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醉舞的哈熊 在客運站慘叫的烏爾汗
   
    「是的,快了,再有幾個小時就到了。您是第一次到我們伊犁來嗎?啊,太棒了!真是個美好的地方!我到過上海——了不起的高樓大廈,不過,人太多了。從白天到黑夜,從黑夜到白天,大街、小巷,川流不息的人群使你頭暈目眩。我到過廣州(和您一樣,我也是採購員),珠江邊的陽光是多麼燦爛!可在那兒,誰見過漫無邊際的、耀眼的飛雪?分不清四季的一年,過起來有多麼單調?哈哈……您笑了,您大概笑話我是坐井觀天,也可能的。我想告訴您,我到過東北的三棵樹,也到過海南的三亞,到過煉鋼中心也到過停泊船舶的碼頭……一句話,哪裡也比不上我們小小的伊犁,如果說祖國的邊疆是一個金子的指環,那麼,我們的伊犁便是鑲在指環上的一顆綠寶石!」
    「我早就聞名了,伊犁是個好地方。」
    「對呀,正是這樣。那些關內的漢族同志是怎麼想像我們的新疆的?荒涼的戈壁灘,乾旱的沙漠,峻峭的冰山,阿勒泰的奇寒中男人要帶著木棍小便,邊尿邊敲;吐魯番的酷熱中縣長要泡在水缸裡辦公……不錯,讓人們隨便議論新疆去吧。但我們伊犁不是這樣。如果坐飛機,看起來就更明顯,一過門樓山口,進入伊犁範圍,到處是鬱鬱蔥蔥的一片碧綠!高山上是雲杉密林,丘陵上覆蓋著肥美的牧草,河谷地區,到處是縱橫的阡陌,是莊稼,是果園,是花壇,白楊高聳入雲,葡萄架遮住了整個的庭院……是這樣吧?」
    「呵……是的……」
    這是一九六二年五月初,在一輛長途客運汽車上。汽車正沿著傍山依水的山間河谷公路盤旋而下。公路兩旁都是山坡,山坡上矗立著無數四季常青的雲杉,顯示一種莊嚴沉靜的墨綠色。時而由峭壁的頂端,一股清澈的雪水,伸延傾瀉下來,到山谷匯入永遠奔騰不已的急流,擊打著怪石,沖刷著積年的落葉,揚起朵朵銀花,旋轉跳躍而去。
    這是從烏魯木齊出發以來的第三天,也是旅行的最後一天。歷來都是如此,頭一天還沒有擺脫上路的匆忙慌亂,記憶還留連在始發的城市,旅客們彼此也還生疏。第二天不免有些疲勞,路旁的景物相形之下又顯得荒涼而且陌生,旅行似乎正在使你遠離熱鬧與繁榮,接近堅硬與寒冷。而第三天,旅客們相互熟悉了,又都懷著一種即將到達目的地的興奮愉快的心情,你進入了綠洲,進入了房屋、店舖、人家、水、林木、牲畜與更多的聲響。熱烈的交流此起彼伏,笑聲和話聲交響在一起。現在,正在不無誇張地講述伊犁的美妙的是一個蓄著美麗的黑鬍鬚的中年維吾爾人,過了二台以後,他摘下了藍華達呢制帽,換上了一頂用細氈子做的、略近船形的、鑲著黑絲帶子的講究的帽子,他穿著一身漆黑的條絨衣褲,腰上繫著一條黑綢子做的褡包,說起話來眉飛色舞。他的談話對手和他並排坐在一起,是一個年齡稍大一點,鬢角有些花白,臉上總是帶著一種謙遜的笑容的幹部。那位黑鬍鬚阿哥覺得自己一個人滔滔不絕地講下去或許有些失禮,所以,他有時回轉過身來,徵求一下坐在他的後面的一個體格健壯,中等身材,在濃黑的眉毛、突出的眉骨下面長著一雙深邃的,甚至相當秀氣的大眼睛的年紀輕一些的維吾爾男子的意見。他說上一段,便回頭問道:「是這樣吧?」得到的總是肯定的回答。於是,他放心滿意地繼續敘述下去。
