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到了目的地杭天醉才知道,起義將領童保暄已自封為「臨時都督「,讓沈綠村請個人為他起草安民告示。杭天醉悄悄對沈綠村耳語:「什麼,他能當都督?」沈綠村也跟他咬耳根子:「急什麼,讓他過半天瘤。」還朝他狡黠地擠了擠眼睛。
杭天醉不喜歡這種說話和動作的神情,好像他和這種神情本來就有著千絲萬縷的默契似的。他也不喜歡這種神情裡包含著的不可告人的計謀,但他無可奈何。只得鋪開紙,研著墨,正慢慢琢磨著,眼前那只「吾與爾偕藏「的曼生壺出現了,他抬起頭,是夫人綠愛。渾身上下,血污淋淋的。杭天醉跳了起來,要喊,綠愛一把把他接了下去,說:「沒事,給傷員包傷口沾的血。」
說著從一隻小錫罐裡直往曼生壺裡倒茶。茶滾圓,墨綠,飽滿,稜稜有金石之氣。天醉說:「你知道我從來不喝珠茶的,太殺回了,快給我換了龍井。」
「正要殺殺你的口呢。」綠愛不由分說地往裡沖滾燙開水,「龍井能熬得過夜去?這一屋子的人,全靠平水珠茶吊著精神呢,喝!」
杭天醉看看老婆,覺得她已變成另一個人。他苦著臉,抿了口茶,又配又濃,香俗得很,精神卻為之一振。正要低下頭再琢磨,眼前亮閃閃的,他又嚇了一跳,綠愛拿著把雪亮大剪刀,在他眼前晃。
「是剪辮子嗎?我自己來。」他扔了毛筆,說。
「你寫你的,我來。」話音未落,杭天醉覺得臉頰一熱,癢癢的,斷了辮子的頭髮一起撲到臉上來了。又見眼前一條黑鞭閃過,扔進屋角一個大籮筐裡。
杭天醉的腦袋,一下子輕了。突然就來了洶湧文思,鋪紙寫道:
為出示曉諭事。照得本都督頃起義師,共驅彰虜,原為拯救同胞,革除暴政。惟兵戎之事,勢難萬全,如有毀及民房,俱當派員調查,酌予賠償,以示體恤。查杭城內有積痞借端搶米,擾亂治安,實屬目無法紀。現大事已定,本都督已傳諭各米商即日平價出售。自示之後,如再有滋擾,定當執法。且吾浙人民素明大義,如能互相勸誡,日進文明,尤本都督所厚望焉。為此出示曉諭,其各鎮遵。特示。
寫到此,他抬起頭來。他想望一望窗外。
黎明已經到來了。天色濛濛亮,這肯定將是一個與眾不同的早晨了,杭天醉這樣想著,順手就推開了窗子。
灰暗的天滲著光明,裹挾著十一月深秋空氣中氯氟著的成熟的氣息,還有那種新鮮的從無有過的硝煙氣息,一下子撲面而來,寒冷而透著小刺激。杭天醉一個激靈,緊握毛筆的手竟然顫抖起來——他不能理解這樣突如其來的顫抖。
他從小就熟悉著的這座城市,正在一種青灰色的調子中漸漸地顯影出來。一開始和以往一樣,泛黃的,舊了的,但它很快就清晰起來了。在杭天醉的視野裡,只是小半個院落和一大塊天空。兩叢黃燦燦的菊花沉重地支著腦袋。昨夜它流了太多悲歡交集的眼淚,此刻依舊珠淚漣漣。天空中響起了鴿哨,一群灰鴿子盤旋上去了,依附在稀薄而又柔和的天空的羽翅下。
杭天醉定了定神,凝筆署明時間:黃帝紀元四千六百零九年九月十五日。
