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尼牙孜全面揭發批判伊力哈穆並波及熱合曼
    伊力哈穆與工作組其他成員交談甚歡
    章洋憤而搬到尼牙孜家
   
    古希臘的哲人、智者、深深地通曉各種人情世故的機敏的奴隸伊索,曾經論辯過舌頭——語言的兩重性。他說舌頭是世界上最美好的東西,同時又說舌頭是世界上最醜惡的東西。這反映了隨著原始共產社會的解體、階級社會的誕生而發生的人類的主觀活動,人們的精神、意識、觀點一分為二地分化了的狀況。我國古代,也有臭名昭著的指鹿為馬的故事。隨著階級社會的演變,隨著剝削階級的已經和正在被埋葬,那些剝削階級的利益的代表者,特別是那些騙子、惡棍、告密者、投機分子、渾水摸魚者、投其所好者、挑撥離間者、披大旗作老虎皮者,他們的舌頭是大大地發展了和腐爛了。趙高與他們相比,不過是小巫。指鹿為馬算什麼,鹿和馬顯然有許多共同性。而當代的造謠者、誹謗者、挑撥者卻可以指蛆為馬,指狗屎為馬,而且他們還能,還善於指馬為非馬!
    到眼下為止,筆者大部分講了一些尼牙孜的愚蠢可笑的故事。現在讓我們欣賞一下他的舌頭吧,而且,應該建議口腔科的醫學科研工作者解剖一下這一類說謊者的舌頭,並為它們建立專門的檔案。對於這一類舌頭,一百年以後的人類也是不應該忘記的。
    當章洋懷著濃厚的疑團和尤其強烈的傾向再次登上尼牙孜的家門以後,對於由於別修爾轉述的伊力哈穆反映的情況,也由於工作組的其他成員反映的情況而在章洋的頭腦中不情願地發生的種種疑問,尼牙孜運用自己小巧靈活的舌頭一一作了剖析。例如,關於偷吃牛肉的事情,尼牙孜是這樣講的:
    「什麼?我偷了牛肉?真主在上,怎麼能這樣冤屈純潔善良忠順馴服的人!」他揪住了自己的胸口,「是的,伊力哈穆沒有偷過牛肉,阿卜都熱合曼也沒有偷過牛肉。請問,他們用得著去偷嗎?他們可以大模大樣地去拿。不僅乾肉,還有鮮肉,還有活羊,還有活牛和活駱駝自會送到他們的手裡。他們是幹部,是積極分子啊!請問,食堂是在誰的手裡?就在他們手裡。」他伸出了手掌,掌心向上,一伸一擺一屈,逐漸激昂慷慨,「先說說食堂的工作人員吧。從去年起,炊事員一個叫雪林姑麗的,您聽說過這個名字嗎?雪林姑麗本來是大個子泰外庫的老婆。但是伊力哈穆的弟弟艾拜杜拉,老大的歲數卻娶不上媳婦。於是,伊力哈穆利用隊長的職權,挑撥離間,無事生非,拆散了泰外庫的家庭,分離了一對恩愛夫妻。然後,伊力哈穆做主把那個白白的小媳婦雪林姑麗給了他的弟弟艾拜杜拉。這種挖牆腳的事情,就是舊社會的馬木提大肚子也沒幹過!就是這樣一個雪林姑麗掌握食堂的肉、菜和糧食。她居然不准我喝牛雜碎湯……這是一個。食堂炊事人員另一個是烏爾汗。烏爾汗是什麼人呢?一個兩個腦袋的叛國賊,外逃未遂的罪犯。一九六二年,不是別人,正是伊力哈穆把她接了回來。伊力哈穆為什麼對這個小寡婦如此照顧,如此喜歡,您自己去想吧!是這樣一些娘兒們掌握著食堂,掌握著乾肉和鮮肉,活羊和駱駝。這樣,所有的肉,連同這些女人身上的肉,不都成了伊力哈穆的了嗎?」尼牙孜猥褻地擠了擠眼。他早有經驗,大膽的謊言比縮手縮腳的謊言更容易被人所接受。「我怎麼辦呢?由於我沒有給隊長送過肉,我不中幹部們的心,我受盡了他們的剝削壓迫排擠。我是一個社員,食堂同樣地扣我的錢糧,可我打菜從來打不來肉,兩個娘兒們的勺子也長著邪惡的眼睛,一見了我肉就漏掉了。相反,他們任憑什麼時候想吃就吃、想拿就拿,去年,伊力哈穆隊長半夜還拿走了一條羊腿。」為了突出伊力哈穆,輕輕一挪,就把庫圖庫扎爾的事情移栽到伊力哈穆的頭上了。 「不錯,那天晚上我一個人進了廚房,」他漸漸嚴肅和沉重了, 「難道我是去偷肉嗎?不!