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我介然有知,行於大道,惟施是畏。大道其夷,而人好徑。
朝甚除,田甚蕪,倉甚虛。服文彩,帶利劍,厭飲食,財貨有餘。是謂盜誇,非道也哉。
我們本來應該有一個深刻與堅決的認識,就是要皈依大道,按大道行事。大道怕的是偏離於它,而走上邪路。大道本來是平坦周正的,偏偏人們,尤其是當權者們不肯那樣走,他們更喜歡走小徑乃至於邪魔外道。
朝廷裡相當腐敗,田園裡一片歉收,倉庫裡業已空虛,為政者卻穿著鮮花著錦的華麗服裝,佩帶著珵亮耀眼的銳利寶劍,享受著奢侈無度的精美飲食,而且是一身的珠光寶氣。這
是在欺世盜名,這是在自欺欺人,這是在偽作強大,這才是對於大道的全然背離呀!
老子很早就發現了一個大問題:理論與實踐的脫離,人們尤其是當政者的非道性——不按公認的大道行事的特性。
果然,儒家講仁義道德、仁政、以德治國,那麼請問,標榜尊孔的歷代統治者,有幾個人做到了四維八綱五德周公孔聖人的教誨了呢?道家講清靜無為,講以百姓之心為心,還有其他各家包括各種宗教的理論與清規戒律,誰又認真做到了呢?法國大革命提出的自由平等博愛,基督教提倡的寬恕,佛教提倡的慈悲,一些宗教提倡的救世苦行與奉獻犧牲,不錯,是有人做到了,然而沒有做到的人更是多得多。
舊中國的國民黨講三民主義,他們做到了嗎?如果他們做到了,會在內戰中敗得那樣慘嗎?
我們今天的指導思想非儒非道非某種宗教,我們講的是馬克思主義,講馬克思主義的中國化,講社會主義的核心價值,講八榮八恥,等等。黨與人民正在努力躬行這些指導思想的要求,這並無疑問,但同時,社會上包括身居高位者中,仍然有大量的不講指導思想,只講跑官跑級;不講原則,只講關係;不講理想,只講利益;不講清正廉明,只講徇情舞弊,乃至貪污腐化、損害公共利益,成為國家的罪人,成為罪犯的無數事例。這究竟是為什麼呢?
不僅在我國,就是在歐洲,也有許多理想主義的信念是建築在大致的性善論基礎上的,例如利他主義的提倡,例如對於慾望的克制等,在理念上常常所向無敵,沒有人敢於、好意思於公開反對,即沒有什麼人敢於公然地暴露自己的自私、利己、多欲、粗鄙。但人性中又確有不那麼大公無私的一面,有自己的私密,有自己的弱點,有自己的局限,這是理論難以完全與實際合榫的首要緣故。
其次,原則理念的收效需要時間,而一些邪路斜徑小道後門的收效常常立竿見影。人們,包括為政者常常難以完全拒絕小道斜徑的誘惑,原因是小徑已經被認定為捷徑。何況還有體制上的不足,為各種斜徑小道開了方便之門。例如人際關係,你本事再大,學問再好,人際關係不好,好辦事嗎?當然不靈光了,你也就難以責備有些人只忙於搞關係了。
再有就是客觀世界的千變萬化,理念、大道、主義在其面前常常顯得捉襟見肘,難以對付。國人自古追求以不變應萬變,以一個大道,一個「一畫」,一個一以貫之應對世界上的一切問題:包括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醫療、養生、繪畫、音樂、用兵??這是我們的傳統的本質主義、整體主義、整合主義、主導主義的體現。我們追求的是共同性、一貫性、整體性,而有時忽略了差異性、變異性、具體性、分類分科性。這是我們的文化傳統的一個特色,優劣短長另議,但是它會更加造成吾道其夷而莫之行(我指出的大道非常平坦正直,但人們不去實行)、大道其夷而人好徑(大道很平坦正直,人們卻偏偏更喜歡走小徑)的令偉大的老子大發牢騷的局面。
從中也可以看出人的成色與份量。什麼叫庸人,什麼叫俗人,什麼叫沒有覺悟的人?就是那些沒有原則、沒有理念、只看蠅頭小利、隨風搖擺、任人或任風驅趕的人。而一個精英,一個仁人志士,一個有識之士,一個智者,一個大寫的人,就不然,他應該懂得更多的根本的道理,更接近於歷史與世界的大道,更自覺地有所為有所不為,敢於拒絕,敢於說「不」,
時時有自己的清醒、自己的選擇、自己的堅守與投入。時間不斷地逝去,歷史不斷地發展,投機者、夤緣時會者、搭車者、逢迎之徒、無恥小人,或快或慢,總會暴露自己的面目,成為笑柄,成為反面教材。在最好的情況下,是熱乎一段,然後被人遺忘。
這樣的反面教材、反面教員,老子已經勾畫出來一個。他講得其實很生動,官事腐敗,農田荒蕪,倉廩空虛,卻還要窮奢極欲,耀武揚威,裝腔作勢,自欺欺人,這樣的人是無法逃脫可恥滅亡的命運的。
明初開國重臣劉基——劉伯溫,也提出了「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著名說法,他描繪一些堂堂皇皇、張牙舞爪的人物,其實內裡非常空虛,與老子的說法一脈相承,是值得引為教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