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鴨子、兒子、高腰皮鞋
    蘇僑協會麥斯莫夫先生
   
    庫圖庫扎爾最近才搬的家,搬到了大隊部對過的、按照建立新的居民點的規劃第一批蓋起來的一套住宅裡。院門新塗了一層紫褐色的油漆,還安上了兩個門環。門插得緊緊的,伊力哈穆敲了兩下又喊了一聲,傳來了一隻小狗的亂吠。一個衣衫單薄、挽著褲腿、滿腿都是濕泥巴的瘦瘦的男孩子開了門,他沒有回答伊力哈穆的問話,甚至連看也沒有看伊力哈穆一眼,就又跳到一個泥坑裡,用赤腳蹬踩著和泥。嶄新的、寬敞的廊沿下出現了庫圖庫扎爾,他大叫大笑地把伊力哈穆迎進了房間。
    「請裡屋坐!請裡屋裡坐!」庫圖庫扎爾打開了屋的門。
    「不用了。」伊力哈穆躬身道謝,一面走上了外室的炕頭,盤腿坐下。第一眼便看見了窗台上一個精緻的鳥籠子。鳥籠子裡面有一隻白頭頂、黑羽毛的小鳥。
    「瞧,我成了女人了!」庫圖庫扎爾指著灶邊小板上正在切著的羊肉、洋蔥、土豆,和小碗裡泡著的西紅柿干和辣椒干,原來,他正準備菜。
    「您的烹調手藝是有名的嘛。帕夏汗姐不在家嗎?」
    「你大姐到莊子勞動去了。」
    「她身體還好吧?」伊力哈穆想起了庫圖庫扎爾的老婆帕夏汗一年到頭病懨懨的樣子。
    「不好又怎麼樣?這個時候幹部家屬更應該帶頭出工啊。唉,沒有辦法!」庫圖庫扎爾指一指自己的額角,「社員們這裡的麻達即麻煩。多得很!出勤率太低,出了工也不好好幹。」
    庫圖庫扎爾用一個形似大匕首的維吾爾族慣用的切刀切完菜,把滾開了的茶壺拉開,撥了一下灶裡的煤塊,抖掉灰以後,火燒得更旺了。然後,他拿起搌布,擦拭著鐵鍋,準備炒菜。
    「還早嘛。」伊力哈穆說。
    「什麼早哇晚的?我們農村從來不管鐘點,餓了就吃,有了就喝,來了客人就做飯!」
    庫圖庫扎爾拿起一個可以裝三公斤油的大瓶子,咕嘟咕嘟倒出了油。「幹什麼事也離不開油啊,」庫圖庫扎爾手裡拿著鐵勺,一面等油出煙一面發議論說,「人們叫魔鬼用沙子做飯,魔鬼說:『拿油來!』這就是說,只要有油,用沙子也可以做出佳餚。在我們的生活和工作當中,還有另外一種油,那就是話語。聰明的、美好的、動聽的言談,能使各個環節順當地運轉,我說得對嗎,兄弟?」
    伊力哈穆笑了。「太棒了!您說得可真好。」他誇讚說。
    油熱了,庫圖庫扎爾滋拉滋拉地炒著菜,室內充滿了菜籽油和羊肉的香味。庫圖庫扎爾繼續說:
    「裡希提哥吃虧就吃在這一條。他辦事,像是只干炒干煸,就是不肯放油,卻硬是要炒菜。前年年底,縣裡的麥素木科長領著幾個人到咱們大隊來整社。整社,就是整社嘛,這是上邊的政策,年年都要搞的嘛,我們當幹部的,那就檢討檢討唄,官僚主義嘍,計劃不周嘍,抓得不緊嘍。哪一年不得檢討兩次?社員同志們,鄉親們!」庫圖庫扎爾學著做檢討的腔調,「『我們的水平很低;我們的缺點不少,我們很慚愧,我們好像掉到了泥坑裡,請大家幫助,把我們從泥坑裡拉出來。』就是這樣,這不齊了嗎?裡希提他不,他總是攪死理,鑽牛角尖,什麼這個可以檢討那個不能檢討啦,什麼批判這個但是不能否定那個啦,結果惹得麥素木科長很不高興……」
