泥人送給白小米時,白小米更加堅信華玲這次肯定沒回家。白小米是張快嘴,再說跟華玲這麼要好,也沒藏嘴的習慣,就連唬帶嚇地問華玲,說,你這次到底去哪啦。華玲開始還一口說是回家了,但她實在不會撒謊,撒了謊,沒等人家戳,自己漲紅的臉就把它戳穿了,加上白小米辟里啪啦一哄一詐,華玲哪招架得了,只好說了實話:去千島湖了。
「千島湖?」白小米馬上有了更加的興趣,「跟誰去的?」
華玲說:「跟誰?誰也沒有,就自己去的。」嘴上這麼說,臉上卻又變得緋紅。
白小米看著突然格格格大笑起來。
華玲說:「你笑什麼?」
白小米說:「笑你不會撒謊啊。你去照照鏡子,你撒的謊像不像?比剛才還不像!」
華玲摸了下臉,臉變得更紅。
白小米趁勢追擊:「華玲啊華玲,你這人怎麼能撒謊,就是撒,也不能跟我撒啊,我還看不透你嘛。老實說,是跟誰去的?是不是何亮?」這個何亮,白小米知道他對華玲有意思。
「不、不,不是的。」華玲馬上否認了。
「那是誰?別跟我兜圈子了,好不好?」白小米裝出生氣的樣子,「你還不信任我嗎,說出來我還能給參謀參謀。」
華玲忸怩一陣子,終於坦白說是陳小村。
「陳小村?」白小米迷糊地敲著自己腦殼,「陳小村是誰?我認識嗎?」
「就是小金的表哥。」華玲提示著。
「哦——就是經常來看小金的那個……高個子,戴眼鏡的?」
華玲點點頭,說:「那你給我參謀參謀啊,怎麼樣?」
白小米低下頭,想了想,說:「不錯,不錯,人長得很帥,看樣子還是個大學生吧?」
華玲又點點頭,說:「他還是個詩人呢。」
在沒有真正詩人的銅鎮,陳小村確實算得是個詩人,寫的詩在《富春江》雜誌(他們縣文學刊物)、《錢江晚報》甚至《浙江日報》上都登過。只是近兩年也許是當了官,或者別的什麼原因,好像沒寫了,也許是寫了沒發表,反正在報刊上是看不到。有時他拿給別人看的,都是前些年發表的。他跟華玲接觸不久,也揣了幾頁詩來給華玲看。華玲文化不高,只念過初中,對詩不是很看得懂,但對陳小村拿來的幾首,卻看得非常激動又刻骨銘心。她甚至把這些詩都喜歡得重抄了一遍,其中她最喜歡的這首是:
給我眼睛
給我嘴唇
給我一縷羞澀的笑
給我一顆狂跳的心
凡是你給的
我都將在心靈的存折上
永久保存
並支付你雙倍的利息
給你我全部的愛
和每一分鐘
每一滴血
決不要求分毫利潤
或回扣
現在,華玲把這些詩全都從鎖著的抽屜裡翻出來,給白小米看。白小米一邊看著,一邊說了很多誇獎和祝賀的話,華玲聽著,臉上露出了少見的笑容。她還是第一次與人分享陳小村給她帶來的甜蜜。這時她發現,這樣的甜蜜與人分享其實比一個人獨享還要甜蜜,還要熱烈。
06
樹林裡的胡琴是只不知疲倦的鳥,日裡夜裡嗚嗚啦啦的,哭似的唱……
07
一向見長窺探男女事情的劇團在關於華玲和陳小村的事情上,似乎總是發生錯誤。當團裡人以為他們只不過才開始接觸並沒有當真戀愛時,其實他們已戀愛得熱火朝天,頻頻在鸛山和富春江公園裡幽會了;當有人風傳他們日日夜裡在鸛山上手牽手散步甚至接吻時,其實他們已經開始隱秘同居了。當華玲回頭看去,看到那個晚上——
一個沒有月亮的晚上,一個他們從千島湖回來不久的晚上,他們在剛剛收割的田野上漫無目的地走著。天很黑,江面上吹來的風裹挾著深秋的寒意,可因為有陳小村在身邊,她一點也沒覺得冷。田野上瀰漫著她熟悉的泥土和稻穀成熟的氣息,遠處,江面上,漁火點點;身邊,陳小村,情話綿綿,這一切都使她感到溫暖、幸福、甜蜜。後來,他們似乎是走累了,走進了一座抽水機房,那屋子裡堆滿了散發著稻香和暖氣的干稻草。他們就在稻草堆上坐下來,陳小村把她拉過來,她幸福地偎在他懷裡,幸福地迎接著他的親吻。
