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湟渠龍口的深思 童年回憶 麥場上
趙志恆剛走,穆薩隊長就來找伊力哈穆,給伊力哈穆委派了一個臨時任務:趕車運送砂石木料柴草到大湟渠龍口閘水。大湟渠,是伊犁最大的一條總干渠,更正確一點,應該說是一條人造河流。渠首在伊犁的上游哈什河。那裡沒有固定的水閘,而是利用河道急轉彎的地勢,根據流量,堵截一部分或全部河水,把水逼進渠道,升高水位,灌溉著兩縣一市的土地。它是伊犁的美麗、富裕和歡樂的源泉。挺拔的白楊,鬱鬱蔥蔥的果園,一望無際的田野,各種人畜工農商百業,都依賴著這生命的乳汁。但同時,解放前這個渠首——俗稱龍口,又是個陰森可怕的地方,因為哈什河流量極不穩定,一旦洪水下來,常常把用樹梢子、木頭、石頭、柴草、泥土堆成的臨時大壩衝垮,立即,兩縣一市的大部分渠道就會枯竭。這時,人們就要拼上老命設法再堆一個壩把水截住,每年都要衝垮幾次,再堵上幾次。有時候連人帶材料一起堵到水裡,有時候,狠毒而又迷信的龍官把名叫托乎地或吐爾遜「托乎地」意為「停一停」,「吐爾遜」意為「站住」。的人推到水裡,以為用人祭水,或能夠有助於馴服河流。也可以解釋為把事情做到犧牲生命的時候,也就起到了最大的動員與催逼作用,人只要一拚命,做不到的事情便硬是做到了。
無須說,這裡四面荒涼、風餐露宿、飯食無著而勞動又緊急沉重了。解放後,渠道做了若干次清理和局部改善,特別是一九五八年加修了一道青年渠,擴大了灌溉面積。但是閘水控水的問題到一九六三年並沒有解決,仍是用人工臨時堵堆。當然,主管部門對人工、車工、材料按照受益面積作了合理分攤,不再是巴依、龍官逞兇,窮人賣命了;安全措施也日益完善,不再會發生連人帶車一起落水的慘劇。但是,由於那裡沒有足夠的生活設施,由於水火無情,由於時間緊迫;去龍口堵水,仍然是一個使一些人發怵的苦差事。
穆薩隊長突然給伊力哈穆派這個活當然是有用意的;你找我的麻煩我就給你小鞋穿,這是明擺著的。他一面給伊力哈穆交代任務,一面斜著眼眺著伊力哈穆,並不掩飾自己的用心。
伊力哈穆倒是很高興。哪一個伊犁的農民不和大湟渠血肉相連呢?他早想去一趟,看看哈什母親河的近況。他爽朗地回答:「好,我明天把料備齊,後天一早就動身。」他誠懇地叫了一聲隊長,說,「希望您把麥收抓緊,和群眾同甘共苦。在我們的社會主義國家裡,不僅隊長,而且包括縣長、州長都是人民的勤務員,誰也不能當新社會的鄉約、伯克、霸王……」他的話使穆薩臉紅一陣,白一陣。他的話甚至使伊力哈穆本人也激動了一回,他的話的份量超出了他的預計,他震動了自己。
在大湟渠龍口,伊力哈穆奮戰了十多天。儘管生活艱苦、勞動緊張,但是他精神很振作,思想很活躍。在這裡,他有機會接觸了一些平常不大接觸的人和事,獲得了新的鼓舞和啟示。他看到了大量扛著水平儀、三角架的水利技術人員正在這裡的風沙中奔波勞碌、搖旗吹哨、打椿測量、繪線標號……有一個中年的漢族同志,如果不是聽到別人都叫他「工程師」,伊力哈穆從他黝黑的、風塵僕僕的面孔看來,會以為他是哪個建築工地的瓦工。伊力哈穆還正趕上州上的領導同志前來視察,他們也看望了來自各公社的這些民工,告訴他們,用不了多久,將開始根治這個龍口的大戰。伊力哈穆在這裡還遇到了來自各縣、各公社和生產建設兵團農場的民工。閒談中,他知道了許多新鮮事情。霍城縣的高潮公社,實行糧豆間作、夏季復播、方塊耕作,奪得了空前的高產。伊寧市的果農,正把關內蘋果的優良品種——黃香蕉、國光和紅玉的枝條嫁接在伊犁蘋果的砧木上。伊寧縣紅五月公社去年改造了大面積的鹼地,把野豬出沒的草塘變成了阡陌縱橫的稻田。兵團農場平整土地,改進澆水作業、變漫灌為溝灌——在他們那裡,三四個婦女就可以澆一渠水——的經驗也使伊力哈穆深受吸引。這些談話使伊力哈穆感到自己所在的大隊和生產隊確實是步子邁得太慢了,有多少潛力還沒有發揮出來,有多少財富還沒有挖掘出來呀。
