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兵者不祥

    夫兵者不祥之器,物或惡之,故有道者不處。君子居則貴左,用兵則貴右。
    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為上。勝而不美,而美之者,是樂殺人。夫樂殺人者,則不可得志於天下矣。
    吉事尚左,凶事尚右。偏將軍居左,上將軍居右。言以喪禮處之。殺人之眾,以悲哀泣之,戰勝以喪禮處之。
    這個用兵的事,不是什麼好事。一般人是厭惡它的。所以有道的人不願意讓自己搞什麼動武。一個正人君子,平常在家是坐在左邊即陽面,也就是上位的。平常所認為的陰面即下位。打仗的時候,坐在右邊。
    用兵不是什麼吉祥之舉,不是正人君子所喜歡鬧的事。逼到那兒了,不得不用兵了,也不必太熱衷,適可而止也就行了。勝利了也勝不到哪裡去。如果用兵一勝利就興高采烈,那是熱衷於殺人。熱衷於殺人的人,可不能讓他在奪取江山的事情上成功。
    喜慶時人要坐在上座,遇到凶事噩耗時則坐到下手去。在部隊中,偏將軍坐上座,上將軍坐下座,說明他們帶兵的時候是以喪禮來對待處理帶兵事宜的。殺人成功,打仗勝利了,應該哭一場,像哭喪一樣。
    老子這裡講得很人道也很悲傷。光「兵者不祥之器」就連續講了兩遍。悲傷加上無奈。越人道了就越悲傷,越悲傷就越無奈,世界就是這樣的。
    不祥不祥,沒有太多的思想家宣傳用兵有多麼吉祥。問題在於不祥又怎麼樣呢?誰允諾你讓你永遠吉祥呢?
    我讀過看過一些蘇聯後期、俄羅斯、美國、德國的描寫戰爭的小說與影片,裡邊表現了兩種人物。一種是懷著悲憫的心情不得已而參加戰爭的。他們一面參加戰爭一面深感痛苦,他們反對在戰爭中做過於殘酷的事情,他們善待俘虜,善待敵國的平民,特別是敵對方的女人,有時候為了善待敵方人員,甚至與本方的粗暴的戰友發生激烈的衝突。這一類作品我想得起名字來的有蘇聯作家邦達列夫的小說與後來改編的影片《禮節性的訪問》,其中有這樣的情節。我還看過一部德國方面創作的寫納粹軍隊兵敗斯大林格勒的影片,叫做《決戰斯大林格勒》,在失敗的過程中,在絕望的瘋狂中,同樣也有悲天憫人的人物。
    從電影《集結號》中我們也看到類似的觀點與情緒。老子如果看了《集結號》也許會說「吾道不孤」。
    另一種人物則復仇心切,殺紅了眼,以勝為榮為樂為狂歡,常有過度報復的事情發生,在戰爭中絕對顧不上什麼人道主義。
    戰爭要求英雄主義與樂觀主義,如果是一幫道德家善人在打仗,必敗無疑。這也是不可不正視的。
    以行喪禮的心情參加戰爭,是前一種人物的特色,想不到與兩千多年前的老子相通,亦源遠流長矣!老子的這一章的一切說法都有首創性、開創性。對於類似問題的探討與感受,至今並沒有過時。
    和平是普世價值、人道主義,以人為本也是。
    越是沒有多少疑義的普世價值,越是難以做到。人類並不按照自己宣揚的與信奉的價值觀辦事。把價值抬到至高無上的地位,如果不是別有用心的騙局,就是犯傻。
    人性、慾望驅動與利益驅動,有時候比價值驅動還厲害,還難以控制,這是事實。有時候價值是為慾望與利益服務的。另一些時候,價值則要求約束慾望與利益追逐。
    同時我們也很難否定,人性中本來就有爭鬥、爭勝、自衛、復仇、仇恨直至殘忍這些東西的強大存在。何況為了民族生存、社會變革、階級翻身、與制止暴力恐怖,制止所謂反人類的罪惡,你很難完全避開戰爭,很難拒絕一切動武的手段,很難不認為為了上述目的的動武,是正義的。
    所以我同樣閱讀過許多書籍與文學作品,它們號召積極參加神聖的正義的戰爭;以血抵血,以命抵命;血債要用血來償;敵手不是人,而是兇惡的猛獸,對敵人仁慈就是對人民殘忍;進入了戰爭就沒有權利悲憫,沒有權利退讓,只有懦夫和叛徒才會對敵人心慈手軟??而且我親自體會到,對於一個民族一個國家一支部隊來說,沒有比戰勝敵手更狂歡更值得慶賀的事,代價越大,犧牲越沉重,勝利就越珍貴。戰爭動員起了全部民族國家集團鄉土直到階級的力量,勝利則是全民的節日。設想一下一九四五年蘇聯戰勝德國法西斯後,在紅場上閱兵,將繳獲的德方的各色軍旗軍徽踩在腳下的情景吧。雖然蘇軍方面損失了兩千七百萬人,
    幾佔人口的四分之一,他們仍然不可能用悲哀泣之,以喪禮處之。
    沒有戰功就沒有足夠的威信與崇拜,沒有凱歌就沒有英雄豪情,沒有同仇敵愾就沒有歷史功業,沒有拚死拚活的戰爭就幾乎沒有翻天覆地。誰能推翻這樣的規則?