不知什麼時候,陳小村的一隻手伸進了她單薄的裙衣,像只胸罩一樣扣在了她胸上,另一隻手則捏住了她的一條小腿。她非常緊張,好像陳小村的手沒按在她胸上,而是按在了心上,這心就像條被捉住的魚一樣,緊張得似乎馬上要竄出胸膛。她想伸出手把他的手從胸上拿掉,但手像是從自己身上脫開似的,使喚不動。而她的身體就更奇怪了,雖然非常緊張,恨不得一下子逃走,但事實上卻變得像攤水似的,更加散軟地趴在他身上,而且這攤水似乎還在不斷縮小,縮小得只剩下一滴,歡樂地躲在他掌心裡。
不知什麼時候,她覺得這滴「水」跑到陳小村的另一隻手上去了,這手剛才還在她小腿上,但現在已勇敢地深入到她裙子裡,在她大腿上摸索著,並且還在不斷地往上摸索。別……阿村,別……她聽到自己發出這樣的聲音,這聲音好像不是從她嘴裡發出的,而是從她嗦嗦的大腿上發出的。可不論是阿村還是阿村的手都沒理她,那隻手在繼續往上延伸。後來,那隻手像閃電一樣抽打了她下,她一下子覺得什麼都沒了,那隻手沒了,她自己也沒了,只有一連串含含糊糊的聲音,阿村,不行……這不行……但無論是阿村還是阿村的手仍然沒理她,甚至阿村把按在她胸上的手也抽出來,掀起了她裙子。這時,她預感到阿村可能要對她做什麼,她害怕得不行,直想逃走,躲開。可結果卻是更加緊密地縮在了阿村身體裡,好像這才是最安全、她最願意躲的地方。後來,她聽見自己發出的聲音變得更加模糊,模糊得只剩下聲音,沒有任何言詞,就像他們身下稻草發出的聲音……
這個晚上對華玲來說是不簡單的,它像一道玻璃做的屏障(別人看不見),把她的過去和現在隔開了,隔成了「這一邊」和「那一邊」。說真的,她怎麼也想不到自己會這麼快,又似乎這麼容易就被陳小村拽到了「這一邊」——這是條多麼難以逾越的鴻溝——這是道多麼重要的防線——惟一的防線——決了絕不可彌補的防線!她總以為自己會十分地珍惜它、保護它,不到時間決不會讓任何人攻克。然而這個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晚上(既不特別美,也不特別晚),陳小村甚至沒說什麼,只是借助了一地搔人的稻草的迷惑,和兩隻勇敢又勤奮的手的溫柔撫摸(絕沒有強暴),就輕易將它攻克了。她思想中老早就決心的堅強抵抗,在這關鍵時刻似乎全被沉沉的黑夜和撩人的稻草迷亂,變成了一連串潰敗的呻吟聲。
事後,她對自己,包括陳小村的這種表現都感到十分恐懼和悔恨,那個晚上的後來,她幾乎都在哭,不停地哭,滑落的淚水把稻草打得撲撲直響。
玲玲你別、別這樣,別哭,別、別哭,不要哭……
玲玲你為什麼哭,你害怕了?不要怕,玲玲,你聽我說,這不是什麼,這是愛,是巨大的愛,是我無法沒有的愛,是我要你一切的愛,也是我給你一切的愛,難道你不希望我愛你……
玲玲啊,你不知道,沒有愛就不會有這一切,我和你不會有這一切,別人也不會有這一切,這一切都因為是愛,別人是這樣,我們也是這樣。也許你覺得它來得太快了,是不?它來得越快越說明我們的愛是了不起的,與眾不同的,令人羨慕的。世上沒有太快或太好的事,只有太慢或太差的。我們只用了別人一半甚至更少時間就登上了愛的珠穆朗瑪峰,這是我們的了不起,是我們的幸福……
玲玲啊,我不知你是否有這種感覺,當你對一個人恨到極限時,你往往會氣得說不出話來,而只想打他(她),愛到極限時也是這樣的,不知說什麼好,只想親吻,擁抱,做愛。人類交談有兩種方式,一種是語言交談,就像我們現在一樣,還有一種就是肉體交談,是通過行為動作來表達意思的,就像輕輕的撫摸表示愛或動手打人表示恨一樣。所以玲玲你不要想太多,這其實也是一種交談,就像我們親吻一樣,是一種愛到極限無法用語言來完成的交談。換句話說,我們這樣,正說明我們的愛已達到極限,其他方式無法表達,只能這樣。不,不,不是我們要這樣,是我們的愛要這樣。是的,是愛。愛是沒有錯的。只要你相信你是愛我的,這就沒有錯。我相信,我敢發誓,我是愛你的,而且將永遠愛你,愛你的笑,愛你的哭,愛你今天的每一根黑頭髮或將來的每一根白頭髮……
