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此人長身大眼,性情爽朗,原名吳榮堂,幼年時曾目睹無力繳租的農夫被囚於縣衙前鐵站籠裡,日曬雨淋,慘絕而死,故痛下振興農業之決心。又因「佛者名黨,即自覺悟,復能覺人「,故更名吳覺農。
在農業中,吳覺農選擇了茶業,以為茶與絲一樣,是國人在世人面前引以自豪的兩大特產,也是振興中國農業的兩大法寶。中國本來有著種茶的得天獨厚的自然環境,所失敗者,蓋「在科學發展強烈的世界中不思改進,只依恃著自然的一點天惠而自命不凡「。
吳覺農東渡日本學習茶業,乃是因為那時的日本綠茶已在國際市場上頭角峰峰。而1919年二十二歲的吳覺農,此時亦已在浙江省甲種農業專科學校畢業並已做了三年助教。作為一名官費留學生,振興中華茶業的志向已在胸中醞釀良久了。
至此時,本世紀二十年代,中國的茶業似乎亦無太大規模的長進。它從發展中的高峰,繼續向一落千丈的衰落時期走去。究其原因,在內,是軍閥多年混戰高亂之苦,政局多變,經濟衰退,民難樂業,且商旅不通;在外,華茶在國際市場上的競爭已經失敗。當時的荷屬東印度(即印度尼西亞)、印度、錫蘭(即斯里蘭卡)等新興產茶國家相繼崛起,科學種植,使茶的產量陡增,輸出驟盛,加之機械制茶,品質優異,在國際茶葉市場上具有較強競爭力。而華茶卻故步自封,不求改進,品質下降,成本增加,經營不善,致使英、俄等紅茶市場漸為印、錫等國所奪,綠茶、烏龍茶市場又為日本所佔,外銷幾瀕絕境。
在東流,他看到了這樣一些學術論文。
英國植物學家勃萊克在他的《茶商指南》一書中提出:「有許多學者的提議,從茶的優越和茂盛上說,就主張茶的原產地,為印度而非中國。」
在易培生所著《茶》一書中說:中國只有栽培的茶樹,不能找到絕對野生的茶樹。只亞薩發現野生茶樹曰 The Assamiea,植物學家都視為一切茶樹之祖。
又,倫敦出版勃朗所著之《茶》說:在中國並沒有野生茶樹發現,而且古書中從來沒有一種記載,主張茶樹自生於中國的,這是印度說最有力的證據了。
《日本大詞典》也說:茶的自生地在東印度。
可以那麼說,自英國人開闢印度茶園製造印度茶葉以後,英國商人便把印度茶稱之「Our tea「——」我們的茶「,議會政府對於印度茶的入口稅,給予減去五分之一的特別優惠。
吳覺農著《茶樹原產地考》那一年,恰好二十五歲,時為1922年。論文開宗明義說:中國有幾千年茶業的歷史,為全世界需茶的生產地,凡能平心地考究過中華歷史的,誰也不能否認中華是茶的原產地了。但是因襲的直譯式的學者們,抱著Imperialism的頭腦,使學術商品化,硬要玩弄文字,引證謬說,使世界上沒有能力辨別的人們,認為中國不是茶樹的原產地。他憤怒且悲涼地在異國他鄉孤獨地抗議著:「一個衰敗了的國家,什麼都會被別人掠奪!而掠奪之甚,無過於連生乎吾國長乎吾地植物,也會被無端地改變國籍!「
最後,他以一顆少年赤誠之心大聲呼籲:中國茶業如睡獅一般,一朝醒來,決不至於長落人後,願大家努力吧。
只是20世紀上半葉,對一個學有專長的中國農學家和茶葉專家,卻是一個悲劇的時代。軍閥混戰,政治腐敗,農村凋敝,農夫窮困,吳覺農的呼籲,便如一聲罕有人聽見的歎息。
這看上去又似乎是一種毫無內在聯繫的呼應——忘憂茶莊開始其下一輪歷史。這條以茶鋪成的綠色的險途,看來關山重重,峰巒疊起,並無柳暗花明之預兆。杭嘉和自己也不能知道,他的婚姻能否算是這艱苦膠著時代的亮色。
公元1921年春節,年方弱冠的杭嘉和,與比他還大一歲的方西岸,在忘憂茶莊他的老宅裡拜了高堂,結為連理。
方西岸的父親方伯平律師,對這樁婚姻還算滿意。他雖是一位留學海外的文人,但從政於朝,向來珍惜自己的名譽,尤其注重婚姻的良性循環效應。對他而言,與其說嘉和是忘憂茶莊的少東家,還不如說是國民黨要員沈綠村的侄兒。他對這個東床快婿的全部評價,都來自於沈綠村的介紹。沈綠村說這個孩子堅毅沉著,外柔內剛,將來必有大作為。「不是我誇他呀,」沈綠村感慨地說,」嘉平和我才是真有血緣關係的,可是誰要嫁給嘉平,誰這輩子就完蛋。嘉平這個孩子,生了他,還不如不生,將來他怎樣,誰都還說不准呢。「
方伯平把這些話都和任性的獨生女兒說過,但女兒當初不聽,女兒聽別人把嘉平形容為撒旦,反而更加地迷戀起來,終於私奔了了事。
現在好了。女兒回來了,按照中國人古老的習俗,在大紅大綠中三跪六拜叩了頭,拜了天地。
杭家對這房媳婦的態度,當初是十分猶疑的,杭天醉態度最簡單:「聽嘉和自己的吧,嘉和還要她就讓他要了。」
綠愛去對嘉和說這話時,嘉和淡淡地一笑,也不說話。綠愛說:「嘉和,你就由著你自己,干萬不要委屈了,你雖然不是我親生的——」
嘉和擺擺手,說:「媽,你別說了,西冷是非嫁過來不可的,不是嫁給我,就是嫁給嘉平,要不她可就嫁不出去了。」
綠愛聽著,哭了,說:「嘉和,你心真是善啊,你要是我生的,我該多舒心啊。」
洞房之夜,方西冷小姐給新郎杭嘉和泡了一杯茶,嘉和見了茶,沉默了片刻,說:「一朵花。」
「加上從前的三朵。」新娘提示說。
「那就是兩次的單數了。」杭嘉和若有所思。
「你喝不喝?」新娘撒嬌和生氣兼而有之。
嘉和默默地把那杯茶喝了。
忘憂茶莊的這一度婚姻,用「快刀斬亂麻「來形容倒也恰當。因為要說杭嘉和和他後來的妻子方西冷的再次相逢,已經是在他被抬下雞籠山時看見幻境之後的三個月了。而幾乎就在重見了她的第一天,杭嘉和就接受了命運的這個安排。
