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向突變 泰外庫痛斥尼牙孜與庫圖庫扎爾
老地主瑪麗汗帶來驚心動魄的消息
章洋慘淡經營、苦心組織的對於伊力哈穆的「批鬥」,其實是建立沙上的樓房,在「二十三條」的衝擊下,搖搖晃晃,垮局已成。
一切不符合客觀實際,不得人心的東西都是這樣的。儘管一時也咋咋呼呼,煞有介事,到時候,生活的浪濤翻捲,神氣的龐然大物肢解破碎,化成一攤泡沫,漲潮落潮,風風雨雨,而後雲開日出,金光萬道,長河滾滾湧流,泡沫蕩然無存。
「二十三條」的學習討論一開始,對伊力哈穆的「批鬥」就停頓下來了,並且從此一蹶不振。中國人民乃是富於政治經驗的人群,新疆的少數民族也不例外。一九四九年以來,所有的人都學會了從中央文件中聽出一個「嚴」與一個「寬」字的區別來。恰恰維吾爾語中的「寬」字,直接用的就是漢語藉詞「康」。如果大家從文件中嗅出了「嚴」的氣息,這時候大多一聲不吭,你揪誰斗誰都不足為奇,而一旦他們嗅到了「康」或者「寬」,好了,他們敢於白雪說白,黑炭說黑,據理力爭,弘揚常識了。
似乎毛主席也知道這一點,要不就是由於路線鬥爭必須批「桃園經驗」以打擊特定人士的玄機,他下令要把「二十三條」貼到每一個生產隊,要把政策直接交給人民,也就是自然而然地打擊了前一段時間執行推廣「經驗」的各地的社教工作隊。直接依靠,打擊對手,這是一手很漂亮的活兒。如此這般,「二十三條」一出來,包括愛國大隊其他生產隊的社員群眾,對章洋、七隊工作組的工作提出越來越多的異議。許多人直截了當地提出,伊力哈穆沒有四不清的問題,不是階級敵人,他是無產階級的好兒子,是社會主義的建設者。而恰恰是章洋的骨幹庫圖庫扎爾,倒很有一點挖社會主義牆腳的味兒。
這是中國政治生活上的一種命名法則,認祖歸宗即上綱的法則。有時是確實如此,有時是碰巧撞上,有時是生栽硬扣。「名」即概念歸屬即帽子決定成敗,帽子比頭更清晰也更重要。天曉得箇中奧妙,反正現在是「二十三條」對伊力哈穆有利,對章洋不利。同時在我們的政治生活中也常常碰到在某件事某個文件上的巧合:你的某一項言行,別提如何符合某個文件的需要了,於是你正確上加正確、讓領導喜歡上加喜歡了一回。下一次,同樣的事件類型,同樣的反應機制,同樣的性格邏輯,他或她的碰巧變成了完全的觸霉頭,人們稱之為撞上了槍子兒,你的某一項完全類似的言行,趕巧碰到的是文件批判的對象,是領導提倡的東西的對立面,是領導最最憤慨的東西的樣板,那麼你碰到的命運是自取滅亡。
但是,章洋不退讓,他已經弄假成真,他已經騎虎難下,他自以為是帶著階級感情嫌富愛貧,除強濟弱,他白眼珠發紅,黑眼珠冒火,一心認為自己是正確的正確的第三還是正確的。他每天每時每刻都在想,我是正確的,我就是正確的,我一直是正確的。在社教工作幹部的會議上,他雖然抽像地承認了大多數幹部和群眾是好的,承認了調查研究和依靠群眾的必要性,但是他並不承認他在七隊搞顛倒了。這裡,他還多了一個優勢。這就是「先下手為強」。他已經下了手。伊力哈穆之被「批鬥」與庫圖庫扎爾之被信任,都已經是既成事實。既成事實具有一種類似物理學上的「勢能」的不可低估的力量。推翻這個既成事實嗎?否定前一段他的工作成績嗎?沒有那麼容易。