    「裡希提哥這樣做不對嗎?」伊力哈穆不以為然地說,「毛主席也說共產黨最講認真。裡希提是個好同志……」
    「當然是好同志!」庫圖庫扎爾正色道,「我和他是十幾年的老搭檔啦!其實,我也願意他當第一把手,我當第二把手。大事,有他呢,我抓抓基建呀,副業呀,往大渠派工派料呀,有多省心!可這回,書記的擔子壓在了我的頭上。可還有人以為是我想當一把手,把裡希提搗下去。」
    「這是什麼話!白卡爾猶言「無內容、無意義」。!」
    「您不這樣看嗎?好兄弟!可會有人這樣看的。你還不知道,咱們纏頭這是過去的一個老說法,指歷史上部分維吾爾人要用「色來」把頭纏起來,維吾爾人自稱時帶有玩笑之意。的脾氣就是差勁,眼睛小,不能容人,你當了書記,他看見你就生氣……哈哈……不好辦呀,方才在公社你見到了吧?不搞戒嚴吧,丟了糧食大家都有嫌疑!」
    「都有嫌疑?懷疑所有的人嗎?為什麼?」
    「那天夜裡刮起了大風,越是颳風下雨的日子幹部越是操心啊!我騎著馬在莊子檢查,在我哥哥阿西穆家門前,我的天,大渠衝開了那麼大一條口子。再看看澆水的尼牙孜,守著馬燈睡得像一個死人,我把他叫醒,叫他找人來一起堵水,誰知道他找了正在值班的艾拜杜拉……被那些王八蛋乘虛而入,偷走了糧食。這不是,我、尼牙孜、艾拜杜拉都擔了嫌疑。這還不算,還有人懷疑裡希提……」
    「懷疑裡希提?」
    「你還不知道嗎?」庫圖庫扎爾放低了聲音,「塔列甫特派員沒有向你說嗎?盜賊們趕車走的時候,拿著裡希提簽字的證明信。還有人說烏甫爾有問題!」
    「哪個烏甫爾?」
    「還有哪個烏甫爾,四隊隊長烏甫爾翻翻子原意指會翻轉飛翔的家鴿,此處猶言「槓頭」,指固執己見,常與人爭執者。唄!」
    「他怎麼了?」
    「大隊丟了糧食他就躺倒不幹了。聽說,他也領了蘇僑證,他的岳父從韃靼自治共和國的首都喀山給他來了信……我的天,我也完全攪糊塗了,這樣的時刻,你能相信誰呢?蘇聯是中國人民的最好的朋友,現在可又臭啦,臭得不行啦,你想得到嗎!而我們的社員,我們的鄰居,我們的哥們兒,今天是中國人,明天變成了外國僑民……」庫圖庫扎爾拚命搖著頭,歎著氣。
    「能把懷疑的面鋪得這麼廣嗎?」伊力哈穆問。
    「說的是呢!這樣懷疑起來誰受得了!不行乾脆咱們大隊幹部包了算了,就算我們偷的,我們分攤一下,把丟了的小麥賠出來。」
    「這,能行?」伊力哈穆摸不著頭腦地問。
    「當然不行,要查清楚!要真贓實據,揪出壞分子來。可又上哪兒查去呢?壞分子已經跑到『那邊』去了。」
    「您上午不是還說過要抓烏爾汗嗎?」
    「當然要抓,不抓她抓誰?難道能放過她?啊呀……」庫圖庫扎爾嗅見一股焦煙的氣味,連忙打開了鍋蓋,「糟糕,菜炒焦了,他娘的……」
