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右派分子杭方越,在革命群眾眼裡是死老虎,扔在浙南龍泉山中燒窯,眼不見為淨。沒想到他自己送上門來,那怪誰?這是個命既大而又苦的人,從小顛沛流離,日本佬槍炮下幾次死裡逃生,絕處總有貴人相助。自幼受了杭家人熏陶,就成了一個不太有政治頭腦的憨子。既然憨了,就憨到底吧,卻又到底還有血緣裡的那份聰明,一大半用在業務上了,一小半張開眼睛東張西望,就用到了不該用的地方上。在美院學的工藝美術這一行,剛剛工作,五七年大鳴大放,他提了條意見,說解放後人民生活不注意審美趣味,燒的一些瓷器過於粗糙,還不如明清時期的一些民窯瓷器精緻,結果一總結,變成新中國的共產黨還不如三百年前的皇帝會當領導,這還了得?又加生父為漢奸,生母在美國,他不當右派誰當右派?發配浙南山中——你不是那麼關心燒窯嗎,我就讓你燒它一個夠!

  好在方越跟著忘憂在山裡也呆了那麼些年,也還吃得起苦。再加從小就跟著無果師父燒過窯,大學裡學的又是工藝美術,龍泉又是中國古代名窯哥窯弟窯的發祥地,杭方越在那裡倒也是歪打正著。

  這一去,就好像回不來了。哥窯弟窯的燒製法,已經失傳了幾百年,方越和同事們花了好大力氣,終於在前幾年相繼破秘。山中一住十年,雖然戶口還在杭州,但老婆孩子卻都是當地農民。山裡人倒也不曾對他白眼相加,他也算是過了一段平靜日子。可憐終究是個倒霉人兒,屋漏偏逢連日雨,老婆帶著兒子上山勞作,竟被毒蛇所咬,來不及搶救,死了。方越痛苦了一番,想想忘憂哥一生未娶,在天目山做了守林人,不是也過了半輩子,這才活過心來,只是兒子杭窯太小,他一個人帶不過來。正發愁呢,得茶來信,說他的養母茶女可以帶杭窯,於是便跟了去。而他和他的同事們,也就在山裡紮下根,繼續恢復對龍泉窯燒製的課題研究。這次來杭,就是匯報這方面的進展。沒想到一進機關大院就被拿下,臨時套了頂高帽子就上了街。

  游鬥正酣,突然紅衛兵們就散了,說是靈隱寺那邊有行動,需要人力支援,他們把牛鬼蛇神扔在路燈初亮的十字街頭就不管了。杭方越在山裡時間太長,本機關有許多造反派竟然都不認識他,趕著牛鬼蛇神往回走,就把他給落下了。方越運動過得多,也有些老油條了,再說剛進城裡,還不明此次紅色恐怖究竟有多恐怖,傻乎乎地提著個帽子正四下裡觀看呢,一眼就看到了養父嘉和與二哥杭漢。

  杭漢一把抓過他手裡的帽子,快步往前走著,邊走邊說:「走得理直氣壯一點,就當我們是造反派,專門去遊人家街的。」虧他回到杭州才半天,就已經開始學會鬥爭了。

  嘉和卻問:「越兒,你怎麼改名叫周樹傑了?」

  方越被這二位挾著走,邊走邊埋怨著:「我跟他們講了我不叫周樹傑,我叫杭方越。可是他們根本就不聽我的,非把周樹傑的帽子給我戴上了。周樹傑是我們廳的領導,那年我的右派還是他定的,怎麼我就成了他。我再回頭看,他就排在我身後,戴著我的高帽子呢。我想換回來,紅衛兵也不讓。他們都不理我,當沒聽見。「

  方越好像說著別人的事情,東張西望,突然站住,指著街對面一家店說:「這不是奎元館嗎?我一天沒吃飯了。」

  杭嘉和想,虧他這種性情,隨遇而安,想得開,這十年才活得下來,換一個人試試?又想,也不知方越這孩子多久沒吃過杭州城裡的面了,這麼想著,接過了那頂帽子,說:「走,吃蝦爆鱔面去。」