    「為什麼伊犁這麼好呢?因為伊犁有豐富的水源。哈什河灌溉著三縣一市的土地。特克斯河、鞏乃斯河也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這三條河流匯成了洶湧澎湃的伊犁河,伊犁河既提供了哺養我們的土地和人們的乳汁,又是排除鹽鹼、疏浚洪水的天然通道。在伊犁,到處還有四季恆溫恆量的泉水。我去過吐魯番,噢,請吐魯番人原諒我!我們澆麥地跑掉的水也不比他們大渠裡的水少!土地肥沃,氣候溫和,您看看伊犁樹木的葉子是多麼黑綠黑綠的!有人施肥嗎?不,沒有人施肥。真是個插上手杖也能夠發芽長葉的地方!這可不是傳說:在伊犁,許多供電工人就碰到過這樣的麻煩,您扛來了電線桿子,您把木桿子入土的那一端注上了熾熱的瀝青,然後,您把它埋到了地裡,過了兩個月,一場雨後,我的天啊!它活了,伊犁的泥土,伊犁的空氣,伊犁的水賦予它以生命,電線桿子伸出了枝條,這是多麼有趣的事情!」
    黑鬍子阿哥說得得意起來,半閉上眼睛,哼哼起一支富有伊犁地方特色的,既開闊悠揚又縈迴纏繞、難解難分的民歌。接著,未開口自己先笑起來:
    「我們單位有個漢族小伙兒,蘇州醫學院畢業的。他剛到伊犁,要到西公園去逛逛,我先告給他路,他不好好聽,出去轉了半天沒有找到公園。原來,照他的經驗,他以為哪裡樹多哪裡就是公園,他走啊,走啊,到處都有那麼多的樹。結果,他迷路了。哈哈……其實,整個伊寧市,就是一個大公園……看!我們到了什麼地方了?您聞見了沒有?」
    他叫了起來,用手指著車窗外的正在向後飛馳的一簇一簇的果樹,隨著車輛的下坡行駛,針葉樹漸漸稀少了,現在山間兩旁,是成片的野果林,正是開花的季節,枝頭的花朵,像一塊一塊鋪展開的雪白的絲絹,陣陣沁人心肺的芳香,不時襲入車內,令人清爽愉悅。
    那個鬢角花白的幹部用力吸了口氣,讚歎地說:「真多啊!這都是……」
    「這裡就是著名的果子溝,汽車在野果林裡要走一個多小時。到處都是野蘋果,生吃不太好,但是可以熬果醬,可以釀酒。有時候,落滿地面的野蘋果堆積得很厚,它們自動地發酵了,變成酒和糖了,鳥兒們,獾、黃羊、麋鹿一直到刺蝟,吃多了這些含酒含糖的果子 ,它們醉了,它們走在路上一溜歪斜,搖搖晃晃,哈哈哈哈。有一次這裡來了一頭阿尤,也就是哈熊(棕熊),吃多了醉蘋果,它走在山溝裡,彎腰、伸腿、揮掌、全身亂顫,呵,那是跳舞……哈熊跳起舞來,這是只有伊犁才看得見的節目……
    「再往下面,就有真正的果園了,現在伊犁的農民,家家都有奶牛,家家都有果園。您知道伊犁的夏檸檬蘋果嗎?個兒不大,綠中帶著黃,柄下有一塊深褐色的暈斑,它有多麼香啊!有一次,我提著一兜蘋果,在鄉間的土路上行走,一下子招來了那麼多蜜蜂圍著我的網兜飛,嚇得我狂奔起來……哈哈哈……是吧?兄弟。」黑鬍子阿哥轉身問道。
    「呵,是的,當然。您把我們伊犁的好處說得很好聽,很動人……」
    「再說伊犁的蜂蜜……」黑鬍子繼續講述。
    「不,先不說蜂蜜吧。」坐在後面的濃眉毛的「老弟」揚了一下手,打斷了他的話,「我是說,年年歲歲。我們講伊犁的白楊、蘋果、酥油、蜂蜜……是不是已經講得夠多了,已經講得太多了呢?」
    「您這是什麼意思呢?」黑鬍子眨一眨眼睛。
    年長的幹部注意地轉過了頭,打量了濃眉大眼的「老弟」一眼。
    汽車裡又有幾個人被他們的談話吸引了,把視線投了過來。
    「沒有什麼,」「老弟」低了一下頭,一瞬間似乎有點不好意思,然後,他有些激動地開始說起來,「從小我就聽人們講伊犁的得天獨厚的氣候、環境和物產。雖然那個時候,白楊和蘋果,蜂蜜和奶油並不見得人人都能夠享用。哪裡沒有窮人呢?但是,即使是這樣吧,伊犁人談起自己的家鄉來總是充滿著驕傲。現在呢,我們說得就更帶勁了。伊犁人走到哪裡都要描繪家鄉的白楊和蘋果。少說一點,不行嗎?」