你說伊力哈穆沒有唆使艾拜杜拉打人嗎?你說伊力哈穆沒有破壞泰外庫的家庭和愛情嗎?你說伊力哈穆要求自己很嚴格,從沒有多吃多佔嗎?你說伊力哈穆在大隊沒有和裡希提勾結在一起搞宗派,排擠大隊長嗎?你說在一九六二年的風浪中,伊力哈穆很堅定、很好,他對烏爾汗、廖尼卡……的關心和幫助是為了黨的利益嗎?拿證據來。有這個證據嗎?這不一定,群眾的反映嗎?那很難說。這樣,章洋反倒成了檢察官,成了審判員,成了把關的監督哨。你很難說服他承認伊力哈穆是無辜的,是好的。他的邏輯是,先假定伊力哈穆是有罪的,然後搜集符合這個「有罪」的前提的材料,然後得出他「有罪」的結論,這就是定論,這不需要什麼證據,不需要如何慎重,也不需要防止什麼「副作用」「不良影響」。但是,你現在說伊力哈穆無罪嗎,那可不得了,說誰誰無罪,那似乎是鑒定一個奇特的新發明,設定一個危險的新規程;這裡,每走一步,每寫一筆一畫,似乎都會給運動(其實是給他個人)帶來災難,他抵抗著,頑強而又苛刻。其次,他的邏輯的第二個方面是,根據現在的「三十二條」和實際情況,本來是可以不「批鬥」伊力哈穆的,但是,既然前一段已經批鬥了,就不能輕易取消這一「批鬥」。
而對於庫圖庫扎爾,他的態度正好反過來。
就在這種社員會議上,意見越來越一致,而社教工作組會議上,兩種意見陷於僵持的情況下,泰外庫在社員大會上發言了。他已經沉默了好幾天。在這次發言以前,他專門理了發,刮了臉,換上了新帽子。他說:
「我要談一談事情的真相,我不希圖原諒;家鄉的老人和母親,兄長和大姐,領導和鄰舍,請你們判斷,請你們懲罰!
「我對不起你們!我對不起用鹽和茶哺育了我的故鄉!對不起工作組!對不起伊力哈穆哥和米琪兒婉姐,也對不起章洋組長!
「請看,這有多麼卑鄙,多麼下流!多麼惡毒!他們為了打擊伊力哈穆哥,為了把咱們隊、把大隊、把四清運動搞亂。他們無中生有,製造無恥的謠言!他們看中了我這個傻瓜,我這個廢物。是尼牙孜拿走了我寫的一封信。他們反而說一切是米琪兒婉姐說的和做的。他們挑撥我……
「但是,我不能把這一切都歸結到他們的挑撥上。如果我脖子上還長著頭,如果我胸腹裡還有心肝,如果我還是個人,我本來不應當那樣暴躁,那樣瘋狂,那樣瞎了眼、昏了心,把匕首柄交給別有用心的惡人,而把刀尖捅向我的兄嫂、我的友人,捅向處處幫助我、照管我、憐惜我而且教育我的伊力哈穆哥和米琪兒婉姐!」
泰外庫流出了眼淚。他任憑眼淚在面頰上流淌也不揩拭。伊力哈穆和米琪兒婉的眼睛也紅了。還有許多婦女抹著眼淚,包括那些原來熱心地傳播流言的娘兒們。
「他們都稱讚我是『真正的維吾爾男子』,夠了,這種狐狸的讚美!夠了,這種一文不值的假英雄稱號!啐!
「現在,我已經弄清了一切,全是陰謀,全是詭計,全是憑空捏造。
「說什麼伊力哈穆哥害死了尼牙孜泡克的牛,不是的。牛是我宰的,一點沒病,比尼牙孜本人還強壯。昨天他親口告訴我,他宰牛的目的是為了高價賣飼草,加上牛肉錢可以有賺頭,反過來還可以栽贓誣陷……
「說什麼伊力哈穆哥唆使艾拜杜拉打了尼牙孜,尼牙孜親口告訴我,這是一種政治手段,是百分之百的謊言。
「是誰給尼牙孜出了這些主意呢?是誰充當尼牙孜的後台呢?自己站出來!
「說什麼積極參加運動,向『四不清幹部』作鬥爭,昨天,庫圖庫扎爾大隊長親口告訴我,一定要和伊力哈穆鬥爭到底,因為伊力哈穆已經姓了王姓了趙,因為伊力哈穆一心向著外人,他說只有他才是保護維吾爾人的利益的……
「章組長,咱們到底幹了些什麼?打擊了誰,保護了誰?我還寫了什麼對伊力哈穆的控告信,這太可恥!當時我喝醉了,有一條毒蛇纏上了我,當然,我不想減輕我自己的罪過。我犯了誹謗罪,我變成了不分好歹,忘恩負義的誹謗者,我要求大隊支部和工作組,要求鄉親父老制裁我,該割舌頭就割下舌頭,該割耳朵就割下耳朵!