  他把高帽子隨手放到門口,三人就進了麵館。這奎元館的面,也是幾十年的好名聲了。革命,革命,總算還未把蝦爆鱔面革掉。嘉和要了三碗,又對夥計說:「三碗都過橋。」夥計走開時,嘉和對方越、杭漢二人笑笑說:「今日越兒是辛苦了,漢兒又剛剛從國外回來,我請你們客,過橋。」

  過橋面,或是杭州人的一種特殊的麵條吃法,就是把麵條上的料加足了另置在小盤中,用來下酒。嘉和要了過橋面,就是要請他們二位喝酒了。果然嘉和又點了一瓶加飯,說:「下次專門吃過,今日意思意思。」

  杭漢雖和大伯幾年不見,但他是最懂這老人心事的,喉嚨就噎著,說不出話來,三人就先乾了一杯。熱氣騰騰的面上來了,他幾次舉著也難以下嚥。他是不勝酒的,此時卻陪著伯父一杯一杯喝。方越餓了一天,自顧填肚子,呼嗜呼嗜吞著麵條,卻問:「二哥,非洲比這裡熱吧,茶葉可生得好?」

  杭漢一下子就想起了非洲,才離開了兩三天,卻恍如隔世。他不是一個很善於言詞的人,但這時卻強打精神,自己寬自己的心,說出的話倒像是首詩:「非洲怎麼不熱,一年到頭都可採茶,每個月都可見茶花發,白花花的一片。我們在苗圃裡插下茶穗,一年就有一米可長。到了雨季,茶葉就越發可看。茶園周圍,那是一片片的火焰樹,高高大大的,比街上遊行的紅旗還紅。火焰樹旁邊,芒果樹掛滿了淺黃色的果實。香蕉的葉子,比門窗還大,一串串的香蕉,就掛在中間,就像一串串的眉月。還有一大球一大球的菠蘿,像士兵一樣,五步一崗十步一哨,立在茶園旁邊

  正說到這裡,突聽一聲吼:「周樹傑!周樹傑!誰是周樹傑!「

  只見一個服務員拎著那高帽子走進店堂,猛的一聲吼,那三人頓時半張著嘴說不出話來。眼看著杭漢的臉就刷的一下白了,方越突然就站了起來,卻看見嘉和坐著,朝他笑了一笑。突然,方越就感到了一陣輕鬆,就像那年從深山裡出來時第一次到杭家見到他一樣。義父那沒有了小手指的左手朝他揮了揮,他就重新坐了下來。那服務員卻走了過來,警惕地問道:「誰是周樹傑!」

  嘉和卻問:「請問,廁所在哪裡?」

  服務員用手指了一指,拎著高帽子回灶間去了。嘉和咧了咧嘴,說:「再往下說——」

  「說什麼?」

  「說你的非洲啊廣'

  「哄哄,非洲,非洲的茶園旁邊,還開滿了合歡花。茶不是喜歡陽崖陰林嗎?這些合歡花一束束地開著粉紅的花,就是陰林。茶樹上面成群地飛舞著長尾巴的金色鳥兒。我們的茶,在它們眼裡,就是最美好的東方夥伴。懊,我差點忘了說,還有麵包樹,猴子最喜歡吃那東西。仙人掌長得比人還高,它開的花,那才叫好看呢,非洲啊……」

  杭漢突然停著不言了,看著他們,他看見他們的眼睛都已經是紅紅的了,自己的眼眶就一熱,哺哺自語:「非洲……非洲……「

  「被你那麼一說,我真想去一趟非洲啊……」嘉和說,和兩個晚輩碰了碰杯,一飲而盡。兩個晚輩卻停著望著他——他們的目光中流露出崇敬的神色。這是大難臨頭時的成年男子對德高望重之輩的依賴。杭漢一口氣幹下了這杯酒,就著眼淚,說:「伯父,吃了飯,我想到父親家裡走一趟。」

  杭嘉平被封在院子裡,既進不了他的屋門,又出不了他的院門——紅衛兵可真能革命,拿大字報把他家的院子大門和屋門都糊了起來。好在七斗八斗一陣,皮肉吃點苦頭,還未傷筋動骨,也許是看在得放的面上,還沒拉他去遊街,只是亂七八糟擄了一些東西,一聲號令,就撤了。