    庫圖庫扎爾就是這樣的不可捉摸。他一會兒正經八百,一會兒吊兒郎當;一會兒四平八穩,一會兒親熱隨意。有時候他在會上批評一個人,怒氣沖沖,鐵面無私,但事後那個人一去找他分辯,他卻是嘻嘻哈哈,不是拍你肩膀就是捅你胳肢窩。不過,下次再有什麼機會說不定又把你教訓一頓。伊力哈穆和庫圖庫扎爾打交道也不是一年半載了,總是摸不著他的底。聽他說話吧,就像擺迷魂陣,又有馬列主義,又有可蘭經,還有各種諺語和故事,各種經驗和訣竅,滔滔不絕;你分不清哪些是認真說的,哪些是開玩笑,哪些是故意說反話。有時候他對你也蠻熱情,而且對你訴一訴苦,說一些「私房」話,向你進一些「忠言」,態度誠懇,充滿善意。有時候他又突然在人多的場合向你挑釁,開一個半真半假的份量很重的玩笑,使你下不來台。譬如,他可以在公眾場合突然對你說:「波朗或者波昆猶言「張三、李四」。同志:要注意一些呢!最近群眾對你的反映很大,說你和人家有夫之婦亂搞男女關係哩!」如果你不在意,他便會又說:「你做的那些事我們已經掌握了,如果再隱瞞下去就不好嘍……」如果你狼狽了,你尷尬了,或者你氣惱了,準備反駁了……他會眼珠子一轉做一個鬼臉,仰天大笑起來,笑得又咳嗽又流眼淚,然後轉過臉去顧左右而言他……
    在對庫圖庫扎爾的印象中,始終有一個陰影,有一個伊力哈穆想擺脫也擺脫不了的回憶,那是童年的一件小事,太小的事……小事畢竟是小事。今天,從公社出來,伊力哈穆想著到底要不要應邀到庫圖庫扎爾家喝午茶的時候,他說服自己,不能因為過去的一件小事而對另一個黨員同志——大隊的主要領導人抱成見;何況眼前正是鬥爭的嚴重關頭,他有什麼道理對支部書記抱一種疏遠甚至警戒的態度呢?這樣,他坐到了庫圖庫扎爾的餐單旁邊。但是,一聽到庫圖庫扎爾的說話,他的惡感便不由地湧起。儘管他告誡自己,不能用感情代替黨的原則,但是內心裡總有一個聲音:「狡猾的狐狸、欺騙的能手、口是心非的傢伙!」
    囊、茶、菜都擺好了。這時,傳來一陣咕咕嘎嘎的笑聲,隨著笑聲,門推開了,進來一對漢族男女。
    「書記亞克西嗎?」兩個人同時說。
    男的五十多歲,瘦高挑兒,微駝,顏上有一塊傷疤,戴著一副老式的黑邊圓花鏡。女的已經滿臉褶子,衣著相當整潔,進門以後,才摘掉那個大大的口罩。
    「這是包廷貴,咱們大隊的新社員,老師傅。」庫圖庫扎爾介紹說。
    「這是我老婆。」包廷貴指一指那個女人。
    「我叫郝玉蘭。」女人大大方方地說。
    伊力哈穆已經站了起來,讓著座,這兩個人毫不客氣地坐到了上首。
    「伊力哈穆,你們七隊的老隊長。」庫圖庫扎爾又用漢語把伊力哈穆介紹給那兩個人,「他剛從烏魯木齊回來。伊力哈穆同志可不像我,他是個原則性很強的人。以後你們有什麼事要多請示伊力哈穆隊長嘍,要不然,他可會收拾人呢,哈哈……」
    「請伊隊長今後多照顧,多幫助。」兩個人聽了庫圖庫扎爾的介紹,連忙換上一副謙卑的笑容,並重新和伊力哈穆握了手。
    「老包他們住在莊子,白天要到大隊這邊幹活,中午回不去,有時候就到我這兒喝喝茶,要注意民族團結嘛。有些人議論,說我庫圖庫扎爾的心老是向著漢族人,我不管那一套……」
    包廷貴似乎多少聽懂了一點庫圖庫扎爾的話,他伸著大拇指說:「書記是這個樣子的領導!」
