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氾兮,其可左右。
萬物恃之以生而不辭,功成而不有。
衣養萬物而不為主,常無慾可名於小。
萬物歸焉,而不為主,可名為大。
以其終不自為大,故能成其大。
大道就像大水一樣順勢奔流到各地各處,大道廣被(全面覆蓋著)萬物萬象萬處,哪裡是人的意志可以改變它增減它左右它的呢?
萬物依靠著大道的勃勃生機而生生不息,它的生機從來不會變得消極無力辭避。它完成
了造就了許多人與事與物,但並不據為己有。
它覆蓋著滿足著萬物而並不去干涉它們主宰它們。它沒有什麼願望需求,可以說它是很微小的、平凡的。
雖然不去主宰一切,但是萬物都離不了它,都以它為依歸,所以又可以說它是偉大的。
正因為它不自高自大,所以更成就了它的偉大。
大道如水,如水之四面奔流,人力不可能影響它。這裡有一種老子的民本思想。氾就是泛,就是有地無類,哪兒都流,而且是往低處流,不是幾個精英、幾個聖人、幾個「思想者」的專利。
想像一下洪水氾濫的場景吧,雄渾而又質樸,偉岸而又平鋪,光亮卻不避污濁,無情破壞卻又同時滋養大地,養育萬物。
是道泛流人間,是道找人而不是人苦苦地覓道,這一點也值得思索。既然道無處不在,那麼到處都是道的體現、道的證明,你應該面向世界、面向萬物萬象,應該很平順地體悟大道,用不著故意較勁,故弄玄虛,自己繞昏了自己,自己爆炸了自己。
大道如水的氾濫一般流向四處,這個比喻與今天的語言習慣不一致,我們習慣於反對氾濫、控制氾濫、阻擋氾濫。而老子認為氾——氾濫是一個好詞。氾濫就是自流嘛,水因勢而流,因勢而均勻潤澤大地,不勞較勁,不勞逆勢而動,不勞耳提面命與不斷更正導引堵漏洞,相信自然的自在的就是合理的與精彩的。這是老子的理想、老子的夢。
這裡還有一種對於水的崇拜。它表現了古人對於水與生命的關係的一種直覺判斷,它表現了對於水的親和感、靈動感、純潔感、生命感與佳妙感。道觀內只供奉太上老君塑像卻沒有做出大水的圖騰,未免遺憾。回想老子此前講的「上善若水」,你就更覺得意味無窮,而不僅僅是已經說出來的利萬物而不爭,還有處眾人之所惡,等等。
對於水,需要觀察,需要感動,需要欣賞吟詠描繪體悟,需要一再作無盡的體味,需要形象思維直觀思維的高度活躍,而不僅是對於字句言語書寫的定義式的理解。
一個是「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這是孔子對於水的感慨。一個是「上善若水」與「大道氾兮」。一個是「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這是屈原的反諷。先哲在水面前竟然產生了那麼多靈感。這也是一種道法自然的例證,這也是先哲樂於觀察世界體悟自然、以自然為師的一個表現。
生生不已是大道的體現,這與易學一致,這裡包含了對於生命的肯定和頌揚。追求大道的人應該愛護幫助生命,這是普世價值。
有了功績不去佔有,這是了不起的。
說過了天地不仁、聖人不仁,卻又說了大道的衣養萬物,給萬物以衣食,大道是萬物的
衣食父母。這是怎麼回事呢?這叫做「道是無情卻有情」,叫做該衣養時則衣養之,未嘗不是仁之愛之,該芻狗時則燒掉之、不仁之。非不仁也,是大道也。大道,大自然的規律,比一切仁義道德更恢弘巨大。
為什麼能做得到不去居功,不去佔有任何的成績呢?這值得思索。第一,大道本身已經涵蓋了一切,包容了一切,它的謙卑正是充實的表現。它的低調正是高昂的自有把握。它的平和,正是至上與無憂無慮的形象。它的無為正是無不為的展示。它的無言正是偉大到不必言、非言語所能傳達的程度。它還需要佔有什麼嗎?一個已經意味著一切主導著一切歸納了一切的概念之神,還需要什麼的佔有或者佔有些什麼呢?
