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儘管如此,這傢伙看上去還是很樂開,揮著手說:「……別、別、別害怕,我、我不是……壞人……就是、冷,冷冷……你可以給我弄點水、水、水嗎……「他在褲子口袋裡摸來摸去,竟然摸出了一張票子,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對……對、對不起,就剩這、這、這一張票子了……「
寄草撲陳一聲就笑了出來,那人也跟著笑了。然後,就艱難地倒在了草堆上,寄草身邊還帶著一些奎寧呢,正好派上了用場。
可以說他們搭伴而行,一開始完全是因為寄草發了善心。據這個倒霉的傢伙自稱,他叫楊真,是從上海大學裡跑出來的。他們一群學生說好了在這裡附近的一個地點集合,要到一個很遠的地方去。結果剛出了上海他就發起了寒熱病,已經在這鄉間流落了好幾天,隨身帶的東西也被人搶走,連西裝都被人剝去了。他指指草堆裡做了枕頭的一本厚書,說:「就這、這本書,沒人要……正好,我也是除了這本書……什麼都、都可以不要……「
寄草好奇地看了看這本書的封面,原來是英文版的《資本論》。寄草聽說過這本書,就一本正經地說:「都說這本書是專門給共產黨看的。」
楊真聽了,那雙因為生病而無精打采的眼睛就發起亮來。他躺著,又吃了藥,感覺好多了,就迫不及待地開始了他的教導:「嚴肅地科學地說,這是一本寫給馬克思主義者的書。」
「我不管你是一個什麼主義者,你先告訴我你怎麼打算的吧。」
「我也不知道。」楊真垂頭喪氣地說,「我要找的人,你也不可能瞭解。」
「不就是共產黨嗎,誰不知道?」
「你、你、你知道共產黨?你……也知道-…·共產黨?」楊真不相信自己眼睛似地盯著她。
「我怎麼不知道u 我們家,共產黨一抓一大把。」寄草開起了玩笑。
誰知那書獃子經不起玩笑,他兩眼發直,一頭抬起,雙手握住寄草的手,壓低了聲音,輕輕地說:「同志,找到你們,可真……是不容……易啊……「
寄草笑得腰都直不起來了,啊喲喂,她哪裡擔當得起做共產黨啊,楚卿這樣的人當當還差不多。一定是她這副不嚴肅的樣子讓楊真明白過來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目光就黯淡了下去,心情沉重地又躺到草堆中去了。他的樣子讓人同情,寄草停止了笑聲,說:「你也不用擔憂,我知道,你要找的人,在金華準能找到。」
「你、你怎麼知道?你……見過他們?你們……家,真有人……是共產黨?「
「我就是從金華出來的嘛。金華眼下文化人最多,都在辦報紙辦刊物呢。《戰時生活》《浙江潮》《東南戰線》《文化戰士》,什麼都有。我有個侄兒也在跟共產黨干呢。國共合作',共同抗戰,共產黨一下子就冒了出來,到處都是,還怕找不到?」
楊真這才哆哆咦佩結結巴巴地告訴她,原來他祖上是台灣人,從他父親一輩才到大陸來發展。在上海把生意給做大了,就把妻兒從台灣接過來。他在滬上上的高中和大學,對浙江的情況還不太熟悉。
「共產黨都是人精,你這個樣子,人家要不要還是個問題呢!」寄草弄出一副很老練的樣子,說,「跟我走吧,我包你找到共產黨。」
楊真很沒有逃難的經驗,好幾次要不是寄草呵護著,他就得被日本佬的飛機炸死。他們還得不時地爬山渡河,有時與逃難者擠成了堆,寄草被那本厚厚的《資本論》路得身上東一塊西一塊的烏青。有一次他倆一起幾乎臉貼著臉被塞在一輛破車裡,他們之間就隔著這本又厚又大的書。楊真的寒熱剛剛發過,這會兒又精神起來,就不停地跟她說起什麼亞當·斯密,什麼李嘉圖,從他們的這一本書說到那一本書。寄草聽得出來,他是在攻擊他們。他旁若無人,口若懸河地說著:「你真該知道馬克思的理論批判貢獻,他什麼都敢和李嘉圖作對。李嘉圖一再說私人財產神聖不可侵犯,可馬克思卻說財產即是盜竊;李嘉圖說關於地租、利潤和工資的自然進程前人語焉不詳,馬克思卻說最初資本的產生就是由於征服、奴役、搶劫和謀殺,簡言之,以武力行之——你、你、你你你你幹什麼!我的書!我的書!我的書!「