同一個這樣的黎明時分,老實巴交的翁家山人撮著在家裡過了一夜後,準備回城了。前日老婆捎了口信來,說茶花已經開得鬧猛,回來看看,也該給茶蓬施肥了。杭夫人自己喫茶葉飯,知道艱辛甘苦,立刻便同意了撮著回去。撮著是個下死力氣幹活的人,白天勞作一日,夜裡便半張著嘴,打一夜的鼾。快天亮時老婆推醒他,說:「昨夜你有沒有聽到響聲?」
撮著說:「我困得像死豬,哪裡聽得到響聲?」
「昨夜乒乒乓乓有聲音,打仗一樣的。」
「不要亂講,要麼你做夢打仗吧。」
撮著起床,肚子裡塞了兩口冷飯,挑起擔子就往城裡走,擔子裡盛著撮著老婆頭年打的年糕,杭天醉喜歡吃的。擔子挑著,一根辮子甩在後面不方便,老婆便給它往脖子上繞了兩圈,邊繞邊說:「不是說皇上已經發了話,官民自由剪髮嗎?」
「你倒是聽得進這種歪道理。」撮著在老婆面前,顯得很有權威,「這種年頭,假冒聖旨的還少嗎?少爺都留著頭呢,你比少爺還聰明?「
撮著是一直走到了清波門下,才發現昨日夜裡,城裡已打過仗了。好幾個當兵的,袖上紮著白布條,其中一個手裡拿把大剪刀,從城裡出來的農民,出來一個,就被揪著頭皮剪去一根辮子,城門邊那隻大竹筐裡,已放著小半筐剪下的辮子,看著接人。
還有幾個識字的,正圍著貼在城牆外的「安民告示「看呢。
撮著不識字,涎著臉問人:「這上面,寫著什麼?」
那人白了他一眼,說:「光復了,你曉不曉得?」
「什麼是光復?」
「阿木林。'光復'都不曉得?昨日夜裡城裡打了一夜,你沒聽見?」
「我圍著了。」撮著老老實實說,「昨日茶山上忙了一日,夜裡困不醒。」
「到底是農民,世事不問,「那人譏笑一聲,說,「皇帝被趕下龍庭了。這下你總清楚了吧!」
「你是說宣統皇帝啊?曉得的曉得的,皇帝小是小了一點,那新皇帝還好吧?「
「什麼新皇帝?沒有新皇帝了!」
撮著放下了擔子,覺得相當茫然。沒有新皇帝是什麼意思呢?可惜少爺又不在身邊,沒人肯指點他。正納悶著,肩腳上兩隻大手接了上來,撮著回頭一看,正是那兩個當兵的。
「你們要幹什麼?」
「幹什麼?我問你還想不想進城?「
「想。」
「剪辮子!」
一讓我回去再說,讓我回去再說。」撮著拚命掙扎。
「讓我回去再說,讓我回去再說……」一群小孩子模仿著他那笨拙的樣子,邊叫邊笑。那兩個當兵的也忍著笑使勁按他的頭皮。這使得撮著在恐懼中更感到屈辱,他不顧一切地掙扎起來,嘴裡卻叫著:「我要回去!我要回去!「
當兵的卻不耐煩了。一把把攝著按在地上,另一人明晃晃的大剪刀就上來了,嚇得撮著大叫:「我不剪!我不剪!「話音剛落,頭一輕,他曉得,頭髮已經沒有了。當兵的一拉,脖子上的辮子滑了兩個圈,辮梢最後毛刺刺地刺了頭髮的主人一下,然後,便揚長而去,物以類聚,入了那只辮子筐。
撮著趴在地上,抱頭痛哭,有生以來,他還沒有那麼哭過。他哭著想著,想著哭著——我怎麼站起來往城裡走呢?我怎麼進杭家忘憂樓的門呢?我沒有了辮子,以後還怎麼做人呢?