  八月份之前,嘉平是擁護這場革命的。要抓黨內走資派,他想,這又何樂而不為。反正他也不是黨員。有些黨員幹部,早就該這麼衝擊一下,頭腦清醒清醒了。五七年是知識分子給他們提意見,還沒怎麼觸及靈魂呢,就被一棒子打下去了,他算是僥倖過關,當時吳覺農先生也在政協,關鍵時刻保了他。不過他也沒有少檢查,想起那時候他杭嘉平竟然也有在大庭廣眾之下痛哭流涕之時,事後他汗毛都會豎起來。他想這還是他嗎?還是那個搞工團主義、去蘇聯留學、參加過北伐的杭家二公子嗎?從此以後,他再也不唱反調了。不用他唱,因為毛主席已經發現了問題,毛主席還是偉大啊,他不會因為五七年大鳴大放之後就對黨內的嚴重問題視而不見。這次他不再依靠知識分子了,他依靠青年學生,依靠工農兵群眾。群眾和知識分子風格是不同的,群眾什麼也不怕,他們不但要觸及人的靈魂,還要觸及人的皮肉。從前那些嚴重的官僚主義分子,這下確實有他們的好看了。群眾的怒火不是無緣無故就那麼點起來的,他樂觀地想。

  要抓走資派,難免他們這些無黨派人士也會吃點誤傷,圍攻起來一起批鬥的事情也不是沒有,但杭嘉平私下裡願意承受這種磨難。他想,要黨改正錯誤,看來也只有這樣猛烈地衝擊一下了。誰知過了八月,中央《關於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決定)}一發表,工作組聯絡組一撤銷,毛主席在天安門城樓把軍帽那麼一揮,一切就迅猛地走向了極端。杭嘉平從年輕時代開始,就是一個思想趨於極端的人,年紀雖大,思想依然容易偏激。即使是他這麼一個人,對這場運動的理解也已經走向了不理解。運動越來越激烈,範圍越來越大,黨內黨外、各行各業、知識分子、工農群眾,誰挨上運動的邊就誰倒霉。最後弄到傳統也不要了,學校也停課了,工廠也不上工了,街上出現造反派,所有的社會秩序、公德、規範、習俗,全都翻了個底朝天。到了這個地步,杭嘉平不得不想想,這個世界,正在發生著什麼,而他自己,也正在面臨著什麼了!

  杭嘉平最痛心的是他的得放。他沒想到首先帶著紅衛兵來抄家的,會是他的最得意的孫子。當他和一群黃毛小子黃毛丫頭站在他面前,要他交出反動證據時,他吃驚地攤著手說:「我哪有什麼反動證據!我革命都革命不過來呢,你們說話可是要有證據的啊!「

  孫子冷笑一聲,說:「你當我們革命小將是瞎子?這半個月來,你每天早上在廁所裡塞什麼東西?「

  杭嘉平驚得背上的汗刷地流下來。這段時間,他確實是在銷毀一些信件。辦法也獨特,先拿臉盆把信件泡軟了,第二天一早倒到抽水馬桶裡沖掉。他愛寫信,自然回信也多,但五七年之後,他寫的多是應酬之作,還參加了詩詞學會,也無非是風花雪月加三面紅旗罷了,他自己都覺得自己已經充滿了遺老的頭巾氣。即便如此,這些東西他還是不敢留下,統統消滅在下水道裡。有幾回馬桶被塞住了,他就讓孫子來幫他通。他雖然沒跟孫子說廁所為什麼會堵,但也沒有想過要隱瞞。沒想到孫子就那麼出賣了他。孫子竟然能從廁所裡揀出一批信,那是黃娜從英國寄來的。孫子大聲地叫道:「老實交代,你是怎樣裡通外國的?」