就像忘憂茶莊中所有的婚姻都蒙上了一層怪異的色彩一樣,這一對年輕人的婚姻也多少顯得有些不那麼正常。對嘉和的妹妹嘉草來說,大哥的這個突然的決定,甚至是很神秘的呢。她還能夠清晰地記得起那個中秋節之夜,她到大哥的閣樓上請大哥下來吃月餅的情形。大哥自從建設新村失敗之後,回家大病一場,很久不肯下樓,也不肯說話。那日中秋,綠愛媽媽挺著大肚子忙著張羅,想營造出一番熱鬧來,又是搬桌椅到月下,又是切西瓜端 出瓜果碟子,又讓嘉草去找嘉和。嘉草是個細心的女孩子,她知道綠愛媽媽之所以這樣鈴擋般的說話,和那缺了一條胳膊的寄客伯伯前來做客有關。嘉草也知道,寄客伯伯原來說好了要把在靈隱上了禪的父親拖了來的,但最終他還是撲了一個空——杭天醉不知何處「雲遊「去了。這樣,寄客伯伯的臉上就有些不好看,綠愛媽媽的面色也變了調。她撣了撣椅背說:「天醉也真是,自己不要了這個家,倒也罷了,把兄弟也晾了起來,弄得人家想走又不好意思開口,也沒聽說人禪就會入成這個樣子。」
寄客伯伯原來是真要走的樣子,聽了這話,愣住了,看一看這個大園子,月光下疏疏朗朗的幾片竹影,頓了頓腳,坐下,說:「嘉草,你寄客伯伯今日夜裡是要喝下幾口酒了。」
嘉草轉身要去取酒,被綠愛媽媽一把拉住了,說:「把你大哥叫來。」聽她那口氣,倒像是要把大哥拖了來一樣。嘉草便去了大哥住的樓上。大哥瘦得薄薄的像是一片紙,躺在迴廊的竹榻上,又像是誰順手扔在旁邊的一件夏布長衫。他也望著且亮呢。
嘉草說:「大哥,你到院子裡去坐一坐吧,媽請你去呢。」
嘉和說:「我不去,你別來叫我。」
嘉草很難過。她不生嘉和的氣。但她知道嘉和的確變了,從前那個大哥不見了。
「大哥,你不去,嘉喬也不來,爹在靈隱寺也不回來,這麼大的院子,就剩下媽和我,多冷清呀!」
「要那麼熱鬧幹什麼?」
「今日是中秋節啊。」
「那是你們的節日,和我無關。」
嘉草難過了,要哭:「大哥,你別這樣,媽難過著呢!爹要出家,你又不下樓,茶莊怎麼辦啊?」
杭嘉和躺著一動也不動,半天,說:「嘉草,不要想著這些,無力回天的。」
嘉草不太聽得懂嘉和的這些話,又擔心媽在下面等急了,只得匆匆地跑了出去。
嘉草記得她回去的時候,寄客伯伯正和媽聊著天呢。
綠愛歎了一口氣,說:「我知道叫也是白叫,嘉和也不會下樓的。嘉平呢,連封信也沒有,連帶著那位方西冷小姐也沒有了下落。方家原本想和我家做親家,現在親家不成,倒是成了冤家了。嘉喬呢,倒像不是杭家的人,活脫脫是吳家的子弟一般,連中秋節也不曉得回家團圓。要再說天醉,我看他是不會回來了,存心要出家過六根清淨的日子,只把這麼大的忘憂茶莊就扔給了我,你說叫我怎麼辦呢?」
趙寄客沉默了半晌,才說:「照你這麼一說,倒還是我無牽無掛的更省心歎!」
就在他們這樣說著話時,嘉草看見一個人向院裡走來,身影步履,像是方家小姐。嘉草眼尖,湊向前去,叫了一聲,那人果然應了,綠愛和趙寄客都驚異地站了起來,果然是方家小姐方西冷。
小姐拎著一隻柳條箱子,疲憊不堪,開口就說:「我剛從城站下來,吃力煞了。」
說完,一屁股就坐在了剛剛準備給嘉和坐的位置上。
眾人見了她這副模樣,心裡都驚疑,但誰也沒問她話。方小姐見了桌上西瓜,便說:「我口乾死了。」抓過了瓜片,便狼吞虎嚥,瓜子呸呸地往手心裡吐。這樣吃完兩片瓜,她才喘過口氣來,驚異地問:「咦,嘉和呢?」
綠愛卻淡淡地問:「你回家了嗎?」
「沒有。我沒想回家。「小姐坐舒坦了,拿起把扇子就扇,「唉,嘉和呢?嘉草,快去告訴嘉和,就說我回來了。」
「等等。」趙寄客止住了嘉草,從方小姐手裡取回了扇子。
「走,我送你回家吧。」
「我不回家,我找嘉和有事。」方小姐似乎看出大人們的敵意來,才說,「我真有事,我帶著給嘉和的信呢。」
「誰的?」
「嘉平。」
「你見著嘉平了?他在哪裡?「綠愛一把抓住了方西冷,激動地失了態。
「在上海。」
「在上海?」綠愛低低叫了一聲,「在上海什麼地方?」
「他不讓說。」
「這個沒心肝的東西,上海離杭州有多遠,他也不回來看看!」
「伯母,你就錯怪他了。」方西冷擱下了剛捧起的茶杯,「他也沒時間,又走了。」
「走了,去哪裡了?」做母親的心又驚詫了起來。
「這回去遠了,出國了!」
趙寄客不禁失聲驚歎:「這小子可真會跑!」
嘉草年幼,也好奇地問:「西冷姐,你怎麼沒去?」
方西冷歎了口氣,站了起來,說:「嘉和不是回來了嗎?我去找他,我有話要跟他說呢。」
說完,一把櫓過了嘉草,就讓嘉草引了她去了。
綠愛掩面哭了起來:「嘉平,你這不懂事的東酉,你哪年哪月才能回來?只怕你回來,忘憂茶莊也倒了,姓杭的也就算是破產了了事呢!」
方西冷再次看到的杭嘉和,冷冷清清地躺在竹椅上,身體削薄,他月光下的輪廓,是那麼樣地無依無靠,孤立無援。他躺著的樣子,甚至透出了走投無路的沮喪。看見她站在他的面前,他也不驚奇,他也不仰起頭,他只是睜開眼睛,半晌才說:「你?」
「我回來了。」
「你回來幹什麼?」
「我給你們帶信來了。」
方西冷小姐看見了杭嘉和長眼睛下的黑眼圈,還有他的那雙因了月光而更加渲染了的密密的眼睫毛,這樣的睫毛,真該是生在女孩子身上才對。
「是嘉平的信嗎?」
「除了他,還會有誰?」
嘉和從方小姐的口氣中聽到了一絲的不恭,然這樣的不恭,又往往是和親呢連在一起的。他因此而欠起了身子,伸出他的薄薄大大的手來,方小姐遲疑了一下,才知道他要看信。