我是去保衛牛肉去了!我知道伊力哈穆他們每晚都去拿肉。我藏在廚房,是為了當他們來偷肉時好一把抓住他們。」他一把抓住了章洋,手簌簌地發抖,「結果,伊力哈穆的弟弟,那霸佔了人家的妻子、食堂的炊事員雪林姑麗的艾拜杜拉進了廚房,他伸手要偷羊肉,我去抓他,但是他個兒高,力氣大,他反而把我拉了出來,並且說是我偷了肉,天啊,苦啊,主啊,他們就是這樣,不僅壓迫我、排擠我、打擊我,而且侮辱我呀!」他嗚嗚地大哭起來,章洋也拭著淚。他的自認為尚有待培養的階級感情,就這樣生動地現場培育起來了。
    章洋和他談了一個整天。他覺得與尼牙孜的談話堪稱是醍醐灌頂。他益發體會到立場問題的重要,你站對了立場,尼牙孜是階級弟兄,是被壓迫被剝削的正義與人民的化身,包括他的不夠清潔不夠英俊不夠條理不夠邏輯,都是對於四不清幹部的血淚控訴——一切權益,都被四不清幹部佔有了,他們上哪裡變得清潔英俊文明去?而如果你不注意立場的站法,你就會像別修爾、薩坎特、何順、瑪依娜爾一樣,把尼牙孜視作「二流子」,而乖乖走進四不清幹部伊力哈穆的圈套。
    五天以後。
    這幾天,伊力哈穆又找了章洋幾次,始終沒有匯報成。給章洋匯報,確實比用柳條筐打水還難。有一次章洋毫無表情地把眼皮一耷拉,似乎是批准了伊力哈穆可以向他匯報了。但是沒等伊力哈穆說幾句,章洋就打斷了他,並且冷冷地反問道:
    「你白天也要匯報,晚間也要匯報,你打算匯報的就是這些嗎?」
    「您等我一點點來說……」
    「你的匯報要說明什麼呢,說明你正確,你沒有四不清的問題,是嗎?」
    「當然我還有許多做得不夠的地方……」
    「……你以為,你的問題我們不掌握嗎?不要做夢了!」章洋瞪起了眼睛,他想起了有棗沒棗先給三竿子的經驗,他對伊力哈穆的沉穩與堅定十分反感,「你以為你上邊有人就可以滑過去嗎?」
    「……」伊力哈穆完全不明白這話是什麼意思。
    「告訴你,社教就是社教,原來的縣委、公社黨委都管不了社教工作隊的事情,你也休想給社教運動定調子!你不要避重就輕!你不要利用賽裡木書記的老關係去討好大隊工作組……」章洋非常粗魯地講了一大套,他以為蠻橫是優越的表現而武斷是權威的同義語。只是在把伊力哈穆說得臉發紅,額頭上沁出了汗珠,鼻翼一動一動,幾次要張嘴又不知說什麼好以後,章洋才放緩了語氣,再次重複了一下「坦白從寬」的勉勵之意。
    又過了兩天。何順傍晚來通知伊力哈穆:「工作組決定,從今天起,隊裡的生產、派工、分配、學習,一切的一切,一律由工作組掌握。隊長要幹什麼,可以提出建議,未經工作組批准,一律不准行動。」何順還告訴他,為了集中精力學習和搞運動,決定水渠工程暫停一星期。
    伊力哈穆馬上提出自己的疑問和異議,但是何順聽完了以後未置可否回身就走了,似乎是,何順也不打算和他討論這些問題,甚至伊力哈穆感覺,對於這樣的一些措施,何順也未嘗想得通。
    伊力哈穆實在非常苦惱。他年齡不算大,但是解放以來的各項政治運動他是參加了的。他迎接過各種工作幹部,不同民族、不同性別、不同年齡和不同職務的幹部他都能融洽地相處,並從這些工作幹部身上學到革命的理論,豐富的經驗,幹練的方法和各種有用的知識。但是,他沒有見過章洋這樣的人。問題不在於章洋對伊力哈穆的懷疑,他伊力哈穆可以接受審查,甚至於,為了他各方面的缺點和過失,他願意接受工作隊的批評,接受群眾的批判。黨的教育使他認識到,在千難萬險的階級鬥爭中,黨有權弄清你是不是美國中央情報局、蘇聯克格勃、台灣方面的特務,有權弄清你是不是潛伏下來的兩面派,是不是處心積慮地等待著變天的階級異己分子。為了生死攸關的事業的勝負,他可以被冤屈一百次,被懷疑一千次……黨說,你要經得起考驗!考驗噢!
