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杭天醉作為忘憂茶莊的老闆,杭城茶界最年輕的商人,出席了這次會議,且在會上慷慨陳辭:「吳茶清者,非忘憂茶莊之吳茶清,乃我杭城兩浙茶界之吳茶清;非徽州之籍,乃漢人之籍,中國人之籍。數百年間,民族之間從無平等,只有奴役欺壓,俱是有如雲中雕一干的惡人橫行鄉里,敗壞朝廷,以至維新不成,搖動國基。正要借此痛打這幫禍國殃民者的氣焰,求得這兵荒馬亂年代裡的小小太平,讀書人讀書,商人經商,各個安心,從此地痞流氓再不敢輕舉妄動,這才是我們這次罷市的目的。「眾人聽了,耳目一新,都道說得長遠透徹,到底是大才子,大學堂裡出來的。林藕初聽了心生自豪,兒子沒有像他那個抬不起的阿斗撈不起的麵條的「爹「一樣,敢於拯救關在衙門裡的茶清,這對林藕初而言,無疑是最值告慰的事情。她甚至暗暗地以為,這是深藏不露的血緣在冥冥中顯靈。
和沈綠愛的父親沈拂影商量這事時一點也不費勁,他對女婿的這一行動十分讚賞,說:「我明日便回上海去了,有什麼事情可打招呼。我和北京孫冶經、孫寶倚父子有點來往。孫冶經也是杭州人,給咸豐帝當過大傅,這個你都該知道的。「
沈綠愛的哥哥沈綠村剛從法國回來,此時已是秘密會黨,興中會成員,正在孫中山的麾下。中山先生通過這些人聯絡江浙財團,為革命籌款。他是個大高個子,受了西風熏吹,年紀輕輕,手裡照舊拄根文明棍,說話愛聳肩膀撇嘴巴,攤手,顯出一種優越感。他給杭天醉出了一個主意:「天醉兄,我正要上京拜見孫寶傳,朝廷剛剛任命他作出使法國的欽差大臣,我去迎接他,你可寫一封申訴信,我給你帶去,不怕這個小小的杭州府不聽。」
「我就是恨這個雲中雕,此等地痞流氓,竟能攪出這麼大禍水,寄客在就好了,哪裡用得著我出面?」杭天醉恨恨地說。
「你是說東渡日本的那個趙寄客啊,蠻有名氣的,我在法國也聽說過。怎麼,你跟他的事情也有來往?」沈綠村倒有幾分留心了。
「我只跟他品茶聽書,沖衝殺殺的事情,倒也不曾做過。」杭天醉說。
「你這不是沖衝殺殺了嗎!」沈綠村拍著他妹夫的肩膀說,「這件事情辦成功了,你在杭州商界的亮相,就是個滿堂彩了。」
沈拂影也讚許地點著頭。沈家父子的鼓勵,使杭天醉驟添了幾分底氣,他想,他到底還是個六尺男兒,有英雄本色的,夜裡那些不成功的沮喪,便也掩蓋過去f。
杭州的市民,一覺醒來,突然感到小小的震驚。鹽橋、清河坊、羊壩頭、大方伯、候潮門一帶,到了早該卸門板的時候了,各家的商號卻都靜悄悄地封著11,人們簇擁在街頭巷口,北方來的水客和山裡來的山客,一時無事,又焦急又興奮地擠簇在這中間,等待著罷市的早日結束。吳茶清不鳴則已,一鳴驚人,雖說關在衙門裡,卻成了杭州城裡的風雲人物。