原來,寄草的胸口,被那本大厚書略得生疼,耳邊又被楊真的話說得心煩。她與人交往,從來就是她說別人聽,這會兒算是碰到了一個對手,要由他說,她來聽了,她不習慣。再加她本來就是一個很心血來潮的人,突然性起,順手就抽出藏在楊真胸口的書扔到窗外去了。楊真,突見他的寶貝性命書被扔到窗外去,一時就愣了。他不假思索,縱身一跳,也不知哪來的勁,竟然就從那扇窗裡跳了出去。幸虧車開得比老牛破車還慢,寄草眼見得他落地翻了幾個跟頭還能爬起來。她自己也被自己莫名其妙的侵犯行為驚呆了,在車上就狂呼大叫起停、停停。司機罵罵咧咧地停了車,一車子的人也凶狠地罵著他們這兩個瘋子。原來戰時的車,發動機「老爺「,一旦停下就不易重新啟動。寄草也顧不上和眾人舌槍唇戰,擠下了車就瘋狂地往回跑,老遠看見那楊真卻高興地揮著手叫:「別著急,書找到了,別著急,書找到了……」
寄草跑到他面前,想說一聲「對不起「,看他這副樣子,卻笑了,說:「你這個人,真是讀書讀出毛病來了。」
楊真卻認真地說:「我不怪你,你和我從前一樣。可這樣的書都是真理,它會讓你成為新人。「
寄草不再取笑這個落難書生了。她很不好意思,第一次發現自己很傻。他們就這樣地成了真正的好朋友。一路上他們不停地說著話——不再是寄草一個人說的了。有很多時候,寄草是在聆聽中度過的。她長那麼大,第一次領略到了聆聽的享受。每當楊真發病的時候,寄草就開始說她自己的事情,說她家裡的人,當然,主要是說羅力。她什麼都和這個與她差不多年紀的大學生說,包括最隱秘的事情。楊真有一雙純正的眼睛,熱情,開朗,明亮,大腦裡藏著的知識,彷彿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特別讓寄草感到驚奇的是,楊真是她第一個遇見過的公開宣稱自己是真理的追求者的那種奇特的人。
當寄草滔滔不絕地述說著羅力的時候,他嚴肅地聽著,有時候,他會插話問道:「當你和他在一起的時候,你感覺到你的心裡一片光明了嗎?你有一種歷經艱辛終於如願以償的快樂嗎?你的心就像星空一樣浩瀚,像明月一樣潔淨了嗎?「
「你在說什麼?」寄草吃驚地問。這時的楊真像一個牧師。
「我在說愛情的感覺。」
「你經歷過?」
楊真搖搖頭,說:「可我知道接近真理時的感覺,就像我讀《資本論》時突然明白什麼是剩餘價值理論時的感覺一樣。難道愛情不是真理?」
「你可真是一個真理狂。」寄草評價說。
對寄草給他的這個頭銜楊真很讚許。他心滿意足地躺在某個小客棧的一堆破布裡,一邊微微地發著抖,一邊望著夜空——客棧的屋頂常常是漏洞百出的,這給了楊真遇想的絕好環境。在炮火連天的大地上,依然有著深透的星空。楊真說:「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真理,比如說,愛情就是你的真理,復仇就是羅力的真理,茶,就是你大哥的真理……」
「現在大家都在想著趕走日本佬——」
「是的,打倒日本帝國主義就是每一個不願做奴隸的人們的真理。」
「也是你的真理嗎?」
「當然也是。」楊真望著這個面孔半隱在黑暗中的女郎。她很美,很勇敢,又很純潔,很善良,熱愛她也是熱愛真理。楊真覺得不該這麼胡思亂想下去了,就說:「不過,僅僅打倒日本帝國主義是不夠的,還有國家的建設,還有人類的解放。為什麼馬克思要說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為什麼《國際歌》要唱'起來,全世界受苦的人……'」