    怎麼辦呢?怎麼辦呢?
    老子前面早已驚世駭俗地講過了:大道廢,有仁義??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就壓根不必戰爭,不必鎮壓,不必動武,也就不必搞什麼酸文假醋、酸仁苦義。至於喪事喜事,上座非上座,美乎恬淡乎悲泣乎,弄不好了,說得太多了卻成了老子自己說的「大偽」——非大道。
    但是老子必須這樣講,因為他再找不著表達自己的非戰非攻、悲天憫人的態度的其他方法了。
    老子並不像孔孟那樣地講很多仁義道德。老子的道德是大道和玄德,即哲學意義上的最最抽像的大道與玄德,它不是人倫的、克己復禮的與修身正心的概念,而是自然的、先驗的至上與主導。老子的學說裡衍生不出四維(禮義廉恥)八綱(再加孝悌忠信)五常(仁義禮智信)等。老子甚至嘲笑為百姓制定道德標準的不智之舉,認為那只能把德行人為化與複雜化,使德行變成大偽即作秀。但是在老子的這一節的非戰非兵論述中,特別是用喪禮慶祝戰事勝利的論述中,你感覺得到老子的道德情操,他流露他的悲哀與無奈,再說一遍:叫做悲天憫人。
    古今中外,所有的思想家、學者、仁人志士,面對用兵和戰事,都有這樣的悲天憫人與無奈。
    這是一個悖論,在霸權和實力的時代,你只講恬淡與悲泣,這簡直是酸腐,如果不是虛偽與欺騙的話。
    但是讓我們反問一句:如果我們因為面對現實,投身爭鬥而再不講不准講人道主義,不講仁義道德不講和諧世界,而只准宣傳斗呀、拼呀、殺呀、血戰到底呀、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呀、不是你吃掉我說是我吃掉你(這後一句話是林彪將軍愛講的)呀,那麼人類不就更沒有希望了嗎?不是不但沒有和諧的現實,連和諧的理念、和諧與幸福之夢、和諧的語言與歌曲畫面都不能提、不能做、不能接觸了嗎?
    那麼這就更是人類的恆久的悲劇了,嚮往著和平,準備著或從事著戰爭,鼓吹著人道,提防著被殺被佔領被侵略,滿懷悲憫,也要有一手自衛反擊,本來是出喪,卻要爭取大獲全勝。大獲全勝了還要熱烈慶賀,慶賀完了還要反思人類的悲劇,還要鼓吹和發揮這些永遠被思念被爭取被稱頌,也永遠不可能實現的和平、正義、人道、自由、平等、博愛、民主、人權的普世理念。
    理念之所以是美好的理念,正因為它不可能百分之百地實現。一切實現了的理念,都帶有現實的各種不足與新發生的麻煩,都會給理念打上折扣,甚至使光輝的理念走一部分形。我們要奮力追求的,正是美好卻又不可能一步實現的理念。

《老子的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