為什麼呢?有那麼一些人,他們拖住了要求迅速發展的生產力的後腿。這裡面包括敵人、資本主義傾向嚴重的人,也包括某些身處領導崗位,卻不知他們準備把大隊和生產隊引向何處的人。
在這裡,在這個熱鬧、忙碌而又單純的「荒野」上,在短暫地離開了他的大隊和生產隊的情況下,他有機會進行了翻來覆去的思索。他學習黨的八屆十中全會公報。是的,在社會主義社會還存在階級、階級矛盾和階級鬥爭;存在著兩條道路的鬥爭;存在著資本主義復辟的危險性。這是千真萬確的,從他回伊犁以來,哪一件事上沒有鬥爭,哪一天鬥爭止息過?就在他動身前往哈什河的前一天,達吾提告訴他包廷貴帶著不少的土產(其中大部分是國家統購統銷的商品)和現金到烏魯木齊去了。阿卜都熱合曼告訴他尼牙孜已經奉命準備在伊犁河沿的土路旁搭棚賣瓜。熱依穆告訴他,庫圖庫扎爾已經下令把麥素木調到大隊加工場擔任出納員。廖尼卡也告訴他,是穆薩中飽了賣麩子的錢。他們是在給他送行的時候順便談到的;其中有一些事情他還不完全瞭解究竟意味著什麼,但是,就在他的身邊,有一股暗流在活動,與這些暗流相比較,各級領導所希望的大公無私、愚公移山、改天換地、學雷鋒、學王傑的潮流,說得雖多,實際動作起來是太少太少了——這是確定無疑的。他把這些情況和他的看法講給裡希提了。
事情是複雜的。小麥竊案還沒有查清,混在人民當中的敵對勢力的代理人還沒有揪出來——伊力哈穆深信,沒有這樣的代理人,小麥就不會被偷走。木拉托夫、伊薩木冬、哈麗妲等人到「那邊」去了,他們究竟各自是怎樣走掉的?他們的親屬對他們的斥責、怨恨、記憶或者懷念將繼續到什麼時候,產生一些什麼後續效應?麥素木回來了,他謹小慎微、沉默寡言,誰知道他在想些什麼,打算做些什麼?顯然,他正逐步擴展他的活動範圍……但是,你又不能不要這樣的社員,不能把他推出村外或者使之與旁人隔離開來。瑪麗汗和依卜拉欣受到了打擊,他們的短命的鬧事不堪一擊,他們最近狀況如何呢?還有那個唯恐天下不亂的包廷貴和尼牙孜,他們到底要幹什麼?誰知道他們的根底?
為什麼搞社會主義是這麼難呢?如果說敵人反對社會主義、破壞社會主義,那應該是理所當然的,所以他們要鬥爭、鬥爭、還得鬥爭,但是為什麼尼牙孜他們也那樣地自私,那樣地一心當社會主義的蛀蟲呢?私心,私心,私心,他伊力哈穆覺得這個私心太可怕了……為什麼人民公社的生產效率硬是上不去呢?就是因為私心,人們只想給自己勞動,不想給社會主義勞動。 讓人傷心啊。領導說了,社會主義是天堂,人民公社是金橋,走上人民公社的橋,就能攀升到社會主義的天堂裡,農業將實現機械化和自動化,良種和植保將提供千斤糧百斤棉的畝產,農村將實現全面的電氣化。城市和鄉村,工人和農民,幹部與百姓的差別,將會漸漸消失……然而,他看到的感覺到的不是這些美景,而是六十年代的饑荒,是中蘇的反目,是內外階級鬥爭的全面告急……為什麼社會主義的陽關大道,百姓們走起來卻像光著腳走在剛剛收割完畢的茬子地上,為什麼百姓們走得這樣跌跌撞撞、歪歪斜斜、退退縮縮、怪話連篇,甚至於叫苦連天呢?為什麼趙書記呀、楊輝呀、賽裡木書記呀、阿卜都熱合曼呀、裡希提呀這麼多好人拚死拚活,流血流汗,硬是做不出人們希望的明顯成績呢?
