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婚旖旎 喀什與伊犁拉麵條之異同
第一夜的一點點彆扭 大寨之夢
也是在這個晚上,雪林姑麗一遍又一遍地走到門口,等待著艾拜杜拉的歸來。
新婚第一天,他們還在「度假」。下午,艾拜杜拉趕著一輛借來的驢車,說是去莊子的糧庫拉一些玉米骨做冬季的引火柴用。本來說一個多小時就回來的,可現在,一下午過去了,天黑了,空氣涼了,門口的庭院果菜用小渠裡的余水,已經結成了薄冰,仍然沒見人影。
雪林姑麗坐在他們的新房裡,等得心急,也等得甜蜜。不大的房子,才粉刷的,淡藍色的牆壁,瀰漫著石灰水、檀香皂、新花布上的染料、爆炒羊肉、蔥頭、辣椒和白菜,以及些微的煤煙混合起來的、可以稱作幸福的婚姻所特有的,混合的芳香。房子本來是狄麗娜爾幫助收拾的,已經夠清潔、美觀、整齊的了。但是今天一天雪林姑麗仍然是在反覆地推敲著、試驗著、調整著。她一會兒踩著凳子爬到高處,把畫片挪動一下地方,跳下來看看又恢復到接近原位的地方。一會兒又把安裝得好好的,亮得可以照得見人的新購置的鑌鐵爐子和煙筒拆開,重新擺弄一番。她不停地掃地、擦桌子、刷新鍋碗,把一切都搞得光潤照人。她像一個總是對自己不滿,又總是自我陶醉的藝術家,修改從手段變成了目的本身,她興奮喜悅而又頭暈眼花。
她坐在那裡,欣賞著、挑剔著這一切。這一切甚至在幻想中她也不曾正眼相視,如今卻這樣地如人心意,以至叫人不可思議。難道真的她與艾拜杜拉建立起了天長地久、永不分離的幸福生活?難道真的她有了自己的舒適的、溫暖的家?難道那常常向她背過臉去的命運如今對她忽然變得慷慨而又慈祥?這可能是真的?
這是真的。艾拜杜拉馬上就會回來了。他帶來的不僅是能夠發出暖熱和光輝的玉米骨,他帶來的將是整個世界。他就是雪林姑麗的全體,他就是生活的脈搏,清新的思想,豐富的知識,純樸的德行和繽紛的見聞。她願意一小時又一小時地聽艾拜杜拉說話,看艾拜杜拉舉動,他像一個源源噴湧不息的清泉,總是不斷地滿足你心靈的焦渴……可是他怎麼還沒回來呢?
雪林姑麗計劃吃拉麵。兩個小時前她已經和好了麵團,醒軟,做好了劑子盤了起來,外面塗上一層菜籽油,用溫毛巾蓋在一個大盤子裡。她已經炒好了拌面的菜,加了湯,放在一個小小的帶蓋的綠色的搪瓷罐裡。一個小時以前,坐上了鍋,水開了,熬干了,又兌上生水。火衰了,又添了新煤。可他還沒回來。
聽到了聲音,架子車吱吜吱吜,驢蹄子刨著地……雖然她已經出門張望了好幾次,此刻,卻幸福得站也難站起來。
雪林姑麗幫著卸了車,一同進了屋,這才看見艾拜杜拉一臉的塵土和汗水,嶄新的衣服也搞髒了。
「您怎麼了?」雪林姑麗問。她沒有問「怎麼剛回來」,快樂使她說不出這種帶有質問和不滿的語氣的話,同時,她仍然說「您」。
「您不知道,好極了!大家的情緒真熱烈。伊力哈穆哥給我們講了好多。雪林姑麗,我們明天就上工吧,一定的!」艾拜杜拉高興地、雜亂地說。
雪林姑麗溫存地點一點頭,顯然她沒有想一想為什麼不多休息幾天。「您一下午在聽伊力哈穆哥說話嗎?」她一邊問,一邊往淨壺洗手洗臉專用的線條曲折的比較高的銅壺。裡兌著冷水和熱水,用自己的手背試了試溫度,冷熱合適了以後,她給艾拜杜拉倒水,侍候他洗臉。