「但是,那些個毒蛇,那些個別有用心的傢伙,你們已經露出了尾巴,收也收不回去了,賴也賴不掉了。拿出點男子氣概來。別那麼鬼鬼祟祟,偷偷摸摸,自己說說,到底要幹什麼嘛……」
泰外庫的發言像一枚炸彈一樣地在會場上爆炸了。許多人聽了覺得非常痛快,點頭稱是,而且不斷地歎道:「瞧這!瞧這!」有的越聽越氣,攥緊了拳頭,在泰外庫發言結束的時候應和著喊了起來:「說得好!」有的目不轉睛地盯望著泰外庫,隨著泰外庫的悲、喜、怒、恨而悲、愧、怒、恨,同時從頭至尾,又用目光鼓勵著,支持著泰外庫把話說完。這是絕大多數人的反應。
當然,也有人並非如此。章洋非常意外,十分迷惘。他悄悄地對尹中信說:「這些個維族人讓人摸不透,一會兒這樣說,一會兒那樣說,叫我們怎麼辦?」尹中信對他這種把自己工作上的迷誤歸之於兄弟民族的民族性的弱點的說法非常不滿,嚴厲地瞥視了他一眼。精通漢語的別修爾和瑪依娜爾也聽見了他的話,交換了一個不滿的目光,斜著瞅了章洋一眼。這三個人的眼光使章洋意識到自己的失言,悄悄低下了頭。
麥素木的心怦怦地跳,他已經在考慮如何應付最不利的情況,並且慶幸自己並沒有特別重大的、要害性的辮子落在別人手裡。只要庫圖庫扎爾不出賣他,他最多承認自己對伊力哈穆有些不滿——對了,是由於蓋房打院牆佔地的事件——僅僅是個人的不滿,因此說了一些「不利於團結」的話。對,防線就修築在這裡,個人不滿與不利於團結,再不能後退一厘米。
……有兩個「無罪」的人聽了泰外庫的話卻特別緊張、激動,甚至可以說是恐懼。一個是阿西穆。前一段因為病他沒怎麼參加會,伊明江對泰外庫給愛彌拉克孜寫信的事情及由此而引起的風波有意識地瞞著他。但他多少也風聞了一些,心裡結著一個疙瘩。沒想到泰外庫提起了這個事情,他感到自己竟成了會場上最不名譽、最抬不起頭來的人。泰外庫對庫圖庫扎爾的揭露也使他大為震驚,倒不是因為庫圖庫扎爾是他的弟弟,他們倆早已經是油與水的關係,互不相混了。使他害怕,使他戰慄,使他兩眼發黑的是另外的原因,是他千方百計想埋葬掉、想躲避開的一個鏡頭,一個記憶;誰想到,就像貯酒一樣,時隔越久味道就越加濃烈,阿西穆在會場上像一片落葉一樣地簌簌發抖……
另一個人是烏爾汗。心跳到了嗓子眼兒,難道還沒有到時候嗎?衝上去,揭露他,控訴他……
有幾天了,庫圖庫扎爾一直很不舒服。他眉頭緊皺,心率過速,常有噁心和漾酸水的感覺。一連好幾天了,裡希提被公社公安特派員塔列甫叫去了。那天的電話是庫圖庫扎爾接的,他聽出了公安特派員的聲音。塔列甫找裡希提,裡希提不在,庫圖庫扎爾自報了名,塔列甫卻沒有向他吐露一個字,庫圖庫扎爾又說:「章副組長在呢。」塔列甫卻說:「噢,沒事了。」掛上了電話。什麼事瞞著他們?引起了庫圖庫扎爾的狐疑。下午,他藉故去到了公社,他看見塔列甫的房門緊閉,窗簾拉下,從縫隙裡隱約看到了裡希提、趙志恆、尹中信的身影。第二天早晨,章洋忽然向他詢問了有關伊薩木冬偷麥子的情節,並且透露說,伊力哈穆曾經向縣委書記反映庫圖庫扎爾有若干嫌疑,特別是,曾引用烏爾汗的話,說是丟小麥那天夜裡把伊薩木冬叫走的不是別人,正是他庫圖庫扎爾。