  「那是你奶奶給我的信!」

  「誰叛黨叛國,誰就是我不共戴天的敵人!」得放突然叫了起來。杭嘉平活到六十五歲,此刻真是如夢大醒,盯著孫子得放,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杭嘉平住的院子,在解放街的馬坡巷小米園後面。這小米園,傳說是明代大書法家米茉的兒子小米的故居,後來又成了清代大詩人龔自珍家的院子。平日裡,此處也是一個鬧中取靜之處,杭家又是個獨門獨院,被畫家黃娜悉心收拾,很是像樣。如今造反不過月餘,院裡院外,攤得一世人界。各家牆頭和門上貼著一張張的標語和大字報,大字報上的墨水還是濕的,流下來一條條的,像是被雨淋過了一樣,人名上打著紅叉叉,那紅顏色也是濕的,流下來,像血,殃及南廊下的一隻八哥,也被「打翻在地「,「踏上一隻腳,永世不得翻身了「。現在整個街巷突然一下子冒出來那麼多打著紅叉叉的人名,那情景,不能說是不恐怖的了。

  白天來抄家的時候,大門口來來回回地集聚著一群人,衝進來也是著實地看了一會兒熱鬧,後來大門被封上了,院子裡反倒安靜了。現在是夜裡,殘月東昇,杭嘉平當院而坐,就著天光,還能看到掛在晾衣服的鐵絲上的那些紅紅綠綠的標語,東一條,西一條,就在風中輕輕地舞動。間或,他還能聽見院角處有潑刺潑刺的水聲。他想起來,那是黃娜從前在院角建的金魚池,被小將們砸了,水漏得差不多了,那些半死不活的金魚正在掙扎呢。

  反正家裡也進不去,他不知道自己此刻還能幹什麼,什麼也不能幹了,就去救那些金魚的命吧。

  院裡還有一個自來水龍頭,所幸還未被砸了,嘉平正接著水呢,就聽後門鑰匙響。這扇後門自黃娜走後,就沒有再被開啟過。嘉平神經繃緊地想,是不是小祖宗又回來了。他自己都不敢想,他竟然會突然之間地怕起他的孫子來了。

  推門進來的,卻是已經三年未見的兒子杭漢,他激動地衝了上來,抓住父親的手就說:「讓我看看,讓我看看,他們打了你哪裡?」

  父親的頭就晃著,躲來躲去,說:「門都封了,瞧你回來的好時候。」

  杭漢這才說,後面還有人,是伯父,專門來看他的,不知道要不要緊。嘉平說估計今天夜裡不會再有人來了,趕快讓嘉和進來。杭漢又說,還有一個人呢,方越,他能不能也進來?

   自從方越做了右派,嘉平就再也沒有見過他,算起來已經十年了。嘉平一跺腳,說:「橫豎橫拆牛棚,都進來。」

  話音剛落,身材偏矮的方越就攙著瘦高的嘉和,出現在院子裡。大家愣了一會兒,無言以答。好一會兒,嘉平方說:「慚愧慚愧。」

  嘉和連忙搖手,答:「彼此彼此。」

  「屋裡封了門,進不去了。」

  嘉和說:「找個角落就行。」他們移到金魚池的水泥池邊,摸索著坐了下來,說:「人活著就好,還能說話就好。」又說,「越兒,看看你嘉平叔,多少年沒見到了。」

  方越鼻子一酸,叫了一聲嘉平叔,就蹲了下來。

  杭漢團團轉了一圈,想撕了那嘩啦嘩啦掛在空中的標語紙條,又吃不準,手都伸出去了,看到上面寫著打倒國民黨反動軍官杭嘉平,便問父親:「這是誰那麼胡說八道?!」

  嘉平擺擺手,生氣地說:「讓他自己回來撕!」

  杭漢知道父親指的是得放,歎口氣說:「還不如前幾年跟著黃姨去英國呢。」

  「她是一向做逃兵做慣的,哪一次不是國內有些風吹草動,她就想往國外跑。你看你媽,那麼多年,她出過杭州城嗎?」

  杭漢想,也許並不是國內的那些風吹草動讓他的這位後媽走的,也許正是父親剛才的那番話才把她氣走的呢。二三十年過去了,杭漢的這位岳母從來也沒有停止過對嘉平前妻的忌妒。杭漢由他的岳母想到了他的妻子蕉風。蕉風十九歲就成了他的妻子,二十歲就生了得放,現在也還不到四十歲。她一向習慣了在杭漢的羽翼之下生活,她怎麼對付得了這樣的衝擊呢?一想到蕉風那雙有些木然的大眼睛,一動不動地睜在她的眼鏡片後面,杭漢心裡就發急了,說:「也不知他們會把蕉風怎麼了,會拉她去遊街嗎?」