    「您是說,我們伊犁人愛吹噓自己的家鄉嗎?哈哈,很可能的。」黑鬍子笑了起來,「在談論鄉土的時候,我們伊犁人從來不懂得謙虛……」
    「那是自然。自己的母親最慈祥,自己的家鄉最可心。拿我來說吧,我是阿圖什人,到伊犁地區定居已經四十年了,然而我還是想念阿圖什的無花果。如果有人給我一片阿圖什的無花果干,我寧願用一百隻伊犁的蘋果換它!」一個白鬚飄拂的老人說。
    又一陣哄笑聲。黑鬍子不滿地低頭嘟囔說:「這麼說,你為啥不回南疆去?」
    大眼睛「老弟」嘴動了一下,本想再說點什麼,又把話嚥了回去。
    「我沒有到過伊犁,」年長些的幹部說,「但是我知道,我相信,伊犁是個好地方,是個光榮的地方,是個引人注目的地方。近來,伊犁的情況怎麼樣?」他問「老弟」。
    「我也有好久沒有回去了。聽說了一點。」
    「您是?」
    「我是一個農民。當了三年工人,現在回公社,繼續當我的農民。」
    年長些的幹部模樣的人點了點頭,說:「我叫賽裡木,從南疆調到你們伊犁來工作了。往後,還請你們多幫助呢!」他看了一眼黑鬍子。黑鬍子高興起來,說:「我叫米吉提,您到食品公司一問米吉提採購員,沒有不知道的。」
    「我叫伊力哈穆,家在躍進公社愛國大隊第七生產隊。」
    於是,三個萍水相逢的朋友,通了名姓,繼續閒談起來。
    汽車過綏定當時的綏定縣,一九六五年更名為水定縣,一九六六年撤銷此縣建制併入霍城縣,霍城縣駐地由霍爾果斯鎮遷至水定鎮。了。伊力哈穆彷彿聽到了自己的心跳,他目不轉睛地注視著車窗外的一草一木,像久別了的兒子尋望著自己的母親。三年前離開這裡的時候新植下的小樹苗,現在已經灑下了大片的綠蔭。在原來只有幾座錯落的小土屋的高低不平的村舍裡,出現了嶄新的大隊辦公室、學校和糧倉。遠遠向南望去,時而被丘岡遮住,時而又出現在眼底的隱約可見的玉帶一樣的伊犁河,正升騰著春日的氤氳。摩托車隊斜對面的大水磨,仍然是轟響著那不分晝夜從不停止的聲響。再過去,有一個居民的院落,伊力哈穆還記得,三年前離開伊犁的時候,這家正對著院門的精心修砌的方正光澤的爐灶曾經引起過他的興趣,現在他想看一看,爐灶是否還在那裡;可惜,院門關閉著……三年前,二十七歲的伊力哈穆,不顧自己年齡已經偏大,根據公社黨委的安排,作為新招收的青年工人的帶隊者,離開伊犁,到烏魯木齊一個機床廠學習鏜工。他決心做一個產業工人,為祖國的工業化貢獻自己的熱汗和心血。但是,不管是在集體宿舍還是在俱樂部的晚會上,一閒下來,他就想起伊犁:一九五八年大兵團作戰平整的土地,這兩年可獲得了滿意的收成?裡希提書記一直張羅著的大隊農機站,可買到了「東方紅」牌拖拉機?甚至在烏魯木齊他也訂了一份《伊犁日報》。不但看來自故鄉的革命和生產的喜訊,而且也不放過每天的天氣預報。為一場適時的春雨欣慰,為一場早來的霜凍憂心。如今,說是全國遇到了百年不遇的大災害,糧食成了全國人民面臨的最大問題。在黨的充實農業第一線的號召下。他回來了,他又看到了伊犁河邊碧綠的田野,他又聞到了伊犁河谷的清香濕潤的空氣。家鄉的話語也是分外親切的,在霍城停車時向乘客兜售葵花籽的孩子,不說每公斤六毛五分,而說是六十五分伊犁人計算錢幣時一般用分和元兩個單位。……薩拉姆,伊犁!薩拉姆,鄉親們!