「你是一個窮人,受苦的人?」寄草打量著那個從破布堆裡鑽出來的腦袋。他看上去落魄到家,可並沒有受苦人的神色。
「我不能說我是一個窮人。可我從前是一個受苦的人——」
「因為沒有找到真理?」寄草更加吃驚地問,她幾乎想也沒有想過這樣玄而又玄的問題。
「現在我是一個新人。我不但要去解釋世界,還要去改造世界。所以我選擇了經濟學。我要瞭解很多事情,比如日本人為什麼要侵略中國——你知道廣田三原則嗎?」
「不知道。」
「你那位羅力也沒有和你提起過嗎?」
「你知道他是一個軍人——」
「軍人正是為這而戰的。抗戰前夕,日本人廣田弘毅提出了中國必須接受的三原則:一為經濟提攜,二為共同防共,三為承認滿洲國。這裡面不是滲透著濃重的經濟目的嗎?在人類社會中,一直存在著不合理的現象,比如可以是一個人壓迫另一個人,一個階級壓迫另一個階級,也可以是一個國家壓迫另一個國家——」
「可是你想那麼多幹什麼?想那麼多,日本人的飛機照樣在頭上飛,壞人照樣把你的西裝都搶了去。現在你病成這個樣子,照樣躺在破布堆裡。「
「我想找到消滅這種不合理制度的途徑,我還想親自參與到這種消滅的過程中去。我想使我的生命具有最大的意義,哪怕像流星一樣短暫地燃燒,劃過夜空。請你不要以為我在說胡話。我們這樣的人散落在人群中好像很少,一旦集中起來卻很多很多。現在他們都開始集中起來了,他們從全國各地動身,都開始往一個叫延安的地方而去了。「
「你也要到那裡去?」
「你呢?」
「那地方聽上去挺不錯。」
「如果你願意和我一起去——」楊真就從破布堆裡坐了起來。
「——羅——力——「寄草就搖搖頭,拖長聲音說。
連寄草自己都說不清為什麼她愛羅力愛到這樣的地步。這樣的初戀並沒有太大的基礎——時光是那麼的短暫,交往也並不多,回憶起來,真正刻骨銘心的就是那個月亮圓圓的故鄉的茶園之夜了。因為出現了楊真,寄草覺得她更愛羅力了。她必須愛羅力,否則,她每天和楊真熱火朝天地討論著真理,那是什麼意思呢?
一到金華,寄草就陪楊真去了《戰時生活》編輯部,她以為她會在那裡找到他的侄兒杭憶,還有那位女共產黨那楚卿。她撲了一個空,侄兒杭憶,已經跟著女共產黨人那楚卿走了。好在楊真卻和他們的人接上了關係,暫時留在了編輯部。第二天,寄草準備回鄉間她所在的保育院去,楊真卻給她帶來一個消息,說給她聯繫了工作,就留在幾個月前成立的金華保育會裡。他說:「你不是還在急著找你的侄兒嗎?你在保育會裡,消息靈通,說不定什麼時候就給你碰上了。」
這主意不壞,寄草一口就答應了。她暫時還不知道,浙江省保育會自成立以後,共產黨就在這裡面成立了黨小組。共產黨對於她,寄予著很高的希望呢。
轉過年去,寄草有許多日子不見楊真。他時常這樣神秘地失蹤,寄草也就不奇怪了。誰知有一天寄草卻突然接到楊真的電話,要她到酒罈巷8號台灣義勇隊去見他。寄草叫道:「楊真你忘恩負義啊!你,怎麼這麼些天見不到你的影子,這會兒又冒出來了?」
楊真說:「我真有事情,大事情。你快來,我這裡還有台胞帶來的凍頂烏龍呢,你喝不喝?」
寄草撒撇嘴說:「你別拿凍頂烏龍誘惑我,不就是包種茶嗎?從前我們忘憂茶莊,什麼茶沒有!」
原來這包種茶,乃是台灣名茶一種,說起來也是從大陸過去的。一百多年前,由福建安溪縣專做茶葉生意的王義程氏所創製。因為成茶是用方紙包成長方形的四方包,因此得名。到得1881年,福建同安縣茶商吳福源在台北設源隆號,專事製造包種茶,安溪商人王安定與張古魁又合夥設建成號經營包種,這就是台灣包種茶的起源。這包種茶也分為幾個品種,有文山包種,有凍頂烏龍,還有台灣鐵觀音。寄草說得沒錯,天下茶品,大哥杭嘉和凡知道的,沒有一樣不收,況且是像凍頂烏龍這樣名冠天下的好茶呢。
楊真這才真著急了,叫著:「你快來吧,我見到你那位羅力了。他托我帶來信,你到底還要不要?」
