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者道之動,弱者道之用。
天下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
大道的運動往往是走向自己的反面,返回到本態。而道的應用、作用,是柔弱的、漸進的、低調的,即非強硬非凌厲非高調的。
天下萬物,是從有即存在的狀態下演變出來的,而有即存在的狀態,又是從未曾存在、不存在、不具有、即無的狀態下演變出來的。
一部老子的《道德經》,不斷地為大道命名,即為大道闡釋其內涵。到了這一章,強調大道的名是反與弱,並歸結到無。
反是什麼?第一是反面,逆向,強調道的運動並不是一味向著一個方向發展,不是單向運動,而是有時向相反的方向的運動,常常是雙向的運動。第二是強調返,古字反即返,返回。返回是什麼意思呢?回到本初狀態,回到本原狀態。第三是返回來再返回去,帶有周而
復始的某種循環的特色。中國人是喜歡圓形的,不論是講歷史發展的規律,是講天地萬物的變化,是講太極拳,是講氣功,是講戲曲表演,都有一種對於幾何圓形的崇拜。
運動的反方向性、可逆性、某種循環性,這是一個發現,是一個大膽的設想和預言。我們看慣了單向運動:人是越長越成熟、越長年齡越大,世界人口是越來越多、物產是越來越豐富、消費是越來越多越高標準、文化是越來越精緻複雜、知識與信息是越來越膨脹,等等。
但是事物還有另一面,人太老了會產生返回兒童心態的現象。越是發達國家,人口減少的現象越明顯。許多國家興起了、強盛了,又衰落了,乃至滅亡了。許多人物立志了、奮鬥了、成事了、發達了、輝煌了、固執了、孤家寡人了,垮台了。一年四季,陰晴寒暑,禍福通蹇,鴿派鷹派,直到時裝式樣、汽車類型、菜餚風味、文藝風格、明星偶像??也都有始而行時,繼而擴張,續而挫折,極而反,週而復始的發展軌跡。
老子的反者道之動的說法,增加了人們的想像能力與創造能力,有助於人們考慮問題時多從幾個可能方向推演,勝利時增加了憂患意識,失敗時增加了沉著與自信。
有許多有創造性的大政方針,就是反者道之動的產物:中美關係從敵對到接觸與利益攸關、建設性的合作,合作中又時有矛盾摩擦;中國的社會主義經濟從計劃到市場,市場也需要宏觀調控;農業從合作化到公社化到包產到戶到規模經營;傳統文化從痛加反省批判到強調弘揚其優秀成分,都是反者道之動的例證。
比如下棋,反者道之動的命題有助於多看幾步,你要考慮你的幾手準備也要考慮對方的應對。你要考慮你的精彩與出其不意、置對方於被動,也要考慮對方的出其不意,置你於被動。比如觀景,它有助於看遠一點,從東往西完了還要從西往東看,或有新的發現體會。比如做事,它有助於你多一點靈動,多一點應變能力與自我調整的能力,這一手做不成了,再考慮另一手。
社會主義國家搞改革開放,中國做得比較成功,與我們的文化不無關係。我們不僅有一種百折不撓、始終如一的堅持勁兒,也有百撓不折、足夠的自我更新能力,還有擇善而從、改而不亂、變而不驚的哲學頭腦。這與某些一根筋擰巴到底、從一個極端轉瞬跨入另一個極端的思維與行為模式大不相同。
弱者道之用的說法更奇了。健身、練功、競賽、對抗、柔道、拳擊??以及從事各種事業,難道有不要求自己的強壯與勝出,而自願將自己搞弱搞敗的嗎?
老子的這一個提法令人難以全部接受,但是他有自己的道理與絕門在裡邊。表現柔弱一點,謙卑一點,低調一點,常常會比鋒芒畢露、強弩硬弓、盛氣凌人、輕舉妄動更能成事。劉邦與項羽就是最好的例子。開頭項羽比劉邦強勢得多,結果是劉邦笑到最後。歷史上與今天所說的韜光養晦,也是弱者道之用的意思。謙虛使人進步,驕傲使人落後,說得是同樣的意思。
我們至少可以做到,可以參考:不論多麼自信,不論多麼大的心願志氣,寧可多強調謙虛謹慎,多強調師長朋友的幫助支持,多強調團結依靠大家,高築城、廣積糧、不稱王稱霸。尤其是那些掌了權、有了高位、事業有成、名利雙收的人士,如果以強梁姿態處世做人,恐
怕難有好的結局。
保持弱勢還有一層含義,為自己預留空間,為自己做好改進乃至改變的準備,為自己留下預案,留下適應發展的提前量,留下更上一層樓的高度。同時要隨時做好受挫的準備、失敗的準備。百戰百勝是不可能的,而失敗是成功之母卻完全可能。不怕弱,不怕敗,不怕錯誤,不怕調整轉彎,不怕重新開始,這是中國文化的優勢之一。
中國革命的歷程,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建設的歷程,正是這種文化的一個體現:「鬥爭,失敗,再鬥爭,失敗,直至勝利。」毛澤東的這句名言並不是從勝利走向勝利,像蘇聯人喜歡說的那樣。這是值得深思的。
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的道理亦極深奧邃密。首先從概念上說,這是一個極好的思辨訓練:如果什麼都是無,無也是無嗎?無也無了,負負得正,不就成了有了嗎?如果世界上只有有,與沒有有又有什麼區別呢?如果你與我都是億萬斯年地有的,那與沒有與無有什麼不一樣?沒有無的有等於無有,沒有有的無等於無無。比如一個從來沒有出生過也沒有被懷胎過的「人」,你須要確認他或她的無嗎?
