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隊長接待「四皓」來訪 謊言與誣告是怎樣打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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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中信接待了四個白鬍子老漢的來訪。他們反映的意見引起了四清工作隊長的高度重視。
他來到這個公社已經半個多月了,安排好了工作隊隊部的匯報、簡報、統計、碰頭等等制度以後,他主要抓了離公社最遠的牧業大隊——清水大隊的工作。這個大隊有比較嚴重的問題。供銷社在那裡建立了一個代銷點,派去了一個售貨員。這個售貨員來歷不明,行為不端,而又目無法紀,無所不為。他賣貨時對一般社員欺蒙拐騙,剋扣斤兩,兌水摻假,亂提價格;收購時卻又千方百計地挑揀貶損,壓價抹零,利用該大隊地處一角而社員又難免現金上的困難的情況貪污中飽。另一方面,短短時間,他不知拉了多少幹部下水,拉上幹部私分暢銷商品、轉賣賤價收購上來的農副產品,甚至教唆某些幹部盜竊集體資財來換取某些商品。他經營的代銷點,成了四不清幹部的活動基地,除了進行上述這些不法活動外,他們還在這裡大吃大喝以致聚賭吸毒,實在是令人怵目驚心。
那裡的工作組一進點就開展了大張旗鼓的宣傳動員工作,把黨的基本路線,把此次搞四清的意義、方針、政策、辦法交給了人民群眾。他們編寫和表演了許多詩歌、快板、活報劇,編輯了牆報、黑板報、畫刊。現在群眾已經發動起來了,湧現了許多積極分子,他們不論是宣傳、查賬、調查情況(更不要說組織生產,落實分配了),都吸收貧下中農中的積極分子一道去做。那兒有一種非常熱烈的革命氣氛。
他還跑過幾個其他的大隊,那幾個大隊的領導班子比較好。特別是新生活大隊,是著名的先進單位。大隊支部一貫注意防止地主、資產階級的腐蝕,嚴肅處理和糾正幹部貪污浪費、多吃多佔的現象。特別是在六三年,中央關於農村四清的一系列文件下達以後,他們已經做了不少工作。那裡的工作組一方面廣泛宣傳、發動群眾,審查幹部中的問題,一方面支持大隊支部,把各方面工作推向前進。特別是關於幹部參加勞動的問題,關於嚴格財經制度的問題,關於加強敵情觀念和開展對敵鬥爭的問題,關於用無產階級思想佔領農村業餘文化生活的陣地問題,正進行熱烈的討論和制定更有效的措施。同時工作組還正和大隊的技術幹部一起開始商討和制定農田基本建設、改進耕作制度和推廣提高更新農業技術的長遠規劃。
尹中信感到,以他為首的四清工作隊,像一台揚水機,各個齒輪和部件都在正常的運轉。他們正在把日常的農村生活的河流,推動和吸引到自覺地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革命的高度上去。