真正的自信最謙虛,真正的謙虛(不是偽裝)最自信。
第二,大道的功績太多太大太無休無止,從不歇息從不停頓,根本不可能被佔有。即其宏大性、久長性、無限性、人間性與超人間性(終極性、神性),不可能被任何人任何概念任何力量任何集團任何學派所侵佔、佔有。
第三,佔有就不可能長有,有佔有就有被佔有,即你的佔有成為旁人佔有的對象,從而失卻你的保有。凡是能夠佔有的東西,都不可能永遠屬於佔有者,不論是權力、土地、榮華、富貴、財產、名聲、地位??
從這個意義上說,佔有就是無有、不有,至少是將會無有、可能不有。而只有不需要佔有才是真有。凡是需要自居的功績,其實都是保不住的。凡是需要佔有的一切,都不過是轉瞬即逝的過眼煙雲,都是不牢靠的。
只有大道、自然、真理、品格、境界、智慧、才華、風度才是不可剝奪、不可佔有、不可轉移、不可搶劫、不可霸佔、不可否認的,甚至生命也不是人所能長期把持的,然而,畢竟有比生命更終極更概括的道在。
大道如此,那麼人呢?人而願意理解世界的本質,道的本源、本質,人而明道,人心而與道心相通相近,那也就應該能夠學到做到功成而不有的境界。
客觀上主導著萬物而不是高高在上,絕對不以君臨的姿態去發號施令,以至於可以命名為微小平凡,以至於可以低調地談論它,有誰能完滿地做到這樣的程度呢?
做不到低調的人就不可能真正高調;做不到微渺的人就做不到偉大;做不到平凡的人就做不到出類拔萃。
為什麼呢?他或她的那點本錢,已經被自身的惡性膨脹與風頭欲、表演欲糟蹋殆盡了。
自吹自擂與私心佔有的性質是一樣的,越是渺小的事物越是怕被輕視,怕被遺忘,越要鬧哄個沒完。越是與天地齊輝,與日月同在,與歷史共進,與江海浪潮一起激揚,與大道美德睿智互動而共名,就越要讚美大道的偉大、世界的偉大、歷史的偉大,而確認自身的渺小,確定低調的選擇,對一切大言欺世、大話彌天、大轟大嗡不屑一顧。
越是安於微小平凡,就越是得到萬物的歸附,也越是真偉大。這是一個高明的理念,雖然做起來要多難有多難,但是真正做到了,就要多平常有多平常。這就是有意種花花不活,無心插柳柳成蔭。這就是會者不難,難者不會。這就是最高的技巧即無技巧。這就是「文心應淡淡,法眼莫匆匆」(見多年前我的一首舊詩)。
人都是「大患在於吾身」,你自高自大,他還要自高自大呢,所以越是自高自大的人越是自高自大不起來。而出來一個得道者竟然能夠做到不自大,他反而顯得境界高蹈,心胸遼闊,人格偉大,如長江滄海,如珠穆朗瑪峰了。
而且這種因不自大而成的大,不具有侵略性,不佔領空間,不妨礙他人他物,不造成對旁人的壓力與傷害,不給自身背包袱,不端架子,不鼓肚子。他是讓人舒服的大,而不是讓人嚇一跳、壓人一頭、讓人討厭的大。
這其實不是人格偉大,而是「道」格偉大,人從道中找到了理想的格調、風格、品格,多少分享一點大道的低調中的雍容與平凡中的高貴。
常無慾可名為小,這個說法也有新意。這是再次將具有大的特性的道說成小。無慾則小,則細微滋潤,則不佔地方,則不具有壓迫感侵略感擴張感,無慾則隨遇而安,息事寧人。老子說的對象是君王諸侯,不要輕易用革命造反的觀念來批評老子。
第三十五章正文淡乎無味
執大象天下往。往而不害安平太。
樂與餌,過客止。
道之出口淡乎其無味。視之不足見,聽之不足聞,用之不足既。
得到大道的人,也就具有闊大的氣象。有了闊大的氣象,可以行遍天下,也可以感動天下,凝聚天下,影響天下,收攏天下。天下聚集在大道的氣象下邊,相互和諧平安,互不傷害。
至於奏樂與美食,只能吸引一時的過客,使過客停頓一下腳步,然後離去。
大道沒有音樂與美食的誘惑力。它表面上是淡而無味的。觀看它,不值得欣賞流連。聆聽它,不值得傾心喜愛。然而大道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永遠有效、永遠有助於人的。
說是大象即大道,那麼這裡為什麼要忽然用一次「大象」一詞呢?