這封信和以往寫得大不一樣,大概是因為寫給父母的,口氣中傳統的恭敬又重新佔了一席之地,夾在一大堆豪言壯語之中,顯得不倫不類,令人又好笑又感動。看來,血緣關係又被嘉平重新承認了。
父母雙親大人:
兒在滬上向你們致以最孝敬的問候。
兒一別雙親大人半載,其中甘苦,不言而喻。兒現已拋棄無政府之主張,不日將赴歐法等國,實地考察學習,以圖中國富強之途,成功之門了。切望父母雙親大人萬勿傷悲。兒臨行離家時攜之兔毫盞半爿,實為兒對故鄉父母的一片掛念。
他日走到天涯海角,人與殘片俱在,終是一點紀念。雙親既為社會奉獻一子,也猶如地藏王一般「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了。普救眾生,菩薩心腸,當可瞑目矣。
若問何日為歸期,須當中國富強成功之日,一家團圓,皆大歡喜。中國不強大,此生不復見。
致 頌
兒嘉平叩拜於滬上
方西冷看著嘉和,手裡拿著信紙籟籟發抖,燭光下,目光忽明忽暗,便問:「都寫的什麼?我可以看看嗎?「
嘉和一聲不吭,把信給了方小姐,方西冷看了,淡淡一笑說:「怎麼一個字也沒提我?這個嘉平。」
嘉和認真地看看方西冷,眉頭皺了起來,覺得她陌生了。
嘉和的眼光,聰明的方西冷小姐是看出來了,便說:「嘉和,你看了這些,自然新鮮,我是在那裡和他們摸爬滾打了幾個月,這些話,我卻是耳上都聽起了老繭的了。」
嘉和這才想著要間:「你們不是在北京開著茶館嗎?怎麼又跑到上海去了呢?「
方小姐對著月亮,長歎了一口大氣,說:「我此刻坐在這裡,吃著西瓜,看著月亮,與你說著北京的那個茶館,簡直就如同做了一場惡夢。」
「都是志同道合的同志,哪裡會有那麼可怕?」
「嘉和,你是不曉得。社會哪裡是像我們想得那樣仁慈,光是北京城裡的地皮、房租這樣昂貴,要靠開茶館來維持半工半讀的生活,怎麼可能呢?」
「錢是一開始就缺的。只是據我所知,茶館開得好,大約收支還是可以平衡的。「
方西岸那口細細密密的牙齒,在月光下一閃閃的,像一根根的小鏟子,一邊細細鏟著平湖西瓜,一邊長歎一口氣,說:「從前我聽人說開茶館的人都須是'吃油炒飯的',我還不懂,這一次開了才曉得,你若沒有那一張油嘴,如何擺得平這四面八方的來客。」
嘉和想了想,倒是忍不住極淡地一笑,說:「也是,我家開茶館的,那張嘴總能說得稻草變金,白謄會游。」
「這倒還不去說它。頂頂可怕的是吃講茶,我們那個茶館,開了不到一星期,就被砸了。「
嘉和就一下子坐了起來,敲打著自己的前額,說:「怪我沒有提醒你們,開茶館時,門上四處須貼了'禁止講茶',要不然,地痞來了,一場混仗,你們這幾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怎麼敵得過他們?」
「嘉平哪裡有你的那一份子務實的心。他整天就跟做夢似的,張口都是大話。好不容易把個茶館開了起來,一連四天,北京城裡的學生都往我們那裡擁,茶吃得精光不要說,茶盞也不曉得打碎多少隻。什麼工團主義、國家主義、科學救國、實業救國,還有列寧主義,統統都到茶館裡來辯論。累了就到角落裡睡一覺,醒來再吵,聲音大得鄰居受不了,便去報了警察局。好嘛,警察局也聰明,弄了一批天津的青皮和北京天橋的地痞,來茶館吃講茶,講著講著就開了火,桌椅板凳,統統砸了個稀巴爛。嘉平去阻勸,頭上砸個大口子,茶館沒開成,醫藥費倒墊出去一大半,這叫什麼事啊?」
方小姐說著說著,偶爾露出了幾句北京話。嘉和覺得奇怪,怎麼他過去從來沒有發現方小姐那麼會說,那麼伶牙俐齒。
「你們就那麼去了上海?」他好奇地問。
「到上海是為了去法國。」方西冷輕描淡寫地說,「我勸嘉平別去算了,就在北大讀書,他不聽。他這個人,誰的話都聽不進去的。「
她突然想起來了,嫣然一笑:「你快看他給你的情吧,你們兩兄弟啊,鬼鬼祟祟的,還挺投機呢。」
嘉和我兄:
見信如見人。
今夜,是我在滬上的最後的一夜,明日,我等同學少年,便將取道海上,去法國勤工儉學了。
我的思想之所以從實踐轉向歐洲,並非心血來潮。半年來種種社會之改造實踐的虛妄,尤其我們這次在北京開茶館進行工讀互助的失敗,究其原因,無非兩點:經濟的窘迫以及團體能力的薄弱。誠如你來信中所言,靠我們單槍匹馬,在這風雨如磐黑夜瀰漫之社會,不但拯救不了自己和他人,甚或殃及他人的前程和性命。你敘述的跳珠之死,給了我等同志強烈的刺激。我們日夜痛苦輾轉不安,反覆思考,尋求中國之出路逐漸明朗,曉得了社會沒有改造之前來進行新生活試驗,不論我的工讀互助團,還是你的新村,終究是要統統破產的。須知要改造社會,終得從根本上謀全體的改造,那樣枝枝節節的努力,到底是不中用的。故弟已拋棄無政府主義之學說,去尋求新人生與新的信仰,以求得國家的繁盛,民族的振興。
嘉和我兄,此時此刻,我是多麼盼望你能飛身滬上,與我共渡汪洋,親臨目睹與實踐新的生活。然而,也是此時此刻,我已然明白,我們兩人的命運,從此以後,便要截然地分開了。
因了我的獻身於社會,我的家庭及父母的悲傷,只有由兄長嘉和你來慰撫了。我既已是決定了青山埋忠骨之念,父母譬如說是白生了我這麼一個兒子。汝若再與我同行,豈非痛煞他們之心。獻身社會者也是血肉之人,每每念及父母,中夜涕不自禁,故嘉平叩拜嘉和,長兄如父。日後家中一切,全仰仗你了。
