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此時,茶清正放下手中燈籠在廳堂外,步入老闆娘的香閣;此時,翁家山人撮著正氣急敗壞跟在後面,看見茶清那跨過門檻時掀起的青衫一角。撮著本來是要結結巴巴衝進去的,此時卻想起少爺那雙欲醉不醉的長眼睛。他轉念一想,還是等一等,先告訴茶清吧。便蹲在了樓窗下面,抱住膝蓋,抽起旱煙來。
立夏一日,撮著上了兩趟山。
從吳山上下來時,天光尚明,他便拉著空車,到湧金門去等少爺的不負此舟。
不料船上竟背下來一個姑娘,病得昏昏沉沉,面頰鮮紅。少爺二話不說,扶著姑娘就上車,揮一揮手說:「快走!」
撮著間:「去哪裡?」
「自然是翁家山你屋裡。」少爺說,撮著拉起車就跑。到了山外的口子上,車拉不上去,要背了,還是撮著的務情。少爺一邊氣喘吁吁地在旁邊扶著,一邊斷斷續續地把和雲中雕如何一場水中大戰,如何救下美女一名,統統告訴了撮著,唯一失實的,就是他把趙寄客單搏雲中雕一場,變成了他和趙寄客兩人。
撮著聽了,恨恨地咬了下大板牙,說:「我要在,還要你們動手,你只需咳嗽一聲。」
到了翁家山撮著家,撮著屋裡的,已點了燈,哄著小孩吃飯。見撮著和少爺背一女孩來,吃一驚。杭天醉把身上銀子全掏了出來。想想還是不夠,便從內衣口袋裡挖出一隻準備帶到日本去的祖母綠戒指,對撮著夫婦說:「這個,你也給她,不到萬不得已,不要用。」
撮著說:「少爺不要把這個給她,明日從家裡再取錢便是。」
少爺說:「只怕明日此刻,我已經不在城裡了。」
撮著夫妻倆,聽了吃驚,說:「少爺又說渾話了,又要到哪裡闖禍去?」
少爺笑笑,幾分傷感,幾分驕傲,不說話。
撮著老婆著急了,使勁推一把老公,罵道:「死鬼,平日夫人怎麼教導著你,頭一件事情,少爺要顧牢,明日少爺不見了,你怎麼和夫人交代?」
撮著也急了,人一急就聰明,指著裡面床上昏昏欲睡的紅衫兒說:「少爺你不講清楚,這個姑娘兒,我是不敢收的呢!」
杭天醉這時倒恨自己多嘴,但又沒奈何了,便舉著戒指說:「跟你們實說了吧,我明日就去東洋留學了,一早和寄客在拱定橋會合,這只戒指,我也不給你們了,我就給這紅衫兒了,你們可都看見的。」說完,走進裡屋,抓住姑娘右手,往食指上一套,巧不巧,還正好呢。姑娘那雙手,硬糙糙的,叫人可憐,套上戒指,她自己也不知道,只是握緊了拳頭,又翻了一個身,便睡去了。
杭天醉半蹲下來,摸著姑娘額頭,說:「把你丟在這裡,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只看你命大不大了。若是有個好歹,托個夢到東洋,我也好知道你的消息。這裡人家倒是好的,比你在湖上蕩鞦韆賣命強得多。我若不去東洋革命,或者還可把你安頓得更好一些,現在自家性命都顧不上了,哪裡還顧得上人家。這一點,姑娘你是一定要多多包涵多多包涵的呢。「
這一番話,把撮著夫妻說得又傷心又著急。還是老婆機敏,把老公哄到灶下,說:「撮著,這件事情瞞不得夫人,回去告訴了,你我才不虧心。」
撮著咧了咧大板牙說:「用得著你交代!想好了,跟茶清伯說。」
這頭,杭天醉已經出來告辭了,見著撮著老婆,深深作一個大揖:「嬸子,拜託了。」
慌得撮著老婆膝蓋骨就軟了下去,說:「少爺,你這不是顛倒做人了,哪裡有主子給奴才拜禮的。」
杭天醉:「等我東洋回來,革命成功,還有什麼主子奴才,天下一家,天下為公,人人有飯吃有衣穿,茶山也不歸哪一家了,都是眾人的,又有什麼顛倒做人的說法?」