玲玲啊,我還可以這樣說,如果我們現在已經結婚或者明天馬上要結婚,那麼你對今晚的事是不是還會感到難過?告訴我。好,你搖頭了,你不難過,你感到幸福是不?那麼我現在告訴你,從現在開始,我們事實上已經結婚了,我們這樣等於扯了一張結婚證:比真正的結婚證還要正!這是一張用我們心靈的愛寫成的結婚證,你難道不相信我們的愛而寧願相信一張紙?那些人為什麼離婚,就因為他們沒有愛,過分相信一張紙的作用。事實上,一張沒有愛的結婚證隨時都可能被拋棄、撕碎,但如果有了愛,即使沒有證書也是隨時可以去辦理的,那不過是個形式而已,不是真諦……
玲玲啊,你要相信我,也要相信自己,我們不是一時衝動,我們是因為愛,是因為我們想永遠相愛。打個比方說,這就像是一道帶我們走入永遠相愛、永不分離的門,以前我們只是在門外徘徊,現在我們走進來了。為了保證我們永遠相愛,我們打開了這道門,這難道有什麼錯?除非你不愛我,不願意一輩子愛我。你是不是不願意一輩子跟我相愛?你願意是不?那你就別哭,不要哭,對我笑一笑好嗎?哦,玲玲我求求你,真的別哭了,看著你哭,我心裡可難受呢,好像我欺負了你似的。我是不是真的欺負了你?玲玲,你要再哭我就認為是的,如果不是,你就不要哭,對我笑一笑……
說真的,華玲記不得自己當時有沒有對他「笑一笑」,但她記住——全部記住了他說的這些話。她也相信這些話。她相信了這些話,似乎就沒有理由不對他「笑一笑」,所以雖然記不得當時有沒有對他笑,但想必是笑了的。
在後來的日子裡,他們不斷重溫「這件事」,有時在陳小村那裡,有時在華玲這裡,有時在白天,有時在晚上,還有兩次他們甚至又去了那個抽水機房。但不論在哪裡,不論是白天或晚上,春天或秋天,華玲再沒有像第一次一樣哭了又哭。說來她自己都不相信,後來她完全喜歡上了「這件事」,渴望重溫「這件事」。她想,既然「這件事」是愛的象徵和婚姻的保證,那麼做它越多象徵和保證就越多,越牢靠。而這正是她要的。她現在什麼都可以不要,只要陳小村,因此除了給他愛似乎沒有其他更好的辦法,而「這件事」作為最徹底、最無私的愛,當然更應該給他了。就這樣,他們把兩個春夏秋冬天都壓縮在「這件事」中,悄悄地翻過去了。
到了第三年冬天,劇團人都以為華玲他們可能很快就要結婚了,卻想不到這時他們其實已經在開始鬧「分手」了。
08
樹林裡的胡琴是只不知疲倦的鳥,日裡夜裡嗚嗚啦啦的,哭似的唱……
09
最早發現華玲他們問題的是陳小村表弟小金。
這年春節,小金去表哥家拜年,見表哥沒在家,心想一定是去華玲家,就又去了華玲家。華玲見了小金,非常意外,忙手忙腳的,又是泡茶,又找了些花生瓜子什麼的招待小金。小金嗑了會兒瓜子,沒見表哥的影,就問華玲,表哥呢。華玲先還是高高興興的,這一問卻問壞了,像打了她一記耳光,一下子白了臉色,滾出了眼淚。小金問怎麼了。華玲什麼也不說,光流淚。小金怕其他人看見不好,把華玲叫出屋去問緣故。華玲還是什麼不說,把頭勾在胸前,肩膀一顫一顫地哭。小金說,玲姐你不要哭。華玲還是哭。小金說,玲姐你們是不是吵架了,談戀愛吵吵架是正常的,表哥現在在哪兒,我去把他喊來,跟你道歉。
華玲一下驚愣地抬起頭:「他沒在家?」
小金說:「我剛從他家來,說是在你這兒嘛。」
「怎麼在我這兒?」華玲瞪大了眼,「他根本沒跟我回來,我還以為他在家呢。」說著嗚嗚地哭出了聲,一邊哭一邊又說,「他在騙我,他一定跑到她家去過年了,嗚嗚嗚。」
「誰家?」小金問。
「我怎麼知道?嗚嗚嗚,他怎麼會讓我知道?」搖晃兩下,小金趕緊上前扶住她。
「不,不會的。」小金安慰說,「他一定臨時有事,回不來了。玲姐,你不要哭,我馬上去鎮上看看。我想他一定有什麼事,這邊沒電話,也通知不上。」嘴上這麼說,但小金心裡也有點吃緊,不知表哥是怎麼想的,大過年的會躲到哪裡去,而且好好的幹嗎要東躲西藏呢?