    但事情總應該有一個是非,那些被任何正常的頭腦、樸素的理性所能辨別的、絲毫沒有什麼特別的深奧的是非曲直,總不應該被任意顛倒。現在章洋非常起勁地往尼牙孜家裡跑,而對群眾呢,神神秘秘,躲躲藏藏;對幹部和積極分子呢,冷若冰霜,視若敵仇,這難道不是大大超過了正常的嚴肅審查的界限了嗎?這難道是能夠理解的嗎?
    其次,愛國大隊七隊有三百口子人和四千畝地。全大隊有差不多兩千多人和三萬畝地。這副擔子他一分鐘也不敢忘記,你不管搞什麼運動,提什麼口號,推廣或者否定什麼經驗,土地一刻也不能荒蕪,人民一刻也不能停止他們的勞作和生存。而身為共產黨員和生產隊長的伊力哈穆,一刻也不能推卸自己對於土地和人民,因而也就是對於黨的巨大的責任。現在,他們要直接指揮全隊的生產、工作和學習了,他們要幹些什麼呢?
    伊力哈穆去找熱依穆副隊長,熱依穆正在喝晚飯後的清茶。這些上了年紀的人,最喜愛這飯後的清茶了。不管晚飯吃得多麼好和多麼飽,總還要鋪上飯單、放上囊,喝一回清茶(囊在這裡不是為充飢而是為了佐茶),這才是真正的享受和休息。伊力哈穆心急火燎地來到副隊長家裡的時候,副隊長夫婦正在津津有味地喝茶。老兩口手裡各拿著一小角囊,像用茶匙似的捏著囊塊把茶水攪一攪,把茶梗挑出來,各自呷了一口,不約而同地「嗚喝」一聲舒了一口氣,隨著這聲舒氣,當天的疲勞消散了,剛吃下的晚飯,也隨著飲茶而得了消化、吸收和甜美的回味了。
    可惜,伊力哈穆卻無心在這裡品茶,他把何順的通知原原本本地告訴了熱依穆。
    熱依穆一聲不吭,仍然在那裡咂著茶味。
    「請用茶!請吃囊!」面色紅潤、身體健壯的再娜甫的情緒也沒有受多少影響,她慇勤地禮讓著。
    「茶當然要喝,可我們也得想想辦法啊!工作組的勁和我們擰著使,這可不是什麼好事!」
    熱依穆看了伊力哈穆一眼,很奇怪這個冷靜、安詳的隊長今晚的失常。
    是的。伊力哈穆很少有這種慌亂和焦躁的情緒。在天災面前,在貧困面前,在顛覆面前,在馬木提鄉約和瑪麗汗面前,在尼牙孜和包廷貴面前,他從來沒有急躁過。但是,如今面對的是在他千盼萬想的、無比尊敬、無比信賴的上級派來的工作幹部呀,他該怎麼辦呢?