撮著老婆一邊送他們出來,一邊說:「阿彌陀佛!說不得的,說不得的,若說全是大家的,那這忘憂茶莊幾百畝茶園,不是都要分光倒灶了?我們聽了倒也無妨,夫人聽了,只當是又生了個敗家子呢。」
杭天醉笑了,說:「可不,我就是個敗家子嘛!你們心裡都有數的,不說出來罷了。」一股破罐子破摔的燒酒,竟揚長而去。
茶清沒有抬起頭來,便曉得立夏之夜的異樣了。他聽得出林藕初嗓音裡一絲最微小的顫動。過去的許多年裡,這種顫動,若隱若現,像游絲一般,總在忘憂茶莊的某一個角落裡飄蕩。茶清低下頭,輕聲道一個好,照常規,坐到桌邊去。
林藕初輕輕問:「喝什麼?」
茶清抬起頭,便有些炫目,夫人穿一件淡紫色大襟杭紡短袖衫,領口的紐扣,解開著,兩片豎領,便大膽地往旁邊豁了開去。
茶清說:「隨便吧。」
林藕初撿了一盒茉莉的,說:「還是喝茉莉吧,立夏的老規矩。」
「客氣了。」茶清搖搖手。
林藕初把果盤推了過去,說:「按說,你也是和一家人一樣的,不用客套。」
「到底還是不一樣的。」茶清淡淡一笑,扔了一顆櫻桃到嘴裡。
林藕初便有些恍然了,兩人這樣悶悶地坐了一會兒,誰也不開口。
杭夫人林藕初,多年以來,一直被茶清那業已遠離的激情所控制。並且,似乎吳茶清越企圖擺脫她,她就越發糾纏於他。
她當然能夠感受到丈夫死後吳茶清的頹然鬆懈,彷彿沒有了情敵,情人便也不成其為情人。路過小倉庫時,門虛掩著,裡面彷彿依舊充斥著那危險足可致命的激情,在那數得清的曖昧的期待中,林藕初每次都有要死的感覺。而每次之後,吳茶清的臉都是陰冷的,似乎沒有人色。
她始終不明白吳茶清為什麼會對她突然冷淡下來,尤其是對她生的兒子天醉的冷淡。
而在她,僅僅有兒子,有兒子可以繼承的茶莊,已經不夠了。她是需要一個男人來牽制她,反過來,她也牽制他的。
牽制的緩繩,只可能是那姓杭的兒子,儘管他對她冷淡,但卻始終沒有離開一天。忘憂茶莊的人們,便在這生命的隱忍中,漸漸地老了。
一陣風吹來,茶清說:「要下雷雨了。」
林藕初看著茶清:「和從前的雷雨沒什麼兩樣。」
「只是人老了。」
「人雖老了,有些事情卻是不老的呢。」
茶清捏著櫻桃的那只左手的拇指和食指,輕輕一擠,一顆櫻桃,便被擠碎了。他隨即站了起來,說:「趁雷還未打下來,我先走在前面吧。」
林藕初站了起來,兩片衣領翻得更開,顯得很浮躁的樣子。
「虧你說得出這樣的話,莫非那雷聲,日夜只在我一個人心裡頭炸響!」
兀然一陣狂風,吹翻燭台,吹倒茶杯。茶清見林藕初口中含著櫻桃,失聲吐出:「好大的風!」
話音剛落,平空一道閃電,霹靂嘩啦啦,爆炒豆子一般在天空跳滾,滂淪大雨,便從天而降了。
撮著沒有聽到林藕初的一聲細叫,他什麼都來不及想,抱頭立刻就向外跑。跑了半截,頭腦清爽了,又折回園中小亭。從那裡,他看到老闆娘房間四隻手關窗子的模糊的身影。接著是關門。接著,便是嘩嘩的這天地間的洗刷之聲。
撮著抱著肩頭,在假山亭中團團地來回踱步。他心實,只看天,不看別的,直到大雨嘩嘩下了一個時辰,又漸漸小下去,才把目光收回。
這雨也怪,說停便停了。撮著心思重新收回。想到自己的重要使命,才去注意夫人的房子。夫人的屋門窗關得緊緊,一點聲音也沒有。一絲燈燭也沒有。撮著有些奇怪:怎麼,夫人睡覺了,那茶清伯呢?哦!他便打自己的腦殼,真是被雨澆瞎了眼,怎麼沒見茶清伯已經走了。又一想,茶清伯到底是有輕功的,這麼大的雨走出去,一點聲音也沒有。再一想不對啊,聲音可以沒有,人影總不能沒有哇!或者是我剛才眼花,茶清伯根本就沒有來呢。正這麼想看,燭光卻又亮了,門吱啞地打開,一隻綠瑩瑩的燈籠就先伸了出來,接著是茶清伯的身影,模模糊糊的背對著他說著什麼。然後轉過身走了幾步,便見夫人的身影,像是給茶清撣撫衣衫。接下去一件事情撮著見了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看見茶清扶住夫人的肩膀,在她臉上靠了一下,然後便疾步如飛,走了。撮著不能明白的是那個矯健的身影。他想的茶清,走路慢慢的,手背在後面,見人說話,愛理不理。做起事情來倒一絲不苟。他一點也不懂,這是怎麼一回事。他這麼怔著牛眼發呆的時候,那邊門已經關了,這邊的人,風一樣地飄走了。