由徽州會館和茶漆會館發起的這次杭州各大中小商號的罷市行動,聲勢浩大,驚動京城。二十年後出任過國務總理的杭州人孫寶傳在赴法之前,專門差人過問了此事。也是活該那雲中雕氣數已盡,原來他哥哥管的那攤子防火,也是個衙門裡的肥缺,早有人尋事要把他撬下來自己頂上去。這次乘了他弟弟鬧事,正好做文章。原來吳茶清的被拘,也不是通過什麼正式途徑,是雲中雕青一塊紫一塊回家與他哥哥哭訴了,他哥哥又去開了後門,未經上司批准便收審的。雖說這等草菅人命的事情司空見慣,但這次惹的是杭家,又觸怒了商界,事情就麻煩了。義和團的事情剛過二年,大清朝風雨飄搖,草木皆兵,實在不敢再起風波。較量結果,是雲中雕兄弟被逐出衙門,吳茶清無罪釋放。
杭天醉以後經歷過不少政治命運的轉折關口,此一次為最輕鬆最不痛苦的。不管他要不要這個世道,反正這個世道,是非拽住他不可。他就那麼莫名其妙地成為一顆茶界的冉冉升起的新星。市民們紛紛擁向忘憂茶莊,使茶莊生意大振。茶界的先輩們互相議論說:「忘憂茶莊的振興,是靠打出來的。」
茶漆會館,在狀元樓擺了幾桌酒席,一為杭天醉慶功,二為吳茶清接風。
那一天甚是熱鬧,不說茶界的要人們,連趙歧黃這樣不太出面的名醫大夫也駕到了。女眷們另外擺了一桌,婆婆林藕初和媳婦沈綠愛,坐了一個正對面。
會長敬了酒,說:「這一次罷市成功,大長我們茶漆界的志氣,大滅雲中雕等一干地痞流氓的威風。這些人靠吃祖宗飯過日子,吃喝嫖賭,什麼不幹!早就該找個借口煞一煞他。茶清伯真人不露相,此番身手,倒叫我們開眼,原來茶葉堆裡還藏著個英雄豪傑老黃忠!「
吳茶清淡淡地作了個揖,道:「不足掛齒,不足掛齒。」
趙歧黃倒是舉了杯酒要敬與杭天醉,說:「此事原與我那個不孝子有關,如今他去了東洋,拍拍屁股把雲中雕扔給了你。原來以為你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又值大婚之日,沒想到此時杭家有了挑大樑的人,掀起這麼大的風浪。到我這裡來看病的人,如今有誰不知道忘憂茶莊的厲害?有誰不知那個年輕的喚作杭天醉、年長的喚作吳茶清?一文一武,撐著茶莊,杭夫人此生有望——自古英雄出少年啊!」
說完與杭天醉碰杯,一飲而盡。
杭天醉原本是個不勝酒力的男人,幹了幾次杯,便覺酒酣耳熱。他從小並沒有在生意場上摸爬滾打過,此番剛一亮相,就得了個滿堂彩,少年壯志,不免躊躇。況且他本性善良,又好輕信,好妄動,好發石破天驚之言,好作標新立異之事,別人若沒有看到過他沮喪洩氣時的模樣,只看他鬥志昂揚之時的壯氣,實在覺得這少年小覷不得,將來不知有怎樣的前程。
杭州方言裡,說人頭腦發熱,叫「事霧騰騰走「。杭天醉眼下就「事霧騰騰走「了。他腦門喇的一亮,一個主意就跳了出來,來不及細想,便全部泊泊地淌了出來。
「諸位前斐,晚生天醉承蒙各位誇獎抬舉,不勝榮幸之至。天醉先父早逝,自幼好讀書,不喜商務。茶莊生意,一賴母親支撐,二賴茶清伯經營,三賴各位同仁相助,方有今日局面。此番惡棍騷擾,竟黑白顛倒,喪心病狂,拘捕我家棟樑之柱,遂使茶清伯白髮先生為我受累。中夜們心叩問,自愧有辱先人,每每淚如雨下,幾番不能入眠。家母再三督促,望子眼柱中流,不肖子今日幡然醒悟,自明日起走馬上任,接手茶莊一應事務,與在座前輩共興茶業,以告慰我父在天之靈。「