艾拜杜拉似乎還不太習慣這種服務。他做了一個要接過壺來的伸手的動作,雪林姑麗沒有理會。他笨拙地用雙手掬著水撩到了臉上、眼睛上、鼻孔裡,挖著耳朵裡的泥土,他發出了一種舒服而滑稽的哼哼聲。他洗了手臂和脖子,用了輕易不用的香皂。然後,接過了白地上印染著兩朵鮮艷的牡丹的新毛巾,起勁地擦著臉與脖子上的水珠,把皮膚都擦紅了。他一面擦臉,一面說明道:
「我幫著伊明江倒騰糧食了,伊力哈穆哥讓清點一下,說是下月社教工作隊要來。莊子上可忙活了,我怎麼好意思裝上玉米骨就走?人家在煙塵裡流汗,我打扮得整整齊齊,不幹活,像個地主少爺似的,真難為情……」艾拜杜拉笑了,他笑的時候,微微露出一點牙花,顯得特別憨厚。「後來,烏爾汗姐來領口糧,這個不幸的女人背得動麻袋嗎?我讓她乾脆多領了幾個月的,用驢車給她送了一趟。她非要留下我喝茶,我沒答應。路上,正碰上吐爾遜貝薇她們從河沿的老羊圈拉羊糞回來,幫著她們卸了回車,我看羊糞發酵的程度還不夠,就用泥土把一堆一堆的羊糞封蓋起來……後來也不知還幹了些什麼,到了這時候了。」
「還說明天上工呢,這不是,您已經上工了麼?」雪林姑麗咯咯地笑了起來。
「這不算,」艾拜杜拉輕輕地把嘴一努,下巴一擺,「可是,請原諒,讓你久等了。」
「沒有,沒有等,」雪林姑麗不自覺地說了謊,她連聲否認,並且指著盤子說,「您來得正好。」
雪林姑麗開始做飯。她拉麵條是喀什噶爾式的,不像伊犁人那樣做成一截一截的小劑兒,而是幾個大劑子,搓好後像盤香一樣地繞成一座螺絲山。由於醒的時間過長,面已經很軟了。她撮起一端,毫不費力地把麵條兒再拉長,密密麻麻地在手腕上繞了許多圈,一扯,乒乒,在桌上一摔,一甩,乾淨利落地把面下滿了鍋。
「真在行!」艾拜杜拉目不轉睛地看著雪林姑麗的操作,讚道。
雪林姑麗臉紅了,她說:「請坐下休息吧。飯熟了,我會給您盛的,您站在這兒幹嗎?」
「也許,我能幫幫忙?」艾拜杜拉說著,拿起一雙筷子,把鍋裡的麵條挑開。
「算了算了,」雪林姑麗連忙把筷子搶了過去。艾拜杜拉無所事事地,掃興而且帶著愧意地坐到了桌邊。
很快,飯好了。雪林姑麗給艾拜杜拉盛了尖尖的一大碗,盡可能地挑揀著肉,澆上了許多菜,讓艾拜杜拉端正地坐在上首,而她自己,只盛了一小碗,略微拌上點白菜條,側身坐在一角陪艾拜杜拉吃飯。
「你吃得怎麼這樣少?」艾拜杜拉抗議說。
「您吃,您吃。面還有的是。您吃飽了吧!記得嗎?去年夏天,您沒喝上雜碎湯……連蔥頭也送回到食堂裡……」
「蔥頭?也許……我記憶力不好……」艾拜杜拉搔了搔臉,起勁地吃起來。他邊吃邊說:
「嗯,雪林姑麗。你今天沒有到莊子去,哎依,你不知道伊力哈穆哥給大家講得有多麼好!他說,他到縣裡參加『先進大會』去了,受到了表揚,縣裡還獎勵給咱們一副新式步犁。但是,越學習,他就越覺得咱們差得太遠,嚴格說來,咱們根本就不能算先進。他說,縣委組織他們學習了大寨的經驗。你知道大寨在什麼地方嗎?」
「……」
「你沒看報,難道沒有聽廣播嗎?家家都安了喇叭呢!」
「大寨在山西,是那個劉胡蘭的家鄉山西。不是延安所在的陝西。」
「瞧這!說得多麼全面,多麼準確,你的回答就像地理教科書上講的一樣。我早知道,我的雪林姑麗可不是落後的鼻涕丫頭,她思想先進,又有知識……」
雪林姑麗用手摀住了臉,又喜,又羞。
「伊力哈穆哥說,咱們伊犁人從小就愛吹乎,什麼我們伊犁的蘋果,我們伊犁的酥油和蜂蜜,又是什麼伊犁的白楊樹和無煙煤,還有什麼在新疆首屈一指的天氣。不錯,我們的自然條件好,可為什麼今年春天自治區黨代會上評出來的幾個農業生產先進單位大多在南疆,在塔克拉瑪干沙漠的邊緣呢?為什麼大寨人能夠在陡峭的山坡上開出平整的梯田,畝產過黃河,我們卻沒有清除田里的那幾個小小的鹼包,我們做得還那麼少呢?為什麼?為什麼?你想過嗎?」