生活的河水永遠奔流。半個多月以來,是什麼最使尹中信激動、充實,每每使他感到自己的身上復活了一種節日般的高昂情緒,就像他三十年代參加革命隊伍的最初時期一樣呢?不正是在於他投身到生活的河流中去了麼!除去戰爭時期,他從來沒感到過自己距離土地和人民——這是一切偉大輝煌的革命事業、革命理想的出發點和歸宿啊——是這樣地近。
而且又是怎樣的土地和人民,既熟悉又新鮮,既喚醒了他無數最最珍貴的回憶,又以完全新的經驗和知識豐富了他。
尹中信衷心地迷戀,執著地追求的是對於維吾爾人民的更多的瞭解以及贏得信任和友誼。他讀過歷史,他知道從漢唐以來西域和內地就建立了多麼親密的關係。清水大隊的工作組裡有一個老夫子式的人物,是大學裡給漢族學生教授維吾爾語的一位講師。這位講師給尹中信介紹了許多知識。哪怕僅僅從語言上,也可以看出維吾爾族與漢族的不可分割的聯繫。越知道這些歷史,他就越覺得自己作為一個共產黨員,一個毛主席派來的老戰士應該為維吾爾人民做更多的事情,應該更多地、毫無隔膜地瞭解維吾爾人民,應該為民族團結與祖國的統一添磚加瓦,應該做得遠遠超過我們的祖先,這是歷史賦予一切在新疆工作的漢族幹部的一種神聖責任。
但是,最大的困難在於語言不通,他不懂維吾爾語,這使他往往覺得愧對維吾爾人民對他的信任和尊重。以他的年紀和地位,他以一種罕見的熱情學習維吾爾語。而且他驚喜地發現,維吾爾語是可以慢慢學會的,一旦學會就會一通百通,無往而不利。同時,即使語言不通也罷,即使通過翻譯、甚至沒有翻譯通過表情和手勢也罷,他仍然在和維吾爾人交流思想和感情,他們的心弦仍然共鳴在一起。他的心就像海綿一樣,時時吸收維吾爾人的意見、願望、生活以至語言。他愛上了這片土地,更愛上了生活在這方的人民。
和維吾爾人接觸,最初,你會發現許許多多生活習慣上與漢族大相逕庭的地方,例如,維吾爾人做針線都是拇指在下、食指中指在上捏住針,針鼻向外,針尖沖裡,當針穿過織物拉線的時候,如果你是用右手,就向懷裡、向左後方拉,而如果你是左撇子,是用左手用針,就往右後方拉線,與此同時,也就把拇指轉動到了上方。維吾爾人使用刨子也是同樣從外往懷里拉。據說俄羅斯木匠也是拉刨子的。維吾爾人寫字是自右向左橫寫新文字已改為自左至右橫寫。近三十年,停止了新文字的推廣工作。。維吾爾人洗衣服不是把衣服泡在水裡,而是不斷地舀水向衣服上澆。澆一下,揉一下,把水擠掉,再澆。維吾爾用發酵的麵團做食品的時候從來不用鹼,他們主要靠精確地掌握發酵的火候來避免食品過酸,同時保留下來了酵母的芳香與營養。維吾爾的主食與菜餚都保持同樣的鹹度,他們的主食——囊餅、饅頭、米飯、花卷等都顯得比較鹹,而他們的副食——煮肉、炒菜、湯類都顯得較淡。如此等等,數不勝數。
你進一步就會發現,生活習慣的差異畢竟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他們的十分可愛的隨性、熱情、樂觀、幽默和對美的追求。儘管有著世世代代的封建壓迫,儘管每一個老人都有一部血淚史,但是他們始終保持著天真的生趣。他們重視美就像重視實用。他們比較講究儀表,男人留著漂亮的鬍鬚,而且靴帽都比漢族講究得多。農民們也盡量戴精緻的哪怕是價格較高的帽子,顯然不僅僅是為了御寒。女人們都有很好的身材,有漂亮的頭巾和花裙,包括老婦人也並不穿灰暗單調的衣服。更不必說他們的花園、庭院、房間的擺飾。他們的能歌善舞,他們的妙趣橫生的機智和詼諧了。