又,我隨身帶之御字殘盞,系你親手所贈,弟當如眼睛般護之。弟知你喜茶愛茶,倘若日後你繼承了茶莊,經營亦必有起色,一來也是代我盡了孝心;二來也為社會富裕積累了資金;三來華茶本為中華民族之驕傲,待中國富強了,地球上人人杯中聘的都是華茶,不就是人生之大驕傲大成功?我
兄如有一日,使世界上人,個個知道杭州西湖之龍井茶,便也與弟殊途同歸了。
又,此信請方西沿小姐轉交,方小姐聰慧機智,活潑大方。我們合作,雖時有爭執,但終不失為熱腸之女子。因投奔理想而去,失落而歸,弟愧疚不已,也只有一併交於我兄,妥善處之,萬勿傷之。方小姐極其崇拜我兄,每與我爭,必言:嘉和不是這樣的!一笑。
別不多言。望兄振作,病體早康,他日會師杭州,「提兵百萬西湖上,立馬吳山第一峰「。
致 禮
大弟:嘉平
嘉和讀罷此信,也不掩上,低著頭,好久也不說話。方西岸覺得奇怪,只聽得啪答啪答,似雨點打在葉子上的聲音,在這樣萬籟俱寂之夜晚,十分地清晰和親近。再仔細一看,是嘉和的眼淚,重重大大地砸在信紙上。
「嘉和,你怎麼……」方西岸小姐十分吃驚。她是個性格變化多端的女子,很難體驗心裡最深處的那分情誼。如果說嘉和的內心最深處,是一座情感的花園,那麼她的內心最深處,和他的父親一樣,是個執法官。她只是看上去狂熱、任性,甚至神經質罷了。實際上,她是一個機敏的甚至有心機的姑娘。
這麼剖析方小姐方西冷,絕對不是說她缺乏感情,天性冷酷。事實上,她亦是一個極易受感染的、很容易動情的女子,但那些情動得太易,便不深,所以改變也快。當她對某事做出最終裁決時,理智卻又往往是帶著感情跑,而不是感情帶著理智跑的。
在對嘉和兄弟的感情上,她就是這樣一隻永不休止的鐘擺。在忘憂茶樓相親時,心裡傾斜在那個在廣場上欲殺身以成仁的弟弟身上;等到了北京和嘉平籌辦茶館時,鐘擺又開始擺向在杭州郊外茶園上談理想的哥哥。在上海和嘉平告別的時候,她還是哭了,嘉平大大咧咧的樣子,一口一個西冷同志的叫法,傷了她的心。她滿心希望在船碼頭告別時,嘉平能吻她一下,哪怕在大庭廣眾之下也沒關係,方小姐要的就是這份驚世駭俗的獨特的好感覺。
但是嘉平壓根兒沒想到,他揮著帽子興高采烈向她再見時,她眼裡流出了委屈的淚水,心裡卻一下子輕鬆了,而且越來越輕鬆,她自己也不知道,告別了那些無政府主義、那些亂七八糟的學說,為什麼她會那麼高興。實際上,她發現自己一點也不喜歡亂哄哄地湊在一起開什麼茶館、洗什麼衣服,她根本就不願意過勞工階級的日子,那可真的是打心眼裡不曾想過。
今天夜裡恰好是中秋節,她恰好進了忘憂樓府。也許是幾個月飄泊的生涯吧,她覺得忘憂樓府大好了,完全是她想像中的人家。當她看見嘉和流下了眼淚,她也覺得好,她被打動了,是被他流淚的激情打動,而並非對他為之流淚的那些內容感動。然後,她也哭了。她流著眼淚走到他的身邊,想安慰他幾句,但嘉和卻一個轉身回了房,並且插上了門閂,把方西冷方小姐晾在外面。
方小姐就坐在月光下流淚,一邊哭,一邊動心思。哭完了,心思也動好了。方小姐就拿著她的小白手絹下了樓,哀哀怨怨地朝綠愛和寄客兩個走去。
「見著嘉和了?」剛剛哭過的綠愛問。
「見著了。」
「他怎麼樣?」
「他正在哭呢。」
趙寄客就長歎了一口氣:「嘉和呀,到底是像天醉。」
方西冷卻又拉著趙寄客那只空袖口哭:「寄客伯伯,我是回不去了。」
「怎麼回不去?我送你。」
「我回不去了,我父母說了不要我了。」
「那是氣話。」
「真的,我把我們的章程都寄給他們看了。我爸來信說,我媽氣得昏了過去。「
「你們都弄了些什麼章程?」
「有脫離家庭關係,脫離婚姻關係,還有男女共同生活……」
「什麼?」他兩人都急了。
「其實一點事也沒有,手都沒碰過一下,我對天發誓……」
方西冷嚇壞了,連忙聲明。
「唉。」綠愛長歎一口氣,「誰還會相信你呢……難怪你爹媽不要你了……「
「我們相信你的。」杭嘉和站在她的身後,暗啞著嗓子說。
一陣夜風吹來,老白玉蘭樹嘩嘩響,大家都朝著樹梢往那山牆上看,想起當年那從牆外翻落下來的吳茶清了。
年底,綠愛這高齡的產婦生了一個女兒,那一日杭嘉和與趙寄客進了靈隱山中,把這一消息告訴杭天醉。杭天醉苦笑著說:「真乃塵緣未了,塵緣未了啊。」
問及取何名為佳,杭天醉說:「就叫寄草吧,女孩子嘛,寄養人間一場罷了。」
「你既看得那麼輕,倒不如給我作了女兒。我倒是膝下無人呢。「
「一言為定。」杭天醉說。
兒子問:「爹,你還回不回去?」
天醉說:「回不回去都一樣。」
「那你是說,來不來這裡也一個樣學?」
天醉一驚,想,嘉和有慧根啊。
「回去了怎麼樣?不回去又怎麼樣?「
「回去嘛,我想專門給你辟個院子,做了你的禪院,你只在裡面,做你願意做的事情。茶莊的事情也不用你來操心,你願意聽便聽,不願意聽,搖搖手就是。「
「我要是不回去呢?」
「不回去就不回去唄,只是茶莊的事情,你和媽交代了,要逐漸地交給我便是了。」
天醉捻著自己稀疏的山羊鬍子。良久,他想他到底還是完了,他拔著自己的頭髮根到處逃遁,想尋找一處靈魂的避難所,卻終究是不可能的。其實,即便人們不來請他,他也開始懷念那人間的煙火了。他明白自己不配做那些茶禪一味的高人。「塵緣未絕啊-…·「他歎息著回家了。
1911年的辛亥革命,給中國帶來的究竟是中國民族主義運動的早期高漲,是一個充滿活力的政治實驗的時代,還是一個軍閥主義時代的開始呢?