庫圖庫扎爾這才知道烏爾汗已經將他揭露了。他按照早已準備好的反擊辦法,一口氣敘述了各種情況,一口氣列舉了許多證人,一口氣「揭發」了烏爾汗的十惡不赦之罪和伊力哈穆與她的見不得人的關係。看樣子,章洋仍然是信任他的,章洋談這個情況的目的仍然是為了對付伊力哈穆的進攻。於是,他建議舉行了對烏爾汗的「審問」和逼供、誘供。意外的是,這個平素比石頭還沉默,比綿羊還馴順,比泥團還便於捏過來揉過去的烏爾汗表現了驚人的固執。任憑他和章組長一唱一和,一打一拉,訛詐威脅,懷柔勸誘,她始終不肯對伊力哈穆進行哪怕是一點一滴「揭發」,這使他十分不快,甚至覺得是不祥了。
……誰知道天上又掉下了個「二十三條」,共產黨的這一套實在厲害!他給共產黨當幹部已經十五年了,他不怕開會發言,不怕做總結,不怕挑戰應戰,不怕任何漂亮的詞句——不管聽起來有多麼「左」,怕只怕共產黨講實事求是,共產黨只要一講實事求是,他那一套適應氣候的偽裝就要被剝落!
最近的事情,雖然看來一切順遂,庫圖庫扎爾仍然是六神無主,心裡亂糟糟的。情況之壞從他吃「那斯」上可以證明。過去,這種口含的煙草丸子給他帶來許多的樂趣;可最近呢,一放到嘴裡便只覺得又苦又臭,不等融化便又吐了出來。他這回是真的要垮了,病了……
麥素木以真面目出現在他的面前,使他被完全捆綁在「那邊」的戰車上;這太危險、太可怕了。他失去了若即若離,左右逢源,如鴨出水,了無形跡的優越性。章洋的易於就範,以他的老謀深算看來,也並非全是吉兆。因為這說明,姓章的乳臭未乾,幼稚可憐,說不定什麼時候被別人用一口氣吹倒或用一個指頭打翻。
解放以來,他已經經歷了不少風雲變幻。他安然保存下來了,他慶幸自己的得計,卻也感到自己生存的地盤是在日益縮小。土改當中鎮壓了馬木提鄉約和依卜拉欣惡霸,民主改革以後取消了妓院和賭場;社會主義改造的高潮中取消了土地的私有和工商業的資本主義的私有制,連他熟悉的那些賣酥糖和紅雞蛋的老同行,小攤販也被納入了社會主義商業的渠道,後來又取締了冒名騙錢的野阿訇和私設的地下經文學校;整風中打擊了農村的反社會主義勢力,整黨中清洗了蛻化變質的黨員,反修教育中揪出了一小撮代理侵略和顛覆者的傢伙;城市五反中懲戒了他的一些能幹的朋友……當然,也有些運動中受打擊的明明是一些好人,這使他十分開心。每一次運動,每一次鬥爭之後,他在慶幸自己的倖免之餘,也感到他腳下的土地又縮小了一圈,浪花已經濺到了他的身上,下一個浪潮就該輪到把我淹沒了吧?這個喪氣的想法始終離不開他的腦際,像一條毒蛇一樣地纏住了他的全身,無產階級專政的鐵鉗已經張在他的兩側,再一夾,他就該變成肉泥了。
夜半,他常常驚醒。慘叫聲使自己聽了都毛髮倒豎,倒不能不佩服帕夏汗,因為,睡在他的枕邊的她,卻從來聽不見。