作為一個獨特的民族,這些別具一格的特點確實是很有魅力的,但是同樣使尹中信感動的、而且可能是更為感動的是這個民族有許許多多與漢族的共同點,重要得多的共同點。他們的詞彙裡自來吸收了那麼多漢語藉詞,從桌子、板凳、白菜、辣子到木匠、檁、椽子、礦、大煤、碎煤,從堆(積)、找(零錢)、幫(助)、摳(挖)到道理、笑話、真、假,歷代都用了漢語藉詞,更不要說如今的新名詞了。風俗習慣上,像以「地支」紀年,每年用一種動物作標誌(屬相),吃飯用筷子、算賬用算盤,直到近代漢族基本上已經淘汰了但古代漢族仍是有的一些習慣,如席地而坐、婚喪嫁娶的某些程序等等,都與漢族相同。尤其重要的是,今天,他們與漢族人民邁著同樣的步伐,進行著同樣偉大的改造社會、改造自然、改造人的鬥爭,關心著同樣的問題。甚至唱著同樣的《大海航行靠舵手》和《學習雷鋒好榜樣》的歌曲。這些共同的主要的東西是暖人肺腑的,它使人重溫遠古的歷史,懷念共同的道路,暢想美妙的明天,看到、感到兄弟的維吾爾人民與漢族人民怎樣自古以來把命運結合在一起。
機器在運轉,長河在奔流。工作隊員們在奔忙勞碌、在努力學習,並從中感到無限欣慰。
然而,有一個零件不斷發出奇特的刺耳的噪音。這個零件的轉速與角度古怪得難以捉摸和調整。這個零件就是愛國大隊工作組的副組長章洋。
第一天晚上,章洋和別修爾來談在七隊進行「小突擊」的計劃。尹中信支持別修爾的意見,不同意這個小突擊。怎麼能對一個共產黨員、一個幹部不分青紅皂白先當作敵人來「突擊」一下呢?即使用這種辦法能詐出一些問題來,代價也過大——它傷害了好人的心,它破壞了黨的實事求是和愛護幹部的傳統。他說了不少話,看得出來,章洋沒有服氣。
第二天中午,四個白鬍子老漢來了,來的時候怒氣沖沖,雖然他們非常注意講話和舉止的禮儀。尹中信留下了他們的姓名,感謝他們前來反映情況。由於尹中信一直還沒有騰出手到愛國大隊來,不掌握第一手材料,他沒有發表具體的意見。他也沒有容許自己在根據不足的情況下進行什麼分析思考,揣摸估計。在判斷是非的時候,沒有比憑印象形成先入為主的偏見更有害的了。
第三天早晨,尹中信和翻譯來到了愛國大隊。在大隊辦公室,章洋正在和別修爾談話,一見尹中信,章洋非常嚴肅、沉重、緊張地走了過來,低聲說:「出了事情了!」
「什麼事?」章洋的神氣使尹中信一驚。
「尼牙孜失蹤了!我們昨天搬到他那裡,下午他去伊寧市了,到現在也沒回來。」
「會不會有什麼事耽擱在伊寧市?城上他有沒有親友、老鄉之類的……」
「不是的,」章洋皺起眉,把下巴往左肩胛上一靠,「他老婆說了,他講好了當晚早早地回來,我看,說不定,」章洋的臉上充滿了嚴肅、悲憤、痛苦的表情,他握拳握得骨節作響,「尼牙孜同志有可能遇害了。」
「不會的。」別修爾笑了,搖了搖頭。
別修爾的笑容激怒了章洋。章洋站了起來,揮動大臂做了一個有力的手勢:「您怎麼知道不會的?階級鬥爭是無處不有處處有,無時不有時時有,社教工作組的幹部住在誰家裡,從一開始就是一個嚴重較量,是一場全力以赴的大搏鬥,是一場你死我活的、不可調和的鬥爭,尼牙孜遭到他們的嫉恨,這是非常可能的……」