不知是為玲姐著急,還是為表哥著急,反正小金心裡很著急,安慰了一通華玲後,就騎上車急急地趕去銅鎮了。到鎮上,天已墨墨黑,他先在街上往表哥辦公室掛了個電話,沒人接,就直接朝表哥宿舍殺去,老遠見表哥宿舍亮著燈,緊張的心情方才有點放鬆。
表哥,表哥,小金一邊敲著門一邊喊著「表哥」,開門卻是一個不相識的姑娘,手裡捏著一本雜誌,見了小金,微微一笑,說你找陳小村,他在洗澡,你進來吧。小金進屋,姑娘理了理沙發套子,說你坐。小金欠欠地坐下,姑娘又端過來果盤,請他吃瓜子,一邊問小金是誰,找他什麼事。小金說我是他表弟,剛從家裡來,來看看他,沒事。姑娘說,哦,你就是越劇團的表弟,臉上露出更多喜色。小金想,你是誰,怎麼像知道我似的?但沒說出口,只是象徵性地嗑了幾粒瓜子,覺得很不自在,就站起來說:
「你坐,我去看看他。」
洗澡間就在走廊盡頭,還沒進門,小金就聽到表哥一邊穿衣一邊呼哧呼哧的呼氣聲,就沒敲門,等著表哥出來。表哥出來,見小金像個警衛似的立在門口,驚訝一下,說你怎麼來了。小金說,我們都以為你失蹤了,到處找你呢。表哥露出不高興,說,誰找我呢,找我幹嗎,我不是跟他們說的,不回去過年。可他們都以為你在玲姐家,小金說。表哥更露出不高興,問,是她讓你來找的吧。小金說不是的,是我自己來的。表哥悶個頭,朝屋裡走去。進了屋,表哥給他們互相作了介紹,小金於是知道這位姑娘是表哥的「女朋友」,姓呂,在縣志辦工作。小金想,真是出事了,表哥怎麼還有個女朋友?心裡突然覺得很厭惡。
沒過一會,姑娘告辭走了,表哥送她出門,很久才回來。一回來,小金就說:
「表哥,你怎麼能這樣?!」聲音嚴厲得叫小金自己也嚇了一跳。
表哥說:「我怎麼了?」
小金說:「你自己知道。」
表哥說:「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我說你怎麼能這樣,」小金說,「玲姐對你多好,你怎麼能這樣?」
表哥不說話,拿出煙來抽。小金又說:
「玲姐是多好的人啊,你怎麼能這樣?」
表哥抽著煙,過了好久,才冷冷地說:「這不是好不好的問題,這是適不適合的問題,你沒談戀愛,不知道……我想,這事情……我會處理好的,你不要擔心。」抽了口煙,又說,「玲玲確實是個不錯的人,正因為不錯,我想她應該找個比我更好的人。」
「但如果她不這麼想呢?」小金說。
「那再說唄。」表哥說,「她怎麼想,就靠別人怎麼說。我想這事情既然扯到你頭上了,你也可以跟她說說,我這不是見異思遷,也不是心血來潮,主要是想到兩人性格不合,很難一輩子相處。如果生拉硬扯,勉勉強強的,今天結了婚,明天鬧離婚,這對她對我都不好,何必呢,你說是不?」
「表哥,雖然我比你小,沒有你有知識,但這事我勸你還是要慎重。」
「為什麼?」
「玲姐是多好的人,你再要找到這樣的人不是那麼容易的。」
「但如果找到了呢?」
小金突然覺得無話可說,氣憤使他失去了往日對表哥的敬重,他「霍」地站起來,用一種警告的口氣說:「那你就去找吧,但不要指望我去跟玲姐說什麼,我羞於去說!」衝出了門,好像是他(不是玲姐)跟表哥分手似的。
10
樹林裡的胡琴是只不知疲倦的鳥,日裡夜裡嗚嗚啦啦的,哭似的唱……
11
華玲的眼淚晶瑩,飽滿,沉默,閃亮,像一粒粒珍珠,跌在沙地上,沫子四濺,入在眼裡,淒婉動人。華玲的眼淚感動過許多人,有人說她有今天(進了城,做了劉老師門生)完全是靠眼淚感動了劉老師;在戀愛過程中,她的眼淚也曾多次感動了詩人陳小村。但是時過境遷,到了這年春天,華玲的眼淚不知是流得太多了,還是其他什麼原因,變得難以感動陳小村,甚至常常讓陳小村心煩意亂,動不動就罵她,有一次還憤憤地揚起手,差點打了她。
這天深夜,陳小村幾乎快睡著了,突然隱隱聽到門口傳來嗚咽的聲音,像風發出的,又像是一個垂死老嫗在痛苦呻吟。這聲音非常弱小,但在深夜裡又無法消失,像幾縷毛髮一般騷擾著陳小村的睡意,陳小村終於跳出被窩,打開門,想看個究竟,結果看到華玲蜷縮在他門前,他的腳邊,像一件什麼東西,在走廊風的吹拂下,一動一動地在抽泣。陳小村一下子惱怒起來(沒有感動):