而在所有這些人和事當中,最使人注意、最使人憤怒和苦惱的當然是庫圖庫扎爾了。這一年多來,伊力哈穆覺得自己確是把庫圖庫扎爾的為人看透了。他對黨和群眾從來沒有說過一句實話,他走到哪裡就把哪裡的水攪渾。他常常是口裡說著東,心裡想著西,實際做的是南。伊力哈穆越來越不相信他在一九六二年的事件中是堅定地站在社會主義祖國一邊的,回顧一下他的所作所為,明明是火上加油、製造混亂,但是,他至今還把自己吹噓成反修、反民族分裂主義的好漢。尤其是,剛剛發生的有關庫爾班的一切,更使伊力哈穆看到了庫圖庫扎爾的殘忍、陰險、狡詐、卑鄙的靈魂。一想到這一點,伊力哈穆就氣得渾身發抖。似乎是,再多一分鐘也不能容忍了。
不,不能急躁。不能感情用事。否則,只能把事情辦糟。不是嗎,那天晚上他過於激動了。
那天晚上,他本來並沒有闖入庫圖庫扎爾的啤酒烤肉串宴的打算。他在跟隨趙書記夜戰捆綁和搶送麥子之後,又參加了由熱依穆副隊長主持的隊幹部和積極分子的碰頭會,散會以後,時間已經很晚,絕大部分社員已經睡下了。他四處尋找,不但沒有庫圖庫扎爾,連庫爾班也不見了。這時雪林姑麗慌慌張張地來找伊力哈穆,她把伊力哈穆找到一邊,恐懼地低聲說道:
「我剛才看見,烏爾汗姐從食堂拿走了一包東西。」
「什麼?」伊力哈穆一驚。
「就在剛才,在社員們躺下以後,我靠在這棵桑樹邊乘涼。只見烏爾汗鬼鬼祟祟地走到食堂門口,四下裡看了一下,打開食堂的門進去了。我很奇怪,晚飯已經開過很久,鍋碗已經洗淨,灶火已經熄滅,她悄悄地進去幹什麼?不一會兒,她出來了,撩著裙子,裙子裡放著一包東西,她這樣做,真把我嚇壞了……」雪林姑麗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您緊張什麼呢?」伊力哈穆一笑,「又沒有您的事情。」
「我怕呀!誰讓我看到了呢!」
「您有廚房的鑰匙嗎?」
「有。」
「走,讓我們看看。」
他們進了廚房,點起了燈,經過查看,新宰的羊的肉少了很多。
「好吧,明天再說吧。」伊力哈穆說,他躺到自己的氈子上,卻總覺得放心不下。他又站了起來,漫步向烏爾汗家的方向走了幾步——其實也並沒有想跟蹤追去,他只要想找找庫爾班。但是,離烏爾汗家還有老遠,就看到月光下從烏爾汗的院落裡升起的藍紫色的煙霧。這麼晚不會打囊了吧?是做飯?可煙又不是從煙囪裡冒出來的。莫不是失了火?伊力哈穆奔跑起來,沒跑了幾步,嗅見了一股熟悉的、又香甜又嗆嗓子的烤羊肉的氣味。伊力哈穆摸不著頭腦,他放慢了步子。就在這個時候,他看見了庫爾班。
庫爾班坐在路邊草稞裡的一塊石頭上,月亮投下了他的縮成一小團的影子。他的頭低低地伏在膝蓋上,一隻手無力地垂了下來。他,坐著睡著了。
「庫爾班!」伊力哈穆輕輕叫了一聲。
庫爾班一個激靈。他睜開了眼睛,緊張地叫道:「誰?」然後,他認出了,叫了一聲,「伊力哈穆哥!」
「你怎麼在這兒睡了?」
「爸爸在這裡。說讓我在這裡等他。還說,不要睡覺,如果有人過來,就趕快跑去告訴他。」
「你爸爸在烏爾汗家!」這使伊力哈穆大吃一驚,「還有沒有別人?」
「穆薩隊長哥也在。」
「他們在幹什麼,需要你在這裡站崗?」
「不知道。」
「你沒有進去?」
「沒有讓我進去。」
「你沒有和你爸爸說那個事嗎?」
「還沒來得及。」
月夜……油煙……肉香……坐在石頭上睡著了的庫爾班……這些事是何其相似啊!伊力哈穆怒火中燒,他再也不能忍耐了。「我要找他談談!」他說。「您別去!」庫爾班說。伊力哈穆推開了庫爾班阻攔的手,他衝了過去,推開了院門,烤肉宴正在進行,烏爾汗的驚愕的臉,他連話也沒有說就進了屋……
二十年前的往事。
伊力哈穆一家給馬木提鄉約扛長活,父親餵馬,母親洗衣做飯,孩子放羊。有一天,瑪麗汗要洗澡,這個懶惰而又骯髒的女人讓伊力哈穆的母親給她洗。這是何等卑賤的事!伊力哈穆的母親強忍住自己的噁心,搓洗著她的肥胖齷齪的軀體,這時,馬木提鄉約也進來了,他竟然也要脫下衣服讓伊力哈穆的母親同時也給他洗澡。伊力哈穆的母親拒絕了。鄉約夫婦一同像猛獸一樣地向母親撲去,母親倒在燒得通紅的鐵爐上,爐子上已經燒開了的一桶水灑在了她的身上。
一天半以後,母親死於嚴重的燙傷。不久,父親又得了肺病。九歲的伊力哈穆挑起了生活的重擔,白天給馬木提幹活,撂下院裡的又拿起屋裡的,侍候完「主人」又侍候牲口。他只能在夜晚給父親燒一碗開水算是照顧病人。三年過去了,父親死又死不了,活又活不成。終於,在一個嚴寒的冬日的清晨,父親閉上了他看夠了人間的苦難的眼睛。窮人沒有生的權力,也沒有死的權力。父親的屍體停了快一天了,依麻穆不肯來唸經。伊力哈穆連給父親裹屍的白布都沒有,又哪裡有禮物和銀錢向教士饋贈?伊力哈穆忍住哭泣去找馬木提,他說:
「我在您家已經干了四個年頭的活,您本來說過每年要給我五個銀元的。」