「您的意思呢?」別修爾打斷了章洋的滔滔不絕的話,「要不要派人去找找尼牙孜,我個人意見,等到今天天黑吧,如果再不見人,我們可以找一找。等見到尼牙孜,再說別的話吧。先分析那麼多,腦子累得慌!」
別修爾抬手指了指太陽穴。他的漢話說得慢條斯理,有些音發得不太準確,譬如累得慌,他的語音是「力得夯」,這些更增加了他的話的幽默。尹中信禁不住笑出了聲。
想不到這個蔫蔫的別修爾說起話來這麼厲害!章洋喘了一口氣,坐了下來,仍然噘著嘴。
尹中信剛要說話。哇哩哇啦,踢裡咕咚,吱扭嘎喳……一陣嘈雜的腳步聲、推門聲、說話、哭喊,可能還有廝打的聲音衝進了大隊,門通地一下大開了,首先是一個婦女拉著另一個婦女衝了進來。第一個婦女看見了章洋,大叫了一聲「組長!」連滾帶爬地伏到了章洋腳下,號啕大哭起來。這是庫瓦汗。下面一個是被庫瓦汗連推帶搡,又扭又拽地揪進來的雪林姑麗,雪林姑麗面色慘白,渾身發抖。後面還跟著一些想瞭解究竟的婦女和老人,以及一些好奇心強的孩子。
「我要死了,讓我死吧!這可讓我怎麼活呢!啊,我的胡大!」庫瓦汗哭叫著,用雙手抱著自己的頭,好像在防禦冰雹,「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一個比一個小啊,這可怎麼辦呀!」她滿臉全是鼻涕和眼淚。
「不要這樣。」別修爾走了過來,「有話好好地說,尹隊長也在這裡嘛!」
聽到尹隊長三個字,庫瓦汗似乎略微清醒了些,章洋給她搬去了一條板凳,庫瓦汗摸著板凳腿立起身來,坐了下去。尹中信示意讓雪林姑麗坐下,雪林姑麗不坐,她靠在牆上,發著抖。
庫瓦汗仍然哭著,她說:「伊力哈穆把尼扎洪打死了!」
這話使別修爾、章洋和尹中信瞪大了眼睛。特別是章洋,他一下子跳了起來,連問:「怎麼回事?尼扎洪死了嗎?兇手抓起來了沒有?」他的心激烈地跳動,面色也變了,他那種既氣急敗壞又終於不出所料所以堪稱大獲全勝的樣子甚至使庫瓦汗也吃了一驚。
「快死了,快沒了命了啊!」庫瓦汗哭訴著。
章洋向著翻譯大叫:「到底是怎麼回事?到底是已經死了沒有?兇手伊力哈穆在哪兒?」
「不是伊力哈穆啊!也就是伊力哈穆啊!是她的丈夫,」庫瓦汗指著靠在牆上的雪林姑麗,「把我的丈夫打得半死不活呀!」
這樣的話再經過翻譯,有誰能聽清楚!章洋向著翻譯大叫。翻譯也火了,聲明「她的話我不會翻」,乾脆來了個「罷譯」。事實也確實如此,能把女人撒潑的話語即席譯過來的翻譯,中央民族學院、西北民族學院與新疆大學都還沒有培養出來。
……總之,世上無難事。別修爾親自出馬,詢問情況並進行翻譯。經過圍觀的婦女們你一言我一語的介紹,這才弄清事情的經過:尼牙孜被打得遍體鱗傷回到了家裡,據說是被雪林姑麗的丈夫艾拜杜拉打的。庫瓦汗哭鬧著來大隊告狀,路上正碰見雪林姑麗,便向雪林姑麗撲了過去,扭著雪林姑麗來到了大隊。
「那和伊力哈穆有什麼關係呢?」尹中信問。
「艾拜杜拉是伊力哈穆的弟弟。」章洋代為回答。