杭嘉和比他的父輩們對這段眼花鏡亂的歷史更為清晰,他要在每一朵歷史浪花中尋找他弟弟的身影。統觀這一個歷史階段,1916年到1928年的這段時間,不過十二個年頭,但是在北京的政府卻變幻無窮,七個人當過總統或國家首腦,其中有一人當了兩次,所以實際上等於八個首腦。又有四個短命的攝政內閣,還有一次曇花一現的皇帝復辟。共計二十四個內閣、五屆議會,四部憲法,把整個中國搞得手足無措。中華大地上的子民,籠罩在深刻而普遍的破滅感中。
即便是偏安江南的浙江,也不得安靜。那八個首腦中就有浙人五位,其中杭人三位。而吳山越水錦繡田園,在一片軍閥混戰之中,亦不能免於貧火。
從表面上看,在杭州的杭氏家族成員,都未捲入政治。杭天醉的三個兒子,一個古無音信,在地球上某些角落裡跑來跑去;一個深藏不露,悉心鑽研茶學;還有一個雖年少幼稚,卻心狠手辣,目標集中單純——把忘憂茶莊奪到手。
1924年 9月,是一個對許多人來說都至關重要的年月。那一個月齊、盧之戰爆發。直皖兩係爭奪上海,盤踞江蘇的齊樊元與盤踞浙江的盧永祥發動戰事,相持不下。盤踞福建的直系軍閥孫傳芳率兵由江山仙霞嶺入浙,浙江的老同盟會會員、此時的警務處長夏超,裡應外合,盧永祥兩面受敵,被迫下台。
那一個月,對於民國紀元而言,當為十三年九月,對浙人尤其是杭人而言,它的確是一個非同尋常的月份。那一年趙寄客為平安汽車公司的出現和發展可謂費盡心機。汽車的技術問題尚難不倒以趙寄客們為核心的留歐留日學生,行駛路線也從開初的湖濱至岳墳,發展到了市內的官巷口、清泰街、清河坊以及環湖的錢塘門、清波門。趙寄客們沒有想到的是人力車與汽車之間的矛盾,竟絲毫不下於轎夫與人力車之間的爭鬥。汽車的發展,站頭的縮短,自然搶了人力車的許多生意,人力車伕罵汽車、砸汽車以至於罷工鬧事便也在所難免。某一日木鈉的撮著伯臉上笑嘻嘻,使嘉和很奇怪。撮著伯早已不拉車了,但他一生以車伕自居。撮著伯笑嘻嘻地告訴嘉和,汽車出事了。汽車開到白堤時,轉彎太快,翻車了,還傷了不少人呢。嘉和生氣地說傷了人你怎麼還高興呢?撮著伯認真地說:「大少爺,我們拉車的沒飯吃,上吊的有好幾份人家呢!」
一年多來,趙寄客就一直奔跑在汽車和黃包車之間。既要為掙扎在貧困線上求生的人力車伕開一條活路,又要為古老陳舊的中國辟一光明飛奔的前途,趙寄客竟覺得其中艱難一點也不亞於辛亥革命了。
杭天醉卻在漸漸地老去了,他開始進入了寧靜的失落時代。這種寧靜的失落,當然,只是他自己的。他始終無法如趙寄客一般可以拋下屬於自己的生活,去全身心地投人浪潮。他在岸上時站立不穩,掉入大潮中則有滅頂之災。所以他現在開始離潮水更遠了,他開始轉到山的那邊去了。但他依舊能聽到潮水的聲音。
那年9月25日下午,孫傳芳的軍隊開進了杭州江干;與此同時,應了夕照山下清白山莊主人汪裕泰邀請,杭氏父子前往江莊品茗調琴,他們特此邀了趙寄客同去,以寬慰他近年來焦慮之心。
中國20世紀的上半葉,茶商界沒有人不知江裕泰的。杭州人曉得上海茶商的,一位唐季珊,一位便是這汪自新了。
汪自新,號惕予,別號蟋翁,風度翩翩,既為茶人,又為文人。安徽績溪人。汪氏茶號在上海有七個分銷處,差不多都設在市中心,汪氏茶莊在上海灘,便成了天宇第一號茶莊。其次子汪振衰,和吳覺農一樣曾去日本留學,回國後又專攻茶業,和唐季珊齊名,都是當時年輕有為的茶界鉅子。
為打開外銷渠道,汪振籌不僅派人去北非摩洛哥港口城市卡薩布蘭卡設莊推銷中國綠茶,還聘請上海聖約翰大學有外文基礎的畢業生為高級職員,又僱用江西籍的外銷技工開設制茶拼配廠,一時便與唐季珊的華茶公司在茶界並雄了。
杭州的汪莊茶號,就是在這樣的角逐競爭下開設的。汪家父子商定在屏風山麓購地數十畝,耗資數十萬元。據說當時因為侵佔西湖湖面甚多,有抗人訟之於官。幸趙寄客找了方伯平為之周旋,汪先生又答應百年之後將莊屋捐贈地方政府,作為公用,故始免拆除。方伯平又介紹女婿杭嘉和與汪自新父子相識,從此兩家便有些來往。況汪自新是個多有雅趣的人,極愛品龍井名茶,游西湖山水,好鑒賞書畫以及徽墨端硯,善彈古琴,在最後一點上和杭家父子不謀而合。此一次汪家便是特意請了杭氏父子來「今錯還琴樓「欣賞他自製的琴。
汪莊從陸路走由南山坦白路進去,水路更為方便,坐船可直達汪莊上岸,上岸便可見茶號的「試茗室「,那裡綠草如茵,花香撲鼻,竹樹蔽天。室內敞明雅清,陳設古色古香,有嵌銅紅木茶匣,有竹器漆器茶具,有宜興紫砂茶具,也有景德鎮精瓷茶器,讓你一面品爆龍井香茗,一面觀賞、選購精美的茶器和名茶。買主則是遊客兼茶客,三杯過後,夥計把包好的茶葉送到你面前任你挑選,付款取貨。如此風光如此茶,安能不使人醉乎?