馬木提捋著鬍鬚回答道:
「你既沒有父親,也沒有母親了。你現在就是我的孩子。你的錢需要先放在我這裡,將來,我還要替你成家……」
也是七月的一個夜晚,馬木提去依卜拉欣家做客。院子裡生起烤肉的爐火,煤煙和油煙升向月色皎潔的夜空,地主們在房子裡暢飲啤渥、酸馬奶,卻讓十三歲的伊力哈穆照看馬木提的馬匹。馬木提的座騎是一個白眉心、白蹄的栗色馬,為了使他的這匹高貴的馬能夠自由自在地在草地上吃草而又不致走失或者被盜,馬木提既不拴住韁繩也不絆住馬的前腿,卻是叫伊力哈穆在一旁照看。他特別強調說:「不許睡覺!」他舉起拳頭,表示威嚇。伊力哈穆白天已經幹了一天活,他坐在路邊草稞子中的一塊石頭上,眼皮乾澀而又僵硬。晚上,他沒有吃飽飯,羊肉的誘人的油煙香更加強了飢餓的熬煎。馬匹的咀嚼聲又使人昏昏欲睡。不一會兒,伊力哈穆的頭垂到了膝上,就這樣,他坐著睡著了。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忽然,腿上傳來一種冰涼滑膩的感覺。他驚醒了。月光中,他清楚地看到一條不大的、青皮帶著黑斑的蛇爬在他的腿上,蛇信子吐出了老長,似乎已經舐到了他的襤褸的褲角遮不住的皮膚。他大叫一聲跳了起來,蛇一溜煙鑽入了草叢,栗色馬受驚翹起了後腿。伊力哈穆不知哪兒來的那麼大力氣,他撿起一塊大石頭雙手舉著向蛇行的地方用力砸去,蛇被砸死了,石頭碰到了馬腿。馬受驚躍起狂奔,抖鬃長嘶,踐踏著莊稼,跨越著溝坎。伊力哈穆氣喘吁吁地追趕著馬匹,打著忽哨,叫著白眉心馬的名字「阿赫哈希卡」。等他好不容易,筋疲力盡把「阿赫哈希卡」趕回依卜拉欣的莊院門口的時候,迎接他的是馬木提的皮鞭,馬木提一鞭子把他打倒在地上……
但是,他又站了起來。馬木提收起鞭子,走過來擰住他耳朵。他的臉上是帶血的鞭痕,他的耳朵也被擰出了血。他支撐著自己,站穩,再站穩些,他沒有喊一聲疼,叫一聲苦。擰著擰著,被大量的啤渥和酸馬奶灌醉了的馬木提好像發現了什麼,他鬆開耳朵,又去擰伊力哈穆的臉、肩膀、胳臂、大腿。伊力哈穆仍然一聲也沒出。馬木提忽然哈哈大笑起來,他的笑聲比皮鞭的抽打和肉體的摧殘更顯得陰森可怖。他把伊力哈穆領進了依卜拉欣的莊院,登上了高高的前廊,走進了大廳。大廳裡賓客滿座,蠟燭通明。客人們正被過多的酒肉歌給搞得疲倦無聊,馬木提把伊力哈穆推到大廳的正中,他喊道:
「誰敢和我耍賭?」
「賭什麼?」客人們驚奇地問。
「我有一個小奴隸,」馬木提說。由於醉酒嘴裡好像是含著一個熱雞蛋,他的話音含含糊糊,「他的身體是橡膠皮做的,而不是皮肉長的。不信嗎,我和你們賭!你們隨便去擰他的身體吧,他不會反抗,不會叫喊,也不會掉眼淚。一句話,他是不知道疼痛的!如果他有一點疼痛難耐的表示,我輸給您們一匹馬!如果他不叫不哭不疼,那麼,就要把你們的身上的最貴重的東西拿出來!」
「哇耶!太妙了!」「騙人!」「哪有這樣的事!」「您真的給一匹馬嗎?誰作證?」
馬木提的宣告引起了一陣爭吵和歡呼。有人響應,有人提疑問,有人自薦當公證人。依卜拉欣作為主人,為了提高客人們的興致,他摘下了左手無名指上的鑲著大鑽石的金戒指,他喊道:
「我來賭!就用這個!」
在一種獸性的狂喊聲中,依卜拉欣走到了伊力哈穆近旁,他的兩隻眼睛是血紅的,他伸出了多毛的手掌,他一把擰住了伊力哈穆的左腮。
伊力哈穆突然抓住了他的手掌,往右一拉放到了自己的嘴邊,他用力去咬……但是,他沒有咬著,手縮回去了。
客人們似乎很滿意伊力哈穆的這一舉動,這使遊戲增添了一點驚險,狼嚎般的笑聲震耳欲聾地轟響了起來。
就在這笑聲中,天旋地轉,伊力哈穆昏倒在依卜拉欣巴依的華貴的波斯地毯上……
往昔的歲月裡,很可能這並不是伊力哈穆的全部經歷中最突出、最重要的事件,但是,這件事給他留下了這樣強烈的憎恨,二十年來,他只要一想起就彷彿聽到了那怪獸嚎叫般的笑聲,他渾身上下就燒起了永無止熄的怒火。剝削者的橫行、野蠻、殘暴是表現得這樣淋漓盡致;而另一面是被剝削者的飢餓、愁苦和屈辱。剝削者的快樂是建立在被剝削者的痛苦上的這個真理,也是在這一次被他認識到的。二十年來,他為當時沒有咬斷依卜拉欣的多毛的魔手而遺憾,他立志要不惜一切代價、用一切手段(包括用牙齒)斬斷掉這折磨著被剝削被壓迫者的軀體和心靈的黑手。
但是為什麼,在今天,在解放了的時代,在社會主義的土地上,在光明幸福的人民公社裡,他卻從庫爾班身上看到了雖然是一點點,卻分明有些類似的影子?難道人剝削人、人壓迫人、人蹂躪人的現象還能改頭換面地保持下去,即使只是保持一點點殘餘嗎?難道千千萬萬受苦人的抗爭、千千萬萬革命烈士的鮮血所換來的、拔除了一切剝削制度的總根子的社會主義社會裡,還能允許存在哪怕是極個別的這種現象嗎?