  「他們又不是要整她,只不過是要通過她整你罷了。你倒是把自己要回答的問題理一理。「

  「笑話,我是什麼人,誰不知道?別人不清楚還好說,這兩個毛孩子也跟著瞎起哄。」

  杭漢還是忍不住地站起來,要去找得放。他要他向爺爺賠禮道歉,還得讓他把大字報揭了,要不一家人還怎麼進屋?總不能造反造得不讓人吃飯睡覺啊!

  杭嘉平搖搖手說:「你幾年不在家,你這個兒子可是生出大脾氣來了。他苦連我都敢造反,我看也不見得就會理睬你的了。他從前除了相信我,就是相信得茶。現在我是不相信了——」

  「得茶他也不相信了。」嘉和輕輕歎了口氣,「兩兄弟碰到一起就吵架,喉嚨還是得放響。」

  「這有什麼奇怪。你看你兒子,剛才把我批鬥的。「嘉平用手指指他頭上的一個紫血包。杭漢心都拎了起來,抽了口涼氣說:「他打的?」

  「誰曉得是誰打的,反正是他帶來的人打的,說我是紅茶派,紅茶是專門給帝修反喝的。我心裡想,真要批判紅茶派,還不是得先從你爹批判起。那年是你跟我談了國內紅茶出口的情況,我才在政協會議上作了個提案的。「

  「這話怎麼說呢,擴大紅茶生產還是吳覺農提出來的,莫不是他這個當過農業部副部長的人也是紅茶派,也要挨批鬥了?」

  「當過部長算什麼,吳老現在還是全國政協的副秘書長。比他厲害的人,還不是名字上都打叉叉了?」

  杭漢就更不明白為什麼要搞這場運動,但他非常清楚什麼是紅茶派。1950年12月,得放的母親在杭州家中分娩生得放的時候,他正在杭州參加全國各地茶葉技術幹部集訓。開學第二天,吳覺農先生的報告,內容是關於中國與全世界紅茶生產趨勢。正是在這次報告中,杭漢知道了國外紅茶的市場。當時的需求量是二十四萬擔,而我們的實際生產只有十四至十五萬擔。杭漢還清楚地記得吳先生的原話:至於國外市場上的需要,特別是蘇聯紅綠茶的消費,紅茶要占75%至80%,其他新民主主義國家,如民主德國、波蘭、羅馬尼亞、捷克、匈牙利等都需要紅茶,資本主義國家如英國和美國需要的也是紅茶。杭漢記錄下這些國家的名字時,一點也不曾想過,把蘇聯和美國放在一起有什麼關係。正是那次回家之後,家人告訴他,蕉風已經被送到醫院去了。他和同樣興奮的父親跑到了產房門口,在等候新生命出生的那個空隙裡他們也沒停止對建設新中國的熱情探討,談到錫蘭這個國家還沒有我們浙江省大,但我們中國的紅茶生產只有他們的三分之一。國際市場對紅茶的需求,佔全部茶葉需要的90%。正在這時,嬰兒出生了,孩子那張小老頭一般的紅臉出現在他們面前時,剛過天命之年的杭嘉平激動地說:「中國人民得解放,我們已經有了一個得茶,就叫他得放吧。」

  今天,就是這個得放,把蘇聯、美國和他杭嘉平一鍋端了。他不但封了他的門,還讓人在他的大腦門上砸出了一個包。他們祖孫兩個一向親密無間啊。就像杭漢一點不理解那個陌生的營業員為什麼那麼恨他一樣,杭嘉平也不理解,為什麼他的孫子會這麼恨他——嘉平突然激動起來,彷彿忘記了兒子剛剛從非洲回來,盯著兒子,又盯著哥哥,問:「這句話只有今朝夜裡蹲在門角落裡問你們了,這是為什麼?啊,這樣弄,到底是為了什麼?「