眾人聽了他這番半文半白的懺悔自責加豪言壯語的演說,便大聲叫好,鼓起掌來,把個老闆娘林藕初聽得措手不及。她對視過去,見新媳婦沈綠愛神采飛揚,雙頰飛紅,一雙黑漆眼睛,直直盯住了丈夫,一副崇拜的神情。再看看對面桌上的吳茶清,面目淡然,彷彿所有這一切,都與他無關一樣。
杭夫人亂了方寸,但表面上還要裝得感激涕零,對那頻頻向她敬來的酒杯加以回報。她真沒想到兒子會來這一手,實際上她一直就希望能和西太后一樣垂簾聽政的。她希望大小事務都由她和茶清來決策。兒子搭個架子,慢慢地幹些雞零狗碎的小事,再到外面闖一闖,當一當水客,也當一當山客,真正吃透茶葉飯了,再來當家作主。那時,我林藕初、他吳茶清也才算是真正老了,可以享清福了。
沒想到天醉當著眾人就自說自話,還說得這樣感人肺腑,好像他繼承這份家業,要斬斷人間多少情緣一樣,真是豈有此理!這癡憨小子有這樣的能耐嗎?林藕初用一種恍然大悟的目光盯住了媳婦,媳婦卻對婆婆票然一笑,親自夾了一塊醉雞,孝敬到了婆婆眼前。
對這個新娘子,當婆婆的還沒接觸幾天,就大吃一驚地領教了。新娘子過門三天了,始終沒有亮出那塊象徵純潔的帶血白線子帕,她旁敲側擊地打聽了一下,沒問半句,新娘子便很理直氣壯地說:「媽,你怎的問我?你該問他呀!」
林藕初不悅,又不好發作,說:「我兒子可是沒有做過男人的。頭回做,你要順著他一點。「
沈綠愛坦坦蕩蕩看著婆婆:「媽,我也是頭回做女人的。」
林藕初聽了,真正目瞪口呆。
新娘子甚至破了三天後要回娘家的習俗。因為夫婿不能陪她回湖州,要在杭州商議罷市營救茶清,她很贊成,說:「我回不回娘家不要緊的,總是自己家裡的事情要緊。」
林藕初對媳婦這麼快就把立場轉到了夫家,又滿意,又不滿意,心裡又惦著關在衙門裡的吳茶清,心思一時混亂不堪。坐著轎子,通了關節,去看關在衙門裡的茶清。茶清倒也沒有吃多少苦,牢頭禁子早就被打點過了。問及家事,林藕初長歎一聲,眼淚先掉下來,說:「只怕杭家又要斷後啊!」吳茶清一聽,頓時什麼都明白了。
此刻,新媳婦就在眾人面前這樣亮了相。男人都把眼睛恨不得貼到沈綠愛身上,婆婆的風光被她奪去了十之八九。婆婆失落、傷心,強作歡顏卻五內俱傷。婆婆的肚子裡有了一口井,十五隻吊桶在那裡七上八下。
這裡,林藕初正對兒子的奪權痛心疾首,那邊,吳茶清站了起來,眾人紛紛敬了酒說:「老英雄,老英雄有何高見?」
吳茶清兩隻袖子捲了一個格,露出兩道潔白內衣袖口,輕輕作一手揖,才開了講:
「諸位,我吳茶清,一介浪客,承蒙杭家老太爺器識,操持茶莊三十年,終於盼來茶莊後繼有人,茶情可以放心走了。」
眾人聽了,都道茶清伯你怎麼啦,好端端地怎麼說出這樣的話來。忘憂茶莊幾十年了,還不都是姓杭的當老闆姓吳的當掌櫃才發達起來。莫非杭少爺剛披掛上陣就要變卦?
