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者不言,言者不知。
塞其兌,閉其門,挫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是謂玄同。
故不可得而親,不可得而疏;不可得而利,不可得而害;不可得而貴,不可得而賤。
故為天下貴。
真正有知識有智慧的人不會輕易說話,輕易說話的人並沒有什麼知識與智慧。
關門閉戶,閉目塞聰,磨鈍你的銳氣,減少你與旁人的糾紛、分歧,調和五顏六色,認同於塵世的非絕對潔淨狀態。這就是所謂的廣大深厚的認同精神、尚同精神。
能夠有這種玄同,即廣大深厚的認同、尚同精神了,你就不可能被親暱拉攏,也不可能被疏遠冷落。你就不可能被收買利用,也不可能被陷害侵犯。你就不可能被提升尊貴,也不可能被貶低下賤。
能做到這樣,就是天下最高貴、最有尊嚴的人了。
這一章特別強調所謂的尚同精神,不是求異而是尚同,這也是中國古代先哲思想的一個重點。老子一上來先談言與知的關係。知者不言,言者不知,與孔子的「述而不作」,與禪的「不可說,不可說」,與西諺「雄辯是銀,沉默是金」有異曲同工之妙。與尚同精神聯繫起來看,妄言(誇張、片面、空談、吹噓、為自我表現而多言)是產生分歧的一個原因。
當然我們也有另外的傳統,即所謂學而不厭、誨人不倦的傳統,灌輸的傳統,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的傳統。
閉目塞聰,和俗世拉開了距離,不會跟著俗世跟著時尚跟著風亂轉。而挫銳解紛、和光同塵,則是對於人間(不管它有多少弱點、多少負面的東西)的和解,是一種對於俗世的親和的姿態,而不是一味眾人皆醉我獨醒、眾人皆濁我獨清的孤憤決絕。
這裡的前提是對於統一、同一的大道的承認。既然都是大道的體現,萬物萬象之間就沒有不可調和的矛盾,就有共同性,就可能找到共同語言,就有可能找到和諧共存的辦法。不論雅與俗,精英與大眾,不同的族群,不同的宗教、學派、文化傳統??都有它的玄同而小異之處。
不可得而親、疏、利、害、貴、賤,則是金玉良言,其意彌深,其格彌高,其言彌善。在那個政治動亂、風雲震盪的時期,人因為外力、因為環境而忽為座上客,忽為階下囚;忽擁黃金屋,忽成乞討兒;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忽吉忽凶,命運難卜;處處被動,任人宰割,任人耍弄,太難自處了。老子的幾個不可得,也太寶貴了。
不可親、疏、利、害、貴、賤是什麼意思呢?就是要穩定,要有一個穩定的環境,也要有一個穩定的精神狀態,一個穩定的自我,然後才有大道的彰顯,才有發展,才有一切的美好。
春秋戰國時代的最大特點是不穩定。這個時候只能加強自己的定力、靜力,認識到吉凶
互轉、福禍相倚的道理,看透外力與環境的非道性、非鄭重性、非長久性,轉化到反面的習性;看透外力與環境對你的親近與疏遠、予利與加害、提升與貶低的共同性:這個共同性就是擾亂你的清靜理智,降低你的人格尊嚴,增加你的貪慾或恐懼,取消你的主動精神、主體性,使你用僥倖、用迎合、用躲避、用服膺、用作秀來適應環境,爭榮防辱,趨利避害,思貴懼賤,實際上是摧毀了自己的道心道性道覺道力。你能抵禦得住這一切,能夠不受外力的親疏利害貴賤的左右,就是至人、聖人、哲人了!
人之貴在貴於大道,而不是貴於親疏遠近榮辱得失貴賤禍福。這一點太重要也太難做到了。
老子說,做到這一點的人是天下之貴,是天下最高貴、最寶貴、最珍貴、最有價值的人。老子在談到其他問題時沒有用「故為天下貴」這樣極度的褒語,可以看得出老子對於不可得親疏遠近榮辱得失貴賤禍福的境界的嚮往、推崇與提倡。
不是官大則貴,不是錢多則貴,不是名聲大則貴,不是能唬人能嚇人則貴,而是不可得而親、不可得而疏、不可得而榮、不可得而辱、不可得而利、不可得而害、不可得而貴、不可得而賤最高貴。善哉斯言!尤其是不可得而貴則貴,太棒了。當一個人得而貴之的時候,因外力的捧抬而貴,也就是得而辱之的同義語。你認為某種力量可以給你增加高貴,那麼這種力量採取相反取向的行為,不就恰恰可以侮辱你作踐你毀掉你了嗎?無慾則剛,無慾則刀槍不入、金剛不壞,也就是天下之至貴真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