  他的聲音忍不住又要響了起來,嘉和站了起來,用手壓一壓,說:「輕一點,輕一點,要熬得過去,要熬得過去-…·」

  杭家這四個男人,同時蹲了下去,誰都不再說話,卻就著天光,撈起那些半死不活的金魚來了。

  杭得放並不是一開始就決定批鬥爺爺杭嘉平的。他並沒有什麼批鬥目標,只有一個堅定的信念:必須行動了!必須批鬥了!必須造反了!

  前不久杭得放與堂哥得茶交換過對運動的看法之後,的確是打定了主意,暫時看一看,不以眼下的得失論成敗。他自信這場運動不會只給孫華正之流一個舞台。他應該學一學得茶,應該沉得住氣。然而他太年輕了,世事太瞬息萬變了,造反太突然了。總而言之一句話,革命太偉大了,大出了一切年輕人的夢想。一夜之間,全班每一個人都有了自己的戰鬥隊,幹部子弟跟著董渡江去了,工農子弟跟著孫華正去了,黑五類子弟灰溜溜地回家陪斗去了。一小撮中間的紅不紅灰不灰的子弟們,自己集成一個小堆,一邊有心無心地說著話,一邊臉上擠出一種討好的笑容,朝各個陣營裡探頭探腦。得放剛剛走進教室,他們中的一個就焦急地拉住他的胳膊,說:「杭得放,他們都行動起來了,我們怎麼辦?」

  得放打量了一下他們,心想,我就落到了這個地步,落到了非得在「中間「安營紮寨的境地?他放眼望一望革命格局,發現果然沒有一個人要理他,他就有一種虎落平陽被犬欺的英雄末路之感。但他還不甘心,要作最後的鬥爭。他環顧周圍,知道孫華正根本不可能要他,眼看著只有那颯爽英姿的董渡江還有些縫隙可鑽。他就朝她那公社婦女主任般健壯的背影走去。他屈尊擠進董渡江的隊伍要說話,可是別人不聽,別人用一種陌生的目光審視著他。董渡江一張一合著她那遼闊的大板牙,嚴肅地問:「你家裡的問題搞清楚了嗎?」

   「'我家,我家有什麼問題?」

  「你難道還不知道?你父親有歷史問題,你母親單位也準備審查她了。」

   「不可能!」

   「怎麼不可能?老實告訴你,我剛剛外調回來。你父母的單位,我們都去過了。「

   「去我父母的單位?」

   「怎麼,去不得嗎?」孫華正咄咄逼人地說。

   「可我是和我爺爺住在一起的。」得放想了想,搬出一張擋箭 牌。不料那兩人都冷笑起來,說:「你就別提你那爺爺吧,政協門 口自己去看看,你爺爺的大字報大標語多到天上去了。」

   得放嚥了口氣,又嚥了口氣。他知道,如果他不那麼連續地 嚥氣,他會衝上去咬他們一口的。嚥氣的結果,是他壓低了聲音, 問道:「你們是說,我不配做無產階級革命派了?」

   「忠不忠,看行動!」

   杭得放絕望地想,怎麼看行動,該批鬥的牛鬼蛇神都讓人揪走了,該成立的戰鬥隊都成立了,他還有什麼可以行動?還有什麼事情可以證明他是紅色的、革命的、純潔的?