杭天醉一聽,也說:「茶清怕你要走的話頭,談也不要談。沒有你,我這老闆當得還有什麼意思?我這個老闆也不要當了。「
茶清說:「正是要斷了你靠我的想頭,我才這麼決定的。我也一把年紀了,還能撐多少年?你母親也是含辛茹苦,做女人做得像她那樣累的,又有幾個?如今你成了親,有了那麼個開頭,我趁你有勢頭之際,趕緊撤了,你自己挑大樑去,將來我們一口氣吐出,你也有在這個亂世安身立命的資本。「
吳茶清不鳴則已,一鳴驚人,旁邊那一桌的女眷們,便開始抹眼淚,林藕初抖了半天嘴唇,一個字也吐不出來了。
眾人又要啼噓,吳茶清卻道:「這又不是什麼一刀兩斷的事情,我只是想出來,在候潮門開一家茶行。各位若相信我茶清,出了股,等著收錢就是。那茶行的名稱,自然是誰出的股最大,便隨了誰。「
「那我家自然是要認了大股的。」杭天醉立刻說,「我們認了大股,茶清伯和我,還是一條繩上的螞炸,我反正是要依靠茶清伯的。」
杭天醉的表態,叫林藕初鬆了一口心氣。一旁那幾家茶莊,見茶清挑頭,都曉得可靠,有利可圖,便也當場認了股,這麼一件大事,在飯桌上就定了。
此時,各位已經酒足飯飽,準備撤席,杭天醉突然又說:「各位前輩,晚生還有一個打算,不要各位出錢,只要討個支持。」
原來杭天醉是要動忘憂茶樓的主意了……
林藕初見兒子今日一反常態,主意出了千千萬,沒有一樣和她商量過,心裡自然發急,可她一個女人家,能出來應酬吃飯就十分賞臉,哪裡還有她險三喝四的權力。沒奈何,賠著笑臉說:「九齋活著的時候,倒是常常念叨這件事情,他是個好熱鬧,喜歡靈市面的人,日裡皮包水,夜裡水包皮,想把茶館收回來,會會友,聽聽大書也便當,倒是叫我擋了。如今茶館收回來了,只差吳升守門,也沒想好了做什麼用場。常言道,開茶館的人,都是吃油炒飯的。「
那媳婦聽了新鮮,便問:「媽,什麼叫吃油炒飯的呢?」
「你哪裡曉得這一行的艱辛?須得八面玲現才是。如今開茶館大約總是兩種人,有權有勢的,或者便是地痞流氓。正兒八經的商人、文人哪裡敢隨便開茶館?風險大,是非多,又要耐得痛,喝起講茶來萬一鬧翻,桌子椅子朝天翻,你尋哪個去?「
杭天醉說:「我倒是想吃吃這碗油炒飯。別樣事情,我一時也插不進手的,唯有茶館這一套,我還熟絡。各位要議個事情,也好去茶館,推敲起來,終歸是利大於弊嘛!」
趙歧黃已經擦嘴巴要走了,這時,才倚老賣老,對林藕初說:「「弟妹,這件事情,天醉有興趣,叫他做去就是了,總比他一時無從下手好吧。再說這一次這麼一鬧,倒也鬧出牌子來了,杭州城裡那麼些個破腳梗,做事也須讓三分了。我家那個闖禍坯不在也好,他上面三個哥哥,卻是和茶清伯一樣有分寸的。真正需要對付幾個流氓,找他們便是了。你們一家子回去再從長計議一番,這裡茶清開茶行,我是生不出資本,有心入股也沒用,將來有一日用得著我趙某人來講幾句公道話,只管吩咐。茶清,你相不相信?」
吳茶清一笑,說:「原來是想一個人躲出去圖個清靜,看來真要清靜,大隱隱於市,我是不可能了,恭敬不如從命吧。」
他眼睛在屋裡掃了一圈,停在了門角,說:「吳升,我只向天醉老闆要了你去,你答不答應?」