當兵的,顯然也被他哭得不耐煩了,一把拎起他,便把他揉進城門,順手在他頭上壓了頂破草帽,說:「別哭了,再哭就是奸細!」
撮著也不曉得對奸細會怎麼處置,但破帽遮顏,他終於可以過鬧市了。便挑著年糕擔,擦著中年男人的淚水,躲避著人群,羞澀地朝羊壩頭走去。
忘憂茶莊此時已經亂了套,上了排門,生意也不做了。林藕初早上起來,到天醉的院子去一看,地上又是蓆子又是爐子,正門敞開著,地上拖著深深痕跡,花花草草的東歪西倒,竟像是被打劫過一般。林藕初急了,跑進了房間,看看倒是沒少什麼,只是夾牆的門被打開了。再回過頭,嚇一跳,一個男人,東洋人的模樣,靠在客廳那張美人榻上,竟睡著了。
林藕初跑到院子裡,才叫了兒子媳婦兩聲,便見小茶拖著鞋跟披頭散髮從廂房裡衝了出來。林藕初見了她這副模樣,心裡不高興,問:「日頭都一丈高了,家裡人都哪裡去了?」
小茶說:「都革命去了。折騰了一夜呢,孩子們才睡下。「
「那屋裡的男人是誰?」林藕初問,「怎麼跑到你男人屋裡去了?」
小茶一按額頭:「是羽田先生吧?少爺的朋友。昨日帶了女兒來拜訪,外面就打起來了,出不去。「
「天醉現在哪裡?」
「說是被接到舅爺珠寶巷去了。」
林藕初急得亂轉,正不知如何是好,羽田卻又一頭撞了出來,嘴裡說著:「打攪了打攪了,萬分抱歉,萬分抱歉。」
小茶說:「羽田先生,也不知外面亂成怎麼樣了,我們女人又不敢出去。」
「我去,我去!」他掉頭就往外走,走了幾步又回來,鞠九十度的大躬,「葉子,暫時就托付給您了。」
「葉子是誰?」林藕初問。
「鄙人的女兒。」
「你放心去吧,「林藕初倒也熱情,「有我們照應,你女兒沒關係的。」
羽田剛走,從圓洞門外又進來三個人,小茶暗暗地吃了一驚。原來,那個拉推著撮著的,正是吳升。前面捻著山羊鬍子的,則是茶清伯。
林藕初問:「你們三個人怎麼湊到了一起?外面怎麼樣了,你看我們這個家,兵荒馬亂的,兒子也不在,媳婦也不在,統統都去革命了!這是個什麼世道?「
話音剛落,撮著扔了草帽,哭倒在夫人腳下:「夫人,我這副樣子,沒臉見你了!」
大家這才看清楚,撮著一頭亂髮,齊根剪掉。剪得又不整齊,的確又滑稽又難看。小茶抿住嘴,忍不住要笑,死死地才忍住。
茶清緩緩地說:「不太放心,到府上來看看,吳升要陪我。巡撫署,一把火燒光了。剛剛去看過,巡撫增溫,逃到後山,剛剛抓牢,關在福建會館。走到門口,曙,我就見撮著蹲在牆腳邊,不肯進來。說是沒臉皮,呆——徒!」
茶清說到這裡,對小茶說:「去,拿把剪刀!」
林藕初問:「你也剪辮子?」
茶清一笑:「跑到這裡來革命了,我這個老發鮮!」他少有地幽默了一下。
他反過手去,一刀剪了頭髮,四下看一看,出其不意朝夫人扔了過去,「夫人處置了吧。」
林藕初握著那根花白辮子,眼淚在眼眶中轉:「茶清,我是現世報了,你看看這還是不是一戶人家?婦道人家不守婦道,到外面胡天黑地地闖?還有天醉,這麼大一爿茶莊,他是老闆,平常不管也罷了,這種要緊時光也不管,還曉不曉得這條性命在不在呢!」
小茶一聽這話,立刻嚇得嗚嗚咽咽哭起來了。沒哭幾聲,被夫人喝住:「你嚎什麼喪?本事一點沒有,只曉得哭!」
茶清皺了皺眉頭,對小茶說:「孩子管牢,其他事情有我。」
茶清要去珠寶巷打探杭天醉的消息,吳升也要跟著一塊兒去。茶清對攝著交代了一應事務,林藕初說:「你放心好了,我會照應好的。」茶清歎口氣,說:「你啊,最最要硬氣,最叫人不放心。」
林藕初聽了他這樣說話,心裡感動,又要哭,說:「外頭多長只眼睛,子彈飛來飛去,吳升,你跟緊點
「有數的。」吳升說。
「見著這對冤家,叫他們快快回來!」
林藕初千叮嚀萬叮嚀,就是沒有想到著回來。茶清伯走路快。「茶清會走著出去,抬著回來。」