    在一陣標誌著客運汽車到站的銅鈴聲中,汽車拐了幾個彎停下了。米吉提採購員到了目的地以後,顧不上新結識的旅伴了,興沖沖、急匆匆下車離去。伊力哈穆與賽裡木道了再見,便爬到車頂行李架上,幫大家取行李。越是婦女和老人,行李就越大,越重。伊力哈穆吃力地拎起一個個行李包,再走到扶梯上,一一交到主人手裡。最後,只剩下伊力哈穆自己的簡單的行李捲了,旅客們也差不多已經走光了。伊力哈穆將行李拋到地上,準備下車的時候,忽然聽到了一聲淒厲的、令人毛髮倒豎的慘叫。
    伊力哈穆不由得停住了腳。站在車頂上,周圍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本來,在取行李的時候,伊力哈穆已經隱隱覺到伊寧市的景像有點異樣。長途客運汽車站邊,原本是指定的農貿市場,郊區農民可以在這裡出賣一些瓜果、蛋禽、莫合煙在俄蘇小說中稱為「馬合煙」。之類的農副產品,歷來這裡都是熙熙攘攘、簇簇擁擁的,今天,卻杳無人跡。當某一輛長途客車到達的時候,客運站四周歷來會聚集著一些拉腳的毛驢車爭相招攬顧客,今天卻一輛也沒有。還有,伊犁的居民大多習慣了把窗子開到臨街的一面,白天,透過精美的挑花窗簾可以欣賞繁華的街道和過往的行人,晚上,才把安裝在窗外的木窗扇嚴嚴關住;今天,才下午三點多鐘,大部分木窗扇卻關得嚴嚴實實。這都是令人疑惑的兆頭,雖然伊力哈穆一時還沒有反應過來。
    「出了事了?」伊力哈穆心裡一沉。於是,他順著聲音望去,只見一群人——其中大半是剛下車的旅客——圍攏著一個披頭散髮的婦女,慘叫的聲音,就發自那裡。
    伊力哈穆夾著行李走出了客運站,向人群走去,只聽見一聲又一聲的號哭。「怎麼了?這是怎麼了?」伊力哈穆問,沒有人回答。有幾個人歎著氣,搖著頭,離去了,伊力哈穆往前湊了湊,這才看見那個痛不欲生的婦女,髮辮散開,頭巾耷拉在身後,渾身塵土,淚水劃在臉上變成橫一道豎一行的泥污。她正抓著胸脯,抖顫著身軀,呼天搶地地號哭:
    「讓我死了吧!讓真主懲罰我!讓魔鬼整治我!這是多麼可怕的災禍!我的乖孩子,我的生命的生命,我的可憐的!」婦女捶胸頓足,又狠狠地打自己的嘴巴。人們拉也拉不住。
    淚水、塵垢和痛苦使婦女的臉變了相。伊力哈穆急切中分辨不出這個人的面容。但是他覺得很面熟。「難道是她?」伊力哈穆衝到了那個婦女面前,「烏爾汗姐!烏爾汗大嫂!是您嗎?您這是怎麼了?」
    烏爾汗沒有任何反應。她哭著,叫著,抓著自己的頭髮,撕著自己的衣衫,她又要打自己,伊力哈穆死命拽住她的手。她哽咽了,說不出一句話,突然,一頭栽倒。
    伊力哈穆一把扶住了她,然後輕輕地幫她坐在地上,靠在自己的行李上。他問周圍的已經不多的人:「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發生了什麼事情?您不知道嗎?」一個戴著羊皮圓帽的老人回答,「她是從霍城的清水河子返回來的乘客……她丟了兒子。那裡,也有的孩子丟了父母;昨天這兒還有一個狗崽子,他上車要跑,他的老媽媽拉著他不讓他走,他竟然一腳把老媽媽給踹倒在地上!不像話喲!」
    「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