有與無都是人的概念,是相反相成的概念。無是有的無,有是無的有,離了無則無有,離了有則無無。
另一方面,從經驗與常識的角度,從科學的角度,我們看慣了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有了地球才有地球上的萬物,故萬物生於有。地球有自己的形成,是從沒有形成變成形成了地球的,是來自無。一個人有姓名年齡籍貫歷程成就影響長短得失成敗喜怒哀樂??這是萬物生於有。但是這個人是從娘胎中有起來的,未進入或未結合於娘胎之前,他或她只是無。用我國百姓的說法,自己出生孕育之前,不知在哪個人的腿肚子裡轉筋呢。用我喜歡的說法,出生前五年就是我負五歲的時候,出生前一千年就是負一千歲之時,顯然,無也不是絕對的,還是有負數在,有轉筋的可能性在。
那麼死亡呢,死後此活人沒有了,但還有記憶、記載、遺產或遺憾??有誕生多少多少或逝世多少多少週年的日本人稱之為冥壽在。
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前是無,建立後是有,無的前身是有——舊中國,此有的更前身又是無。例如地球上出現人類以前,冰河時期或者什麼紀時期,中國不是無又是什麼?
老百姓很喜歡用有與無作主軸的成語俚語熟語:如有恃無恐、有備無患、有教無類、有心沒肺、有今兒沒明兒、有驚無險、若有若無??細品百姓對於無與有的領悟,也是有意思的。
而老子的看法,相較於有,無是更巨大更本原的概念,無是有的母親,有是無的運作。不必詛咒無,因為無並不意味著死亡,而意味著永恆。無是道的別名,不是死亡的別名。個體生命,生自無,死向無。從當今的科學的觀點來說,地球、太陽系、銀河系,直到宇宙,都是生自無、又滅向無的。無是更加根本的狀態,是有的更恆久的形式。而這種無,並非絕對的空虛寂滅死亡,而是永存的大道的一種基本狀態,是充滿了生機的無,是孕育著新的生機的無。我們完全可以相信這個無、禮拜這個無、珍重這個無、坦然於這個無。
無中有有的因素,否則有怎麼可能生於無?一個人的有以前,已經有他的父母、有生命存在的條件,然後才可能有他或她。有中有無的因素,一個人在沒有了、死去了以前,已經有無的因素:時間在逝去,細胞在死亡,童年在無,青春在無,往日的壽命在變無。
可惜後來俗人將無中生有當做貶義詞來用,當做造謠誣告的同義語來用,卻忽略了有生於無的規律性必然性,同樣正確的是有者必無,終無、復歸於無。
佛教也極喜歡討論無與有這樣終極性的課題。《宗鏡錄》卷四十六云:
??單四句者:(一)有,(二)無,(三)亦有亦無,(四)非有非無。復四句者:(一)有有、有無;(二)無有、無無;(三)亦有、亦無有,亦有、亦無無;(四)非有、非無有,非有、非無無??第一有句具四者,謂:(一)有有,(二)有無,(三)有亦有亦無,(四)有非有非無。第二無句中具四者:(一)無有,(二)無無,(三)無亦有亦無,(四)無非有非無。第三亦有亦無具四者:(一)亦有亦無有,(二)亦有亦無無,(三)亦有亦無亦有亦無,(四)亦有亦無非有非無。第四非有非無具四者:(一)非有非無有,(二)非有非無無,(三)非有非無亦有亦無,(四)非有非無非有非無??
這像是繞口令,更是繞概念令,繞有無令。正因為是有與無緊密結合,才繞得十分起勁有趣。你可以做思辨的概念的各種排列組合:有;有這個有,也有這個無;無這個有,也沒有這個無;有就是有,同時是無;無就是無,同時是有;不是有,也不是無,同時又是有,又是無;也有有,也有無,自然就是既沒有有,也沒有無??這是對於世界的終極探尋,這同時也是概念與文字的遊戲。你盡可以一邊繞一邊體會它的深遠的含義去吧。多繞幾次,似乎有助於開闊心胸視野。
思辨是為了實踐,這是從總體上說的,思辨也可以是為了思辨,為了擴張思辨的能力與界面,為了發展思辨的氣勢與功能,為了思辨的快樂,為了彌補現實的不足。
就像做數學題,數學是為生活而作出了貢獻的,但數學也允許純粹的演算與思辨。今天的純粹乃至遊戲性思辨與計算、證明,明天也許可以用到操作中去。從純粹的乃至於快樂型與趣味型挑戰型的數學難題的演算與證明中,最後獲益的仍然是數學的主體——人。
我是重視實踐重視經驗的,常自稱經驗主義者。但是同時我不拒絕純粹思辨的快樂與光明境界,尤其是擴展思辨的光明淨土。能夠擴張思辨的光明淨土,其樂何如!
我不拒絕用概念的花朵,纏繞修築重巒疊嶂、氣象萬千、美不勝收的思想的花壇花園樂園。
親愛的讀者,請用有與無兩個要領作一篇兩千字的文字,繞口令或者快板也行。例如我隨手寫的:
世上多萬有,
萬有終須無。
有有多聲色,
大千便歡呼。
聲色變無有,
俗人當痛哭。
此無彼或有,
此有彼將無。
無有何者有?
有無何者無?
你痛你的苦,
我歡我的呼。
無無仍須有,
有有一大無。
……
作完後,你會感覺自己一下子長高了好幾厘米。你想試試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