他就是懷著這樣的末日將臨的感覺迎接了「四清」的開始,然而,他必須掙扎,必須奮鬥,必須絞盡腦汁,費盡心機。運動開始後章洋的一些假「左」極「左」的做法給他提供了渾水摸魚的最好機會。這當中雖然也有挫折,譬如教給尼牙孜去陷害艾拜杜拉和伊力哈穆的事露了破綻,庫圖庫扎爾本來緊張起來了,但是章洋卻一心與伊力哈穆鬥爭到底,此外的事他視如不見,聽如未聞。緊接著,泰外庫上得多麼精彩,真是一個勝利接著一個勝利。決不能讓已經到了手的良機白白丟掉,他庫圖庫扎爾也衝上了第一線……誰想得到……其實,以他的經驗,他本來應該懂得物極必反的道理;本來應該有所收斂,然而,現在已經來不及了。沒有退路了,他只能不顧一切地拼上去,能咬住誰就咬住誰,能撈點什麼就撈什麼。好在,至少是從一九六二年以來,他每天都在準備著,思考著,一旦發生被揭露,被揪出來的情況,應該如何為自己辯解並予以反擊。
於是,在泰外庫發言以後,他略一思忖,舉手要求發言。
章洋立即壓住了其他要求發言的人,宣佈讓庫圖庫扎爾發言。
他說:「……泰外庫剛才是捏造,我根本沒有和他說過那樣的話,他說謊,他騙人……他說謊騙人。是由於伊力哈穆在牽線……」
許多人站了起來,泰外庫更是氣得手直哆嗦,他想像不到一個像庫圖庫扎爾這樣儀表堂堂的男人、大隊領導幹部居然能夠矢口否認明明是剛說過不久的話,他眼淚都快流出來了,因為他找不著一個旁證可以證明他泰外庫沒有說謊。
伊力哈穆聲音不大,卻是清清楚楚地揮手說:「坐下,讓他說完!」
庫圖庫扎爾繼續說:
「泰外庫根本不是好人,他是一個非常反動的地方民族主義分子!一九六二年,正是他給盜竊犯提供了車輛!正是他挑起了反漢的死豬事件;他政治上極為危險,他是修正主義的應聲蟲,那麼他為什麼能夠不受懲罰呢?就因為伊力哈穆在政治上是和他一致、和他共鳴的;伊力哈穆千方百計地包庇他、保護他,泰外庫這隻小雞躲到了伊力哈穆這隻老雞的翅膀底下。但是,他們倆之間又有矛盾。因為伊力哈穆挖掉了他的老婆!為了得到伊力哈穆的包庇維護,泰外庫付出的代價太高了……哪一個人肯用老婆作代價換取什麼東西呢!所以,泰外庫在奪走了一個老婆又要破壞他的第二個老婆的時候,他不再忍耐了,他反抗了,我們同情了他。他也確實應該得到同情和支持……但是現在,他又變了。他為什麼變了;新的『文件』下來了,中央文件將指導我們和階級敵人進行你死我活的鬥爭…… 階級敵人要進行垂死的掙扎,他泰外庫重新投到了伊力哈穆的懷抱,他就是這樣一個反覆無常、前後矛盾的小人,一個醉鬼,一個二流子,一個修正主義分子和地方民族主義分子,我們要警惕呀,親愛的同志們!」
會場嘩然。「為什麼亂扣帽子?」「拿出事實來嘛,一件一件地談嘛,不要用大帽子嚇唬人!」人們七嘴八舌地說著。
……
「瞧,簡直亂成了一團!」散會以後,章洋噘起嘴來,嘟嘟囔囔。
「看來,庫圖庫扎爾的戲快唱完了。」尹中信說。
「怎麼?」章洋皺起了眉頭。
「走吧,」尹中信說,「公社趙志恆同志和塔列甫正等著我們呢。把伊力哈穆也叫上。」
「幹什麼?」章洋有點發呆。
「快去叫上伊力哈穆啊。去了便知道了。」尹中信略帶嘲笑地說。
庫圖庫扎爾拖著疲乏的步子回到家,搞得自己身陷重圍,左突右擋,最後變成一片混戰,這是他的悲哀,又是他的勝利。下一步會怎麼樣呢?該死的木拉托夫啊,許下願一兩年、三四年就回來,可怎麼連一點動靜都沒有呢?真像俗話說的,寧可要一元的現款,也不要一千元的許諾!