    伊力哈穆想起了泰外庫說過的「高腰皮鞋」。剛才來這裡的路上,他已經看到了包廷貴的「企業」。大隊加工廠新豎了一個牌子,牌子上寫著:修理汽車,修水箱,熱補輪胎,電焊氣焊,一應俱全。牌子上還歪歪斜斜地畫著一輛載重汽車和兩個車輪。他看了包廷貴一眼,原來包廷貴夫婦也在注意地觀察著他。他微微一笑:
    「您們維吾爾人日常交流慣用尊稱,「您們」為維吾爾文直譯。是從哪裡來的?」
    「老包是四川人。」庫圖庫扎爾代答道。
    「我從十六歲學徒修汽車,已經干了三十多年。一九六○年我們那裡災情嚴重,生活困難,我來到伊寧市投奔一個親戚,沒有戶口,找不上工作。我搞了一個毛驢車,到煤礦去撿一點碎煤,拉到巴扎上賣錢過日子。我有手藝,有工具,有氧氣瓶,有生膠,就是派不上用場,後來聽說咱們大隊想搞個加工廠,經人介紹,來到這裡當了社員,修車的收入,全部上繳……」
    「老包來了半年,已經繳了七百多塊錢。」庫圖庫扎爾幫腔說。
    「掙七百塊錢有什麼了不起?七千塊錢,七萬塊錢也是可以到手的。自然,錢不錢是小事情,我只求用上自己的手藝,為人民效勞。」
    庫圖庫扎爾點點頭,說:「俗話說,世界對於手藝人來說是寬廣的。我記得漢族人民也有差不多的說法。好好地幹吧,我們不會虧待你。老包,我打算派兩個年輕人跟你學徒呢。」
    「不行,不行。」包廷貴連連擺手,「我就是有這個毛病,和徒弟關係搞不好,如今年歲大了,脾氣又壞,可沒有那個精神帶徒弟。」
    「只您一個人,忙得過來嗎?剛才我路過加工廠,看到您掛的牌子。咱們大隊目前還沒有電啊,您怎麼搞電焊呢?」伊力哈穆試探著問。
    「哈哈……焊接是轉手活,有這樣的活,我接過來,找別的地方去做,收手續費……」
    「別的地方?什麼地方呢?」
    「那地方就多了。」包廷貴避不正面回答。
    「老包的門路多得很, 郝玉蘭又是醫生,這是兩位有能力的人呢!」庫圖庫扎爾好像忽然想起了什麼,他推開門,叫道,「庫爾班,我的孩子,喝茶來吧。」
    過了好一會兒,那個赤腳和泥的男孩子走了進來。他低著頭,羞怯地跪坐在下首,拿起一個碗,慢慢地把囊掰成碎塊,放在碗裡。
    「你還沒見過吧,這是我的兒子。」庫圖庫扎爾指著孩子說。
    兒子?伊力哈穆一怔。誰不知道庫圖庫扎爾只有一個女兒,還是帕夏汗帶過來的。女兒已經老大不小,五年前嫁到昭蘇去了。
    「帕夏汗弟弟的孩子,去年給了我們。從南疆帶來的。」庫圖庫扎爾低聲說明。
    庫爾班往自己的碗裡舀上了一瓢茶,筷子也不用,低頭喝茶。
    「你多大了?」伊力哈穆問。
    庫爾班一聲不響。
    「十二了。」庫圖庫扎爾代為回答。
    「吃菜吧。」伊力哈穆拿起一雙筷子,遞給庫爾班。庫爾班仍然一聲不響,也不接筷子。
    包廷貴和郝玉蘭卻根本無視庫爾班的存在。他們倆不但在大口大口地吃菜,而且用筷子把菜扒拉過來又扒拉過去,已經快要把肉挑光了。
    「不成人的,像個啞巴。」庫圖庫扎爾替庫爾班接過了筷子,「讓你吃菜,聽見了沒有?」
    庫爾班仍然沒吃。