不,不能!
因為有毛主席!有黨!有人民公社!有人民!
在這樣的事情上,他能夠不激動嗎?
是的,我的激動是合情合理的,伊力哈穆想到,然而,在激動的情緒中往往辦不好事情,我警告了庫圖庫扎爾和穆薩。但是,我並沒有抓住庫圖庫扎爾的黑手。儘管有關庫爾班的事情,庫圖庫扎爾的解釋、說詞和自我辯護都是徹頭徹尾的虛偽,但是,我還不能提出充分的事實去揭穿他的謊言。我本來應該先和庫爾班推心置腹地談一談,我本來應該先做好周密的調查研究,我本應該另找機會和烏爾汗,和穆薩也包括和庫圖庫扎爾分別好好地談一談,那樣,我就能更妥善,更有把握地處理這個事情。但是,我沒有控制住自己,結果呢,和庫圖庫扎爾、和穆薩形成了僵局,而另一方面,嚇壞了烏爾汗,嚇跑了庫爾班。
烏爾汗,臨來哈什河的時候我已經委託米琪兒婉和再娜甫去做做工作。庫爾班呢?庫爾班怎麼辦?
還有庫爾班的父親呢,可憐的老惹扎特……
臨來的前一天,我用庫爾班的名義給岳普湖縣洋達克公社的惹扎特阿洪寫了一封信,寄了二十塊錢。錢本來是米琪兒婉給我叫我買小搖床的,她懷孕了。這是我們結婚四年的第一個孩子。我說服了她,我借來了再娜甫姐的舊搖床,塗上了彩漆,和新的一樣。這也許可以算做一件好事。但是,那個欺騙、剝削庫爾班的黑手並沒有被我抓住,更談不上斬斷了,這乃是我最大的失職。
如果我向公社黨委提出控告呢?
可以談一些情況。但是,公社黨委不可能立即作出權威的判決,而我們的周圍,我們的鄉親父老,他們原則上是不喜歡反映情況告一個什麼人的狀的。從我個人來說,我可以觀察庫圖庫扎爾個人的品德,作出我的判斷,我有權不喜歡、懷疑,甚至厭惡這個人。但是,這不能代替對一個人需要嚴肅慎重的作出的政治結論、不能代替對一個幹部的工作的全面評價。而且,庫圖庫扎爾是我的上級領導,我必須服從大隊黨支部的領導,我必須尊重他的職權。問題的癥結還不在這裡,如果換一下地位,如果我是他的上級,如果我是公社黨委的第一把手,難道就因為我的懷疑和厭惡便採取組織措施把他從大隊支部的領導崗位上趕下去嗎?不,不可能這樣簡單地處事。否則,只能破壞我們黨的生活準則,我們國家的生活準則,造成更多的混亂,給敵人打開更多的缺口。
當然,我不能在原則問題上退讓和妥協,我沒有退讓、妥協過。一年多來,我和庫圖庫扎爾以及穆薩,做的鬥爭難道還少嗎?去年冬天,在黨的組織生活中,我就支部的政治思想工作、支委會的集體領導、大隊加工廠的方向、大隊和生產隊幹部參加勞動等問題,提了不少意見。有許多事情解決了,但馬上又出現了新的事情。去年秋天割草的時候,我制止了穆薩隊長提出的自割自賣的資本主義辦法,但是今年,他又去搭棚賣瓜了。在死豬的事情上我不顧庫圖庫扎爾的包庇敲打了包廷貴並使之有所收斂,但他又攜帶現金和物品去了烏魯木齊。應該說,我的這些鬥爭,是遠遠不夠的,其收效也是有限的。許多事都帶有頭痛醫頭腳痛醫腳的性質,我不可能隨時在他們身旁,拽住他們的胡作非為的手和胡言亂語的舌頭。
而且我做的這些事,太費勁了,太吃力了,上級說,這樣那樣是「滑向了資本主義」,而我要做的是「堅持社會主義」,為什麼,資本主義只須要輕輕一滑,而社會主義,硬是要使出吃奶的力氣、咬牙切齒地頂在那裡;為什麼資本主義就像哈什河順流而下,社會主義卻像是一道難以修好壘結實的大壩,隨時有被衝垮的危險呢?
那麼,怎麼辦呢?用個什麼辦法,把農村的階級鬥爭全面地系統地徹底地和深入地抓下去呢?
伊力哈穆拿出了隨身攜帶的毛主席接見庫爾班吐魯木的照片。毛主席!是您在解放初期指引我們推翻地主階級,爭取自由解放。是您在五十年代中期給我們又指出了社會主義的大道。去年,又是您向全黨全國人民發出了「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的偉大號召。現在,您在操勞些什麼?您在籌劃些什麼?您將帶領我們進行什麼樣的新的戰鬥?您在八屆十中全會上完整地提出的黨在社會主義時期的基本路線,將武裝我們邁出怎樣的第一步?