   他環顧四周,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就像一頭餓狼一般到處尋找食物。他突然看到了那雙眼睛。那雙眼睛,恐懼地善良地望著他,眉頭皺了起來,痛心的樣子讓人永生難忘。千鈞一髮之際,命運給杭得放送來了那條大辮子。看樣子這的確已經是全班唯一的一條大辮子了。他本來不是應該欣慕於它,愛它,擁有它嗎?然而他卻對它一刀兩斷。杭得放舉起放在桌子上的一把剪刀,突然大吼一聲:「我讓你們看我的行動!」

   他撲了上去,一把抓住謝愛光的那兩根辮子,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動作,飛快地絞了下來,提在手上,大聲地叫道:「這是資產階級的生活方式,這是四舊,革命的同學們,跟我走,造反去!」

   他就這麼提著兩根辮子衝出了教室,後面一陣排山倒海的歡呼聲,杭得放的氣勢壓倒了眾人,征服了眾同學,連孫華正也向他拍手致意,他成功地在最短的時間裡再次成為學生領袖。他雄赳赳氣昂昂地走出好遠,聽到了教室裡傳來了一陣慘叫,他的心,就在那慘叫聲中劇烈地跳了起來,然後一直往下墜去,墜去,墜得他眼中逼出了淚水,他想:這就是革命的淚水,造反的淚水,革命就是人民的狂歡節,革命無罪,造反有理!他揮著辮子回過頭來,連蹦帶跳地喊著口號,又激動又茫然地想:到哪裡去造反呢?到哪裡去抄家呢?他們已經來到了十字街頭,有許多過路的群眾以及也在遊行的隊伍都停了下來,看著他。同學們開始停下腳步發出追問:「我們去哪裡,我們去哪裡!」董渡江問他:「杭得放,革命的下一個目標在哪裡?」

  杭得放盯著手裡抓著的那兩根黑油油的大辮子,辮子的下端是兩根綠色的細絨線的發繩,他應該想到他的下一個造反目標在哪裡,可是他卻無法控制自己地想:為什麼綠頭繩可以配黑頭髮呢?為什麼家裡的廁所老是堵塞呢?然後,他就聲嘶力竭地舉起雙手喊道:「戰友們,跟我走,抄我的家去,衝啊!……」

  現在的杭得放也並沒有回家的打算。這是一個被清算的家,一個無產階級專政的對象之家。他現在要做的首先就是和這樣一個家族劃清界限。另外一方面,他的革命行動也很忙。杭州大中學校一批紅衛兵正在籌備成立紅衛兵司令部,他也終於成為了他們的聯絡人之一。晚上是他們開會的時間,不料臨時被趙爭爭從女中派來的人叫走了。他還以為有什麼了不起的事情,沒想到是讓他用自行車把妹妹迎霜接回去。趙爭爭在日光燈下面的臉色蒼白,她有些神經質似地在屋裡來回走著,不停地說;「你要對你的妹妹說,革命是暴動,是一個階級推翻一個階級的暴烈的行動。」接著她又不滿地說:「她離一個革命者太遠,你不應該讓我來帶領這樣一個革命素質太差的人。」得放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情,他惶恐地說;「不過她的確還是小了一點。」趙爭爭歎了口氣,說:「她在醫務室裡,把她帶回家吧。」

  但是他沒法把妹妹直接送回羊壩頭,妹妹手裡死死捧著那隻大茶炊,兩眼發直,全身發抖,像是受了巨大的驚嚇。他反覆問她,發生了什麼事情,她就是不說。還是旁邊的人告訴他,今天學校鬥一個隱藏得很深的歷史反革命,那傢伙像茅坑裡的石頭又臭又硬,怎麼鬥他也不交代。鞭子也抽過了,噴氣式也坐過了,大牌子把脖子也快掛斷了,他就是死不承認。正好迎霜手裡還抱著那個茶炊,幾個女紅衛兵裡,就有一個人,舉過那茶炊就往那反革命砸去。杭得放一時聽得熱血沸騰,問砸過去後那老反革命有沒有招,回話的那人歎了口氣,說:「招什麼呀,他就帶著花崗岩腦袋見上帝去了。」

  死了!杭得放想,他有一點茫然,有一點惋惜。他沒有親自經歷這樣的場面,卻讓趙爭爭經歷了,他這才明白為什麼趙爭爭反覆強調革命是暴烈的行動。他想起了這段話的出處《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他想,可惜現在是沒有地主的牙床了,否則他也是一定要上去打一打滾的。