撮著沒辦法了,他深一腳淺一腳地趟著水,在鋪著鵝卵石的小徑上,失魂落魄地走。他腦子有點笨,但也曉得這件事情非同小可,一個人也說不得的。那麼對少爺呢?一想起少爺,他突然像是當頭一棒,他想到少爺明天是要走的,就什麼也顧不得了,一邊追著,一邊叫著:「茶清伯,茶清伯,你停一停,停一停!」
茶清這時已經走出夫人的院子,在西夾道裡走,他一個回頭,穩穩地站住,盯著撮著。撮著跑近了,站住,他看到茶清伯的兩隻眼睛,此時都是滴綠的。
撮著胸口「當「的一聲,剛才的事情,一下子都跳了出來。
「深更半夜,你在哪裡?」
「我、我、我……來找你。」撮著結結巴巴地說,見茶清伯的兩隻眼睛越來越綠,「少爺他、他、他說要去東洋了。」
「什麼時候?」
「明、明日一早,拱高橋。」
茶清問聲不響,黑趣越地站著,兩隻布鞋,鞋面還是乾的,綠燈籠,映得一地綠水。
「找過夫人了嗎?」
「沒有。」撮著自己也不知道,他怎麼會這樣回答。
「為什麼不去?」
「下雨,躲在亭子裡,太遲了。……茶清伯,少爺要去東洋,我急煞了。「
茶清搶著鬍子,他全明白了。渾身上下,先是一陣陣地涼,後是從腳底板升起的熱。他再也不說一個字,一個轉彎,就進了杭天醉杭少爺住的院子。
杭天醉發現自己又到了湖上,還站在不負此舟上,半空中蕩下來一架鞦韆,杭天醉發現那上面坐著紅衫兒。
那架鞦韆很怪,沒有撐架,就像是從天上直接甩下來的。紅衫兒嚇得拚命哭,杭天醉看得見她的眼淚,卻聽不見她的喊聲。他想呼救,可是發不出聲音。他用手去撈那秋干,秋干晃悠著,又回到天上,成了又黑又小的一點。他五內俱焚,正不知如何是好,天上卻又出現一張大臉,正是雲中雕。他用兩隻大手使勁一推,不得了,那鞦韆就像子彈一樣,峻地向他襲來,把他狠狠一撞,就撞進了湖裡。
湖水燙得很,像洗澡的大池子。杭天醉又問又熱,透不過氣來,拚命掙扎。他終於喊出了口:「救命!救命!寄客,救命!「然後,他就醒了過來。
他模模糊糊看見兩個人,又覺口中乾燥,便說了一個「水「字,然後,他感覺有滋潤的水流進胸口,舒服了片刻,他又昏沉沉睡去了。
茶清摸摸杭天醉額頭,發燒、咳嗽,可是發不出汗,便說:「是感冒。」
然後吩咐撮著,去管家處取了蔥鼓茶來。原來這茶是茶清照著《太平聖惠方》的方子親自配的,內有蔥白、淡豆豉、荊芥、薄荷、山桅、生石膏,再加紫筍茶末。方中,蔥白辛溫適陽,可發汗解表。服用荊芥,溫散之力更著。淡豆豉,既助蔥白、荊芥解表,又合薄荷、石膏、板子而退熱,再加紫筍茶有強心扶正之功,水煎溫服可助發汗散邪。所以,忘憂茶莊一般夥計的頭痛腦熱,均服此藥茶解之。
杭天醉服了此藥,果然不再喊叫,渾身上下還出了虛汗,依舊昏昏地睡了。茶清喚了撮著出來交代說:「今夜你守著少爺,明日一早再稟告夫人。東洋的事情,不許再提一個字,明日五更,給我備了車,我去拱定橋。「
撮著鬆了口氣:「這就好了,這就好了。要不,那紅衫兒放在翁家山,叫我怎麼辦才好。「
茶清沉下了臉,說:「這是少爺的事情。懂嗎?」
撮著實在是不太懂,呆著雙眼,半張著嘴。茶清揮揮手叫他走。走著走著,撮著明白了,為什麼茶清伯的眼睛會發綠。茶清伯是叫他守口如瓶呢。