「你在這兒幹嗎!」回頭打開了燈,「你要幹嗎?!」馬上又轉身鑽進被窩,套了衣裳,坐在被窩裡。
華玲過好久才站起來,她的腳無疑是發麻了,站起來後又停立好久,才一蹌一蹌地走到陳小村床前,把抱在胸前的一封信,丟在陳小村面前,嗚咽著說:
「我不要這,我要和你結婚,嗚嗚嗚……」眼淚刷刷滾下來,落在胸前,發出撲撲的聲音。
陳小村抽動了下嘴唇,什麼話沒說,只是木木地望著牆壁,很久。
華玲又哭著說:「我要和你結婚,嗚嗚嗚……我什麼都不要,嗚嗚嗚……我要和你結婚,嗚嗚嗚……」站得累了,她又蹲下身去,蜷縮在床前,繼續重複地流淚,嗚咽著剛才一樣的話,「嗚嗚嗚,我什麼都不要……我要和你結婚,嗚嗚嗚……」
「結婚!結婚!」陳小村突然一下撲到華玲面前,「你要跟我結婚是不?」
華玲恐懼地點點頭。
「可是我不想啊!」陳小村大聲叫道,「我不是早跟你說了嘛,我們性格不合,不能結婚,結婚只會是個悲劇,你幹嗎非要呢?」
「我已經是你的人了,我就要跟你結婚。」華玲說。
「嘿嘿,我的人?」陳小村說,「你怎麼會是我的人?你是你自己的,誰也不能要走你。」
「你就要走了我。」華玲擦了把眼淚說。
「我怎麼要走了你?」陳小村問。
「你跟我做愛了。」華玲盯著陳小村說。
「難道做了愛就必須結婚嗎?」陳小村攤攤手,做出一副很不以為然的樣子。
華玲很堅決地:「對,做了愛就應該結婚。你自己也說的,做了愛等於要了結婚證。」
「玲玲啊玲玲,」陳小村搖搖頭說,「照你這麼說,那些外國人怎麼辦?上次那篇文章你不是也看了,人家新婚之夜如果發現妻子還是處女會很不高興的。照你說……」
「我不是外國人。」華玲堅決打斷了陳小村的話。
「好,那就說我們中國人,就說你身邊的人。」陳小村像抓到了什麼把柄,胸有成竹地說,「白小米,她總跟你一樣的吧,一樣是中國人,一樣是演員,一樣是劉老師的學生,她不是跟那個——那個——誰啊,反正是她以前男朋友做愛了嗎?這是你自己說的,可他們現在不是分手了?」
「我不是白小米。」
「你比白小米還了不起,是不?」
「我就是我,你既然要了我,我就要跟你結婚。」
「如果不呢?」
「我就去死。」華玲站起來說,「如果你不跟我結婚,我就去死。」
「那好吧,你等著。」
「我會等的,」華玲說,「我等著。」
「你等吧。」陳小村說,「不過,你總不必在這裡等吧,你是不是回去等呢?」
華玲的眼淚又一下湧滿了眼。但她似乎知道眼淚已不能感動現在的陳小村,所以馬上掉轉頭去,不想讓陳小村看見她流淚。她想,最好是不要流淚,不要。但眼淚卻不聽她的,當她轉過身時,眼淚汩汩地湧出來,迷糊了她的眼,迫使她控制不住地想哭。她也不想讓他聽見她哭,所以趕緊用手悶住了嘴巴。但還是漏出了嗚嗚的聲音,像一隻狗的哭聲。她就這樣告別了她的未婚夫,出門時仍像從前一樣,輕輕地閉上了門,然後幽幽地走出了這幢曾令她夢牽魂繞的樓。
夜已經很深,街上看不見一個人,路燈卻比什麼時候都亮。在以前,看見亮亮的路燈,她總是感到很親切,很鼓舞,害怕路燈一下子熄滅。但今天她卻希望路燈全都熄滅。也許正是為了躲避這明亮的路燈,她折進了一條幽暗的胡同;這胡同不通向劇團,只通向富春江。
她很慢才走出胡同,來到江邊。江邊沒有一盞路燈,很黑,很冷,往常她也許會感到很可怕,今天卻一點也不。她沿著江一直向前、向著更黑暗的深處走去,不時感到小腹下部有種不舒服感——一種神經質的不舒服感——一種虛空發冷的感覺——一種不真實的、好像被抽空改變了的感覺。這感覺已有不少時日了,具體說自陳小村第一次跟她說分手後,這感覺就像淚水一樣盤踞在她身上了,時不時發作一下。從那後,陳小村再也沒跟她做過愛——肉體的交談——愛的珠穆朗瑪峰——比真正結婚證還要真的結婚證!她不知道這感覺的出現是因為陳小村不跟她做愛的緣故,還是因為跟她做了愛引起的。也許主要是不做愛的緣故,她想,如果阿村現在要再像從前一樣跟我做愛,這感覺很可能就沒了。