寄草一聽,就像心裡埋著的一顆定時炸彈突然引爆,把她炸得心花怒放,話也說不出來了。
楊真一到金華,就和台灣義勇隊接上了關係。作為台胞,也作為共產黨打入義勇隊的一分子,楊真在這支隊伍裡負責宣傳。寄草趕往酒罈巷8號時,楊真正在教台灣義勇隊少年團的孩子們唱歌,噴亮的歌聲一直傳出巷口——
台灣是我們的家鄉,那兒有花千萬朵,吐芬芳。
我們會痛恨,不會哭泣;我們要生存,不要滅亡。
在壓迫下鬥爭,在鬥爭裡學習,
在學習中成長,要收回我們的家鄉。
楊真在做指揮,長頭髮,學生裝和圍在脖子上的花格子圍巾全都隨著手臂的揮動而跳動。他的傷寒症已經好了,渾身上下都有了力氣。寄草急著想看羅力的信,一個勁地向楊真揮手,楊真視而不見。直到那首歌全部排練完,才跑到寄草身邊,把寄草拉到園子裡一條石凳上坐下,像小孩子一樣興奮地問:「聽說過周恩來嗎?」
寄草瞥了一眼楊真,說:「貴黨中央軍事委員會副主席,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政治部副部長,上個月18日到金華,我們保育會還出面去參加迎接的呢!現在是全民族抗日,共產黨拋頭露面,金華街上到處都是共產黨的聲音,你還拿這來考我,笑話!」
「你不知道,周副部長又回來了。明天下午要到義勇隊來看望,我正在排練歡迎他到來的抗日歌曲呢!」
「不是聽說從金華往天目山浙西行署去了嗎?莫非這消息不是真的?「
「怎麼不是真的。周副部長去浙西行署,我還是打前站的成員之一呢!」
原來周恩來此次東南之行,在浙江跑了不少地方。先在皖南新四軍總部呆了二十天,又到金華,浙西,宿分水,達桐廬,抵紹興,再回金華。楊真作為前往浙西的打前站人員,一直追隨在周恩來左右。沒想到,竟然就意外地在浙西之行中,遇見了杭寄草的親人。
「信呢,信呢,你快把信交給我啊!」寄草一邊跺著腳要看信,一邊又不相信地問道,「你怎麼知道那人就是羅力?你又不認識他!」
信在桌子抽屜裡,楊真一邊往屋裡走,一邊跟追在旁邊急得直跳的寄草說:「要不是你跟我說過你家的那個白孩子,就是羅力對面對過來,我也不認識啊。」
寄草心跳地一把抓住楊真的衣袖,叫道:「你還見著了我們家的忘憂?」
「還有李越。」
寄草走不動了,她靠在楊真的肩膀上突然哭了起來,哭了幾聲,又復然而止,說:「我不相信,哪有那麼巧的事情?你怎麼還能碰到忘憂?我找他們可是把腿都跑斷了,我不相信……」
楊真怕別人看到寄草哭哭笑笑的樣子,一邊拉著她往裡走,一邊說:「這你就得感謝周副主席了。他在浙西臨時中學開學典禮上演講,來了一千多聽眾。我在下面擔任保衛,走來走去的,突然在一株大樹上看到一個半大孩子,渾身上下雪白。我就想起你說過的那個忘憂。他不也是在天目山避難嗎?我想世上也沒有那麼巧的事情啊,就在那樹下繞來繞去的,想等著那孩子下樹後問一問名字。誰知孩子還沒下樹呢,就走過來一位國軍軍官。我又想,這一回周副主席去浙西,是由國民黨省主席黃紹站陪同的,這些軍官,很可能就是黃紹站的守衛,我也就沒在意。誰知他過來就問我,在樹下繞來繞去地想幹什麼。我脫口而出,說了忘憂兩個字。你看,全對上了,原來他們的保護人無果師父把他們帶到西天目山的禪源寺來了。可巧他們又在那裡遇見了羅力——」
寄草坐了下來,她又哭了,說:「他為什麼不跟你一起來?他為什麼不跟你一起來……」
楊真小心翼翼地說:「他走了……」
寄草卻不哭了,一下子變得很冷靜,說:「快把信交給我吧。」
楊真取出一封薄薄的信來,拎著熱水瓶就走了出去。寄草的神態讓他吃驚,他在天目山看到的那個東北漢子,好像並沒有寄草那樣地狂熱,看上去他甚至還有那麼幾分冷漠。他們彼此之間,多少還有那麼一點戒備。這是因為他們各自隸屬的陣營決定的呢,還是因為寄草?