公元1901年,農曆立夏翌日之晨,杭州名醫趙大夫家四公子趙寄客,手提一隻牛皮箱,站在拱高橋京杭大運河碼頭,準備在此與杭天醉會合,然後搭乘小火輪,直抵上海。
天將五更,碼頭上流蕩著一些小商小販,有肩掛木袋、手托木閘的,那是推銷清涼丸、金剛牙粉的,還有帶著鐵板火爐做雞蛋卷的。趙寄客知道他們都是自《馬關條約》之後,日本來杭州的日人。這些挑著擔推著車的日本僑民先期而入,一面現烘現賣著雞蛋卷,一邊向杭州人學漢語,打聽風物習俗。溫文儒雅地被南宋遺風浸潤的杭州小市民,正小心翼翼彬彬有禮地與大和民族的小商販禮尚往來時,腰佩刀劍披頭散髮的日本浪人,卻乘機擁入拱定橋,與結伙行兇的黑社會大團伙青洪幫打成了一片。1900年秋的拱高橋是東洋人和青洪幫的天下。當此時,日本人在拱高區設置郵政所,興辦汽輪會社,在街頭放映杭州最早的無聲電影,把抗人著實都震了一下。拱哀橋也有東洋人開的茶館,杭天醉曾嗤曰:「這能算是茶館?」原來日本人在拱定橋搞了「五館「政策:煙館、賭館、妓館、報館、戲館。茶館沾了這五館的氣,早就跑了調,像大馬路洋橋邊開的陽春茶園,二馬路中央開的天仙茶園,裡馬路開的榮華茶園,幾乎都成了勾結地痞流氓娼妓賣淫的據點,整個拱高橋就成了公娼區。妓藝稍優的,多在福海裡,有近二百戶之多;次一等的,便多在大馬路、裡馬路一帶的茶園酒肆裡晃蕩;再有那三等的,便在拱定橋西頭。常有那浪蕩的米商與竹木商人,在此間鬼混。
趙寄客單身一個男人等在碼頭上,來糾纏的妓女就沒停過,聽口音,又多是浙西農村。趙寄客不好色,也沒有杭天醉那分情調,就像昨日湖上事,把雲中雕暴打一頓他便揚長而去,不會有後來那麼些粘連的,所以那些妓女一過來他心裡就煩。「去去去,」他一邊用手揮著,就像驅趕一群蒼蠅,一邊就在心裡怨杭天醉,再過半小時,小火輪就要啟航,不少人都已經上了船,這傢伙究竟怎麼搞的。心裡正焦灼著,便聽見身後有人喊他名字:「趙四公子,趙四公子!」
他回頭一看,竟是撮著。心裡一喜,正要招手,後面過來一人,他要招的手就停了下來,臉上的欣喜,漸漸地轉為冷笑。
茶清伯此時已穩穩站在他面前,作了個滿揖。
「趙公子,杭少爺昨日湖上受寒,病臥榻上,不能與您一同東渡日本,老夫特來通報,免你牽掛。」
趙寄客淡淡一笑,也回作一揖,道:「謝茶清伯。寄客無牽無掛,別人願去願留,悉聽尊便,晚生告辭了。「
茶清伯一把抓住了趙寄客,一出手,趙寄客便知其是武林中人,不由一怔。茶清卻從口袋裡掏出一錢袋,說:「拿去。」趙寄客要推辭,茶清一擲,重重地入其懷抱,又道:「四十年前,老夫也是一條好漢!」說罷,搖身一晃,不見了。
杭逸杭天醉,迷迷糊糊躺在床上生病時,同齡人吳升,正在隆興茶館和忘憂茶莊之間秘密地來回穿梭。每一次他都給吳茶清帶去激動人心的好消息:萬福良大小老婆為財產打官司了;萬福良氣病了;萬福良氣死了;隆興茶館落入小老婆的賭棍姦夫之手了;隆興茶館封門了;隆興茶館要出手了,好幾家買家來看過了,價格太辣手,賣不出去了。
林藕初說:「當年三百兩銀賣出去,如今萬家要賣五百兩,且糟踐成這樣一個破破爛爛的模樣,如數買下,豈不遭人笑話?」
吳升便垂下首低下眉言道:「那倒也是那倒也是。」
茶清伯沉吟片刻,耳朵側著,像是滿腹的心事,說:「買吧。」
林藕初眉毛揚起來了,吳升便搓起手來。
「忘憂茶莊有錢。」吳茶清說。
吳升搓著手,不搓了。他恨這句話,他恨忘憂茶莊有錢,在這一剎那間,這小夥計甚至恨他心裡熱愛著的人。他像一個間諜一般來回亂竄,本意卻是非功利的,他只是為著依戀那從小解救和撫慰過他的人,但他仇視忘憂茶莊。