哈什河水,波濤滾滾,激盪轟鳴,似乎有千軍萬馬在奔騰呼嘯。
等到伊力哈穆回到隊裡來的時候,繁忙的「三夏」正進入全面開花的時期。莊子一帶的麥子已經收割完畢。婦女和少年轉移到了雀兒溝。等雀兒溝的麥子割完以後,旱田春麥的收割又該開始了。年輕的、歪戴著帽子、因為整天和牲口打交道自己也顯得有些粗野的小伙子們劈開兩腿站在車轅上,趕著十幾輛大木輪中國古代,西部地區就有所謂高車族群。水利渠溝與卵石泥沼密佈的地區,只有大大的高輪車才能有效地行走。的牛車拉運麥捆。這種牛車雖然不太先進,但是行走平穩,特大的高輪(直徑有一米五左右)也便於跨溝過崗。那些比較有生產經驗的壯勞力,分別在三個場裡同時垛、曬、翻、軋、打、揚,金黃色的麥粒已經堆積如山。生產隊的財會人員忙著灌袋、過秤、記賬、裝車、上繳、入庫、分發;而廖尼卡掌管的水磨,已經磨出了用新麥子軋成的帶著撲鼻芳香的麵粉,許多家庭裡,已經拉起用新面做成的又白又細的麵條了。與此同時,油菜和胡麻的收割拉運,二茬苜蓿的收穫,玉米、豌豆、蠶豆的鋤草、追肥、澆水,水稻地的拔稗子……也紛紛緊張地進行。楊輝技術員在這裡,親自抓了小麥種子的單收單打單藏,本來,她還堅持要在場上穗選的,因為勞力實在不夠,沒能進行,這使她好幾天情緒不好。她還抓了麥茬地的澆水伏耕——為了增加土地肥力,在收完麥子以後立即澆水深耕。拖拉機的引擎不分晝夜地「突突突」響個不停。另外一些農民技術人員,已經開始準備冬小麥的播種——收拾犁鏵、播種機和套具,選種拌種,制定運作和輪作的規劃了。按照伊犁的氣候特點和巨大的播種面積,一立秋就要從雀兒溝的田地開始種麥,已經沒有多少天的間隔了。
真是一個繁忙火熱的季節!也是一個無比美妙的黃金季節!地裡有幹不完的活,場上有運不盡的糧食和油料,渠裡有流不竭的水,枝頭有吃不贏的蘋果——金色的蒙派斯、乳白色的芋頭果、紅色的二秋子,青綠微黃的數不清的西紅柿、青椒、黃瓜、茄子和遠銷關內以至港澳的伊犁大蒜。罈罈罐罐裡有喝不夠的酸奶、蜂蜜和家釀的波雜。飯桌上有擺不下的包子抓飯。孩子們的手上有咬不過來的從自留地裡掰下來的青玉米……
連馬、牛、羊也是敞開肚皮消受不完這肥沃的青草。還不僅如此呢,參加夏收拉運或者打場的大畜,往往可以隨意就地吃糧食;從節約糧食上來說,這確實不好,上級三令五申要給大畜戴籠嘴,但是相當多數的農民不接受,他們把籠嘴掛在馬耳朵上,上級幹部一來就往馬嘴上一推,幹部一走就又拉下來,把自由啃麥的權利還給馬。維吾爾農民在這一點上確實是天真而又頑固,他們說:「馬也是一樣嘛,讓它們在收穫的季節痛快痛快。」結果呢,不要說馬馬虎虎地吃食消化食的馬了,連有四個胃的牛的大便裡也排下了大量無法消化的整麥料。可愛的維吾爾農民啊!你們的心腸無疑是可愛的;但是,這種浪費糧食而又無益於飼養的陋規,還是請改了吧。
而在人們的心上和口上的,是唱不完的歌,在這個短暫而又珍貴的夏天,在人們抓緊時間勞動和生活的時刻,豐盛的哪裡僅只是物質的糧、油、瓜、果,也不僅只是自然的陽光、雨露、清風,人們的心靈的波流也大大地活潑了、豐富了、熱烈了。聽吧,澆水的、趕車的、行路的、摘蘋果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白天、黑夜,到處都唱個不停。雖然十三世紀的維吾爾族大詩人納瓦依曾經說過「憂鬱是歌曲的靈魂」,雖然還有一些人由於習慣仍然唱著那蒼涼的《死後,你把我埋在何方》,更多的人唱的卻是自豪和歡樂的調子。歌唱解放了的時代,歌唱公社社員的勞動,歌唱家鄉,還有——何必隱瞞呢,歌唱愛情的幸福和酸苦……越到夜間,歌聲就越悠揚動人。哪個伊犁人沒有這樣的體驗呢!深夜醒來,聽到那從遠方傳來的不知名的歌者的發自肺腑的深情醉人的歌聲,於是你五內俱熱,潸然淚下……
伊力哈穆回來以後,立即投入了緊張的三夏戰鬥中。他在場上,負責揚場。這個活兒是沒有日與夜,上工與下工之分的,有風就干,沒有風休息。這天下午一直沒有風,伊力哈穆飽餐了一頓米琪兒婉給他提來的酸奶泡囊以後,攤開四肢,躺在給看場人臨時搭的小小窩棚裡,美美地睡著了。無論是人們的嘈雜的喊叫,石磙子軋地的轟隆還是勞動中間休息、吃瓜時候的說笑聲,都沒有影響他的香甜的睡眠。傍晚米琪兒婉又送飯來了,推了半天好不容易才叫醒了他。吃了一碗熱騰騰的湯麵條,把米琪兒婉打發走以後,伊力哈穆像一個嗜睡的懶漢,他側轉身去又睡下了……他究竟要睡到什麼時候呢!