    「隨他去吧,年輕人吃多了肉容易上火。」
    「書記的菜炒得不好吃,」包廷貴齜著牙,正用手掏塞在牙縫裡的肉絲, 他評論說,「羊肉哪能這樣做?不放醬油,不放蔥、蒜、姜、花椒、料酒,活活地膻死人!」
    「傻瓜!照他那個辦法去做,哪裡還有肉的味道!」庫圖庫扎爾向伊力哈穆擠了擠眼,用維語罵了一句,又笑嘻嘻地對包廷貴說:
    「好!好!下次吃飯請玉蘭來掌勺。」
    這頓飯吃得不痛快。庫爾班的拘謹,包廷貴的鄙陋和庫圖庫扎爾的油滑給吃食裡增添了一些討厭的、難以下嚥和消化的異物。好像囊上落了灰土、肉裡混入了橡皮和奶茶碗裡掉進了蒼蠅。喝完最後一口茶,伊力哈穆用手捂了一下碗,表示已經吃夠,他後退了一步,靠在牆上發呆。
    「瞌睡了嗎?」庫圖庫扎爾連忙搬下了褥子和枕頭,放到伊力哈穆腰後,「就在這兒睡一會兒吧。」
    「我不睡,呆一會兒,我打算到莊子去。」
    說著伊力哈穆站了起來,往戶外走。
    「去莊子?去莊子幹啥去?」 庫圖庫扎爾緊緊追問著。
    「勞動。」
    「你昨天晚上才回來嘛!三天之內,你還算客人嘛。晚上等帕夏汗回來,讓她給你做拉條子吃。」
    「謝謝,不必了。我也想看看社員大家……」
    「不,你不能走,你不要走……再說,這個,下午我還想找支委們來開個會呢。趙書記說了,你要列席的。」
    「晚上再開,行不行?正是農忙季節啊。」
    兩個人正在互相說服的時候,小花狗突然又汪汪汪地亂吠了起來。不等吩咐,庫爾班起身去開院門,然後,搖搖晃晃,深一腳淺一腳地進來一個穿著一身灰褐色的、不清潔的西服,打著一條米黃色的有破洞的領帶,鬚髮微黃,面孔扁平的人。
    「麥素木科長!」庫圖庫扎爾驚喜地叫道。
    「『科長』云云 ,已經一去不復返矣,」麥素木用手在臉前一拂,「我是蘇聯僑民麥斯莫夫。」他自我介紹道。
    在一九六二年的伊犁,什麼怪事沒有發生過?中國共產黨的黨員,縣人委的科長麥素木同志,一夜之間變成了外國人麥斯莫夫先生。
    庫圖庫扎爾的臉色變了,伊力哈穆斜著眼冷冷地看著他。包廷貴悄悄地向郝玉蘭使了一個眼色,悄悄地退出去了。
    「你,你說什麼?」庫圖庫扎爾的聲音有些發抖。
    「我現在是蘇聯僑民麥斯莫夫。我其實是韃靼——塔塔爾人。我不是維吾爾人。我的故鄉在那邊,在喀山……」
    「你……來幹什麼?」庫圖庫扎爾問。
    「哎哎哎,這也是見到客人該問的話嗎?你們維吾爾人就是這樣待客的嗎?我還是你們的老上級呢,親愛的庫圖庫扎爾老弟!」麥素木的嘴裡散發著酒氣,好像跳著舞步似地走近來想用手勾住庫圖庫扎爾的脖子,庫圖庫扎爾躲避著。「管他是縣人委科長麥素木也罷,蘇聯僑民、俄羅斯加盟共和國的韃靼自治共和國麥斯莫夫同志也罷,我是你們的朋友、親戚和兄弟。明後天,我就要回國了,今天到這裡和老友們告別,這是一種文明,禮節,也是穆斯林的風俗習慣,再見了,願你們對我滿意……」
    庫圖庫扎爾看一看麥素木,麥素木正作著一種彬彬有禮的告別的架勢。他又看一看伊力哈穆,伊力哈穆不動聲色。庫圖庫扎爾轉了轉眼珠,努力穩住陣腳,對「麥斯莫夫」說:
    「如果您是為了禮貌前來告別的,自然,我也將有禮貌地請您進裡屋去坐。但是,我要提醒您,您已經看見的,我正在和泥蓋房:這可以確定無誤地告訴您,我是中國人,我將永遠在中國生活,如果您進行煽惑……」
    「廢話!多麼粗野!」麥素木在空中揮了揮手。
    「那麼,請!」庫圖庫扎爾拉開了裡屋的門。
    「請!」麥素木做手勢要伊力哈穆先進去。
    這個搖身一變,忘掉了祖宗的傢伙究竟要幹什麼?他究竟需要什麼?這是值得看一看的。伊力哈穆這樣想著,微微一笑,緩步走進內室。
    「您是……」麥素木問。
    「伊力哈穆。您聽到過的……」庫圖庫扎爾代為回答。
    「對,伊力哈穆,對,很好。奧琴哈勒紹!」麥素木用拙劣的俄語說著「很好」,「我聽到過的,去年我到這裡來工作,聽到過好多人說起您。」麥素木伸過手去,伊力哈穆沒有理睬他。
    「是不是因為我取得了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聯盟的國籍,你們對我就抱敵對態度呢?這是不好的,這是要不得的,共產黨人是國際主義者,而且,蘇中兩國是友好的。再說,世界上沒有幾個民族像韃靼與維吾爾這樣相親近。」
    「您是蘇聯人?」伊力哈穆突然厲聲問道,他的嚴厲的目光,正面盯視著麥素木。
    麥素木不由得低下了頭,他說:「我……是的。」
    「您是韃靼人?」
    「我……是的。」麥素木堅持著。
    「請您用塔塔爾語說一下:『我是蘇聯人,不是中國人。』」
    「我……我……您這是什麼意思!」
    麥素木伸出兩隻手,好像要抵擋伊力哈穆的襲擊。
    「哼!」伊力哈穆輕蔑地一笑。
    「我去搞一點菜來。」庫圖庫扎爾說著要走。
    「不,您不要走。」麥素木對於留下他單獨和伊力哈穆在一起感到無比恐懼,「如果有酒,請您按照待客的禮節給我倒一杯吧。」接著,他轉向伊力哈穆,「隨您怎麼看吧,我來告別是為了友誼。」
    「和誰講友誼?和一個真正的中國的南瓜猶言「傻瓜」。,一個冒牌的蘇聯朋友講友誼、講國際主義,這不是逗樂子嗎?這不成了演活報劇了嗎?」
    庫圖庫扎爾拿出酒瓶,給麥素木斟了一杯酒,遞給他,告誡他說:「作為主人,我再次要求您在我的房子裡,不要再說告別這個題目以外的話。」
    「好,好!為了健康!祝我一路平安!請記住:一個偉大的國家永遠關懷著新疆的維吾爾人。」
    伊力哈穆陡然哈哈大笑,使剛剛舉杯欲飲的麥素木嚇了一跳。伊力哈穆指著麥素木笑道:「唉,朋友,夥計,您這是說什麼哪?您別裝腔作勢好不好?您這到底是要幹啥?走,就走吧。您是誰?您這是打算代表誰來說話?您喝多了?我們可沒有喝。」
    「多麼不文明的喀什噶爾人蘇聯中亞地區的某些人常將維吾爾人稱作喀什噶爾人。,」麥素木把酒杯又放到了氈子上,故作鎮靜地說,「對對,我代表不了蘇聯,代表列寧的偉大國家說話的是尼基塔·謝爾蓋……」說著,他又拿起了酒杯。