他不知道該怎麼去做這件互相矛盾著的事情。
林藕初從來沒有聽到過茶清嘴裡說出過這樣張狂的話,凡事從茶清嘴裡出來,便都沒了火性。她納悶著,茶清卻說:「該給天醉娶親了。」
林藕初悠悠忽忽回到二十年前,她想起了她抱著嬰兒坐在廊下時,茶清是怎麼說的。他說:「有了錢,把忘憂茶樓贖回來。」
三雅園老闆阿毛晚了一步,隆興茶館已易手他人.亦可說物歸原主——忘憂茶莊。通風報信者吳升不但沒有跌叫不已,反而暗自鬆了一口氣,他自己也搞不明白,為什麼他匆匆忙忙從忘憂茶莊跑出,又馬不停蹄地朝三雅園奔去,彷彿他生活中最大的樂趣就是看別人鵬蚌相爭,雖然他並非漁翁。
吳茶清陪著杭天醉上樓來時,留守的吳升畢恭畢敬地站在樓梯口,不停地說:「慢走,這樓梯板破得不能走人了。」
杭天醉幾乎沒有理他,他正在想自己的心事,吳升看著他的後腦勺,又開始恨他了。這個杭家大少爺,竟然不欣喜若狂,不笑,不說話,他竟然對呵護他長大的茶清伯無動於衷?!
吳茶清開了茶館樓上的窗扉,灰塵蓬蓬地向新來的主人揚起。中秋過了,十月小陽春,日光斜射進茶樓,七道八道地交錯著,照得蓬塵發出了灰藍的亮光。
憑欄看得見一片湖光。對面寶石山、葛嶺和棲霞嶺,被日光和湖光照得化成了一片薄薄的剪影。湖上的遊船,在亮得像錫箔紙一般的水面上移過來移過去,因為很慢,看上去西湖就像是一幅凝固的畫兒。
杭天醉瞇起了眼睛。他想起了趙寄客的浪裡白條。想起他說,一芥西湖對魚蝦而言如汪洋世界,對他而言卻不過是小小盆景的話。這麼想著,尖銳的絕望和無聊突然就攝住了他的心,把它一直就提到了喉口,憋得他喘不過氣來。眼淚就溢滿了眼眶。
他不能想趙寄客,只要一想到他,他就有一種被噎住了要悶死了的感覺。他知道,那是因為他沒有與他同行。而且,從此以後,他再也不能夠與他同行了。
他用手指順便在桌子上劃了幾下,指頭沾了很厚的灰塵。茶館北面那個小小的半人高的戲台上,蜘蛛結成了網。窗子一開,網兒在風中輕輕揚揚飄來飄去,看上去發發可危將要破損,但卻始終也沒有破。杭天醉茫然地盯著這舞台,他想,難道我還會因為你們給了我一個茶樓便快樂起來嗎?」還是叫忘憂茶樓吧。」他聽見吳茶清這樣說。
「隨便,隨便你們。」
「茶樓是你的,隨便的是你。」
「我隨便的,真的。」
「東洋去不成,你就什麼都隨便了。」
杭天醉一下子就不吭聲了。關於這個敏感的話題,他們兩人從來還沒有單獨交談過。
杭天醉盯著湖水,好一會兒,才期期文艾地問:「他、他……沒罵我嗎?」
「罵你幹什麼。又不是你不想去,天數!」
「……你也認命,「
「……認!」吳茶清斬釘截鐵地說。
杭天醉耳根一下子燒了起來,說:「我是不想認天數的。難道要我成親也是天數嗎?我知道,這是你給我媽出的主意。我們忘憂茶莊大大小小的主意都離不開你。我被你捏在手心裡了。你就是我的天數,你知道我多麼……」
「……恨我?」
「不是的。」天醉背靠著窗框,每當他心情過分激動時,他就開始了口吃,「我是想、想,說……我,我,我是多麼沒、沒、沒有辦法,離……開你,沒、沒、沒有……辦法……「他口吃得厲害,說不下去,眼淚都要憋出來了。
吳茶清看見了杭天醉的樣子,薄薄的手掌就握成了拳頭,手背上青筋暴了出來。然後,一扇一扇地去關窗子。茶樓一下就暗了。空蕩蕩的,掏空了心子,什麼也沒有了。
他們兩人走過站在樓梯口的吳升身邊時,吳升手裡拎著一塊抹布,覺得他們離他很遠。他覺得自己既在忘憂茶樓之中,但又不在茶樓之中。他用手一摸,是空氣的銅牆鐵壁。他想,什麼時候,茶樓會落在他手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