忽然,一陣小風,伊力哈穆一躍而起,天已經大黑了,滿天的繁星眨著眼。伊力哈穆拿起了五股木叉,先扔了兩下,試了試風向和風力,然後旋即拉開架子,一下緊接一下地揚了起來。風很好,揚場像一種享受。本來混雜了那麼多塵土、秸稈、毛刺、碎葉的,扎扎蓬蓬、不像樣子的一大堆亂七八糟的髒東西,輕輕一拋,經過風的略一梳理,就變得條理分明、秩序井然、各歸其位。星光下,一團又一團的塵土像煙霧一樣地伸展著身軀飛向了遠方。秸稈飄飄搖搖、紛紛灑灑、溫柔地、悄無聲息地落在場邊。麥粒呢,在夜空中像訓練有素的列兵一樣,霎時間按大小個排好了隊,很守規矩地落在了你給他們指定的地點,等五股叉揚了一大批以後,再換上木掀揚第二遍。「刷 」地一聲,木掀插進還不太乾淨的麥堆裡,「嚓」地一響,滿滿的一堆麥子被拋起來了,灑開,像一道金龍一樣從木掀頭上伸展開,然後像一個狹長的扇面形慧星一樣在空中略一停留、亮相,最後像雨點一樣「刷」地落到了地上。伊力哈穆隨時調整著自己的速度和力量,使「彗星」總是出現在同一個高度、同樣的大小、同樣的形狀,又落在同一個地點,頭在頭、尾在尾、尖在尖、邊在邊上。棕黃色的麥堆像魔術一樣地迅速膨脹起來了。伊力哈穆一口氣干了四個半小時,輪番放下木叉拿起木掀,放下木掀又拿起掃帚,有層有次,一氣呵成。場邊是碎秸稈堆成的高高的小山,眼前是一大堆飽滿純淨的穗頭。看著這兩堆,特別是那一堆分明的小麥粒,伊力哈穆是何等的快樂呀!連同他的脖子、腿腰和胳臂上的肌肉,也感到一種特殊的愜意和滿足。
風停了,伊力哈穆把工具一件一件地碼好,慢慢踱到道邊的大渠旁。他脫下上衣和長褲,讓汗水漸漸蒸發,然後,他下到了渠水裡。場上的灰塵和一般塵土是不一樣的,裡面含有大量的纖維和毛刺,如果不洗淨將是很不舒服的。伊力哈穆撩著渠水,痛痛快快地沖刷著已經沾滿這種討厭的灰塵的身體。星光在高空閃爍,渠邊雜草在黑夜中顯得更加茂密而且高大。寂靜中,流水的淙淙聲也顯得更加悅耳。伊力哈穆舒舒服服地閉上了眼睛。
忽然,從遠處傳來了一陣歌聲。歌聲似有似無,終於漸漸地近了。聲音有些嘶啞,調子卻昂揚而又隨意,節奏比一般的伊犁民歌要快得多。是婚禮上的舞曲嗎?不,這曲調要更深厚和剛健些。是飲酒時的抒情曲維吾爾人多喜飲酒時唱歌抒發胸臆。嗎?卻要活潑和鮮明些。伊力哈穆從歌聲裡感到了夏日伊犁的陽光的明媚,田野的寬廣和白楊雪松的挺拔。是誰在深夜高歌著向這方走來?聲音又是那麼熟悉……
伊力哈穆從水渠裡上得岸來,用抖摟乾淨了的衣服擦一擦身上的水滴,再把微潮的衣服披到身上,他走到路上,凝望著漸漸從小變大了的人影,他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唱歌的人是裡希提。
「伊——力哈——穆。」離麥場還有二十多步,裡希提停下歌,叫道。
歌聲、召喚聲和裡希提走路的樣子,流露著一種罕見的喜悅和活力。這種喜悅和活力立即感染了伊力哈穆,他縱聲答道:
「哎!我在這兒哪!」
裡希提的最後幾步是小跑著過來的。他緊緊地握住伊力哈穆的手。
「是您嗎?裡希提哥,這麼晚!」
「帶來了好消息的人是永遠不會被認為過晚的。」裡希提引用了一句諺語作為回答。
「什麼消息?」伊力哈穆抓住裡希提的手不放。
「讓我們到那邊去坐吧。」裡希提和伊力哈穆挽著手來到了麥場,他們斜靠著柔軟溫熱的麥稈坐了下來。
「毛主席發指示了!」裡希提說,黑夜中,伊力哈穆也看到了他眼睛裡的光彩。「要搞運動了!」
「要搞運動?」
「是的,要開展一場新的鬥爭。我在公社開了兩天會,剛剛開完。毛主席最近對於農村工作批發了一系列文件,作了重要的指示……」裡希提說。然後,他恨不得一口氣把公社黨委擴大會議上傳達的文件精神都講給伊力哈穆聽。他說,經過三年自然災害期間對於國民經濟的調整,現在農村的形勢是很好的,生產有很大的恢復和發展,人民公社進一步鞏固了。但與此同時,農村的階級鬥爭又是十分嚴重的。地、富、反、壞、牛鬼蛇神,採取打進去、拉出來的辦法,千方百計地在幹部隊伍中培植自己的代理人。現在,關內一些地方,已經開始了一個叫做「四清」的新的革命運動,要清工分、清賬目、清現金、清倉庫後發展為清政治、清經濟、清思想、清組織。。要派強大的工作隊到農村來,還要解決幹部參加勞動的問題,組織貧下中農的階級隊伍,重新教育人,要打退階級敵人的猖狂進攻……他越說越興奮,他直起了腰,做著手勢。他說:
「這幾年,我真憋氣呀!災害,外敵趁機卡我們,還有我們工作中的缺點,確實使我們面臨著不少的困難。階級敵人幸災樂禍,還有些別有用心的人冷嘲熱諷、胡作非為,而國外的壞蛋恰恰在這個時候插進了黑手……我早就盼著這一天了,毛主席發號令,我們要把這些已經表演得差不多了的傢伙好好收拾一下!」
「您再說一遍,再說一遍毛主席指示的精神啊!」伊力哈穆聽得入了神,他如饑似渴地請求著。
「毛主席在北京,但是,他老人家最瞭解我們的情況,最瞭解我們的心願。他老人家指示要開展一個偉大的革命運動。他老人家指出:『階級鬥爭,一抓就靈。』他老人家指出:生產鬥爭、階級鬥爭、科學實驗,一共是三大革命運動,是我們共產黨人反修防修、立於不敗之地的保證。馬上就要給全體黨員傳達和組織學習了。縣委書記賽裡木同志還要到我們大隊來。一場和土改、合作化一樣的翻天覆地的革命運動就要開始了……請想想看,過去咱們的村莊是什麼樣子的?巴依們騎著高頭大馬,耀武揚威;窮人們衣衫襤褸,交插著雙手俯首站立,皮鞭和棍棒在我們頭上揮舞。富有的人用各種謊話騙我們心甘情願地在今生做馴順的奴隸……沒有這一次又一次的革命運動,哪裡有翻身、解放和社會主義,哪裡有今天?聽見毛主席又要領著我們搞運動了,我怎麼能不高興呢?我好像長出了翅膀……您懂了嗎?您同意嗎?您怎麼不說話?」
伊力哈穆簡直是呆在了那裡。階級,階級鬥爭,太動人心魄了。解放初期,他們斗倒了地主鄉約伯克惡霸,後來他們鬥了各種分子。溫素爾(分子):地富反壞右、地方民族主義、民族分裂主義、修正主義、歷史反革命、現行反革命、暗藏反革命、階級異己、右傾機會主義……各種分子多了去啦,都是壞蛋,都是惡人,都是敵人,對他們要狠狠地鬥,斗倒了他們鮮紅的太陽照遍全球,斗倒了他們漢族同志怎麼說來著,打著大雷刮著大風(千鈞霹靂開新宇,萬里東風掃殘雲),斗倒了他們咱們就都泡在蜜罐子裡啦!
(很長一段時間,新疆的少數民族喜歡將「分子」當作一個專有名詞使用,什麼名目的分子他們可能鬧不太清楚,但是當他們說到某某人變成了「分子」的時候,就是毫無疑義地指出此人犯了錯誤,走了背運,丟了官職飯碗,至少是陷入尷尬狼狽的境遇了。)
毛主席所指示的,不正是他盼望的嗎?毛主席所操心的,不正是他為之苦惱的嗎?哪個善良的貧下中農不願意斗倒一切壞蛋掃除一切害人蟲全無敵?然後是樓上樓下,電燈電話,香油蘸白糖,羊肉串與包子抓飯,人民公社從此走上步步高陞的坦途,公社社員的生活從此走上富裕快樂的福境,他盼望著、他祝願著、他相信著、他也惦念著啊!對於一個共產黨員來說,有什麼事能比自己的心思和高瞻遠矚的領導人息息相通,自己的期盼、自己的生死存亡勝敗榮辱全部傾注在領導的決策上更令人感到幸福、充實、激動和無比牽掛而又憂心忡忡的呢?太陽的光輝照耀著、溫暖著他的心靈……眼淚不知不覺地湧流在他的面頰上。
小說人語:
略略超脫一下現時現場,柳暗花明又一村。
伊犁人民渠——原稱大湟渠——的渠首改建工程,早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末期基本完成,後又不斷改進,全部電力操縱,符合先進標準,現在已成為伊犁人民的驕傲,成為伊犁一景。一九六五年冬,小說人曾經與社員一起住在地窩子裡,與勞其盛。並有詩曰:
窩室陽光暖,北風掃地寒,
蛟龍應俯首,公社志征天!
往事不斷地湧現,最最偉大的事變也不能保證絕對的煥然一新與再無陳跡。
伊犁的麥場沒齒難忘!最最熾熱與足實的地畝就是麥場。最最驕傲與貼心的農活就是揚場。那金色的彩虹與瀑布一樣的麥粒啊,我們釋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