道有大象,道呈現出大氣象、大形象來。你的氣象、形象決定著你的人氣,決定著你是天下往——天下往你那裡聚攏,還是天下棄——天下離棄你而去。
大氣象決定了相安、平和、太平。當然,如果侯王本身就狹隘刻薄、鼠肚雞腸,氣象全無,他屬下的各種人員派別能不廝殺無度嗎?
大氣象而又寡淡,大氣象而又止於樂與餌。大氣象不是做出來烹調出來演奏出來的。它不追求刺激,不追求誘惑,不追求形象。氣象者,非表層形象也。把寡淡當成一種美味美色美聲,與其他一般人追求的美食美色美聲作比較,這是老子的一個發明。至今南方人的語彙中也仍有將日子過得「平淡」作為一種理想來用詞的。
從人的操持消費中我們可以看到一個特色,生產力越發展、文化越進步,人們對於感官享受感官刺激的要求越是減弱下來。高級菜餚較少酸甜苦鹹辣的調料;高級茶飲較少顏色、氣息與對舌蕾的刺激;高級繪畫反而不那麼大紅大綠;高級詩文反而不那麼在意於煽情與誇張;高級的表演藝術也不那麼聲嘶力竭。
一個高度熟練會幹活的工人或農民,他勞動起來反而不咋呼,不咬牙切齒,不拚死拚活。
平淡,有可能是由於貧乏。平淡,也可能是由於富有,是由於一種以一當十、細水長流、不動聲色、潤物無聲的風格。是對於人的敏感的尊重,是對於世界的尊重,不想用表面上的聲勢奪人來影響世界對於自身的審視與考量。不慌不忙,不急不鬧,讓世界慢慢走向你,接受你,認同你,而不會被你吵暈吵糊塗吵疲勞吵厭煩鬧亂乎。
平淡與大象同在,請你從樂與餌、從聲色犬馬的誘惑旁走開,走過來。
平淡的東西,平淡的道理,用之不竭,管用,經用,經考驗。這也是老子的一大洞見。咋呼的東西往往比較誇張,誇張的東西與實際保持著相當的距離,與實際不一致的東西是怎麼獲得了一時的成功了呢?是怎麼火起來的呢?一靠人為炒作;二靠特殊背景,非理性非真理非真實因素;三靠受眾的愚昧輕信。它如飄風,如驟雨,來得快止得也快,不可能持久。
為什麼受眾會有愚昧和輕信呢?這就是問題的所在:謬誤有時候比真理更叫座,更得寵,更炫耀出彩,更能鬧出大的響動。真理有時候淡而無味,如老子所言。
如說人應該吃飯,就遠比不上宣稱人可以不吃飯更誘人耳目。宣稱學習要循序漸進,就遠遠沒有宣傳速成法更令人矚目。說是人應該奉公守法,也不如宣稱一切清規戒律滾他媽的蛋更解氣。宣稱人總是要死的,遠遠不如宣稱找到了不死藥或者幾乎不死之藥更驚天動地。
真理平凡,真理淡乎無其味,而謬誤特異、謬誤往往給人以強刺激。真理接近常識,從而顯得一般化,叫做「視之不足見,聽之不足聞,用之不足既」——不好看,不好聽,不好用,不那麼順耳順眼順手。
而謬誤因為反常識,反而觸目驚心,心驚肉跳,勾人眼球。真理教給你的是慢慢勞動致富,謬誤教給你的是一下子中特等獎。真理給你的是百分之九九點九,謬誤引誘你去爭取那個百分之零點零零零零??一。誰說謬誤不厲害呢?誰能不多看謬誤一眼呢?