「我?想什麼?」雪林姑麗沒有理解艾拜杜拉提出問題。現在提出這個問題實在是夠突然的,甚至有點可笑。
「我也沒有想過。可伊力哈穆哥想過,」雪林姑麗的茫然並沒有影響艾拜杜拉的興致,他繼續講了下去,「伊力哈穆哥說,他早就對伊犁人自滿自足地談論蘋果和白楊感到厭煩了,解放已經十五年,我們應該創造出配得上偉大的社會主義的新時代的新成績。要有雄心壯志,要克服驕傲自滿,故步自封,要克服小農經濟帶來的目光短淺,自滿自足。要向大寨學習……」
艾拜杜拉起勁地講著大寨的事情。他是那樣熱烈、真誠、匆忙地講著,眼睛裡閃耀著火花,嘴角一併一併,顯示出決心和力量。他前所未有地滔滔不絕。他本來不是多麼愛說話的,特別是當單獨和雪林姑麗在一起的時候。開頭,雪林姑麗擔心他由於說話而不能細細地品嚐她精心烹飪的食物,卻又不忍打斷他的話,提醒他應該專心去吃,後來,她也感到高興,因為艾拜杜拉是這樣興高采烈地、無比信賴地向她打開了自己的寬闊的胸懷。慢慢地,他的話被聽進去了,他的心撲在人民公社,撲在集體的事業上……在遙遠的山西,有一個叫大寨的大隊,那裡山多、石頭多,日子很艱難。但是,那裡的兄弟的漢族農民,以驚人的勇敢和頑強,創造了那樣輝煌的業績。大寨的光輝,照亮了伊犁的維吾爾農民的心,也照亮了他們的前程。艾拜杜拉的話語裡,展開了一個巨大的天地,比她們的小房子開闊得多,宏偉得多,也堅實得多。一天來沉醉在自己的小房子裡的雪林姑麗,面對這個崇高而且豐富的世界,不禁有些惶惑。她想起方纔的懵懂的回答,不覺羞愧了。
「是的,是的。」她含笑連連點著頭。儘管雪林姑麗還不知道應該用什麼樣的話語去響應、補充艾拜杜拉的熱情和願望,但是,她不能無動於衷,不能遠遠地落在艾拜杜拉的後面。於是,她連聲稱是。她多麼希望艾拜杜拉就在這時能過來抱住她親吻她呀,如果這時艾拜杜拉過來,不就相當於帶上她去了一趟山西大寨了嗎?
「我們明天都去上工吧,雪林姑麗。」
「對,對!」她用水一樣的目光看著艾拜杜拉,她的嘴唇嚅動了一下,「大寨……」她說,像一聲快樂與多情的呻吟。
「還有個事我要和你商量……」艾拜杜拉的說話也有那麼一點激情了。
艾拜杜拉的話沒有說完。一陣叮鈴光啷的聲音打斷了他。敲門聲,隨之而來的是一聲急促的呼喚:
「雪林姑麗!」
這熟悉的破舊的自行車的聲音,這熟悉的略帶滑稽的叫聲,這在農村頗不習慣的進屋前的敲門聲。驚喜的笑容馬上使他們倆容光煥發,他們倆同時趕忙站了起來,同時說道:
「請進來!快來!」
門開了,當然不是別人,是技術員楊輝。她的褪了色的紅頭巾,套在小棉襖外面的花罩衣和藍勞動布褲子雖然已經抖乾淨了,但是,她的眼鏡片上蒙著一層厚厚的灰塵,透露著技術員姑娘這一天的辛勞。像平素那樣,她熟練地,卻是發音不準確地用維語急急地向他們問好。她總是那種急匆匆的樣子,多少年過去了,這個公社的人從來沒有看見過有一次楊輝踏踏實實地坐在什麼地方休息或者從從容容地在什麼地方散步。她一邊和他們握手,一邊迅速地打量了一下房間,稱讚說:
「好!漂亮!」她又說,「啊,你們屋裡可真熱!」
「請到桌子邊去坐!」雪林姑麗和艾拜杜拉同聲說,在維吾爾語裡,這就意味著邀請客人共同進食。
艾拜杜拉讓出了上首。楊輝高興地坐下了。她看了一眼他們正在吃的麵條,聲明說:
「請照常吃你們的飯。給我一個囊就行了。」