「誰不知道艾拜杜拉幹什麼事都是聽他的隊長哥哥的?這個娘兒們,」庫瓦汗指著雪林姑麗說,「就是伊力哈穆拆散了泰外庫的家庭給了艾拜杜拉的,人家是隊長呀,想怎麼辦就怎麼辦!」庫瓦汗緊接著章洋的話補充說。
「那麼打人呢?到底是誰動手打的?」別修爾問。
「艾拜杜拉動的手,可是是伊力哈穆的主意,是伊力哈穆讓艾拜杜拉打的。」庫瓦汗說,她已經不哭了,眼珠轉著,準備回答各種盤問。
「你也坐下,」尹中信對仍然簌簌地發著抖的雪林姑麗說,「你說說,到底是怎麼回事?她說的是事實嗎?」
雪林姑麗仍然是氣得滿臉煞白,說不出一句話來。
但是章洋再也耐不住了,事情已經到了這一步了,還囉囉嗦嗦問什麼?現在是人命關天的時刻啊!他握著拳,含著淚,走到庫瓦汗身邊。他帶著鼻音,用顫抖的、充滿感情的聲音說:
「不要哭了,大姐!有我們在!有領導和組織!誰敢行兇毆打積極分子,誰就是現行反革命!兇手一定會受到嚴厲的懲罰!尼牙孜同志的生命財產與安全一定會得到保障!走,我們現在就到你家去,我們要去看望尼牙孜同志,我們要去慰問尼牙孜大哥!」章洋站起來,不容分說地向尹中信和別修爾說:「咱們去吧。」
章洋屬於這樣一種人,他們主觀自信,慣於使別人服從於自己的意志,他們特別是在激動的時候,在極其自信的時候,認為把自己的意志強加於別人是十分自然的、毋庸置疑的事情。他們從沒有和旁人商量,照顧和遷就旁人的習慣。現在章洋激動中說這個話的時候,根本沒有想到尹中信和別修爾兩人都是他的上級,根本沒有想到由他來規定行動是不合適的。
而尹中信又是這樣一種領導人,他們只考慮事物本身,而不像某些人那樣專門在某某事情是否通過了自己,是否對自己的權力有足夠的尊重,誰有權叫誰幹什麼事,誰應該聽誰的等等這些問題上下工夫,他不想也沒有計較章洋的僭越言語,他認為,直接看一下被打的尼牙孜問一問情況是必要的。所以他也站起來,別修爾隨著也起了身。但尹中信沒有忘記對樣子十分可憐的雪林姑麗說:
「你走吧,我們瞭解清楚情況再說。你有什麼意見,可以再來找我們。」
庫瓦汗和章洋走在前面,稍後一點尹中信,別修爾和翻譯走在一起。
「看啊,一個隊長,兩個組長都到尼扎洪家去了。這是多麼大的面子!多麼大的氣派!」一直躲在圍觀的人們後面的古海麗巴儂發表評論說。然後,她補充了一句:「這回,伊力哈穆的日子可就不好過了呢。」
……從尼牙孜家出來,尹中信又和章洋和別修爾談了很長時間。他強調,對尼牙孜被打的事情要調查落實再處理。他介紹了其他一些大隊工作組開展工作的經驗,希望章洋他們注意發動群眾,依靠群眾,傾聽群眾的呼聲。各項工作,要在群眾的支持之下,大家動手來做……他雖然談了很多,但這些話對於章洋是沒有起作用的。
現在我們回過頭來說一下尼牙孜被艾拜杜拉打了這一說法的由來。
就在這一天清早,麥素木一覺醒來,一面穿衣服,一面哼哼起歌來。等穿好衣服,他向正在拾掇爐火的古海麗巴儂下令說:
「把那隻羊腿給我煮上,我要吃肉。」
「現在?」古海麗巴儂懷疑地問。
麥素木點點頭,半唱半誦地吟道:
如果您還有酒,就不要放下酒杯,
如果您還有肉,就趕快燒火營炊,
如果您還有腿,就趕快去找情人,
要及時行樂喲,以免老來失悔!