    「我們有什麼辦法?」熱依穆緩緩地說,「我們只能聽他們的。我們不能抬槓。這就好比下雨颳風,要下雨颳風啦,還有什麼可說的呢?他們是上級派來的,也好。人家有人家的章程。渠上的事, 如果耽誤了,放心,他到時候會組織搶時間、搶進度、大躍進的。別著急,慢慢地他們會弄清情況的……」
    伊力哈穆對他的回答感到失望。
    伊力哈穆又去看了裡希提。上次去,他帶著小囊、烤包子和保存得很好的、富有糖分的兩大串葡萄,他盡量不談有關隊上的工作的事,並因此而找不著可說的話。除了隊上的事情,他簡直不知道有什麼可說的,而不論說什麼,裡希提也會聯想到隊上的工作。上次的探病就是這樣別彆扭扭地進行的。這究竟是什麼事啊,如果鬧得他與裡希提都不敢痛痛快快地說話了。這算是什麼事兒啊。
    ……這次呢,伊力哈穆鼓起了勇氣,對於躺在醫院裡潔白的褥單上,因而顯得更加瘦削和蒼老的裡希提,他只問了兩句有關健康的話就談到了正題。他問:
    「我們怎麼辦呢?」
    聽完了情況,裡希提驀地坐了起來,他說:「我一兩天就出院。」
    「您……」伊力哈穆嚇了一跳,而且有些後悔。
    「我已經好了。好得比好還好了。四清運動開始了,我卻一個人住在這裡,心裡非常著急。這幾天,我又回憶了在縣上、在公社學習毛主席的指示和中央文件,這次社教運動是一場非常偉大的革命運動,是一場重新教育人、重新組織階級隊伍的偉大的革命鬥爭,要把階級敵人的反革命氣焰壓下去。但是,進行這樣一場革命鬥爭的道路也不是平坦的。土改、合作化、公社化、大躍進,又有哪一個運動的道路是筆直的和平坦的呢?尤其是這個社教,難處在於,你我都不知道敵人在哪裡,查賬查多吃多佔?這本來是很明白的事兒,可現在又牽扯到國內外階級敵人,同時敵人他不亮出來,你說他是敵人,他也會說你才是敵人,困難就在這裡:抓敵人變得像是蒙老瞎一樣。農村是我們的農村,工作組是我們的工作組,社教運動是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決策。我們要管,我們要說,一次不行談十次,章組長不聽還有別的組長和組員,農村的四清是一定能夠搞好的,敵我、是非都要搞他個清清楚楚!」
    臨別的時候,不管伊力哈穆怎麼說,裡希提再次重複:
    「你要好好地幹!我一兩天就出院!」
    於是,伊力哈穆決定了,他要堅持工作,堅持鬥爭,他不猶豫、不氣餒、不觀望、不等待。
    生活對於伊力哈穆的要求是不是太高了呢?擔子對於這個生活在邊遠地區的、沒有很多文化的年紀也不算太大的生產隊長來說,是不是過重了呢?這似乎比和地主巴依、自然災害、境外豺狼、資本主義勢力的鬥爭還要困難一些。沒有章洋,已經夠伊力哈穆斗的了啊!伊力哈穆畢竟只是個農民,他的工作帶有盡社會義務的業餘的性質,譬如說,在看望裡希提的當天夜裡,他還要扛著一麻袋小麥到水磨去磨面,而章洋從小接觸到的只有端在盤子裡的食品或者至少是裝在口袋裡的麵粉。譬如說,明天一早伊力哈穆就要去勞動,他不能比任何社員幹得少些,他理應比一般社員幹得多些。而章洋可以白天黑夜地根據尼牙孜的舌頭的偉大創造進行「艱苦的腦力勞動」,制定「突破」伊力哈穆的計劃。章洋根據文件提供的某種經驗,正在準備組織一次對伊力哈穆的「小突擊」,藉以打掉伊力哈穆的威風。而伊力哈穆只能利用勞動的間隙和工餘時間進行活動。還有很重要的一條,伊力哈穆晝夜要為大隊的兩千人和三萬畝地、七隊的三百人和四千畝地操心,為人民和土地的今天和明天,為水利、積肥、耕作產量、繳售、分配、社員的痛癢冷暖安危……操心,而章洋是在專心致志地創造一個貫徹殊死鬥爭經驗的典型。還有,章洋可以寫材料,材料可以送到公社工作隊隊部和縣工作團團部,而伊力哈穆的活動的時間和空間則不知小多少……