一屋子有錢人,這才把目光都射在了這小夥計身上。吳升因為被如此地重視著,幾乎頭昏目眩,勝日結舌。天醉便笑著說:「別急別急,我自然放了你的。」吳升這才味味地笑了,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愣著,像個拾了元寶的純樸的鄉下人。
新媳婦沈綠愛,心施從未如當日夜裡一般搖動。她是一朵山野的花,有了陽光與風傳送的異樣的味兒,便如受了誘惑一樣,經了挑逗一般地需要雨露了。她又是在大地方呆過的人,讀過詩書,不以男歡女愛為恥。一開始她對丈夫的印象不好,以為他娘娘腔太重,整日價風花雪月,真要溫存體貼良宵一刻值千金時,他卻又銀樣鍛搶頭。今日的表現,叫她開心,原來丈夫還是有英雄氣的。喝了酒,神采飛揚的樣子,很是讓人心動。沈綠愛一個美麗的江南女兒,水一般的柔情,從未想過要去主動費心思。今天卻羞怯動情起來。夜裡,丈夫尚未回房,她卻早早地向婆婆請了安,想著夜裡的安排,頭先就低了下來。婆婆心裡卻煩,見媳婦低著頭要走,便問:「天醉呢?」
「和撮著去看大水缸了。」
「要大水缸幹什麼?好好的有著井,也沒見人家開茶館一定不讓用井水的。」
「這個我也不懂。倒是昨日翻《茶經》,陸羽卻是說了,山水為上,江水為中,井水為下的。「
媳婦比婆婆有文化,還能拿古人的話來壓婆婆,這也叫林藕初很生氣。人一生氣,便尖刻,也顧不得那許多的臉面,便問:「只顧看那些書幹什麼?有心思,倒是想想你倆自己的事情。」
沈綠愛卻是不吃婆婆這一套的,說:「媽,我成親兩個多月了,正要聽娘的指教,天醉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啊?知道的,像你我,倒也體貼不怪罪他;那些不知道的,裡裡外外斜著白眼,還以為是我的罪過了呢!」
林藕初聽了媳婦這一番話,竟也無言以對,長歎了一口氣,說:「這種事情,你們小夫妻最明白,怎麼倒問起我這個守寡的婆婆來。要說吃藥尋醫,這兩個月來又何嘗斷過!唉,我也不逼你,杭家幾代的單傳,綠愛,我是只有指靠你了。」
沈綠愛聽了,不禁潛然淚下,對婆婆那些暗暗的不滿,也早已拋之九霄雲外,默默地點點頭,便走進房門。
梳妝台前,紅燭高照,她把她那一腦袋的花花頭飾一件一件地摘了下來,最後連髮夾部摘了,披了一頭的黑髮,長及過腰。她又一件件地脫了外衣,屋裡生了炭盆,倒也暖和,本來穿著貼身小襖,是要立刻進了被窩的。綠愛卻捨不得她那好看的身子在鏡中的窈窕,脫得只剩一條睡褲,一個抹胸,露出那上半截潔白透亮的肩膀胳膊,黑黑的長髮瀑布一樣傾瀉下來,翻過她玉山一樣的胸乳,垂掛著,摩搓到了小肚子,癢癢地,又往下,髮梢掛在了兩腿之間。些微的漣份,就輕輕地泛了上來。
綠愛盯著鏡中的自己——她不明白,她不美嗎?沒有女人的誘惑力嗎?夜色幽暗,鏡裡的世界也幽暗。綠愛望著望著,對自己就著了迷,她輕輕地用力一扒,抹胸被扒拉下來,兩隻胸乳,像歡奔亂跳的小兔子,剝了出來,鏡子裡的紅豆,便與紅燭交相輝映起來。畢竟是冬天,羊脂上立刻就跳起了雞皮疙瘩。綠愛用手掌去撫暖,手指便觸摸著了浪花,浪花便簇簇地抖蕩了起來,她不由自主地閉上了眼睛,鏡中的世界一下子退得遙遠了,那裡面的人兒也小了,被目光擠扁了。她聽到了自己喉口發出的喀喀的憋氣的聲音,她難受到了極點,竟不覺得冷了。接著她覺得自己已經掙扎過了難受這一關。她鬆弛了雙眼,鏡子裡的世界又近在了面前,鏡子照著她鬆散的身形,就好像冰冷冷地照著一片大潮過後的泥濘的沙灘。