「為什麼?」雪林姑麗不解地問。她指一指長木盆裡的、已經煮熟後過過水的又長又細又白又亮的麵條,「請看,麵條還多著呢,您不喜歡嗎?」
在確信她的到來並不會搞得主人只能吃個半飽之後,楊輝同意了吃麵,同時,她驚奇地說:「噢喲,你們兩口人,就做了這麼多飯!」
「好飯應該多做一點,總會有好人來和我們一起用飯的。」艾拜杜拉解釋說。
「那就謝謝你們了,又吃你們的面,又受你們的誇獎……說實話,從早晨,我好像還沒有坐下來吃過什麼東西呢。對,在六大隊,我吃了兩個烤洋芋……」
楊輝吃得又多又快,她邊吃邊誇讚雪林姑麗的炊事手藝。
「楊輝姐!如果您真的願意吃我做的飯,以後,您就天天來吧,公社食堂的伙食辦得不好。我知道,您是南方人,下次我給你做米飯吃!」
「以後嗎?別說我不能天天來,連您,說不定我也不讓您做得成飯呢!」楊輝咯咯地笑了起來,她看著雪林姑麗,臉上顯出了一種狡猾的揶揄的表情。
「我?」雪林姑麗眨了眨她的睫毛長長的眼睛。
楊輝收起了她的玩笑,和藹地,卻也是鄭重地說:「我就是為了這事來找你們的。你們知道,六大隊附近原來不是有一個兵團的奶牛場嗎?現在,那個奶牛場撤銷了,把地給了公社。公社黨委決定,在那裡辦一個技術實驗站,初步任務是,繁育良種、進行耕作制度改革的試驗和改良土壤的試驗。我們打算從每個大隊抽一兩個年輕的、思想好的、有文化的社員去,一方面參加勞動,一方面學習農業科學技術,既是實驗站的學員,又是本大隊的技術員,分配仍然在本大隊。在實驗站學習勞動所佔的工時,由實驗站從自己的收入中撥出誤工補貼支付給大隊;由大隊照常給本人記分。怎麼樣?您願意去嗎?」
「……」雪林姑麗不知道怎樣回答好,她探詢地望著艾拜杜拉,「吐爾遜貝薇……」她提出了一個名字。
「我哪能不想到吐爾遜貝薇,」楊輝毫不介意地有話直說,「她是大隊的團支部書記,公社團委還要選她當這當那,步步高陞……狄麗娜爾吧,她現在有了小孩,這個任務只能是你雪林姑麗啦。」楊輝站了起來,欣賞著雪林姑麗精心擺置的畫片,「估計是這樣,農忙的時候和真正農閒的時候(實驗站要集訓的)需要住在那邊,其他時候,會是經常回大隊,當然也是回家。雪林姑麗,捨得離開您這個漂漂亮亮、暖暖和和的家嗎?」她回過頭來,看著他們倆,「如果不願意,也沒關係,我不會不高興的。本來嘛,你們剛結婚,艾拜杜拉不會因為我要把雪林姑麗拉走而生我的氣吧?」
「不,不。」艾拜杜拉口吃起來,他用鼓勵的目光催促著雪林姑麗,「你快說呀!」
「我行嗎?」雪林姑麗紅著臉問楊輝道。
「當然行啦!你們的植物保護小組搞得很有成績,您是個細心、認真、肯鑽研的人,搞技術最重要的就是這種一絲不苟的認真勁兒和鑽勁兒。如果您同意,我就向大隊提名。不同意,也不要勉強……」
「為什麼不同意呢?」艾拜杜拉終於忍不住了,「雪林姑麗,你難道不願意去?不願意多學點東西,多做點事情?」
「我,當然願意。」
「好!你們再商量一下吧,明天之內,給我一個回話。我走了。」楊輝含笑告辭。又是叮鈴光啷,推起了她的破舊的男式自行車,走到門外,跨了上去,星光下,矮個子的她為了夠腳鐙子而左右搖擺的身影,漸漸消失在黑夜裡。
「您怎麼不痛痛快快地回答楊輝呢?多麼好的機會!你要成為我們的技術員、我們的科學家,為學大寨,建設新農村做出更大的貢獻呢!」
「我在等您的話呢!」
「等我的話?你的事情難道要我做主?」
「如果我經常住在實驗站,就不能給您做飯了!」
「這是什麼話?」艾拜杜拉笑了起來,「難道我沒有生著兩隻手?難道沒有你我會挨餓?」