    伊力哈穆大笑起來:「你說赫魯曉夫嗎?您見過他了……去他的吧。」
    「您敢說……您是……」麥素木再也吃不住勁了,他的手抖顫著,酒從酒杯裡濺了出來。
    「我是伊力哈穆,毛主席領導下的中國共產黨黨員。」
    聽到了毛主席的名字,麥素木的酒杯落到了地上,酒灑到了氈子上,變成了滾動著的一粒粒水珠。
    「你們這些可憐的薩爾提薩爾提,原意為商人,後成為維吾爾人的一個綽號,含有貶意。,你們這些野蠻的喀什噶爾人!無知的纏頭!你們沒有小汽車!你們沒有民族自尊心!看看你們有多麼貧窮……」
    「請你離開我的家!出去!從此,我再也不認識你!」庫圖庫扎爾喝道。
    麥素木站起來,伊力哈穆向前走上一步,面對面地對他說道:
    「你也有資格談論民族自尊心?你現在連說話都想盡力學一點俄羅斯的味道,還學不像!你那個塔塔爾語還沒有我說得好,卻一心想冒充韃靼人,您這是出什麼洋相啊!看看你這身打扮!還有你新起的名字,麥素木啊麥素木,哪裡來的『莫夫』!至於其他同志,他們在過去由於環境等原因,給自己的名字加上了斯拉夫式的詞尾,那另當別論。可你呢,你是臨時偽裝,別走,聽我把話說完!你這個連自己是維吾爾人都不願意承認的逗人笑的小丑,居然談什麼民族自尊心!從你的發音、長相……我可以斷定你根本不是什麼塔塔爾人!你敢再用塔塔爾語說一遍我是塔塔爾人嗎?你在中國生活了這麼多年,吃了中國的茶和鹽才長大的,你在中國有無數的親友……我們維吾爾族人民,只有在毛主席領導下的中國才獲得了尊嚴和地位,開始了光明幸福的新生活!如果你確實具有蘇聯國籍,當然可以回國,我們也可以接受你的告別。如果你想去,而蘇聯那邊也打算接受你,那也是你自己的事情。但是,您別再演戲、再出洋相了行不行?唉,麥素木兄長啊……」
    麥素木面紅耳赤,嘟嘟囔囔地向外退去,庫圖庫扎爾也大聲喝道:
    「滾出去,無恥之徒!」
    「等一等!」伊力哈穆上前一步,走到了麥素木的前面,「您還談什麼國際主義、蘇中友好呢。好,希望你到了那邊能跟旁人友好。可是如果您那麼喜歡裝腔作勢,即使到了那邊,也要被那裡的老百姓厭惡!總有一天,你會得到應有的懲罰……」
    麥素木兩眼發直,突然,他跑到院子裡,像一隻吃了過多的鹹魚的貓一樣,不停地翻腸倒肚地嘔吐起來,然後一個踉蹌,他奪門就跑,好像有誰在後面追逐他一樣。
    小說人語:
    有戲、有哏、有板眼。光光光材——材……令人想起鳩山與李玉和的對話來。久違了,那些威武雄強的鑼鼓點、急急風。長存矣,人的形形色色、碰碰撞撞、儀姿萬方、醜態百樣!
    中國這邊稱之為塔塔爾,俄羅斯那邊的俄語表述則被中國人譯為韃靼,首府是喀山,它與莫斯科、彼得堡並列為俄羅斯三座文化歷史名城。韃靼人從族裔上說與中國的塔塔爾相同,但那邊更多的人是使用俄語的。有許多著名人物在喀山呆過:普希金、托爾斯泰、高爾基、列寧、夏裡亞平(男低音歌唱家)……新疆的民族分佈豐富多彩,鬧熱紅火,趣味盎然。
   

《這邊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