但陳小村現在不願意跟她做愛,已經拒絕了她好多次,包括剛才,她是多麼希望阿村像以前一樣,一見她哭就憐愛地把她偎在懷裡,輕言細語地跟她說好話,溫溫柔柔地親吻她,撫摸她,弄得她舒舒服服,甜甜蜜蜜的,結果兩個剛剛還在慪氣的人一下子又親愛地做起了愛,等做完愛,兩人什麼委屈都沒了,變得比以前更加相愛。
哦,阿村以前總是這樣的,我們以前總是這樣的,總是這樣,這樣。她反覆地這樣默念著,也許以為在這種加強的旋律中會忘掉痛苦,把阿村喚回到過去中去。
能不能把阿村的現在喚回到過去中,照陳小村的話說,華玲只有等著看。但等多久,華玲心裡一點也沒數。想到這麼重要的事情,自己心裡一點數都沒有,她就覺得難過,眼淚就忍不住地跌撞出來。華玲的眼淚晶瑩,飽滿,沉默,閃亮,跌落在沙地上,無聲無息,無影無蹤,像一滴滴雨水,又像陳小村從她身上要走的東西。
12
樹林裡的胡琴是只不知疲倦的鳥,日裡夜裡嗚嗚啦啦的,哭似的唱……
13
春天的時候,華玲跟陳小村說,如果你不跟我結婚我就去死。
陳小村對華玲說,好吧,那你等著。
這個所謂的「等著」,意思肯定是讓華玲等著跟他結婚,而不是讓她等著去死——世上不會有這麼惡毒的人。所以,華玲耐心地等待著陳小村有一天帶她去領真正的結婚證,哪怕這張結婚證只有很短的有效期——很快就得改變成離婚證——甚至在短暫的有效期間也只是形式上——等等這些,華玲都無所謂,可以說都願意。這不是聰不聰明、傻不傻的問題,這是華玲天性的問題。在華玲看來,像白小米一樣做女人是奇怪的,甚至是愚蠢的。她承認自己在表演和許多事情上沒有白小米聰明,但在做女人這個問題上,她不承認白小米比她聰明;她似乎有足夠的理由和證據指證白小米作為女人的無知和輕慢,比如隨便跟人同居,隨便拋棄跟她同居過的男人。這麼多年來,華玲對白小米的不滿和指責總是這麼一句,很簡單,但在華玲眼裡卻很豐富,很深刻:
「白小米,你是個女人。」
這麼說,華玲是從來不忘記自己是個女人的,而且她相信只有不忘記才是對的,忘記了就是錯誤的。那天晚上,在抽水機房,她不停地哭,就因為她沒有忘記自己是個女人,後來,她忠心耿耿又親親愛愛地跟陳小村不斷重溫抽水機房的事,也正是因為她記住了自己是個女人,再後來,那個深夜,她蜷縮在陳小村門前嗚咽不止,同樣是因為她記住了自己是個女人。這個「女人」,她一度感到做得非常甜蜜,幸福,但現在卻感到非常艱難,非常痛苦。就是這樣,她依然不打算放棄做一個她認定的女人,這個「女人」必須跟陳小村結婚。陳小村則說:
「那好吧,你等著。」
儘管每一天等待都是漫長的,痛苦的,但華玲以她固有的耐心和冷靜堅強又默默地等待著,期盼著,認真地等待著,期盼著。一個日夜連接著一個日夜,她感到了痛苦,但從不感到絕望。看不見陳小村身影,她就看看陳小村留給她的信物,比如一個小禮品,一件衣服,一本書,幾首詩,甚至是陳小村不經意遺落的一條領帶,一隻煙盒,這樣她也能滿足,也能看到希望。無法和陳小村說話,她就自己跟自己說,跟他留下的信物說,寫信說,這樣同樣使她消遣了孤獨和對戀人無盡的思念。
寫信對華玲來說不是件輕鬆事,因為她讀書不多,從前也沒有寫過,一下子學起來還真不那麼容易。但為了他們的婚姻,為了讓陳小村盡快來娶她,再難的事她也願意去做,而且還要做好。當她終於寫成第一封她滿意的信並且將它寄出後,她回頭馬上又寫了第二封,很快又寫了——
第三封
第四封
第五封
第六封
第七封
第八封
第九封
第十封
……
每一頁信箋上都無法避免地落滿了豆大的淚斑。美麗的春天就被這樣一封封不優美的信——沾滿了淚跡的信——催趕過去了,接著夏天也慢慢地過去了。
開始,華玲還記得寫了多少封信,有些信中寫了些什麼,比如一封信中她這樣寫道:
我並不是想要你什麼,我只是想把自己全部給你,難道這有什麼錯的?你不要我才是錯的。你應該記得那笑話,我跟你講過的,就是那個「先生幫老人抬水過橋」的笑話,你現在不要我,你就成了笑話中的「先生」,我成了「老人」。你不要我應該從一開始就不要,現在不要就有點害我了……
另一封信中,她這樣寫道:
我老是在想,我到底做錯了什麼事讓你不高興了,不要我了。我想不出來。只要你能說出來,我一定會去改的。事實上從認識你後,我每天想的都是怎樣才能讓你高興,只要你高高興興,我什麼都可以不要,什麼都可以改變。但我不能不要你,除了這個,你可以對我提任何要求,而且我一定全部答應你。我就是這樣,很懦弱,也很忠誠……
又一封信中,她這樣指責了陳小村:
你經常說我家裡的這個不好那個不對,其實除了窮和卑微我家裡有什麼不好?他們對你是多麼真心,就像我一樣,對你總是百般遷就、恭敬。你看見的,每次你去我家,家裡有什麼好吃的都翻出來給你吃了。一樣東西,只要想到可能是你愛吃的,他們會把它從年初一直藏到年底,就是放壞了也不忍心自己或者讓幾個弟弟吃。這次回去,爸聽我說你胃不好,說斗米蟲可以治胃病,年三十還上山去找斗米蟲,爬了幾座山才找到了幾條,全讓我帶來了。他們為什麼對你這麼好,還不是圖你對我好。其實我並不要你對我怎麼好,只要你娶我,這本來就是你說過的,我只是要求你做一件你答應過的事,這難道過分了嗎?
後來,信寫多了,實在太多了,華玲開始記不清到底寫了多少封信,信中又說了些什麼(因為很多信的內容都是重複的,很容易記混),只記得後來幾封信裡,她反覆說了這麼幾句話:
我是個女人
你到底要我等多久
你不娶我我就去死
寫這些話時,華玲總是想一頭撞在桌子上,撞死算了。
但要死不是那麼容易的,尤其像華玲這樣膽小、懦弱的人。生對有些人來說僅僅是一種習慣,一種惰性罷了,但死卻需要足夠的勇氣和信念,尤其是弄死自己。有人說,世上想活的人和想死的人是對半的。這就是說,如果死和散步一樣輕而易舉,這世上起碼要少掉一半人,華玲將成為這一半人中的一個。但死實在太不容易,太需要非常的心力,被陳小村搞得精疲力竭的華玲似乎已無力去死,何況她原本就那麼膽小、懦弱。膽小懦弱的華玲面對想死又死不成的痛苦,就像面對想結婚又結不成的痛苦,總是流出盈盈淚水,並常常這樣問自己:
華玲啊華玲,除了淚水,你還有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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樹林裡的胡琴是只不知疲倦的鳥,日裡夜裡嗚嗚啦啦的,哭似的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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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玲寄出的每一封信,陳小村都收到了,並且都看了,有幾封(尤其是打頭的幾封)他看著看著就感動了,但也僅僅是感動而已,從沒有下決心去改變什麼。他是決意要跟華玲分手的,而且相信這種事決不能心慈手軟,不能被眼淚迷惑。退一步說,即使他想軟下來,有人也不同意,這個人就是小金見識過的那位縣志辦的呂小姐。她父親不像華玲父親一樣,可以在茫茫山林裡找到米一般細小的「斗米蟲」,但卻可以在茫茫人海中讓米一般細小的陳小村茁壯成長起來,長成林海中的一株參天大樹,眾樹都羨慕又妒嫉的參天大樹。這正是陳小村最想要得到的,為這個他可以(已經)拋棄心愛的詩歌,同樣也可以拋棄心愛的女人。儘管他曾經是個詩人,寫過頌揚女人的詩歌,但畢竟現在不是了。現在他也不是過去的縣委政府機關最年輕的副股長,而是股長了——同樣是最年輕的,更年輕的。這個勝利雖不是很了不起,但寶貴的是取得這個勝利的過程中,陳小村明顯聽到了「呂小姐」父親支援的槍聲——這是又一個勝利——這個勝利是了不起的——這個勝利暗示陳小村今後將獲得一系列勝利——這個勝利足夠陳小村一輩子享用!為這,摒棄一個曾經愛戀的女人(而且是個怯弱的女人)算什麼呢?所以,不管華玲信怎麼多,也不管這些信怎麼感人,到陳小村手裡最後都被撕碎扔進了垃圾桶,毫不猶豫的。
信到後來變得越來越稀,內容也越來越少,常常只有幾句話。在一封信上,陳小村陌生地看到華玲咬緊牙關地只寫了這樣一句話:
陳小村(不是阿村),你再這樣(不娶她),我只有死給你看了!