    需要他挑起的擔子是不是太沉重了呢?這個問題我們的伊力哈穆是從來沒有想過的。見到山,就登上去。見到河,就跨過去,蹚過去或者游過去。沒有路,就開路,有路,堅決往前走。三十年來,特別解放後十五年來的鬥爭、勞動、生活就是這樣造就和鍛煉了他的,他不知道什麼叫躲避,不知道什麼叫退縮,他從來沒有考慮過、吝惜過或者懷疑過自己的脊樑骨。
    所以,沒過幾天的一個晚上,伊力哈穆堅決地、毫不含糊地再次去找熱依穆。他說:「走,咱們去工作組談談意見。他們最近的安排有些不大合適的地方。」
    「去嗎?不去嗎?」熱依穆自言自語。
    熱依穆的自言自語引起了再娜甫的誤會。因為,熱依穆和他的老伴相親相愛相敬是堪稱模範的。按照通常的慣例,熱依穆的自言自語,其實是對老伴以一種禮貌的方式表達某種要求。如果熱依穆說:「今天冷不冷呢?不算太冷吧。」這就意味著對再娜甫燒得爐火不夠暖的一種婉轉的批評。她再娜甫聽到這話就該趕緊猛燒爐火。如果熱依穆自語:「要不咱們吃點油塔子吧?吃嗎?不吃嗎?」再娜甫儘管去做就對了。熱依穆身上仍然保持著回家接受老婆服侍的這種老習慣,然而他很注意禮貌,從來不用命令的口氣對老伴說話。
    這次,再娜甫一聽到熱依穆的自語,便連忙起身,把熱依穆的羊皮圓帽和長毛絨領子的黑條絨大衣拿了過來,並且提起大衣,做出等待熱依穆來伸胳臂的服務周到的架勢,結果,卻使熱依穆一怔。
    於是,在內外「夾攻」下,熱依穆隨著伊力哈穆進了阿卜都熱合曼家的耳房。
    當伊力哈穆和熱依穆進來的時候,何順和薩坎特正在一個用三塊木板臨時搭起的桌子上填寫報表。客人們的到來使他們有點慌亂。
    「章組長呢?」
    「到公社開會去了。」
    (其實不是開會,是章洋和別修爾就對伊力哈穆開展小突擊的事情意見分歧,他們一起去公社找領導去了。)
    「瑪依娜爾同志呢?」
    「她和團支部一起去佈置文化室。」
    何順和薩坎特進點已經十天了,從來沒有和隊幹部們談過一次天,因為章洋三令五申強調了這樣的紀律:不准與隊幹部握手問好,不准與隊幹部們說笑寒暄,不准向隊幹部透露情況……如此這般。他們日常見到隊幹部,也不得不違背一切習慣和禮節,用力把脖頸扭到一邊。但是,他們倆都是在農村(牧區)長大的,他們很容易地與許多社員搞熟悉了,並從而瞭解這個隊的幹部的情況,他們知道,接觸他們完全不像接觸麻風病人一樣地危險,農村幹部也不可能突然變成了可怕而又神秘的怪物。他們無法理解章洋的那一套苛刻的,簡直是奇特的講究。但是,他們對於這一場偉大革命運動也還沒有經驗,同時,對於章洋這樣的從烏魯木齊來的戴眼鏡的幹部,他們有一種敬意,也有一種隔膜。所以,他們沒有提出相反的意見,大致仍然遵守著章洋公佈的紀律,雖然自己也覺得怪彆扭,就是因為這,隊長和副隊長的到來甚至使他們的臉上出現了紅暈。
    「薩坎特同志,在這裡還習慣嗎?比不上山裡那麼痛快吧。」伊力哈穆問。
    「中學和小學我是在縣城上的,農村的生活更沒有什麼不習慣。」薩坎特說。
    「可到了夏天呢,到了夏天我都想上山,上夏牧場,到哈薩克牧人的氈房去!」
    「那當然了。」薩坎特說,他笑了。
    「何順哥,您說呢?我們這兒比得上察布查爾嗎?」
    「還差不多,差不多。」