等楊真拎著熱水瓶回來的時候,寄草完全變了一個人。她喜氣洋洋,春光明媚,渾身上下充滿著愛意。她熱烈地伸了一個懶腰,看上去更像是一個擁抱。她用無比喜悅的聲音,拖長著聲音,帶著少女的刻意的嗲氣說:「凍頂烏龍呢?凍頂烏龍呢?你不是讓我喝你們台灣人的最好最好的茶嗎?拿出來呀!拿出來呀!「
楊真默默地看著她,他羨慕羅力,也喜歡眼前的這位姑娘。他覺得這同時產生的感情,一點也不矛盾。他微笑著說:「多麼偉大的情書啊,它讓你轉眼間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寄草笑了起來,把羅力的信攤到楊真面前,說:「你看啊,這算什麼情書啊。」
羅力的信,真的不能算是一封標準的情書,只是從筆記本上扯下了一頁,大大的字,寫了正反兩頁:
寄草:
知道了你的近況,我沒法給你寫長信。一是沒有時間,二是寫不慣。總之告訴你,忘憂他們在禪源寺是很安全的,請放心。我很想念你,但沒法來看你,我已經編入前線部隊,馬上就要動身,先去重慶,再接受具體調配。養兵千日,用兵一時,我每時每刻都可能為國捐軀,不打敗日本鬼子,我誓不還鄉。寄草,你可以等我,也可以不等我,一切都憑你的心。至於我的想法,不用多說了,黃主席昨日與周副部長登天目山,做詩一首,我抄給你,就作為我的心吧。
反面便是黃紹站的那首《滿江紅》了——
天目重登,東望盡,之江造這。
依稀是,六橋疏柳,微波西子。
寂寞三潭深夜月,岳墳遙下精忠淚。
忖年來守上負初心,生猶死。
這真的不像是一封常規的情書,但寫得很真實,很樸實,是一封好信。楊真沒有對這封信作任何評價,他為寄草沏了一杯配配的凍頂烏龍茶。這道茶,未沖泡前茶條索卷皺曲而稍粗長,外觀呈深綠色,還帶有青蛙皮般的灰白點,沖泡後,茶香芬芳,湯色黃綠。寄草慢慢地吸著茶,眼淚,又慢慢地從眼睛裡沁出來了。
楊真關上了門,坐在寄草對面,兩隻手捧著茶杯,像是說著別人的事情:「我要走了。」
「你知道我要去哪裡的。」
「如果你願意幫助我,你可以和我同行一段。」
「保育會要把一批孩子送到內地,懊,也就是重慶去。如果你願意接受這個任務,你可以掩護我的真實行動,我可以與你同行,一直到成都……」
寄草怔了一會兒,突然站起來說:「我立刻就會保育會——」
她已經衝到了門口,才聽到楊真說:「我們已經和保育會商量過了……〞
寄草對所有的人都說,她是為了護送保育會的兒童去大後方,才踏上這條西行之路的。只有同行者楊真真正知道,寄草此行的另一個重大原因。
分手的那天,是個很早很潮的川中的早晨,濃霧把空氣攪成了一鍋白粥。他們坐在成都一家小茶樓上,楊真的臉放著奇特的光芒,寄草覺得楊真就像是濃霧裡時遮時顯的一縷陽光。她說:「好了,我的同路人的任務已經完成了,接下去的路,該你自己走了。」她的口氣中,有一種故意輕鬆的做作。
楊真看上去卻有些悶悶不樂,他甚至有些生氣地說:「是啊,一開始就說好的嘛,是假冒的未婚妻嘛。」