身後有開門聲,她下意識地便用雙臂抱住胸口,順手扯了一件外套披在身上,杭天醉進了門,驚愕地發現了自己的神形怪異的妻子。
妻子的目光已經迷離了,忘情地半張著小嘴,喘著氣向他一伸一縮的,紅紅的舌頭半吐,像是瀕於死亡,又像一條半透明的就要吐絲的肥蠶。她披頭散髮地向他走來,背後一片黑暗,又可怕又色情。妻子像中了邪似的緩緩走到他面前,喘氣的聲音像要催他的命一樣急促。妻子的黑頭髮黑眼睛,使他想起《楚辭》中的山鬼。突然,妻子的手一鬆,兩臂用力一掀,一道白光,他看到妻子的兩腋下茂盛的黑叢,然後,兩座小山便堆起在他眼前。山頭,是急劇顫抖著的急不可耐的紅櫻桃。杭天醉使勁一彈,人便繃直了,直著眼睛,僵持在那裡。妻子卻越來越情急,喘出的熱氣直撲向他的臉,從她耀眼的身上放射出來的光,像是能把他當場烤焦。他的瞼帶著上身,一步步地向後退去,一直退到門牆,無路可退。妻子的雙手像是捧了沉甸甸的瓜果,強送到他眼前。
杭天醉渾身上下如針扎一般,他覺得他已被眼前這團致命的慾火逼成了一座找不到噴發點的火山。他們兩個就像兩條相德以沫的半死不活的魚,被這障礙重重的慾火燒得奄奄一息。終於,杭天醉一把抓住了眼前的白光,手指甲死勁地掐了進去,沈綠愛尖聲地壓抑地狂叫了一聲,不知是痛還是酣暢。而杭天醉也在這使勁中,喉口咋咋地擠出了垂死一般的聲音。他的手一鬆,從女人的肚子上滑了下來,他的身體也隨之癱軟如泥,雙膝一軟,便跪下來,雙手撐在地上,臉便埋在了女人身下。昏昏然中,他沒有見到女人臉上隨之而下的兩行冰冷的淚水,只聽到女人略帶疲倦的沉著的聲音:「我們上床吧。」
天亮前,這對惶惶不安的新人又作了一次性愛上的垂死掙扎。當杭天醉從昏睡中進入蒙隴,他覺得自己被一件軟綿綿的東西縛住了身體,他能感覺到臉上的熱氣一陣陣噴來。他順手一搭,摸到一樣光滑結實的東西,這東西讓人激動,把他從夢鄉中激靈醒來。與此同時,他的下體一熱,被另一件東西鉗住了。他嚇了一跳,兩條腿一伸,醒了。睜開雙眼,一片漆黑。他突然明白是怎麼回事,他被身邊這個女人的肉體擊中了,一個翻身就撲到了那片處女地上,女人在身下激烈地顫抖起來,像是火山正在醞釀爆發,呼吸聲急促,又響又不可遏制,在黑夜中迴響。女人把頭欠了起來,摸黑中來回尋找著杭天醉的嘴,女人氣喘吁吁地說:「給我。」
杭天醉不知道女人到底要什麼,所有亂七八糟的關於做愛的道聽途說的常識都湧了上來,使他無從下手。他幾乎就要僵硬在女人身上時,眼睛直冒金花,上身一撐,叫了一聲,斜身跌落在枕邊。女人就勢,就翻到了他的身上,他們來不及也不懂得接下去應該怎麼做,只是當那女人違反常規地壓在杭天醉身上時,杭天醉一陣痙攣,他失敗了。
女人似乎被這一次的失敗徹底擊垮了。她呆了一會兒,翻身下來,側身,背對著了丈夫,一動也不動。杭天醉卻徹底地醒了過來,尷尷尬尬地想,這是怎麼搞的,莫不是我真不像個男人了!這麼想著,半躺下身子,對著帳頂,便發起果來。