  迎霜卻被這暴烈的革命行動嚇傻了。得放怎麼給她背毛主席語錄都不行。她只是一個勁地磕巴著牙齒說:「回家,回家,回家……

  「杭得放想,抱著這麼一個大茶炊,怎麼回家啊。他想把這修正主義的破玩意兒扔掉拉倒。誰知迎霜就像殺豬一樣地尖叫起來。得放也是實在沒辦法,只好先回爺爺家,把茶炊扔了,隨便拿幾件換洗的內衣褲,再送妹妹去羊壩頭——嗅——不是,是送妹妹到硬骨頭巷去。

  進家門還真是費了一些工夫,整個大門都被大字報封住了,得放又不能扯了它們,就蹲在那裡一點一點細心地剝,剝得像個門簾子,才掀開爬了進去,然後,再把那抱著茶炊的迎霜拖了進來。一進院子,他一把奪過那茶炊就往牆角扔去,邊扔邊說:「這下回了家,你該扔了這修正主義的破玩意兒了吧。」

  只聽迎霜一聲尖叫就朝牆角衝去,她叫了一聲爺爺,得放這才看見月光下牆角邊靠著的四個身影,再定睛一看,指著方越就叫:「你,你這個右派分子,你怎麼還敢到這裡來!」

  從前方越回羊壩頭,也是常見到得放的。他不像得茶,對他總有些心不在焉,但總算還客氣,一聲越叔還是叫的,他想不到得放會對他這樣說話,一時心如刀割,條件反射一樣,身體一彈,南懾著:「我這就走,我這就走……」

  嘉平一把拉住方越的手,說:「我還沒掃地出門呢,這還是我的家!」

  杭漢也忍不住了,說:「得放,得放,你給我住嘴!」

  杭得放看見父親,突然大爆發,跺著腳輕聲咆哮:「都是你們!都是你們!都是你們!「

  「都是你們「下面的內容實在太多,只好省略了,黑夜裡這壓抑的憤怒的控訴聲,就在這剛剛被蕩滌過的院子裡迴盪。然後是一陣巨大的沉寂。好一會兒,方越說:「我,我,我走了。」

  一句話也沒有說的杭嘉和這時說話了:「一口茶總要喝的。」然後才對得放說:「你把屋門的大字報給我們處理掉,我們要進去。」

  「一千個做不到!一萬個做不到!「杭得放莊嚴地宣告。

  「你去不去?」

   「不去!」

   「去不去?」

  「不去!」

  突然,杭嘉和拎起那桶放金魚的水,「晦「的一聲,夾頭夾腦潑到了杭得放的臉上。然後,他伸開那個只有半截的小手指,一字一頓地問道:「你、去、不、去!」

  被一盆涼水澆得一個透心涼的杭得放,突然心裡有一種焦灼後的妥帖感。星光下水珠成串地隔著眼簾往下落,看上去彷彿眼前的那四個影子都在流淚。就那麼呆若木雞般地怔了一會兒,得放順從地去扯那些大字報了,三下兩下,就打開了封著的門,說:一好了。」

  然而大家都沒有回答他,都沒有進去,都沉默地盯著他。現在是他懾慌了,他說:「明天人家問,就說是我拿東西打開的。」

  影子們依舊盯著他,不說一句話。得放開始覺得自己的臉上麻麻的,有熱水在流。這種傷心的感覺已經久違,且不合時宜。他被自己的亂作一團的愛恨交加的感情扯裂著,又為自己而感到恥辱。他硬嚥著,說:「我走了……」轉身就推開了大門,大字報門簾就一陣風似的被這少年帶出的力氣推出好遠。院子裡的影子們依舊一聲不響——發生的一切令人心碎,還會發生什麼又不知道

  迎霜突然尖聲哭叫起來,斷斷續續地說:「死了……用茶炊砸死了……用茶炊砸死了,爺爺……「

  大人們又拎起心來,問:誰死了,誰被這茶炊砸死了?什麼?是陳老師?誰是女中的陳老師?

  嘉和突然就眼前一陣發黑,朝天上看,星星餅裡啪啦冒著火星直往下掉。他顫抖著嘴唇,半天也沒有把陳揖懷三個字吐出來,就一下子坐倒在地上了。
 
 
 
 
 



《茶人三部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