杭天醉被困在了總司令部,沒完沒了地起草文件,書寫公告,寫傳單,寫標語,困了就打個噸,醒過來再繼續干,沒人拉他去開什麼緊急會議,連趙寄客要去上海見湯壽潛也沒和他商量。他自己也搞不清在這裡忙了多久,過了一夜還是兩夜,還是根本就沒過。趙寄容回來,二話不說,端起那只曼生壺,就咕喀咕嘻地一長口,然後拍拍杭天醉的腦袋說:「到底剪掉了。」
杭天醉也拍拍他的頭,說:「彼此彼此。只是小心旗營還沒攻下,這次革命若不成功,你那辮子,豈不又剪早了?」
趙寄客用拳頭一捶桌子,說:「我帶一個炮隊上城隍山,對著將軍署一陣轟,看他們投不投降?」
正這麼說著,有人來報,說門口有人找杭天醉。杭天醉倒是覺得新鮮,這種時候,還有人找?正納悶著,吳升打頭,吳茶清跟著進來了。
趙、杭二人,均為晚輩,見著茶清,白髮蒼蒼一個老人,也剪了辮子,且闖進了革命大本營,都吃驚地站了起來,說:「茶清伯,這麼危險,你怎麼也來了?家裡出事了?「
「你娘不放心你,在屋裡頭哭,說是你被官府打死了。我說,哪裡有那麼便當的死法,你要不放心,我去看看,打探一下,便是。「
「我總不能撇下茶清伯一個人,外頭亂得很,還有人搶米店呢I「吳升說。
「怕什麼?大不了再來一次太平天國,長毛造反!」
人們這才想起來,茶清伯是太平天國的老英雄了。杭天醉從小在茶清膝下長大,還從未見過茶清伯有今天這樣的興奮,一雙壽眉下,兩隻眼睛炯炯有神,人倒是瘦,但腰板筆挺,神清氣朗。
說到半個世紀前的事情,晚輩們不由肅然起敬,尤其是趙寄客,很認真地問:「茶清伯,你還記得起詳情嗎?」
老人用手掌蓋著茶盞,另一隻手指著牆上掛著的地圖,就開了講。
1861年11月,整整五十年前,李秀成帶著太平天國將領,包圍了杭州,吳茶清當年二十出頭,是李秀成衛隊的親兵。12月29日早晨,太平軍分別從望江、候潮、鳳山、清波四個門攻人杭州外城。當時的浙江巡撫王有齡,可沒有今日這些人識時務,上吊自殺了。
「李秀成也和今日民軍領袖一樣,不想擴大戰事,殃及人民,便親書一信,致杭州將軍瑞昌勸降,說:'言和成事,免傷男女大小性命。'還答應了可以讓旗人自動離開杭州,願給船隻。'爾有金銀,並可帶去;如無,願給助資,送到鎮江而止'。」
「茶清伯真是神了,記得那麼清爽。」
茶清淡淡抿一口茶,說:「我就是那個送信的人啊。」
眾人「啊「的一聲,統統站了起來,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特別是杭天醉,半張著嘴,愣了半晌,才說:「我都搞不清我們是不是太平軍還魂了?怎麼做出來的事情一模一樣!」
說著,遞過了早已擬好的都督府佈告,那上面寫著:
旗營已繳槍械,軍府擔任保護,宣佈共和主義,決無自背人道。痞徒乘機造謠,及有滋擾情事,一經當場拿獲,必按軍律不貸。現在旗營歸命,槍炮盡行繳出,所有駐防旗人,一律編入民籍,此後共樂昇平,殺機可期水息。凡我農工商界,各自安心營業。
茶清伯掃了一眼佈告,說:「沒有用場的,瑞昌根本不聽,過了兩天,我就跟親王殺進了旗營。」
「那個瑞昌呢?」
「自殺了。」
「你老人家看,今日這個貴林會自殺嗎?」綠愛問。
「今非昔比了。大清國也不好和五十年前相比。真正應了一話,叫做土崩瓦解。當年王有齡自殺,親王將他的屍體厚殮,了十五隻船,三千兩銀子,一張路條,五百親兵護送棺木回鄉。日巡撫增增呢,改頭換面,拉著老娘逃到後山,被人抓住,一歇歇,解到羊市街,一歇歇,押到蒲場巷,還肯寫信勸降,哪裡還有從前的氣勢和骨氣?如此說來,大清朝,是死定了!」
老人家說話響如銅鐘,面發紅光,天醉恍恍館館,簡直不認識他了。