但是這種驚世駭俗的謬誤效應是絕對難以持久。不死藥吃了又吃,死得更快更慘,人們
就無法再相信與追求不死藥了。靠賭博與彩票致富的道路走上一段就會被大多數人所冷淡唾棄。辟榖功就算確對減肥有效,也代替不了正常的用餐與卡路里供應。俗話說,上當只一回。其實不見得,有的人就在同一性質的問題上屢屢上當,好吧,上當不止一回,那麼上當十回十一回,也就不會再上了。
平淡的道理用得長久,驚人的宣示常常靠不住。老子那麼早就發現了,為什麼我們至今還常常受騙上當?因為私心人皆有之,營私的主張就有了市場。僥倖的心理人皆有之,投機的主張就有了市場。懶惰、圖安逸、怕苦之心人皆有之,於是邪門歪道就有了市場。嫉妒、貪慾、怨天尤人之心人或有之,於是極端主義就有了市場。刑事犯罪的事例也告訴我們,騙子正是利用人們佔小便宜的心理才做局設套,令人上當受騙的。
不要拒絕與忽視平淡,不要輕信與乞求奇跡,不要一時被煽起來就忘掉了常識,這些經驗之談,是值得聽取的忠告。
安寧、平順、太平,是老子的一貫主張,所以他勸告世人不要輕易被誘惑,不要拒絕平淡的大道。當然,這樣一來,他就缺失了鯤鵬展翅、碧浪掣鯨、搏風擊浪、如荼如火的人生的這一面了。奈何?
第三十六章正文欲取固予
將欲歙之,必固張之。將欲弱之,必固強之。將欲廢之,必固興之。將欲取之,必固與之。是謂微明。
柔弱勝剛強。魚不可脫於淵,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
你想關閉它,就先要更要擴張它。你想削弱它,就先要更要強化它。你想廢除它,就先要更要興盛它發育它。你想從它那裡拿去一些東西,就先要更要給予它一些東西。這才是精妙入微的道理與智慧。
柔弱常常能戰勝剛強。魚兒是不能離開深水的。國家的最有效的手段,最厲害的武器或者本領,是要保密的。(就像不能把魚兒從水裡掏出來炫耀一樣,國家也不可以炫耀自己的手段、武器或者本領。不炫耀利器的國家貌似柔弱,其實比動輒顯示力量的國家強大。)
這一章,第一像是講陰謀手段,第二像是講兵法。類似的說法其實不僅在老子這邊有,欲擒故縱、聲東擊西、圍魏救趙、死裡求生、驕兵必敗、以退為進、以守為攻、居安思危、置之死地而後生??以及臥薪嘗膽、以屈求伸、笑裡藏刀、先禮後兵等都有點這方面的味道,這些成語與計謀也已經家喻戶曉。
如果老子寫的是處世奇術,或者兵法要覽,把它說成陰謀或者計謀,不無道理。問題在於老子講的是大道,大道的根本原理之一是相反相成,物極必反。問題不在於我對你將欲取之必固與之,問題在於你為什麼老要張之、強之、興之、得之呢?你不懂得月盈則虧,水滿
則溢,盛極必衰,擴張久了必將閉合,太強壯了必將衰老削弱,太興旺發達得勢了必將被淘汰,得到的太多了必將丟失得多,登得高必會跌得重這一類的道理嗎?大道如此,難道你能說這乃天地大道在向你耍陰謀玩花招嗎?
從大道中可以衍發出德性來:虛靜、如谿、若水、謙卑等是也。從大道中可以衍發出悲觀消極來,如不仁、不為、不言、不為天下先、柔弱、嬰兒等。從大道中也可以衍發出積極有為的東西,有道者為天下式,天下往,無為而無不為,治大國若烹小鮮,安平泰,真正做到長久、長壽,莫能左右。從大道中也可能衍發出陰謀詭計、衍發出吃小虧佔大便宜,直到虛偽。後者就是入了魔障,就是學大道而走火入魔,原因不是道的魔性,而是你的魔性。道魔一念間。大道是哲學,是本體論與認識論、方法論,講的是認識、道德、境界、修養,學得好了是高人、聖人、君子、得道之人,至少不做妄人、惡人、愚人,學歪了變成陰謀家,這又怨誰呢?能怨老子嗎?
