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以百姓心為心

    聖人常無心,以百姓心為心。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德善。信者,吾信之;
    不信者,吾亦信之;德信。
    聖人在天下,歙歙焉,為天下渾其心,百姓皆注其耳目,聖人皆孩之。
    聖人常常是沒有自己的見解與心願的,他們只是以百姓的見解與心願作為自己的見解與心願。對於善良的人,需要善待他們;對於不怎麼善良的人,同樣需要善待他們,這樣,就可以獲得善良的結果了。對於講誠信的人,需要講誠信;對於不怎麼講誠信的人,同樣要以誠信待之,這樣,就能樹立誠信的風氣了。
    聖人活在世上,小心翼翼的,為了天下而聚攏自己的心思(聚精會神),百姓們是十分在意聖人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的。聖人就像對待孩子一樣地對待百姓。
    這一章馬上讓人想起中國共產黨的宣示:中國共產黨沒有屬於自己的特殊利益,而是以中國人民的利益為最高利益。
    這當然是理想的統治執政。以百姓之心為心,何等好啊,做起來並非易事。原因在於百姓之心並不是明明白白地擺在那裡的。百姓要求的,聖人可能以為那只是眼前利益,並不符合長遠利益。這部分百姓要求的與另一部分百姓要求的可能恰恰針鋒相對。還有一些百姓之心,可能被某些聖人認為是另外的偽聖人誤導、煽動的結果。而另一部分聖人,可能認為這一部分聖人才是偽聖人。僅僅為一個什麼是百姓之心,就夠聖人們與百姓們鬧個夠,也許還會為這個百姓之心的定義問題殺個血流成河也說不定。
    而且不能不說,聖人也是人,也可能有偏差與私心,也可能有貪慾、偏頗、發燒、糊塗??怎麼樣才能保證聖人真的無心,真的永遠以百姓之心為心呢?這就不是理論理想願望能解決的了。
    善者善之,不善者亦善之。信者信之,不信者亦信之,這更難,也更重要。原因是人們在相互的關係中,常常會「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常常是以眼還眼以牙還牙,常常是越鬥爭越趨同:你既然對我不仁,就莫要怨我對你不義;你對我亂咬,就莫要怨我對你下嘴;你對我上綱上線,我豈能任人宰割?我也要把帽子棍子還擊回去;你投來雞毛,我還回去蒜皮;你投來毒箭,我射過去藥矢;你對我無中生有,我對你信口開河??這樣,一個污點就會染黑一片,一個野蠻就會惡化全局,一個兇惡就會改變整體氣氛。
    我一生中提倡用光明正大回應陰謀詭計,用與人為善對待無端的敵意,用積極投身本職本業務來回答自己幹不了也不讓別人幹的職業騷擾、學術騷擾、創造騷擾。還要用心平氣和回應氣急敗壞,用寧可教天下人負我、同時努力不要負一個人的姿態與目標,回應自我中心與心懷叵測??也是這個意思。當然,有時候也會碰到以惡對惡的局面乃至必要性,說實話,那是萬不得已,偶一為之,淺嘗輒止,見好就收,不足為訓。但是總還是要避免以暴易暴,以窮極對無聊,以小心眼對心眼小,以帽子對棍子,以嘟嘟囔囔對囉囉唆唆。
    以善來求善,以信來求信,以善應對不善,以誠信應對猜測與欺騙,這很難,並非事事成功。
    但是我的經驗,這樣做的結果,化敵為友、化小氣為大度、化意氣之爭為君子之爭的成
    功率當在百分之十以上,最高可以達到七分之一——百分之十四強。一時沒有達到也還可以等待。
    不這樣,與對方趨同,與對方一樣沒勁,與對方兩敗俱傷的機會則是七分之五——百分之七十強,即使你確實更占理。
    公道自在人心,人心總會有一桿秤,惡人的果實必然是孤家寡人,叫做鬼影子都見不著。而善良與誠信的果實是友誼長存,信任長存,形象長存。如果認為可以以惡來求善,以陰謀求誠信,以出氣求擺平,那就更是絕無可能。
    有個小問題。另一種版本叫做聖人無常心。不是說無心,而是說有心而不固定、不恆久。有的學者將之改為常無心,這也許是改得好的,易解了。有的版本作恆無心,也行。常無心,是說聖人常無先入之見,一切聽百姓的聽民意的。無常心呢,則是說聖人的心並非僵化與一成不變,要隨時按照百姓的意願調整充實自己的心——執政目標與執政理念。都可以,都好,沒有大矛盾,相通。
    不僅《老子》,中國的許多古籍,都有這種文字上的疑問,有些專家為此付出了大量精力考據立論,叫做聚訟紛紜。其實多義性與可更易性也是趣味,也是空間,不妨多元一下包容一下試試。多假設幾種可能,姑妄解之,看看古人的議論抒情能有幾種解法、表達法,能在哪些方面給今人以不同的啟發。這不也是讀書尤其是讀古書的一樂嗎?

《老子的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