    戴羊皮圓帽的老人向伊力哈穆翻了翻眼,對他的問題感到奇怪。這時,正好一輛小汽車風馳電掣地從街心駛過,老人迷惑地指著伏爾加牌小車說道:
    「說是因為他們哪!」
    透過揚起的團團煙塵,伊力哈穆看到了蘇聯領事館的標誌。
    伊力哈穆明白了。
    伊力哈穆是有思想準備的。在工廠,他已經多次聽到了傳達報告,上邊說赫魯曉夫上台以後變成了修正主義,說是他在蘇共二十大上大罵了斯大林。當時還是新黨員的伊力哈穆聽了別彆扭扭,好像是吃了不潔的食物。一九五九年,在紀念列寧誕辰九十週年的活動中,伊力哈穆似懂非懂地學習了三個有關文件,一個是《列寧主義萬歲》,一個是《在列寧主義的旗幟下奮勇前進》,還有一篇叫什麼,他想不起來了。距離偉大的祖國中國與他的故鄉伊犁只有幾十公里的、過去說是非常偉大甚至更加偉大和先進的、無敵的蘇聯,現在與中國掰了,他不免觸目驚心。今年以來,家鄉的裡希提書記和他的妻子米琪兒婉也通過信件報道了正醞釀在伊犁、塔城地區人們頭上的黑雲惡雨。五月初,伊力哈穆離廠前夕獲得了在塔城一些地方人心浮動,說是有國內外敵人誘騙裹脅邊民外逃的消息。在他這次動身前夕,廠黨委第一、二把手和他談了整整三個多小時。黨委書記說:
    「與其說是回家,不如說你是出發到硝煙瀰漫的火線上去。鬥爭是激烈、複雜、曲折的。伊犁人民正面臨著嚴重的考驗。艱巨的鬥爭正在等待著你。我們的先人曾經為了不讓侵略者的魔掌攫取可愛的伊犁而奮戰。我們的父兄曾經為了不讓國民黨反動派蹂躪美麗的伊犁而流血。現在,輪到你,伊力哈穆同志,為保衛和建設那神聖的土地而獻身了!祝你勝利!我們全廠、全新疆和全國的工人弟兄們都在注視著你!」
    書記講得高屋建瓴,大氣磅礡,伊力哈穆是五體投地,深受教育,但他仍然不無迷惑,書記講得太像《人民日報》社論了,他還沒有那個一接觸社論就聯繫得上家鄉的實際的水平與思維習慣。而只要一提到家鄉伊犁,他馬上想到的是綠洲,是果園,是奶牛,是花頭巾,是唱歌,是伊犁大曲,是土造啤酒,是俄式四輪馬車狄西羅,是小伙子們的放肆的狂笑,是夏牧場上的哈薩克牧民帳篷和他們釀製的酸馬奶……他想像不出伊犁是如何變成了國內外政治角鬥的前沿殺場,到處是明槍暗箭、火並死掐、硝煙四起、不共戴天……
    是的,他全然沒有料到,當他這一次重又踏上家鄉的親愛的土地的時候,在不知第幾百次高談闊論了伊犁的得天獨厚的奶油與蜂蜜之後,緊接著迎接他的竟是稀少的行人、蕭條的市面、緊閉的門窗、惶恐的目光,還有烏爾汗的那摧肝裂膽的慘叫!人們不是都說,伊犁人是最樂觀,最少憂慮的嗎?不是說,伊犁人哪怕只剩下兩個囊餅,也還要拿出一個當作手鼓敲打著起舞嗎?解放十多年了,人們都相信自己的生活越來越幸福,越來越繁榮,如果有什麼困難麻煩,也只不過是暫時的插曲,轉眼間一切都會是美妙無比。在解放路的街心,不是總有穿著彩色的連衣裙,繫著爭鮮鬥妍的各色頭巾的姑娘們挽著手臂,唱著歌兒行進嗎?在西沙河子的林陰道上,不是總有搖響著脖子上的銅鈴、甩動著耳邊的紅纓的四套馬拉動的俄羅斯式四輪馬車,載著剛剛喝完喜酒的歡歌笑鬧的人群歡天喜地、風馳電掣而過嗎?這個一年四季,室內室外,到處是鮮花和綠茵,到處是瓜果的甘美、油肉的豐腴、酪奶的白嫩、醇酒的酣暢的地方到底遇到了什麼災禍?