他發現他又在想念他的朋友趙寄客了。只要有他在,沒有什麼事情是可以難得倒他的。他看看身邊那團黑鬱鬱的隆起的肉身,突發奇想,要是我有寄客的魄力,我定把她狠狠整治了,叫她再不敢張狂。現在,他想起女人裸著半身咄咄逼人的架勢,真是又屈辱又無奈。他伸出手來,在黑暗中抓摸著,卻什麼也沒抓到,只留下了兩手的空虛和孤獨。他心裡發慌,往床頭櫃上一伸,摸到了那只曼生壺,「內清明,外直方,吾與爾偕藏「,他把它取了過來,捧在手裡,紫砂壺慢慢地受了熱氣,暖了起來,他的冰涼絕望的心,也漸漸好受一些了。
茶清這一步跨出了忘憂茶莊,林藕初身上的擔子,就不由得不重了。
茶業行規定,女人是不能上前店的,故而老闆娘只得帶著新媳婦在後場張羅。後場的任務,購茶評茶已被茶清帶出去,剩下的,一是重新拼配,二是貯藏。
說是重新拼配,也不是一件簡單的活。龍井茶雖說采制高級,毛茶品質就好,但重新精製再賣出去,依舊少不了復火、篩分、風選、揀剔等作業。
新媳婦沈綠愛,對這一過程,充滿新奇愛好。春茶收購尚未開始,她對許多工藝程序已經有了很多瞭解。婆婆帶她見識了倉中那許多堆積的篩子,婆婆一前一後地平面磨墨一樣轉動篩子,在上面放了一把毛茶。毛茶在篩上平面旋轉著,有的就落下了。婆婆問她什麼留下,什麼又落下了。
沈綠愛認真看了,說:「長的留下,短的落下了。」
婆婆又換了把篩子,一上一下地抖,又問她什麼留著,什麼落下。
沈綠愛說:「那粗的留著,細的落下了。」
婆婆說:「記著,通過篩選後,上面的茶葉叫本身茶,下面細小的,叫下身茶,還有這些不合規格的粗大的頭子茶,叫圓身茶。這三種茶,要分三種分別精製,然後再重新拼配。「
「這麼繁雜啊。」媳婦驚歎。
「茶葉這碗飯,哪裡是那麼好吃的?」婆婆告誡著媳婦,「我從三家村抬來時,公公說,茶業學到老,名稱記不了。你想想,一 輩子都記不了茶的名呢,多少事情要做啊!」
夜裡梳洗完畢,坐在椅上,新娘子沈綠愛,再也沒有興趣和 丈夫做那徒勞無功的努力了,把那一腔的激情,全部轉移到了茶 上。
她一邊看著那些前人留下的關於制茶的木刻書,一邊問著無事忙的丈夫:「天醉,咱們家裡的龍井,為啥購來後要先放在舊竹木器裡?」
杭天醉在院裡堆著一大堆石磚,正一五一十地檢查觀看,還用刷子就著東洋進口的肥皂,細細擦洗著,說:「這是什麼問話?新竹木器時間長了便舊,哪裡有年年買了新的貯茶。」
「不對,「沈綠愛批駁他,「你看,祖宗這裡說了,茶性易染,新竹木器有異味,所以必得用舊器,你連這個也不曉得嗎?」
杭天醉從木盆裡抽出兩隻濕淋淋的手,生氣地看著他那個逞強好勝的媳婦,可是他不敢公開訓斥她。她在床上,已經用絕對優勢把他打得不戰而敗,落花流水。他每時每刻都好像聽到她在說:「你還欠著我呢。」
可是他又不甘心這樣被搶白了去,便伸出兩隻手,對女人說:「沒看我忙著,給我捲一捲袖口。」
女人從籐椅上站起,把書扔在桌上,手腳麻利地給丈夫捲著袖口,像是在給兒子忙活,口裡還怨道:「你這是幹什麼,挖那麼多灶磚,今日廚房裡燒火的楊媽說你把灶都要挖塌了,又不知走火入魔迷上什麼了。」
「你們都知道什麼,婦道人家!」杭天醉一聽有人攻擊他的寶貝,便奮起還擊道,「這灶磚,幾十年火裡煉的,早就成精了,書上叫伏龍肝。鎮在水裡,蒼蠅蚊子不敢再去。茶樓開張,辛辛苦苦虎跑龍井汲得水來,正要靠這伏龍肝來保佑呢!」