他回到家裡。帕夏汗還在喝釅茶。他不理老婆,倒頭便躺了下來,卻又不想睡。
「現在就睡嗎?來,讓我鋪上被。」帕夏汗說。庫圖庫扎爾搖搖頭,又坐了起來,靠在枕頭上,閉上眼睛,聽著風聲、爐火聲、狗叫聲,惶惶不安。
帕夏汗獨自喝著茶,一邊喝著一邊呻吟,她呻吟起來是頗有滋味的,高高低低,強強弱弱,虛虛實實,既不是唱歌,又不是禱告;既像唱歌,又像禱告。這個庫圖庫扎爾已經聽之多年的,十分熟悉的迴旋曲突然使他心煩起來,他大喝道:
「別哼哼了!」
他轉過頭去,不看帕夏汗的驚愕的眼睛和抖動著的多肉的臉。他想起了自己的「心臟病」,好長時間了,他忙得連藥也忘了吃了。他睜開眼,為了彌補剛才突然粗暴吼叫的過失,努力用溫柔可親的調子說:「請把郝玉蘭給我的藥拿來!」
「什麼藥?」帕夏汗完全忘記了。
「你怎麼忘了?一個黑瓶裡的,治心臟病的。」
「我的天,一年多以前的藥,現在又想起來吃了。」帕夏汗小聲怨叨著,開始找藥。翻箱倒櫃,掀席捲氈。她放東西本來就沒有一定的地方,何況又隔著一年!找得屋裡塵土飛揚,庫圖庫扎爾沒法呆下去,為了躲避她的搜索的鋒芒,他推開了房門,他一出門,恰好聽見後院咕咚一聲,活像一個裝滿了土豆的口袋被人從空中拋到了地上。
「有人!」庫圖庫扎爾大驚,本能地抄起了擺在門楣旁的一條扁擔。
從海棠樹後出現了一個黑影,遠看像一個橢圓形的球。
「誰?」庫圖庫扎爾低聲地、十分緊張地問。
「別怕,是我。」一個嘶啞的女聲。
庫圖庫扎爾嚇呆了。原來是地主婆子瑪麗汗!
「是您。您怎麼過來的?」
「跳牆。」
「跳牆?」庫圖庫扎爾更驚駭了。
瑪麗汗直了直腰。她說,「我其實並不怎麼駝背,但是我每天彎著腰,免得忘了那壓著我的共產黨和人民公社。」說著,她自己拉開了門,走進去,四面瞭望了一下。
「您的日子不錯啊,我的大隊長,」瑪麗汗說,聲調裡充滿了無望的淒涼,惡毒的嘲諷和瘋狂的仇恨。「您的鳥籠子怎麼不掛了?」她問。
庫圖庫扎爾無心和她多話,不滿地問道:
「您怎麼敢到這裡來?您要幹什麼?到底出了什麼事情?」
瑪麗汗陰沉地說:「伊薩木冬回來了!」
「謊話!」庫圖庫扎爾像第一次挨皮鞭的馬駒,他跳了起來。
「我親眼看見的。」
「讓魔鬼挖去你的眼睛!」 庫圖庫扎爾向瑪麗汗衝去,好像一個行將行兇的打手。
「請不要急躁,」瑪麗汗惡毒地把目光斜著一瞥,誰也不看,唸唸有詞地說了起來。而且,她習慣地又彎曲了腰背,使庫圖庫扎爾一陣寒戰。「在我的小院子的西北牆角,堆著一堆爛磚土坯和柴火,柴火堆得比院牆高出許多。我在柴火上頭扒了一個洞洞,從那兒我可以向外看老遠,外人卻看不見我。這就是我的瞭望哨口。我沒有事就要到那裡去看一看。看看莊子上有什麼動靜,看看世道有什麼變化,看看有沒有騎兵突然出現在伊犁河沿……」
「別廢話了!」 庫圖庫扎爾揮了揮手。
「不是廢話。木拉托夫臨走的時候親口對我說的。正是為了他的這句話,我才留住了這一口氣。今天夜晚,大約在一個半小時以前,我看見從土路上走來了一個穿著長棉袷袢,肩上扛著馬褡子的男人,他走路的樣子看著很眼熟,由於天黑,看不清他的面孔。他一面走一面停下看看,最後走到了烏爾汗的房門前,他又停下了。烏爾汗開會還沒有回去。我很納悶,怎麼會有這樣一個男人到她家去?他在身上摸索了一回,最後掏出了鑰匙,開開鎖,進去了。這更奇特了,烏爾汗家的門鎖還是解放前鐵匠打的那種長銅鎖,這種鎖現在已經差不多絕跡了。誰能有這樣的鑰匙呢?誰能這樣在主人不在的情況下自行開門進去呢?我突然明白了,他就是主人,他就是伊薩木冬!」