「瞧把你樂的!」古海麗巴儂皺了皺鼻子,翻了麥素木一眼,冷笑道。
「事情正像我們所希望的那樣發生了!這樣順利,這樣容易,這樣快捷!莫非我們的科長同志的運氣又來了嗎?似乎是你只要張開嘴,熟透了的杏子就會自行落到你的口裡!」
「不要高興得太早!」古海麗巴儂告誡說,「昨天到處鬧哄哄,說是要提意見呢!」
「提吧,隨他去!這就叫做用他們自己的油,煎他們自己的肉!哈……哈……姓章的真是個好樣的!是個了不起的幹部,是個智者、哲人,是正義和智慧的化身……是他媽的一頭豬!」
他說得古海麗巴儂也笑了。
「嘿,那件事你辦得怎麼樣了?」麥素木問老婆。
「什麼事?」
「泰外庫,按你的意思辦啊!」
「不是熟透了的杏子自己會掉到口裡嗎?還要泰外庫做什麼?」
「看,這就叫頭髮長見識短。你以為科長是那麼好當的嗎?科長,就有科長的頭腦,科長的謀略,科長的計劃,一隻筷子是挑不起麵條來的,只有雙管齊下……」
「是這樣的嗎?我在試驗你呢,看看你懂不懂得我本人的價值。放心吧!昨天在供銷社門口,科長夫人本小姐已經和帕夏汗說了。」
「她反應怎麼樣?」
「把她笑的,高興的,愛聽的……差點癱在那裡……」
「你們這些人,喂,就和她一個人說的嗎?」
「足夠了。」
麥素木想了想,讚許地點了點頭:「你做得對,看來你從科長身上也找到了一點智慧,當然,主要靠你的天賦。帕夏汗自然會辦底下的事情去的,與你古海麗巴儂有什麼相干呢?」
在餐單前,麥素木又誇起「姓章的」來了,他給自己倒了一小杯酒,「祝他健康!」他咕了一聲。他撕下一塊肉餵了貓,又拿起兩塊還帶著許多未啃乾淨的肉的骨頭走到了走廊上。
「卡拉圖什卡拉圖什,狗名,一般用來稱呼黑色略帶白斑的狗。!」他叫著大黑狗。
大黑狗搖著尾巴,吐著舌頭晃晃擺擺地走了過來,麥素木把骨頭高高拋起,大黑狗用後腿站了起來,用前腿準確地接住了骨頭。
「好樣的!」麥素木又大笑起來。
麥素木正在高高興興地與貓狗同樂,大門吱扭一響,倉倉惶惶進來一個人,黑狗兇猛地轉身撲了過去,被麥素木喝住。他已看見,來的人是庫圖庫扎爾。
庫圖庫扎爾衣冠不整、眼角下垂、一副心煩意亂的樣子和麥素木的情緒對比十分鮮明。他既不握手,也不問安,連招呼也不打就往屋裡鑽,直至進了內室,他喘吁吁地說:
「讓古海麗巴儂妹子出去一會兒。從外面把大門鎖上,不要讓他們人進來……」
麥素木一聽這話,臉色倏變。他甚至一下子想到了賴提甫和「老爺子」,想到了公安局、監獄甚至刑場,他一陣頭昏,幾乎閉過氣去。
「您怎麼了?」他向庫圖庫扎爾提問的聲調在發抖。
「怎麼也不能這麼干呀!這個混蛋!這個驢子!這個沒有出息的廢物,這個裝囊的口袋猶言「飯桶」。!白癡!敗類!害人精!」 庫圖庫扎爾破口大罵,用遍了維吾爾語言中罵人的詞兒。
庫圖庫扎爾的一串惡罵喚回了麥素木的驚魂,顯然,在迫在眉睫的大的危險面前任何人也不會顧得上罵街。麥素木穩了穩神志,血液又開始從心臟流到全身,從全身流回心臟了。他皺了皺眉:
「我的老爺!別罵了!快告訴我是怎麼回事?」他的聲調裡包含著嘲諷。
庫圖庫扎爾沒有計較,他喘著粗氣,告訴麥素木說:「尼牙孜這攤狗屎!上午章組長搬了去,下午他就進了城。進城就進城吧,偏偏讓人打了個頭破血流!」
「什麼?什麼?」
「幸虧我今天起得早,不然還不知道會發生什麼大難!天剛亮我到村口去打水,老遠看見尼牙孜泡克一跛一拐地走過來了。看看他那個樣,我的天!活像挨了一刀還沒嚥氣的豬!我一看就明白了,馬上把他讓到我的家裡,安拉保佑,沒有任何人看見我們。他牙也被打掉了,眼也被打腫了,竟敢就這樣回村!他經過您這兒竟沒有來找你!」