    閒談就這樣開始了,拘謹漸漸消失了。
    「查賬進行了嗎?情況怎麼樣?」伊力哈穆問薩坎特。
    「開始了,開始了,會計的賬目……」薩坎特突然收住了口。他不便再談下去。
    「據我所知,」伊力哈穆主動介紹說,「賬目上有這樣幾個問題。一個是有一些經濟手續執行得很不嚴格,制度也不夠周密。有些地方還是搞良心賬那一套。譬如生產收入現金開收據,但是空白收據沒有編號。這就產生了一個問題,如果有人收了錢,給出了收據,卻沒有上賬,你到哪裡去查呢?去年尼牙孜的老婆曾經管過從各家各戶收牛奶往伊寧市食品公司送的事情,結果就發生了問題。她從會計那裡要走了一疊子空白收據,卻沒有如數交回存根,後來我們去食品公司調查,顯然她貪污了現款,為這個事,我們換掉了庫瓦汗,也批評了會計。」
    「對,您說得對,原來您對財務工作也很內行啊!」薩坎特聽得很感興趣。
    「對記賬我外行,我只是想這個道理。」伊力哈穆高興地笑了,「再一個問題是欠賬的情況。我們近年來工值平均一塊五毛錢左右,不算低,又有合作醫療和其他公益設施,本來不應該有欠賬戶,但是,前兩年由於財務制度混亂,有的社員不是憑勞動領錢而是靠和隊長搞好關係,靠隊長批的條子領錢。結果,出現了四戶欠賬,他們都超過了四百元。這裡邊除了一戶確有一些困難,但也不應該欠這麼多以外,其餘三戶就沒有多少道理。一戶是職工家屬,丈夫月月寄錢來,她不參加勞動,卻從隊上領糧、油、肉、菜、瓜、果,用隊上的柴草煤炭、木料,長年累月,越欠越多,越多越難還也不想還,越不還越沒法辦。還有一戶是尼牙孜,關於這一戶的情況我們以後再談,他的欠賬應該說是一種惡行、一種罪過。再一戶就是大隊長的老婆帕夏汗,她的戶口是六二年末才轉到我們隊的,前兩年逢年過節打上條子就要錢,大隊的補助工分是由大隊加工廠開支的,大隊長到各隊參加勞動的所得,又是由各隊分擔的。這樣,他把大隊從其他隊分得了的現金一律花掉了,另外還找我們隊要糧要錢。這些問題我們幾次下決心解決,又老是解決得不徹底。結果,一邊是有些人欠賬,另一邊是社員勞動了,工分和工錢也都算出來了卻領不到報酬,分配不能落實,影響了社員的生產積極性……」
    「是這樣的嗎?」薩坎特略帶疑惑地自語。
    伊力哈穆聽懂了薩坎特的意思,便進一步解釋說:
    「農村的事情也並不簡單,從搞互助組以來,兩條道路的鬥爭從來沒有停止過。有些人——當然是少數——千方百計、晝思夜想、挖空心思要多佔集體一些便宜而少盡一些義務,有空子他們就鑽,如果認為欠賬戶就是困難戶。困難戶就一定值得同情,那不一定是對的。而且,這也不符合階級分析的方法。」
    何順與薩坎特對視了一眼。伊力哈穆的說法與章洋談的是如此相反。章洋一直強調,扎根串聯的時候,要找那些欠賬戶——困難戶,要依靠他們去揭開階級鬥爭的蓋子。
    伊力哈穆並沒有意識到他的話打中了什麼,他只不過是把自己掌握的情況和自己的看法如實地提供給社教幹部罷了。而且,從賬目談起,只是因為薩坎特是負責查賬的,這樣談更自然些,他談話的主題還在全大隊的階級鬥爭的形勢。
    他繼續說:「還有一個問題,我始終不明白。薩坎特,您從賬目中可能也看到了,大隊近年從生產隊調勞動力、調材料、調現金經營一些林業、加工業和其他副業。拿大隊的苗圃來說,地是生產隊撥的,樹苗是各隊交錢買的,栽植管理是各隊出勞動力。等樹苗長成了,就算大隊的了,反過來大隊把樹苗賣給各生產隊,還要收錢。這種做法合理嗎?符合六十條嗎?」
    「這個情況我還不太瞭解。」薩坎特說。