「不一定吧。」庫圖庫扎爾這樣說著,他臉上已經失去了血色。
「一定!無可懷疑!我再想想他的高矮,胖瘦,走路的模樣,面部的輪廓,就完全清楚了。後來我悄悄走進了他們家,想隔著窗子再靠近看一看或者看能不能聽見他一聲咳嗽什麼的……可惜,什麼也沒看見、沒聽見。再走近一點吧,又怕留下腳印,那太危險了,但我敢斷定是他。他是從『那邊』過來的嘛!不可能照直回自己的家。是從哪個地縫子裡鑽出來的?我的胡大!我弄不清楚,但是我必須把情況告訴您,一分鐘也不能再耽擱,誰知道?我看他不像帶著奇跡飛來的神鳥,倒像預告著災難的凶烏鴉,我冒著千難萬險來到了這裡……您怎麼了?」
庫圖庫扎爾目瞪口呆,全身血液凝固在血管裡了。這個消息像自天而降的一個磨盤,壓得他動彈不得;像一陣颶風,吹得他跌倒在地,睜不開眼;像一池冰水,澆在他的脊樑骨上,把他凍成了冰砣子……他像死了一樣。
「快想辦法!」瑪麗汗警告說,「您也精神一點嘛,別那副坐月子的產婦似的樣子。您已經挺著肚子生活了好多年,不行,就像我一樣地彎下腰來。彎下腰也一樣過日子……到時候,仍然可以把肚子挺起來。有我們在,誰知道下一步的事情會是怎麼個樣子呢?我走了。」說著,她又打量了一下這還是第一次進來的庫圖庫扎爾的雖然凌亂、卻比她不知寬綽和富裕多少的家。她的眼睛裡閃現了一種充滿了羨慕、嫉恨、悲憐和幸災樂禍的凶光,使已經失魂落魄的庫圖庫扎爾驀地一震。
「別走。」瑪麗汗的神態激怒了庫圖庫扎爾,他一把抓住了瑪麗汗的枯瘦如柴的胳臂,瑪麗汗疼得叫了起來。「我詛咒你和你的已死的丈夫,你們毀了我!走,咱們一起找公安特派員去。」庫圖庫扎爾的牙齒咬得咯咯地響。
帕夏汗昏昏然,她知道事情的大概,知道丈夫面臨的危險,卻不知道細節。丈夫的歇斯底里的發作使她十分害怕,她哭著撲到了庫圖庫扎爾身上,「您這是怎麼了?您不要這樣啊。」
庫圖庫扎爾頹然鬆開了手。
「不要發瘋,」瑪麗汗撫摸著自己的胳臂,喘息著說,「每一個災難都有一千零一種對付的辦法,不然我陪您去找公安特派員也行。現在去嗎?」
庫圖庫扎爾用一隻手摀住自己的半個臉,默無一言。
……瑪麗汗悄悄地溜了出去,先繞了一圈,好離開庫圖庫扎爾家遠一些,然後,她打算穿過二隊的果園走上條通向莊子的田間小路。她剛剛往果園邊上一靠,一個黑影突然從牆角出現在她的面前,她一怔,回頭一看,又有兩個人持槍站立著。
「走吧。我們已經跟隨你很久了。」民兵連長艾拜杜拉說。
瑪麗汗的腰彎得更低了。
小說人語:
在文件開始放「康(寬)」政策的同時,小說開始收網了。
長篇小說的收官很難做,尤其是例如偵探小說、推理小說、公案小說、戰鬥小說。
你依依不捨,你且戰且退,你撥雲見日,你且信且疑,你虎頭蛇尾,這似乎是小說收官得不十分成功,然而這恰恰是人生的法則。有多少大事不是這樣:政變、起義、抗敵、新思維、新發明、新理念、新宗教、新集團、新風格。也許並不是每隻老虎或雄獅都長著逼真的纖細與柔弱的蛇尾巴,也許更重要的是,當一隻偉岸的老虎吞噬掉了無數無聊的龐然大物從而不可一世的同時,新的挑戰,新的麻煩已經開始或正在掩蓋住了、弱化掉了它的本來是雄強的、斑紋迷人的虎尾。
怎麼辦呢?生活永不結束。小說卻必須戛然而止。在小說學與生活學的碰撞、糾纏與牴牾中,讓我們讀完本書的最後幾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