「我們吳家是被清兵滿門抄斬的,妻兒老小,無一倖免。我孤身一人,流落異鄉幾十年。常言道,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我是君子報仇,五十年不晚啊!」他哈哈哈哈地大笑起來。
笑音剛落,沈綠村衝了進來,這個斯斯文文的人此時也已弄得蓬頭垢面,不顧修飾,只管焦急萬分地說:「增溫又寫了一封信給貴林,上回那封信有沒有送到他手裡也不曉得!旗營中人,因傳聞武漢等地有旗人被殺,在城上架起大炮,準備玉石俱焚,用以洩忿。這次要靠你們推薦個可靠的人去曉之以理,要熟悉那裡面地形的。另外,寄客你準備上城隍山,這次再不成,轟它個精光!「
話音落下,一片寂靜,不知為什麼,大家的目光,都盯住了剛才那位放聲大笑的老人。
老人不慌不忙地拿起桌上那根白布帶子,不是紮在臂上而是紮在了腰間,又撩起長袍一角,塞到腰上,說:「趕得早,真不如趕得巧,這件好事,看樣子,是非老夫不可了。」
趙寄客不同意:「還要派什麼人去冒險,一炮轟翻了了事。老伯這麼大年紀了……」
「不過走一趟罷了。」
收了信,整好鞋子,吳茶清便往外走。走到了門口,回頭拱一拱手,說:「萬一回不來,尋不到人就算,尋到了,隨便哪株茶蓬下,埋了便是。」
杭天醉扔了毛筆就上去,說:「茶清伯,我同你一道去!」
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會冒出這樣一句話來,在此之前他可是想都沒想到過。妻子綠愛在一旁看得幾乎驚叫,她第一次發現丈夫和茶清伯原來那麼相像。
老人頭就低了下來,勉勉強強地笑,目光卻水亮。他說了一句令人費解的話。他說:「難為你有這樣一句交代。」
杭天醉的耳朵,突然之間就轟鳴了起來。他頭昏噁心,兩腳發虛,雙目暈眩。他心痛,但他不明白他為什麼心痛,他哆咦著嘴唇,又喝了一大口平水珠茶,便揮揮手,要往外走。
「當真要跟我走?」
「是!」
吳升剛才一直就沒有說過話,誰都不知道他是怎麼想的。此時,他卻一手擋了杭天醉,喝道:「你走開,這裡沒你的事。該我去的。「他走到了茶清面前,說,「我們光棍一條,什麼事情做不得?!」
茶清看著吳升,眼圈少有地紅了紅,說:「阿升,你年紀輕啊!」
「橫豎活過了。」吳升說。
老人不說話了,停了停,才開口:「到底,還是我們吳家門裡的人。」
話音未落,眾人眼睛一亮,老人一個騰空,已倒跳到門外院子裡,再一返身,又一躍,人已不見了。
嘉和與嘉平,後來不止一次地聽他們的母親沈綠愛敘述這件目睹的事情。隨著時間的積累,茶清爺爺的傳奇,在他們的童年中佔有了越來越重要的地位。
沈綠愛一次次地重複說:「那兩個鐘頭,真的是比一日兩日的時間還要長。左等等不來,右等等不來,過了兩個鐘頭,你們的寄客伯伯真正是等不住了,要衝上山去指揮開炮,你們的爹也沉不住氣了。他開始不停地流眼淚,說茶清伯此去凶多吉少,怕是回不來了。你們都曉得,媽是最討厭男人流眼淚的,媽也討厭你們的步流眼淚。媽不曉得,他流眼淚是因為他生來有預感。我和你們的舅舅一個按住一個,不讓他們亂想亂說,就在這時,門外,衝進來一個血人。「
「吳升!」兩兄弟低聲叫了起來。
「是吳升。背上背著茶清伯,他背後中了一槍,渾身上下血淋淋的,他還沒死,見著我們,說了一聲,信送到了,就昏了過去。「
「大家都不曉得,茶清伯對貴林說了一些什麼,為什麼他們要在他已經走出旗營時從城牆上背後開冷槍。可是大家都說,茶清伯拿命來告訴大家,清兵是不好相信的。「
民軍領袖們在總司令部召開軍政緊急會議的同時,趙寄客顧不上脫下戎裝,星夜兼程,抵滬上湯壽潛府第。
此時湯壽潛與他的一班謀臣,正在商討南通張春來函。函曰:杭民六萬戶,使閥門而戰,一朝可燼,公能獨不救之耶?