杭氏父子和趙寄客水路而來,坐的是比從前「不負此舟「要小得多的劃子。三人一舟,各人說的全是各人的話。
「你們倒還有心情聽琴呢茗?聽說孫傳芳從江干進來的事情嗎?「
「怎麼沒有聽說?盧永祥上吳山測字,測字先生是個秀才,姓金,我認識的。給了他兩句杜詩:'江流石不轉,遺恨失吞吳。'是讓他急流勇退方能後起有望,盧永祥可不就急流勇退了?」
「城裡不少人跑掉避禍去了,我們幾個倒有心情優哉游哉?」
「我倒是去過汪莊多次了。錯翁那數百張名琴我也都見過。我這是專門帶了你去見識的。有唐琴,龜紋斷,色黃黑相間如龜板,其紋有形無跡,琴背有'流水混混'四字。旁邊還有一行小字:唐開元五年益州宣化道人為遺叔先生制。還有一把宋琴,流水斷紋如浪痕,蟋翁題了十六個字。我倒是也還記得:樣桐古木,合器通靈,發音清逸,寄靜宜情。」
「好一個寄靜宜情。兵荒馬亂,軍閥混戰,哪裡還可以寄靜宜情?」
「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不管軍閥怎麼打,茶葉在山裡照樣年年發,我們活著的人也照樣年年要喝茶嘛!這不是寄靜宜情?」
「嘉和接了茶莊果然面目一新,別忘了汪莊亦是你杭家的對手了。聽說每年新茶上市,汪家那二公子總要親自來杭州,住在汪莊,親自驗收郊區茶行代購的龍井茶,再度評審,擇優進貨。君不憂其取而代之乎?」
杭嘉和淡然一笑,說:「趙伯伯過慮了,連翁隆盛這樣的茶號都不怕,我們還怕什麼?忘憂茶莊近年來雖慘淡經營,但每天茶行收購運來龍井毛茶,亦是當晚復炒,上簸去末,成品收缸。相比之下,汪莊茶號畢竟要稍遜一籌!」
趙寄客滿心歡喜,看著坐在船頭的英年華歲的杭嘉和,他也為自己往年在兩個孩子中更偏愛嘉平而羞愧。在他看來,嘉和總不如嘉平更果斷勇敢,敢作敢為。是他看錯了?嘉和是那種需要細心琢磨的人,這點像他父親,只是他比他父親更能隱忍也更有主張罷了。
這是一個9月的初秋的下午,天氣依舊炎熱。湖面亮如錫紙,一會兒耀了這一片,一會兒又耀了那一片。熱氣熏得西湖昏昏欲睡,四周是一片懶洋洋的寂靜。舟子划著船,連船槳機械地劃入水中的聲音也彷彿要睡著了,時間被熱烤得凝固起來。但時間是絕不會真的凝固住的,巨大的激盪將接蹈而至,只聽轟然一聲——面向南山而坐的嘉和猛然一跳,從船首站了起來,他半張著嘴巴,不敢相信他親眼看見的現實。整個夕照山煙霧騰騰,魔氣沖天,鴉雀炸飛,壓黑了半個湖天。「雷峰塔倒了!」杭嘉和面色蒼白,嘴唇顫抖,他的父親則勝目結舌,目瞪口呆。
那一年9月,卻尚有一個人的心機既不在盧,亦不在孫;既不在直系,亦不在皖系。在他眼裡無軍閥,他自己就是他心裡那個獨立王國的軍閥。
1924年9月某日,昌升茶行的老闆吳升,就那麼坐在自己剛剛落成的新茶行小客廳裡沉思。手下的人一個不剩,都叫他打發開了,他要一個人坐一會兒。
這一幢磚木結構的二層樓房,專門設有大的廳堂和工場,供南來北往的茶商使用,光是廚房就設了好幾處,為的是讓信伊斯蘭教的人方便。甚至樓上還有個小房間,設了臥榻、煙具,專門供人抽大煙的,又有專供人打麻將的。吳升自己,不賭不抽,甚至嫖都不嫖。這一惡習,改造在舊年遊街之後。那一次的遊街並非就此摧毀了他的意志。他中夜醒來,不免悲壯地想到,現在,他在別人眼裡,再也不是一個跑堂的抹布一樣的東西了。他是一個對手,一個別人已經在認真對付的對手。
這些年來,他裡裡外外上上下下地努力,早已如十年生聚十年教訓一般地臥薪嘗膽,悄悄掙得了一批家產:開了布店、南貨店,昌升茶行也經營得很像樣了。
帶著嘉喬,住在吳山圓洞門裡,名聲便不好,正是苦於沒有臉面向茶界交代——怎麼就對忘憂茶莊這樣地忘恩負義呢?雖然現在忘憂茶莊的股份是完全沒有了,但這幢茶行的房子,卻是茶清伯在時置辦的,茶清伯自然用的是忘憂茶莊的錢。吳升多年來一直厚著臉皮充乾兒子,為的就是要爭口氣。現在好了,媽的,你的兒子游了我的街,可叫我抓著機會了。可是我偏含冤受屈地裝孫子,我偏按兵不動,一切如常,我照樣鞍前馬後地在茶行張羅。人心就是這樣,我越是裝出受苦受難的樣子,人家越是同情我,南來北往的山客和水客們都憤怒了。紛紛地寫信來,要求我去天津、去福建、去廣州做客。我呢?又偏不去,卻派了心腹,帶上嘉喬去一趟趟地送禮。禮是厚的,不怕送得重,以後會有機會重重地回來。嘉喬單單薄薄的小可憐樣兒,見了人家又乖巧,又磕頭又作揖,阿爺阿叔一張嘴巴甜得出水,他們就想起吳升的好處:你游了人家的街,人家卻養著你的兒。吳君者,真善人也,真君子也;杭天醉者,禽獸也,偽君子也,臭狗屎也。
就這樣,時機成熟了,今年清明前,吳升在候潮門另立門戶,開張大喜,鞭炮響徹海月橋候潮門。山客水客們,全部擁向了新開的昌升茶行。老房子呢,吳升一轉手竟賣了個好價錢,作了木柴棧。老撮著在老房子眼睜睜地看著新主登堂入室,愁得直對他的兒子小撮著跳腳:「都是你,都是你,你要跟著二少爺去游什麼街?你看你看,人家是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吧。」
小撮著什麼地方都很像他爹,但是門板牙要小那麼一點點,暴 眼珠要那麼平一點點,厚嘴唇要那麼薄一點點,衣衫要那麼新一 點點,小撮著從任何角度看,都要比父親進化一點點了。