「不過……」雪林姑麗想說,「不過,我願意給您做飯呢。」她沒有說出來。她知道艾拜杜拉是多麼真誠,多麼急切地希望她去實驗站學技術。她轉過話題問道,「剛才,您不是說有個事要和我商量嗎?」
「是的。伊力哈穆哥說,今年冬田要大搞農田基本建設和施肥。要組織人馬去伊寧市淘廁所,拉運人糞尿,我們伊犁人過去沒有施用人糞尿的習慣,把許多好肥料白白地浪費了。伊力哈穆哥說,我們不能滿足於天生的土地肥沃,還要千方百計地挖掘肥源,增加施肥量……我已經報了名。」
「您?」雪林姑麗意外地說。
「您可不要嫌髒!大糞是髒的,上到地裡可就是寶貝!伊力哈穆哥擔心有些人不願意幹這個活兒,我說了,我願意!」艾拜杜拉又補充說,「你放心,我會注意清潔衛生的,活兒髒,人,更要乾淨!」
「您去吧!您去吧!對生產有利的事,我贊成。可如果那樣,我又去了實驗站,您從伊寧市拉肥回來,鍋灶都是冷的……」
「又是做飯問題!嗨依,嗨依!我的雪林姑麗!我不是早就說過嗎,我不是那樣的男人,下工以後坐在炕頭發怔,等著妻子做飯、端碗、鋪床、疊被。我們都是公社的人,誰的事情多,誰就在外面忙去,誰先回來,誰就和面、燒火!明天我給你做飯,你看看我的手藝吧!」
「有人會笑話!」
「應該被笑話的是他們!」艾拜杜拉提高了聲音,「他們生活在社會主義的新中國,卻一腦子幾百年、幾千年以來的封建毒素!什麼樣的惡習!」
雪林姑麗不言語了,她走近火爐旁,用火鉗把蒙了灰的紅煤抖了抖,爐火馬上旺了起來,火焰發出了呼呼的響聲。雪林姑麗脫下了黑平絨的棉背心,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問:
「您生氣了嗎?艾拜杜拉哥。就是為了這,您昨天不讓我給你脫靴子舊俗,新婚之夜,新娘要給丈夫脫靴。嗎?我有點彆扭呢。」
「哎,哎,」艾拜杜拉笑了,「你知道劉胡蘭,又知道大寨,你會寫維吾爾新文字,又馬上要成為大隊的技術人員了,但是,但是怎麼說呢?是迷信嗎,你這個小傻子!」
夜,變得靜多了。一九六四年冬季首次的雪花,開始在伊犁河谷緩緩地降落。
此後,雪林姑麗與艾拜杜拉小夫妻之間,有一句核心私密的情話。當艾拜杜拉回家很晚,飯後又滔滔不絕地與雪林姑麗大談大隊民兵連的工作與學大寨、螞蟻啃骨頭……一系列美好的指示時,雪林姑麗只消輕輕說一聲「大寨……我想大寨……」或者是當艾拜杜拉情致盎然、熱火點燃,而雪林姑麗忙於清掃清洗清理清潔「四清」工作的時候,艾拜杜拉就會提醒:「快點過來吧,我要給你說大寨……」底下的風光,就不再需要語言文字的努力了。莊子說得好:得意而忘言,得魚而忘筌。如果又得意又得魚呢?會不會忘記了整個世界,除了——大寨?
小說人語:
走向那個巨大的世界,這是長久以來的主題,例如同一個小說人的《夜雨》與《眼睛》。《青春萬歲》也曾這樣說。說不定這個主題受到了蘇聯文學的影響,例如話劇《達尼亞》。
經濟上不那麼成功的體制,卻也激起過文學的浪花。而浪花畢竟不受局限。該怎麼說呢?該死的經濟還是該死的文學抑或經濟就是經濟,文學就是文學?
然而,重讀舊作,小說人卻為艾拜杜拉新婚之夜沒有讓雪林姑麗給他脫靴子以及此節引起的雪林姑麗的彆扭之情而感動莫名。筆觸伸到了這兒,到了維吾爾好青年男女的新房裡,幸福感使小說人熱淚盈眶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