沈綠愛撇撇嘴,打個哈欠,回到屋裡燭下,說:「我看你也不要一步登天,怎麼制茶都不曉得,就急著賣茶顯派了。還是實實惠惠跟茶清伯學一手,先把底子打紮實了,再去行那些虛的吧。「
杭天醉生氣地扔了刷子,吩咐下人把那些伏龍肝都收拾了,回頭又對妻子說:「你這是要和我杭天醉過這一輩子呢,你可就記住了,我是求是大學堂出來的,不是銅臭氣十足的商人。君子愛財,取之有道。我這'道'裡,性情第一要緊,第一條便是干我心裡頭喜歡的事情,不像你父親那樣做絲綢生意,第一是為了錢字
沈綠愛已經鋪被上床,聽了此話,大不樂意,說:「你把我爹扯上幹什麼?我爹掙的是大錢,為人還是正派,不鑽錢眼的,這些年來,他捐出去的錢還少嗎?「
杭天醉一想這倒也是。沈拂影和他一樣,都是同情革命的。只是杭天醉口裡叫叫罷了,沈拂影卻曉得往外掏錢,比他更勝一籌。便說:「好好,剛才是我言多必失了,我給你賠不是。只是你譏笑我的伏龍肝,實在不該。你沒見張大復在《梅花草堂筆記》中怎樣說的:茶性必發於水,八分之茶,遇十分之水,茶亦十分矣;八分之水,試十分之茶,茶只八分耳。「
沈綠愛見她這個書獃子丈夫又搖頭晃腦掉書袋子,苦笑一聲說:「有了茶沒有水,固然不好,但是有了水卻沒有茶,這又怎麼說呢,開茶莊的,總還是茶在前頭吧。」
杭天醉說:「其實沒茶沒水都不要緊,像寄客那樣身外無物,心裡邊充實得很,有寄托,才是真正做人。我今日得了一張畫,便是水裡頭有寄托的,我這就給你開開眼。「
說著,杭天醉擦乾淨了手,小心從書櫥裡取出一軸畫,輕輕地展開了,二尺長、一尺寬的紙本,竟是項聖漠的一幅琴泉圖。
這個項聖漠,乃是1597-1658年間的明人,擅畫山水、人物、花卉,設色明麗,風格清淡。這幅琴泉圖,無怪對了杭天醉的心思,原來圖的左下方是幾隻水缸,罐擊,一架橫琴,右上方則是一首題詩。杭天醉搖頭晃腦地對妻子說:「這詩真是妙,我讀來你 聽聽?」
沈綠愛翻個身朝裡床睡了,心裡卻想:要掩藏自家的怯了,便拿這些風雅事情捱時間,當我不知道你那顆膽子!
杭天醉不管,你愛聽不聽,我偏喜歡讀。便拖長聲音,像私塾老先生教的那樣,一五一十吟唱起來:
我將學伯夷,則無此廉節;
將學柳下惠,則無此和平;
將學魯仲連,則無此高蹈;
將學東方朔,則無此詼諧;
將學陶淵明,則無此曠逸;
將學李太白,則無此豪邁;
將學杜子美,則無此哀愁;
將學盧鴻乙,則無此際遇;
將學米元章,則無此狂痺;
將學蘇子瞻,則無此風流;
思比此十哲,一一無能為,
或者陸鴻漸,與夫鍾子期;
自笑琴不弦,未茶先貯泉;
泉或滌我心,琴非所知音;
寫此琴泉圖,聊存以自娛。
長長的一首詩讀罷,像是發現新大陸一般,急不可耐地表明說:「喂,這下我可是按典行事了。你看前人有言在先——未茶先貯泉,就是在沒有茶之前,要先把泉水貯好了。妙哇,妙哇,怎麼竟和我如出一轍!喂喂,你無言以對了?……睡著了?「杭天醉歎了口氣,」真是對牛彈琴!」
沈綠愛「膨「的一下從床上躍起半個身子:「說清楚點,誰是牛?」
「沒睡著啊。」杭天醉賠著笑臉。
回過頭再揣摩畫軸。心想,明日茶樓開張了,樓上雅座,便掛上此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