    「你們對大隊有些意見吧?」何順問。
    「不,不是整個大隊,而是大隊搞的某些林業、副業和企業。譬如說,前一段大隊提出,把各生產隊的裁縫和縫紉機集中到大隊去,這究竟有什麼意義呢?不過是想抓幾個錢罷了。真正為農業服務的農機具修配等等為什麼不下力量搞好一點呢?」
    逐漸地,談話更加放得開了。伊力哈穆從大隊的副業加工談開去,一直談到了六二年的反顛覆鬥爭,七隊的丟糧事件,包廷貴的活動,死豬鬧事,一直到六三年庫爾班的出走,賽裡木書記前來主持傳達學習中央文件的狀況……聽起來似乎是隨口閒談,實際上無不和四清、階級鬥爭、三大革命運動這個主題有關。本來沉沉悶悶一言不發的熱依穆,也時而插幾句話。伊力哈穆的談話,他的真誠坦白熱情的態度,他的清楚的口齒和條理,他敘述的這些錯綜複雜而又眉目明晰的事情,完全吸引了薩坎特和何順。如實地敘述情況,如實地聽取和掌握情況,按照事物的本來面目來理解事物這本來是普普通通的事情,是具有正常思維的人腦定會能夠勝任的事情,恰恰是那些企圖把鹿說成馬,把一加一說成三的人才往往把事情搞得玄而又玄,昏頭昏腦,雲遮霧罩。當伊力哈穆介紹這些情況的時候,何順和薩坎特很快就信服了,原來人為地製造的許多陰影消失了,他們也漸漸發表自己的感想和意見了。說到有趣的地方,幾個人爭著說,搶著說,笑聲和話聲混合在一起。
    就在這個時候門響了,門開開了。進來的是章洋。
    像一陣寒風突然吹進了溫暖的房舍,何順和薩坎特突然不自在起來,到了嘴邊的話又嚥了回去,他們噤住了,甚至連眼神也不再往伊力哈穆他們身上投望。
    章洋耷拉著臉,面色很不好,在公社,他很不愉快。他是帶著一腦門子的官司回來的,何況又看見了伊力哈穆與熱依穆,他們居然敢趁自己不在的時候前來拉攏其他社教幹部!
    伊力哈穆覺察到了這一切,但是,他覺得這就更加需要他公開自己的觀點了。他說:
    「……我還有幾個意見想匯報給你們,首先,干渠的改線工程,只能加快,再不能暫停了。今年冬天,到現在為止大的寒潮還沒到,現在凍土不過是二十來厘米厚,對施工的妨礙不大。但是,也可能是十天八天以後,也可能是三五天以後,天氣就會大變,氣溫就會急劇下降,施工就會難以進行下去。我們一定要搶這幾天,盡量多搞一點,這樣明年開春才能完成初步工程。否則,明春搞個一春,不上不下,等到給冬麥澆返青水的時候就會出大問題。所以我不贊成你們暫停渠道工程的安排,希望你們立即改變這個決定。」
    章洋真想大喝一聲「豈有此理」,拍響桌子,把伊力哈穆轟出去!膽大包天,居然面對面地教訓起他們來了!他氣得身上發起抖來,但是他控制住了自己,因為他隱隱約約地覺到,這個伊力哈穆的頑強、耐心,說話的邏輯性、進行論戰的能力都是不多見的。顯然這個隊長不是一塊好捏的泥巴,靠虛聲恫嚇是制服不了他的。同時還因為,方才在公社,尹中信和別修爾,一起否定了他對伊力哈穆搞「小突擊」的計劃。這使他非常惱火,簡直是右傾保守,束縛他的手腳。他憋著一肚子氣,要幹出點實際成績給他們看看。他雖然堅持己見並且準備自行其是,但是尹隊長和別修爾組長的不同意不能不使他略略慎重一點,他極力壓制住自己的怒火,而且努力在臉上做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扭曲了的、傲視一切的笑容,他問伊力哈穆:
    「你是來提意見的嗎?還有什麼?提吧。」
    於是,伊力哈穆又提了關於社教運動的搞法,關於發動和依靠群眾的問題,關於分配的問題,關於搞好文化室的工作和防止形式主義的問題等等方面的意見。