「沒有,我不知道。那麼,是誰把他打了呢?」
「還有誰?還不是那些扒手賭棍、狐朋狗友!這倒好,章組長上午剛搬過去,晚上就因為爭賭被人家打了個半死,這究竟是打在尼牙孜身上還是打在章組長臉上!如果讓伊力哈穆他們知道了……」
「伊力哈穆他們知道了?」麥素木倒吸了一口冷氣。
「不,現在還沒有任何人知道。該死的東西!」
「您先不忙罵嘛,您講講,他到底怎麼挨的打?」
「昨天他進城,買了東西,吃了飯館就逛大街。走到漢人街水磨上,碰見他的一個賭友,誰知道,他們是賭友嘛還是過去在一個掏口袋即扒竊。的集團裡。他們在他這個賭友家裡賭起髀石來。尼牙孜泡克賭輸了撒賴,假裝上廁所翻牆溜掉了。人家發現了,不好在城市的大街上追他,就繞道埋伏在新生活大隊那邊的墳圈子裡,人家當然知道他回去要走這條路,那時天已經黑了,泡克搖搖晃晃還怪得意的呢……人家把他差點沒打死!」
「沒有人解勸嗎?」
「周圍一個人也沒有,他跪下管人家叫爸爸,人家還是拳打腳踢把他打了個頭破血流,魂兒都快揍出來了。」
「這個混蛋!」麥素木也罵了起來。
「他辦不成事卻還要壞事!我早就說過不能指望他。最近別修爾把我也抓得很緊,找我談了兩次話,肯定有人向別修爾告了我的狀,我本來把希望寄托在尼牙孜身上,胡大保佑,只要他能把章組長抓住,咱們就亂亂地混戰一場吧,混戰上幾個月,運動也就結束了……沒想到的是,一天沒到,他先現了原形……哎,科長,您怎麼了?」
麥素木眉頭緊皺,兩眼直勾勾向前,直挺挺跪坐在那裡,一動也不動。
「我來找您商量個主意,天下沒有過不去的河,只要動腦筋,總會想出辦法來的。我想,要對尼牙孜的受傷做出一個合理的解釋。他現在還躺在我的家裡。我出來的時候,也是從外面鎖的門。您說呢?你說話啊,科長,啊,您怎麼了?」
麥素木仍然是眉頭緊皺,兩眼直勾勾地前視,直挺挺地跪坐在那裡,一動也不動。
庫圖庫扎爾從來沒有看到過麥素木的這副神情。麥素木全身的每一個部分,每一個零件,不論脖子、腰身還是眼珠,都是靈活機敏,反應迅速的,都是不停地搖擺著,轉動著,運轉著的。而如今,卻忽然僵在了那裡,難道這是癲癇症發作的前兆?庫圖庫扎爾身上一陣冷,只覺得毛髮倒豎了。
「好!」麥素木突然用右手的三個指頭打了一個響,眼珠也活動了起來,「尼牙孜挨了打了,也太好了,這實在好,這有多麼好!」
「您在說什麼呀?」麥素木的話更像是精神病的發作了,庫圖庫扎爾畏怯地低聲問道。
麥素木得意地輕輕一笑。他說:「只要想辦法,用柳條筐也可以打上水來。其實,辦法是現成的,」麥素木果斷地把手一揮,「是伊力哈穆把尼牙孜打的!」
「什麼?」
「伊力哈穆支使艾拜杜拉,把尼牙孜打了!」
「什麼?誰能相信?」
「這是一場政治報復。姓章的全能理解,完全能相信。人們一般願意相信符合自己的願望的事情是真的。」
「你怎麼知道這符合章組長的願望?」
「他那麼喜歡泡克,那麼討厭伊力哈穆,這還看不出來嗎?」
「艾拜杜拉能承認嗎?」
「承認,是他的,不承認,也是他打的。」麥素木撇了撇嘴,帶笑地說,「昨天,艾拜杜拉從伊寧市拉麥回來,回得特別晚。當時都快十點了,我恰巧碰見了他。他渾身全是泥和水。我問他:『艾拜杜拉江,您這是怎麼搞的?』他說是走過新生活大隊的時候馬被一輛汽車嚇驚,馬車輪子陷到了渠溝裡,周圍一個人沒有,他費盡了力氣,好不容易獨自把大車推了出來。聽明白了嗎?天黑以後,周圍一個人沒有,新生活大隊,他不是正好把尼牙孜打上一頓嗎?」