原來貴林喜古文,曾多年問學於湯壽潛,故聲言:願受湯先生撫,否則力抗。
趙寄客的突然到來,使湯府上下驟然嘩然,如臨大敵。
「寄客,你想幹什麼?」
趙寄客刷的一下抖開手中的白緞子布條,說:「民軍通過緊急政令,推舉您老先生為浙江都督。」
湯壽潛兩隻搭在桌上的手緩緩顫抖起來,許久,他端起青花蓋碗茶盞,吸了一口。
「還有誰與我共事?」他問。
「八十二標標統周承芙為浙軍總司令,諸輔成為民政長,沈鈞儒為杭州知府。」
湯壽潛站了起來,掃視了一遍趙寄客帶來的全副武裝,手一招,說:「湯壽潛不是黎元洪,不會爬到床底下用槍逼著當總統。」
聽到這裡,大家都笑了,趙寄客手一揮,後面的衛兵便都收了槍。
「我知道湯先生會有這麼一天。」趙寄客說。
「我也知道你趙寄客是個革命黨,給我!」他的手客手中那條白布飛了出去,落在了湯壽潛手中。
血淋淋的吳茶清抬進忘憂樓大門時,所有的孩子、包括葉子都看見了。女孩子們頓時就嚇得尖聲叫了起來。杭夫人林藕初,一見到這個血人,便搖搖晃晃,翻了白眼,先昏了過去。
吳茶清時醒時昏,又熬了幾天,趙大夫也陪了幾天。他臨終前的一個手勢使杭家幾乎所有的人都百思不得其解。他伸出手指,指指自己的心,再指指林藕初的心。然後,再指一指杭天醉的心,接著,再豎起指頭。杭夫人望望吳茶清,望望杭天醉,拿手絹塞了自己喉頭。
然後,他就開始死死地盯住了杭天醉,大家也都順著茶清的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天醉。天醉驚恐地也打量著自己,又痛苦又茫然又不明白,大家這樣看著他是因為什麼?因為他沒有流淚嗎?