這封信陳小村沒有馬上撕掉,因為他怕華玲真想不開尋死了,給他造成什麼不良影響。這對他是最要不得的,所以他猶豫起來,心想是不是應該出面作點工作。他感到,工作是應該做的,關鍵是誰去做?自己實在是不想、也不敢去做,找人一時又想不到合適的人。就這樣猶豫來猶豫去,幾天時間過去了,做工作的人還沒去(還沒想好人選呢),華玲的信卻又來了。在這封信上,華玲又一向可憐地哭泣起來,信箋上滿是髒乎乎的淚斑和軟弱的要求(更像祈求),同時對自己上封信帶有威脅性的做派表示了盡量的歉意。
這封信使猶豫中的陳小村毫不猶豫地將上封信找出來,連同這封一起扔進了垃圾桶,而且當後來華玲再有類似的信(帶有威脅)寄來時,他也不再猶豫來猶豫去,總是看過就扔掉了。他想,與其等下封信一起扔掉,還不如馬上扔掉。從結果看,他這想法是對的,因為華玲不斷地在為她咬緊的牙關中洩漏的不友好的言辭表示歉意,請求諒解。
這期間,不知是被華玲的眼淚感動,還是為她請求諒解的誠懇激勵,陳小村拿起了已閒疏多年的詩人之筆,寫了這樣一首詩:
分手了,但不必
大可不必反目成仇
友誼和愛情這兩條路
本來就挨得很近
是近親就像橙子和柑子
要這或要那其實都一樣
分手了,但不必
大可不必反目成仇
也許經過調整的步伐
更不會偏離方向
請相信清醒的友誼
從來比迷幻的愛情更常青
原本是想把這詩寄給華玲的,但正準備寄時卻又收到那類華玲咬牙切齒的信,而且這次牙似乎咬得比前幾次都要緊又切,使陳小村一下打消了寄詩的興頭。他想,現在寄去效果不一定好,等她下封信來了再說吧。按慣例,下封信華玲又會哭哭啼啼起來,等那時寄去效果可能是會好些。於是陳小村把已經貼上郵票的「詩信」塞進了抽屜(不是郵筒),等待華玲再寄來另一類信,哭哭啼啼的信。
但似乎再等不到了。
這天中午,小金急沖沖跑來,一見表哥就嘩地哭起來。
表哥說:「你哭什麼?」很不高興地。
「玲姐她……」小金哭得說不出話來。
「她怎麼了?」
「她、她……」
小金說不出話,索性掉頭走了,一邊走一邊傷心地哭,淚水灑了一路,跟華玲似的。
表哥覺得事情有些不對頭,就跟著表弟出來,一直跟到了富春江邊。這時,陳小村看到更多的哭的人,認識的有劉老師、白小米和劇團的很多人,還有不認識的。
他們在哭什麼?誰死了?
陳小村撥開人群,看見地上躺著一個人,好像剛從江裡打撈起來,身上衣服都是濕的。再看,這個人顯然已經死了,手腳僵硬,臉色烏青烏青的。再看,這個人像是華玲;再看,這個人就是華玲!
你不娶我我就去死,談戀愛說這樣話的人很多,但真正這樣做的人很少。華玲是這麼說的,也是這麼做的。這一點,陳小村沒想到,他還在等她寄來信,然後再給她寄去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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樹林裡的胡琴是只不知疲倦的鳥,日裡夜裡嗚嗚啦啦的,哭似的唱……
1996年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