    章洋越聽越覺得無法忍受了,他反覆思量,終於發起了一擊。他微微一笑,說道:
    「好吧,你說的這些,我們今後再談,」他拉長了聲音,一副作總結的腔調,「我現在也要談一點意見,只談一點。我們最初到來的時候,一見你就明明白白地告訴過你,我們一定要住在貧下中農社員的家裡,但是幹部不行,我們不準備住在幹部的房子裡。這話你聽見了吧?」
    「當然,是這樣的。」
    「是什麼樣?」章洋猛地提高了聲調,使自己和別人都為之一震——這是往日的演員生活留下的一點殘餘的痕跡。這帶有話劇台詞處理的味道。他喝道:「阿卜都熱合曼是不是隊委會的生產委員。」
    「是的。」
    「你說,隊委會的委員不是幹部是什麼?你為什麼不按我們的要求做?為什麼欺騙我們?」章洋越說聲音越大,越說越急,一副咄咄逼人的樣子,薩坎特的臉色都變得蒼白了。
    「隊委會的委員也算幹部?」
    「當然算……」
    「那……那我們這裡的貧下中農幾乎都是幹部了,有記工員、讀報員、衛生組長、技術員……好吧,我們可以再向您提供其他的不擔任任何隊內職務的貧下中農的名單。」
    「不用扯這些,」章洋揚起了頭,「你為什麼把我們騙到這裡來住,你自己清楚,我們也清楚。」章洋回頭看了薩坎特和何順一眼!
    「明天早晨,我們搬走。」
    「搬到哪裡去?」伊力哈穆問。
    「你再也不用管了。」章洋面有喜色地說,然後,他又轉頭通知薩坎特和何順:
    「我們搬到尼牙孜家去。」
    伊力哈穆當真是目瞪口呆。
    小說人語:
    章洋與尼牙孜是天生絕配。尼牙孜對伊力哈穆等人的憤怒是真誠的,有理由的:
    任何一心做好人的人的行為,都對不同觀點的選擇者與利益關係不同者構成挑戰與施壓。尤其是對於不相信善只相信惡者,善者的虛偽與狡猾都達到了令人作嘔、逼人發瘋的程度。你如果與他有碰撞,如果你對他有約束,他當然會痛恨你。如果你對他提供過幫助,他或她就更加嚥不下這一口惡氣——我如何能夠承認接受過那樣的巧偽人的恩惠?他們不知道感恩,他們具有一種仇恩情結,仇恩主義。小說人遭遇過這樣的小哥小姐不止各一名。
    小說人補充說,由於寫作當時的語境,小說人拚命將伊力哈穆往完美裡寫,這裡有生活的依據也有真情也有硬氣功式的努力。以至於,突然,重讀著重讀著,小說人也對伊力哈穆的原則性與不識相性感到有點受不了了。
    我們的始祖文化範式畢竟是《易經》,您怎麼就不易(變)一易(變)呢?
    而章洋的執拗與自我毀滅,是重要的小說戲劇元素。奧賽羅、項羽、朱由檢(崇禎)、李自成、洪秀全等都有這方面的特色性格程序,讀之扼腕。中華傳統文化中確也包含著這樣的自毀潛程序,而在歷次改朝換代中,潛程序變成了不可抗拒的顯然的「氣數」。
    章洋的選擇絕非偶然,反映了語境:具備了的龐然大物是鬥爭的理論與激情,組織與發動。尚待尋找認證與確定的是鬥爭的對象,鬥爭的性質。我們的鬥爭存在著修辭化、聲勢(表演)化,乃走向可塑化、空心化、隨機化、陰天打孩子——沒事找事化、「人保活化」。這最後一化是舊時藝人的一個說法,認為有兩種節目腳本:一種是設計極佳,是「活保人」,誰演都能出彩;一種是設計不那麼完美,又必須出台上台與受眾見面,這就只能靠演出者的天才與時運,才能保證節目取得不壞的效果。
   

《這邊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