吳茶清最後的遺言,從此改變了杭氏家族的命運。是好是惡,難以評價,是清醒還是糊塗,其人自知。他睜開雙眼,目光在杭天醉與吳升之間,打了好幾個來回,一會兒亮上去,一會兒又暗下來,最後,手指終於指向吳升,斷斷續續地說:「茶行,歸-…·歸……歸」
吳升當下就撲通一聲,跪下,眼淚和驚駭把他的嗓子眼都噎住了。喉嚨口咕喀咕喀,只發得出模糊不清的聲音。
茶清伯這才看著天醉,說:「他……救我……「
杭天醉其實一點沒有明白世界發生了什麼,他只是一個勁地點頭。
茶清伯最後的一眼,卻是看著那幾個孩子的。嘉和與嘉平,都感受到了他的對視的目光。嘉喬和嘉草小,嚇得直哭,被婉羅抱開了。
「茶……」他最後斷斷續續地張龕著嘴巴,先還有聲音,最後越動越慢:「茶……茶……茶……「
天醉心急慌忙地去倒茶,母親一聲低叫:「毛峰……」
毛峰泡在了曼生壺裡,燙得很。林藕初一邊用嘴吹,一邊說:「等一歇!等一歇!等一歇!「
當她用壺嘴對著茶清伯半張的口時,注進去的毛峰茶,已經原封不動地又漏出來了。
林藕初「嗅「地叫了一聲,就朝前栽去。那把曼生壺,失手就傾倒在茶清伯身上,翻了幾個跟頭,被在對面跪著的綠愛一把接住。
突然,吳升大聲地嚎叫起來,隨著哭聲,所有的人都同聲地放聲悲嚎,連嘉和、嘉平和葉子,也被大人的強烈悲傷感染了,大聲哭了起來。
只有林藕初從茶清身上抬起頭,眼淚水卻流不出了。她翻來覆去地說:「老爺交代過的,葬在杭家祖墳裡。要從正門抬出去,要從正門抬出去,要從正門抬出去……」
一個軍官模樣的人,披頭散髮地衝進天井來,手裡還揮著一把槍,手舞足蹈地吼著:「大清王朝要完蛋了!我把湯壽潛從上海接回來了,湯壽潛要任總督了。聽到了沒有,天醉,走,湯先生找你——」
正欲開始痛哭的人們,莫名其妙地看著這個半瘋狂的人嘴巴一張一合,他剛才叫的話,他們一句也沒聽進去。差不多同時,趙寄客的臉上,結結實實挨了他父親趙峽黃一巴掌。
「狂生,人都死了,你還叫什麼!」
老大夫突然嗚嗚嗚地哭了起來。這時,整個杭氏家族的人才恍然大悟,重新一起跪下,齊聲痛哭。只有杭天醉心竅迷塞,仍舊癡呆呆站在那裡,盯著那個也依舊站著的剛剛挨了一巴掌的把兄弟。他竟不能明白茶清伯死了的時候,為什麼、又怎麼會突然冒出一個姓湯的當總督?他太痛苦,以至於感受不到痛苦,反而覺得荒唐。就在他被「荒唐「這種感覺像麻醉藥擊中的時候,一聲清醒的嚎叫爆發:「爹啊,我的那個乾爹啊,你怎麼一句話都不交代就走了哇!爹啊,那日旗營路上你怎麼跟我說的啊。你說一筆寫不出兩個吳,同個詞堂的人啊!你說從今往後我就是你的親爹,你就是我的親兒子啊,爹啊,親爹啊,那子彈不長眼怎麼就偏打了你啊,你說過從今往後我的就是你的,你的也就是我的。如今我還能有什麼給你?我只能給你在棺材前面摔孝盆啊,爹啊爹!
他以頭叩地有聲,叩出了一攤血,然後,他竟然昏了過去。
吳升那突如其來的顛嚎,著著實實地把悲慼萬分的杭家人又嚇了一跳。人們在悲悼著杭家實際的頂樑柱轟然而倒的同時,又忙不迭地湧向了那突然冒出來的昏死過去的「乾兒子「。杭天醉手忙腳亂地吩咐著讓人給吳升灌水,兩個女人從地上抬起了淚服,相互對視了一下。只有這樣的婆婆和兒媳,才會在此時此刻,用這樣的悲絕之外的目光說話。
杭嘉和在大人們的一片混亂中,驚異和寧靜地守護著茶清爺爺。大概只有他注意到黃昏來臨了,昏黃中的茶清伯被蒙上了臉,整個人,就好像要被暮色化去了一樣。他躺在靈床上,薄得依舊像一把劍,一把終於出鞘的血跡斑斑的孤劍。五十年前他從山牆一躍而入忘憂茶莊,今天,他終於要從正門被抬出去了。杭嘉和盯著他,盯著他,驚懼地握緊拳頭,塞住自己的嘴。他看見蒙在茶清爺爺臉上的桃花紙,輕輕吹動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