大道裡有觀念,有品格,有境界,也有技巧。我們說道是道理、道心、道品、道路,同時我們的漢語構詞中也有道器與道術的命名。大道中有將欲如何必固反著來的「術」,這樣的術可以被聖人所用,也可以被邪惡所用,像一切技術一樣,技術本身不能保證它被利用的正義性與謬誤性。
這一章的將欲如何、必固如何,偏於道術,偏於實用,特別是戰爭或政治鬥爭中的應用。它有可能被皮毛化、陰謀化、非大道化。這是事實,也是魯迅所說的,鷹可能與雞飛得一樣低,雞卻永遠不會與鷹飛得一樣高。就是說,追求大道的人從技術上學到的仍然是大道的啟發、大道的無所不在、大道的證明。而一心搞技巧包裝的人,即使你講給他道的真諦,他聽得進去的仍然只有計謀與機巧,而一個心術不正的人,他接觸到了道,卻得出了害人之道、騙人之道、詭計多端之道,也就是對於大道的背離與歪曲,最後只能由於失道而滅亡。這樣的事情也是常常發生的。
類似的觀念在我國的武俠小說中多有發揮:好人學了武,更好;而壞人學了武,更壞。
所以我喜歡講大道無術。傾心大道的人用不著那麼技術那麼謀略那麼鉤心鬥角,寧可放開膽量,敞開心胸,用光明對待陰暗,用正直回應邪惡,用善意回答不懷好心。
把大道理解成陰謀,這可能來自邪惡的居心,也可能來自對於大道的理解認識的皮毛化。只看到了皮毛上的相似之處,只看到鷹與雞飛得一樣低之時,便否認了鷹的穿雲乘風向日高飛的性能,便為鷹搭一個草窩並且斷言鷹壓根就應該是住在這裡的。
從動機上看,皮毛化認識問題本身並不是罪惡,但是其愚蠢的結論,如認為老子是陰謀家,則是因愚而謬,因謬而錯,以致因錯而害人害己,自陷於罪。或者是由於小聰明、小有聰明,距大道十萬八千里,以小聰明觀大道,作出了符合自己的小聰明的而且是不懷好意的解釋。
越是小聰明越容易對別人不懷好意,越容易把小聰明用到不懷好意上,刻薄挑剔以對人,微醺欣賞以對己。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我知其然,不然其所以然。
好,用不著為老子的非陰謀家而辯護了,在庸人眼裡,智者確實像是比他多了點計謀,
庸人雖庸,但是能接受計謀之說,喜愛計謀之說,熱衷於計謀之講究,卻不可能接受大道之論、境界胸懷之說。
這一章仍然有些驚心動魄,尤其是政治家,將欲廢之,必固興之,讀之令人怦怦然。先立後廢,先揚後貶,先放後收,先與後取,這一類的歷史過程確實存在。有些是故意的謀略,有些則只是客觀的必然過程,乃至是一個令人感慨系之的過程。你無法斷定韓信的從青雲直上,到身為齊王,到被殺全部是劉邦或呂後的設計,只能說韓信的故事證明了大道的有效性與警示性。大國的許多興衰故事也說明了老子講的這些驚心動魄的道理。
然而,它仍然不全然是人工的設計。世事千變萬化,再說幾十個「將欲N之,必固X之」,對於世界來說,仍然是太簡單太草率了,這些只是粗線條,引為警惕、痛加防範則可,很有意義,視為藥方或錦囊妙計則不可。
柔能勝剛,弱能勝強,這是國人的一個見解,也是一個經驗,未必是從老子的著述中發明出來的。然而這不是無條件的。條件就是水,柔與弱的主體就是魚,魚兒離開了水,必然完蛋,更不可能勝什麼剛強了。水是什麼呢?老子一直認定,水是大道的形象與外象,不離開水,就是須臾不離大道。
條件又是深藏二字,大道如國之利器,不是讓你掛在嘴上,不是讓你顯擺吹噓的,只有用含蓄低調的態度學道用道,用非偽非飾的態度體悟大道,才能接近真正的大道。
名將不談兵,他深知兵的千變萬化,不可輕談。名醫不談藥,他深知病情的多種多樣,豈可輕易開處方?國之利器不能輕易示人,那不是用來表演用來炒作的。學問越深,道性越深,越應該沉潛含蓄,不可鋒芒外露,不可以之裝點門面,不可將大道變成佐酒談資,要注意內斂的功夫。那個「將欲N之,必固X之」的公式,那種微妙的「明」——道理與智慧,也是點到為止,不可多說。不可動輒將它拉到水面上來。
當然,這種講法與現代思潮的強調透明度與人民的知情權,又大不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