新夥計要找的便是他的新主人了。新上任的忘憂茶莊老闆乃 杭嘉和也。沈綠愛剛坐過月子,畢竟做產是件辛苦事情,徒有垂 簾聽政之心卻再無這般的實力。嘉和趕到現場,恰巧看到人家往 從前的忘憂茶行裡抬木頭。吳升就在對面的新昌升茶行樓上看著 杭嘉和呢。他想:你杭嘉和還能夠怎麼樣呢?我不但賣了你這幢 樓,我還敢買了你的忘憂茶樓呢。
杭嘉和靜靜看了一看就回了家,直接便去問父親,這幢房子 的產權應該屬誰?父親正在書房練字,聽兒子問便說:「按理自然是我家的,只是吳升既然成了茶清伯乾兒子,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誰有心思管?這些年我都沒去過問,這會怎麼又突然問了?他要賣就賣吧。嘉喬都在他手裡呢!這個強盜坯子。「
嘉和再去找綠愛,綠愛說:「要說茶清怕買了房子該有地契啊。那地契上寫著誰的名字呢?吳升說茶清伯把房契給他了。鬼相信!你父親不讓我問,說嘉喬給他們養著,別過分。他也不想想,他佔了嘉喬,是佔了吳山圓洞門呢!「
嘉和也不再聽父母如何言說,就退了出來。他曉得再追下去,便要追到小茶身上去了。母親死時一個字也不提父親和他,那是怨恨著他們呢。現在怕不是報應吧。……難道茶清爺爺真的會把房契給了吳升嗎?不可能!那麼,真正的房契會在哪裡呢?他這麼想著,不知不覺便跑到茶清爺爺從前住過的小房間再去尋找。小房間塵埃厚積,肅穆寂寞,嘉和心頭一熱,他覺得他在這裡一定能夠找到他所需要的東西,這就好比冥冥之中必定有人在護佑你一樣。他閉上眼睛拉開抽屜,心情緊張,他張開眼睛時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一隻小扁鐵匣,打開一看,安安靜靜,裡面只有一份房契,房主是杭天醉的名字!就如茶清爺爺生前就已掐算好的一樣,他等著有一天有人來求救於他呢!
拿著這張房契沈綠愛什麼都明白了。她帶著產後虛弱的身子和嘉和一起去了昌升茶行。他們什麼話也用不著說了,綠愛動了動下巴,嘉和揮了揮手,小撮著把那份房契往吳升眼前一晃,吳升就什麼都明白了。可他同時又不明白了,這麼多年,他佔著這房於,也沒見杭家來提房產問題。怎麼突然真房契又冒出來了呢?這下他那個假房契可就露餡了。
「你們開個價吧。」他無可奈何了。他知道趙寄客和沈綠村回來了,杭天醉不抽大煙了,他一時又成不了忘憂茶莊的對手了。
老闆杭嘉和表示不開價,因為他們根本就沒打算賣,除了不打算賣之外,還打算跟他算一算這幾年來的房租。吳升陰險地緊撫嘉喬之背說你們不看僧面至少也要看佛面啊。杭嘉和拉起了阿喬一隻手說得把阿喬帶回去了。吳升這才急了,說由他撫養嘉喬這是小茶的遺囑。嘉和淡淡一笑說從法律上說未成年孩子是不能離開親屬的,你算老幾?我們不妨法庭上見。吳升一想這可就是禍不單行了,又要房子又要孩子,這個杭嘉和實在不可小覷。一旦嘉喬被要回去,這吳山圓洞門他們一家也住不成了。這麼一想他雙眼發紅,一把抱住嘉喬,聲音發顫問道:阿喬你想不想回羊壩頭!誰料一提起羊壩頭三個字嘉喬就怒火中燒,一把甩開了大哥的手說:「誰跟你回去誰不是人!」
「那倒也不是由著你說說的,有法院呢。」杭嘉和耐心地解釋。吳升曉得這下麻煩了,杭嘉和的丈人是律師啊。
沒奈何,吳升只好厚著臉皮再去和那柴行老闆說法,好說歹說,總算把那房子重新要回來了。他和嘉喬站在對面樓上看著這重新歸了杭姓的大房子。它此刻被一把大鎖鎖著,冰涼涼地板著面孔,彷彿隨時都有可能一躍而起與他作對交戰。吳升想像有朝一日此處茶葉商人們進進出出的情景,感到嚴重失落。早知如此,還不如賴在其間不走。看著身邊嘉喬,心裡又被一種說也說不出來的溫柔和心酸佔領了。
「爹,乾爹你怎麼哭了?」
嘉喬用手擦著他心目中的英雄眼中的淚,他嘴唇哆嘯著,自己的眼眶中也開始滲出了淚水。
「嘉喬啊,我看見你媽了。」吳升說。
「她在哪兒,媽,媽,你在哪裡?」嘉喬嘴唇一撇,眼珠子就朝房樑上翻。他永遠也不會忘記母親上吊時的那副樣子,他都看見了。他一想起母親死時的樣子,他就悲從中來!恨從中來!他和羊壩頭那一家就有不共戴天的冤仇了。
「兒子,她在你身上附著呢。」吳升用勁擠著嘉喬的臉,「兒子,我看見你,就看見她了。」
嘉喬明白了,說:「乾爹,你是說我長得像我媽。」
吳升搖搖頭,吳升沒法告訴嘉喬,你媽不順我,你媽她不肯做我吳家的人,哪怕我要把她幹了她也不順我。你媽怨恨著羊壩頭的杭家人,怨恨你爹顧自己救命不理睬她了,這才把你和房子給了我。那是心裡還牽掛著你那沒用的爹呢。當我心裡不清楚?你媽就是到死也不明白,她得跟我才對。她上吊不是因為別的,是因為她丟盡了臉。她想把魂兒留給自己,把身子抵押給大煙。我不幹!我可把她給看穿了,我要干了我可就啥也沒了,沒了她的魂兒又沒了她的身子,那粉紅色的有著毛邊的身子……好了,這一來她就只有死路一條了!她除了上吊還有什麼別的出路?要說是我把她逼死的也不過分,誰叫她抽大煙來著?我是讓杭天醉抽,又沒讓她抽……
吳升這麼想著,一團怨毒揉皺了他的心——小茶你可就是死錯了。你留下了魂兒,留在兒子身上了。這個兒子啊,崇拜我,信任我,對我言聽計從,還與我風雨同舟患難與共。只要我手裡握著你兒子的手,小茶,你就一輩子跟著我,你在地獄裡,也得跟著我!