饒舌的寄草不知道為什麼,便覺得自己有些理虧。出發前他們就說好了,同行到成都,然後分道揚鐮,一個去重慶,一個去延安。可是,事情就變成了這樣,彷彿楊真成了一尊佛,既然送佛,就應該送到西天啊。
楊真很快就恢復了他的快樂而又自信的天性。他認真地盯著寄草的眼睛,用毋庸置疑的口氣說:「如果你有一天想去那裡,只要說我的名字,我會為你擔保的。」他的手指神秘地朝那個方向指指,寄草知道,「那裡「是什麼意思。
彷彿是為了急於要表白自己的心境,同時又急於要劃清某一條界線,寄草的兩隻手搭在胸口,喘著氣,發誓一般地說:「只要 我找到了羅力,就和他一起上你們'那裡'去。我們一定去!」
楊真笑了起來,他的笑容裡有一些平時沒有的靦腆。他略微有些用力地握了下寄草的手,說:「羅力真會聽你的嗎?我可是在天目山和他交談過,他不像是個對信仰很感興趣的人。再說你也不能把握很快找到他。你若實在找不到他,你也可以一個人來嘛。「
突然心血來潮,寄草衝口而出說:「既然已經到了成都,你就乾脆把我送到重慶,等找到羅力,等找到羅力再作打算好不好?」
楊真微微吃了一驚,認真地為難地說:「我很願意和你在一起,可是我得走了。你知道我……」
「我知道,你的主義和真理比我更重要。」寄草剛剛說完那句話就後悔了,她有氣無力地回答著,想掩飾自己的輕率和即興。可這句話一出口,她就更把自己給嚇了一跳,連忙補充說:「當然,我不能這樣要求你,你到底不是羅力。」
「我知道,羅力對你很重要,我知道他很重要。我知道他很重要……」楊真就若有所思地回答著,陷入了自己的沉思。
寄草睜大了眼睛,凝視著楊真,他的面帶病容的鼻翼四周微微地紅了起來,鼻樑上放出了小小的光亮,他的端著茶碗的手抖動著。他們兩個人同時都臉紅起來,然後就低下頭去刮蓋碗茶的茶末子。
「我們還會再見面嗎?」寄草非常傷感,現在她確信,除了羅力,楊真也是她喜歡的男子了。當她這樣問他的時候,她相信他一定會說:「會的,我們當然會再見面的。」他就是這樣一個人,一個充滿了理想的、熱情的、單純的人。他要說的話,往往是寄草預料到的,他總能說出她想說的話。
然後他果然就這樣說了:「會的,我們當然會再見面的。」
寄草也充滿信心地開始了憧憬:「我們會有許多時間,可以到西湖上去,一邊品茶一邊討論隨便什麼主義。反正到那時,日本人已經被趕走了,我們那麼多人,有的念詩,有的唱歌,有的品茶——」
「有的讀《資本論》——」楊真接口說道,他們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然後,楊真就站起來了,只說了一句「再見「,就頭也不回地融入了川中的小巷。寄草眼看著他被大團的濃霧吞沒了。她不明白她心裡發生的那種依戀的感覺。這種感覺她以前從來沒有過。她和羅力在一起的時間太短了,他們的愛情過於匆忙了;而她和這位年輕人呆的時間又太長了,這一路千里迢迢,走的恰恰就是江浙茶源自古巴蜀而來的道路啊……他們的確到了該分手的時候了,再走下去,她對此行的目標,幾乎都要模糊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