    烏爾汗漸漸睜開了眼睛,僵硬地彎曲著的手臂無力地垂了下來。她茫然看了伊力哈穆一眼,若有所思。一滴渾濁的、大大的淚珠,停留在她的眼角上。
    「烏爾汗大嫂,告訴我,您怎麼了?」
    「早晨,沒有把孩子交給我……上車的時候……波拉提江……丟了。」烏爾汗用微弱的聲音好不容易才答了這麼幾句。
    戴羊皮圓帽的老人走過來,向伊力哈穆介紹說:「早上,去霍城清水河子邊界的班車,都是些要到那邊去的傢伙,秩序混亂極了。車開了,有一個五六歲的男孩哇哇哭叫著『媽媽!媽媽!』後來不知道被誰抱走了。這大概就是她的兒子波拉提江吧?那時候光顧上車,不管孩子,現在又回來找來了,到哪裡找去!」
    「烏爾汗大嫂!您——您也想到『那邊』去?」伊力哈穆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一步,似乎有一股寒氣襲來,他盯著烏爾汗,目光裡流露著驚疑、困惑,也許還有痛楚。
    長久的沉默,烏爾汗閉上了眼睛。終於,她又睜開了眼,吃力地,堅決地說:
    「殺了我吧!槍斃了我吧!抓起我來,鞭撻我吧!但是,我不到『那邊』去,不去,哪裡也不去!」
    「對呀!到哪裡去?離開故鄉,離開自己出生和長大的地方!唉……愚蠢的可憐的人哪!」老人搖著頭,歎著氣,自言自語地走掉了。
    知道現在不是談話的時候,再多問也沒有用。伊力哈穆安排烏爾汗躺靠在行李上休息,他轉身向解放路派出所走去。派出所離這裡不遠,是當年三區革命領導人阿合買提江先生居住過的地方。寬敞的走廊,滿院的樹蔭,雕花的實木門窗給人一種安詳適意的印象。伊力哈穆進去,到了值班室,一個穿著白色民警服裝的錫伯族女同志在那裡值勤。
    「請問,有沒有人撿到一個小孩子送到派出所來?」
    「什麼樣的?」
    「男孩兒,將近六歲。他叫波拉提江。」
    「您的孩子嗎?」女民警嚴厲地瞥了伊力哈穆一眼。
    「不,我剛從外地回來……」伊力哈穆敘述了經過。
    「請等一等。」女民警把抽屜關好,走出值班室。伊力哈穆也自覺地抽身準備退出,女民警含笑說:「請坐,坐在這兒等吧,我問一問就回來。」女民警到各組各室問了一圈,皺著眉轉回來告訴伊力哈穆:「糟糕,沒有人見。請把您的地址和姓名留下,有什麼消息我們再通知您。您應該批評、教育孩子的母親,她不能這樣粗心呀!」
    「是的,麻煩您,再見。」
    「不麻煩,再見。」
    這個錫伯族女民警是這樣從容鎮定,和藹有禮,使被剛下車後的意外情景搞得激動不安的伊力哈穆的心頭為之一亮。他好像看到了一塊在山洪的衝擊下不為所動的小小的石子,晶瑩透亮,沉穩有定,映射著太陽的光輝。「不,我們的陣腳絕不會被一股小小的旋風刮亂。」從派出所走出來的時候,伊力哈穆似乎踏實了些,步子也沉著了些,臉上浮著一絲不易覺察的微笑。
    然而,仍然是麻煩。從伊寧市到躍進公社,還有十三公里的距離。下午班車的時間,已經耽擱過去了。烏爾汗像一個重病號。伊力哈穆一手夾著行李一手扶著烏爾汗,什麼時候能走到家呢?正當伊力哈穆和烏爾汗在街頭為難的時候,一輛新式馬車——被維吾爾農民乾脆喚作「膠皮轱轆」過去,此地農村多使用木輪車,對於橡膠輪胎並不多見,各族百姓乾脆俗稱使用橡膠輪胎的車為「膠皮轱轆」。的,隨著趕車人的吆喝和剎閘的刺耳的吱嘎聲停在了他們的身旁。