庫圖庫扎爾沒有言語,隨機應變,虛虛實實,忽進忽退,又拉又打,這是多年來庫圖庫扎爾處世辦事的韜略,它的主要的特點是不露底,變化莫測,時刻準備著鑽別人的空子,又時刻準備著轉移陣地,躲避遮掩。他好像一個善搞假動作的乒乓球手,在等待對方的球,全身都在靈活地挪移,隨時可以改變步法、線路、輕重、旋轉,聲東擊西,長抽短吊,正手反手,橫拍豎拍,攻守兼備,但是,他很少採用過像麥素木的這種狠毒的、生硬的、不留退路的顛倒術。畢竟是當過科長的人,氣魄比他大多了,與他這個乒乓球運動員相比較,科長更像個拳擊家,而且是重量級的。科長的富於想像力的、因而也是冒險的計劃使庫圖庫扎爾一時拿不定主意。
「我看就這樣吧。最壞的結果也不過是尼牙孜和艾拜杜拉雙方各執一詞,造成一個懸案。你不要猶豫了。」麥素木儼然是上司作結論的口氣。
「好吧。」庫圖庫扎爾接受了。
「問題就在於,尼牙孜能不能說得圓滿了。」
「那倒沒問題。尼牙孜這個人雖然賴,舌頭上卻會長出玫瑰花來。而且,我讓他說什麼他就會怎麼說的。」
「那好,我們的柳條筐不但能打上水,而且能打上酒,打上牛奶來!有姓章的這樣的高明的幹部,事情並不難辦。我建議,您也要找姓章的談談,想辦法把大隊工作組的注意力引到裡希提和伊力哈穆身上去,你自然就會得救了。告訴您的老婆,現在不是小氣的時候,多吃多佔,經濟問題完全可以承認一些,您可以賣氈子、賣牛,必要時候賣房子,提前主動退賠,只要站穩了腳跟,只要人員平安,一切都還會到手的。有本事掙得的東西,就不怕把它拋擲出去!」麥素木誠懇、關切地說。
「說得對,您說得很好,您也要多保重,多參加勞動,少說些話。昨天在大隊加工場,您就說得多了一些,我後來聽到了。和伊明江那樣的乳臭未乾的孩子,您爭個什麼!」庫圖庫扎爾也友善地說。
「說得對,您是我真正的朋友和老師!」麥素木感動地說。他們深深浸泡在友誼的溫暖裡。
庫圖庫扎爾要走的時候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從黑褡包裡拿出了一張信箋:「老弟,看看這個,說不定有什麼用處,是尼牙孜撿來的。」
「這是什麼?」麥素木看了一眼,莫名其妙。
「泰外庫給愛彌拉克孜的求愛信。真好笑,傻大個子愛上了那個獨手醫生姑娘。」
「怎麼到了你的手裡?」
「尼牙孜撿來的。」
「嗯。看呀,這個尼牙孜還算能辦一點事情。請把這封信留給我吧。」
庫圖庫扎爾皺了一下眉,狡猾地一笑。
小說人語:
派工作隊到農村,對於推動農村的發展建設、解決農村確實存在的幹部貪腐、社會保障、經濟社會文化的發展前景等問題完全可能有積極的作用。問題在於我們的政策命名與方針論述不可過於誇張與強勢。
小說人喜歡說的老生常談叫做「生活是創作的源泉」。生活提供了靈感、故事、細節與激情。生活還提供了科學與真理的光輝。咦,生活也存在著解讀失真與乾脆予以歪曲的可能。生活有多豐富,陰謀和謊言也就有多豐富。而生活對於陰謀與謊言的拆穿也就有多熱鬧。
不然,世人哪裡會讀得到那麼多津津有味的、把你氣得死去活來、再讓你感動得涕淚交流的小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