這麼想著,他把嘉喬扳了過來,盯著他的眼睛。說:「嘉喬,你大了,你可都明白了吧,你羊壩頭杭家,搶的不是我的房子,全都是你的!」
十幾歲的少年再一次把頭探了出去,對面那幢空蕩蕩的上了鎖的大房子刺痛了他的眼睛。他想那是我的,一種蠻橫不得的壓抑的痛苦使他的眼睛憋出了一片淚花。
吳升一下子舉起他的下巴:「你往遠處看!」
他的視野一下子就對著窗外那個都市的天空了。遠遠望去,在一片黑瓦之中,有一幢精緻的門樓。
「那是什麼地方?」
「是忘憂茶莊。」
「記住,那也是你的!現在讓他們佔著,日後你長大了,你是要把它們全都奪過來?」
「是的,我要把它全部奪過來,把裡面的人全部趕出去!」嘉喬的那顆小野心像一粒膨脹的種子,在腐爛的土地上鑽出了芽芽,便開始了瘋長的歷史,「誰害死我媽,我就要誰去死!」
他咬牙切齒地發誓,他這樣又稚嫩又歹毒的誓言,讓吳升血液沸騰,他猛地抓住嘉喬的小薄肩膀,說:「嘉喬,好樣的,配做我吳升的兒子!」
嘉喬則雄心勃勃地看著忘憂茶莊,說:「我奪回了忘憂茶莊,我要八抬大轎把爹抬進府裡去,我要讓爹住杭天醉的房子,睡他的床!」
突然,他們的身後,轟隆隆的一聲,天崩地裂一般,升起了小半個天空的塵埃。鴉雀們聲嘶力竭地怪叫起來,壓黑了這一大一小兩個男人的身後的世界。他們卻似乎不為這天塌了似的險境所嚇。什麼雷峰塔倒了?它愛倒不倒,不關我們的事!我們有我們的大事要辦呢!我們要復仇!
這兩個沒有血緣關係卻又比父子還親的一大一小,就這麼任憑身後亂鴉齊飛,塵埃滿天,就那麼遠遠地注視著忘憂茶莊,一 只眼睛閃耀著希望的光芒,另一隻眼睛燃燒著復仇的毒火。
1924年9月的軍閥入侵與雷峰塔倒塌,還對杭州城裡另一位 女人不起作用。方西冷方小姐現在已經是正兒八經的杭家夫人了。她在杭氏家族有了自己的歷史。一方面她為杭家生下了一對兒女:兒子杭憶,女兒杭盼。一個是懷念過去,一個是面向未來,都是大有深意的。另一方面,她進入教會女中執教,重新成為基督教女青年會中的骨幹人員。有了一位上帝可以信奉,方西冷女士那鐘擺似的情緒便安靜多了。
如果她永遠不再聽到那些光榮的消息,那些非凡的、讓人想起來眼睛就要發亮的日子,那麼,她也許不會對她的丈夫懷有太多的遺憾。隨著時光的推移,從前開茶館的熱鬧中那些不快的因素早就消散了,嘉平作為一個溫灑的白馬王子的形象,再一次在她腦中定格。不過,她也實在無法用想像中的那個虛幻的嘉平來打倒眼前這個實在的丈夫嘉和。儘管嘉和在她心目中早已是個平庸之輩,但她對他那永遠是相敬如賓的態度,實在是挑不出刺來。
杭嘉和他早已脫了學生裝,換上中國商人習慣於穿的長袍馬褂,那是緞子銅錢花樣背心和黑錦緞的袍子。有時捲起袖口,便是雪白的襯裡。他也仿照時下流行的穿戴,帶一塊懷表,甚至因為近視的緣故,他也戴上了金絲邊的眼鏡。他那副樣子,叫妻子方西岸看了,又端莊又平庸。方西冷不喜歡,她喜歡他穿西裝,那都是到娘家去時的行頭。瘦削高個的嘉和十分紳士氣派,舉止得體,進退有度,在社交場上沉著寡言卻使人刮目,這才是方西冷喜歡的嘉和。那樣的晚上,方西岸就會格外地狂熱和溫柔,使同樣年輕的杭嘉和又歡愉又難受。第二天,他就換上長衫馬褂,他受不了妻子那種過於功利的情愛方式,他明白,他娶了一個虛榮心極重的女人。
現在,這個女人再一次被激情擊中了,一看到信封上那叉手叉腳的大字,她就知道是誰寫來的了。這封來自廣州的短信讀來振奮人心,嘉平不但還活著,而且活得很活躍。他從歐法轉道日本,在日本呆了好幾年,結了婚,也有了一個兒子。現在,他在黃埔軍校學習。他給嘉和的信很短——」國民革命一定成功,吾兄安能穩若泰山乎?嘗憶當年投身社會改造社會之熱忱,吾兄現可存一二?「信寫在一張戎裝照片的背後,大簷帽,寬皮帶,明亮的大眼睛,方方的下巴,寬寬的肩膀,筆挺的脊樑。已是兩個孩子媽媽的方西冷女士見了嘉平的照片,陷入了沉思,鐘擺又搖蕩起來了。她的沉思是那麼地深,那麼地深,以至於雷峰塔倒了,震驚了整個杭州城,也沒有把她從沉思中喚醒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