    「伊力哈穆哥,是您嗎?」
    趕車的小伙子從車轅上跳了下來。他身軀健壯,四肢粗大。與高大的身量相比,他的頭和臉也許顯得略小了些,但是由於他的豐密的自然捲曲的頭髮和滿臉的青色的鬍子茬的彌補,他的外形仍然是勻稱且健美。
    「泰外庫兄弟,你好!」伊力哈穆喜出望外地認了出來。
    泰外庫披著皮大衣,戴著硬殼帽南疆維吾爾人多戴本民族傳統花帽,北疆則受蘇聯影響,有相當多的男性戴可遮陽的硬殼帽,女性則用頭巾代替花帽。,眉毛高高挑起,眼神裡流露著過多的精力和多變的熱情,還有一種滿不在乎的天真、大大咧咧和驕傲。他習慣地瞇著左眼,用右眼打量人,然後緊緊地再次拉了一下皮韁繩,約束住了急躁地刨著蹄子的轅馬,把鞭子從右手倒到左手,騰出右手來與伊力哈穆熱情相握問好。
    「聽米琪兒婉姐說,您快回來了,我們天天盼望著。剛到嗎?太好了,上車吧。」
    「先把她扶上去吧。」伊力哈穆指一指烏爾汗。
    泰外庫這才注意到烏爾汗的存在,深深皺起了眉頭。「怎麼?她在這裡?」
    「一下車就碰見了她。」
    「讓她上車?」泰外庫很遲疑。
    「你這是怎麼了?你看她這個樣兒,難道讓她自己走過去?」
    「隨便。上!」
    三個人都上了車,伶俐的馬匹不等吆喚就邁動了步子。
    「你不願意社員搭你的車?」伊力哈穆不解地、責備地問。
    泰外庫回頭看了一眼烏爾汗:烏爾汗像死人一樣地閉著眼睛。從來沒有歎過氣的泰外庫歎了一口氣,從牙縫裡擠著話說:
    「庫圖庫扎爾書記宣佈了,伊薩木冬和烏爾汗夫婦是盜竊犯,是兩個腦袋的賊,是叛國分子。」
    烏爾汗沒有任何反應。
    「庫圖庫扎爾——書記?裡希提呢?」
    「裡希提哥現在是大隊長,他們倆調換了。」
    「為什麼?」
    「我哪裡知道?啾!」泰外庫驅趕著馬。
    「你這是從哪裡來?怎麼拉空車?」
    「我在跑副業,給食品公司拉運輸呢。剛卸完貨。」
    「跑運輸?現在苞谷都種上了,怎麼還跑副業?」
    「我哪裡知道,穆薩隊長的安排。」
    「穆薩當隊長了?」
    「嗯嗯。隊裡的變化多著呢,你住下來就知道了。你,不走了吧?」
    「不走。這是什麼?」車一晃,伊力哈穆歪到了身旁的麻袋上,碰到了麻袋裡圓古隆咚的一樣東西。
    「誰知道?大概是羊油之類的。食品公司一個人叫我捎給穆薩隊長的。」
    伊力哈穆沒有言語。過了一會兒,他才問:
    「你的日子過得怎麼樣?雪林姑麗可好?」
    「我……我哪裡知道?」一片愁雲,遮住了泰外庫的精壯的面容,亮閃閃的眼睛,也一下子暗淡了下來。
    「嘀!嘀!啾!阿囊維吾爾語罵人的話。……」他突然大喝起來,用常對牲口使用的語言斥罵著牲口。
    受了驚的馬匹,提起四蹄,邁開大步,猛然奔跑起來。
    小說人語:
    永遠的家鄉,永遠的心裡的天堂。災難降臨到天堂,這是小說學,也是真切的紀念:我們曾經是多麼的緊張……
    「我哪裡知道?」這是這裡的一句口頭禪,它反映了處境,也反映了選擇,反映了無奈,也反映了隨遇而安;沒有權利也沒有責任,沒有獲得信息的渠道也沒有參與的可能與衝動……我—哪—裡—知—道?
   

《這邊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