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黃蕉風,從來就不知道什麼叫暴風驟雨,什麼叫摧枯拉朽,什麼叫再到地主家的牙床上翻一個滾,還有踏上一隻腳叫他永世不得翻身之類等等。多年來她就像一隻心寬體胖的瞌睡蟲,聲音大一點時她醒來了,跟在人家後面,人家幹什麼,她也就幹什麼,人家聲音稍微輕一點,她就睡著了。
她還不到四十就已經發福,人稱楊貴妃。她甚至比她豐滿的母親還胖,圓圓的臉上一對酒窩,大眼睛上架一副眼鏡,那眼睛也被她多年來的微笑擠壓成了兩彎新月。一頭黑髮倒是像少女時代一樣油亮。這個年代的中國婦女,幾乎個個都是齊耳短髮了,偏這個黃蕉風還是一頭長髮,用手絹紮成了一把,披在腦後,成為他們那個專門進行茶學教育的中專中的資產階級景觀之一。誰都知道,實驗室裡的那個僑屬女教師與眾不同,接近於舊社會的十里洋場或者近乎帝國主義修正主義。但全校師生又都對她網開一面,認為她可以不打入黨申請書,可以穿花衣裳,可以在十次政治學習中有一二次在實驗室裡做研究,甚至開全校大會時睡著了也沒有被點名批評,只在小組會上不點名地說了一下。大家都看著這個胖美人兒笑,胖美人兒自己也笑,一邊笑一邊說:「開大會睡覺,這樣對校長是不禮貌的,希望那位同志以後一定要改正。」
大家笑得就更厲害了,目光寬容,彷彿她就是一個不可用同一價值觀念來對照的異類,彷彿她不是一個有思想有靈魂的人,而是一個可愛的小寵物,只有她才配被他們寵愛。這種特權難道不是很危險的嗎?黃蕉風可不曉得。
有一位從農大茶學系畢業的女學生,剛剛分配到他們學校,就下了茶場鍛煉,茶場勞動苦,她很羨慕黃蕉風的特權,想挪個位子,進實驗室鍛煉。她一邊學著蕉風的打扮亦步亦趨,倒也不曾東施效緩,一邊開始積極活動,跑到蕉風那裡去說她對業務的精通。她說她知道茶樹鮮葉有兩大成分;水分佔75%一78%,干物質占25%一22%;她又說她知道干物質分有機化合物和無機化合物,有機化合物中有蛋白質、氨基酸、生物鹼、酶、茶多酚、糖類、有機酸、脂肪、色素、芳香物質、維生素等等,蕉風聽了半天才知道她想進實驗室。她高興極了,有一個人和她做伴,那還不好?她就去找書記要那個人,書記搞黨務工作多年,怎麼會不知道這些年輕人的鬼把戲,就把那青年人找來,一陣斗私批修,鬥得那女學生痛哭流涕。書記是個轉業軍人,看姑娘哭了,有些不忍,便把自己身上的擔子往外推一推,說黃蕉風處實際上也不需要人了。女大學生從辦公室回去就把自己打扮成一個貧下中農,從此再也不提實驗室之事。奇怪的是,她沒有恨黨支部書記,卻恨上了「歸國僑眷「黃蕉風。她認為這都是她的陰謀詭計。她來到了黃蕉風的實驗室,神情嚴肅地考問黃蕉風:「黃老師,你那麼忙,有時間學習政治和業務嗎?」
黃蕉風傻乎乎地說:「我不忙啊,比你們在農場的,實驗室裡的工作是不忙的啊。」
「你一天洗頭換衣服要花多少時間啊?」
「很快的很快的,我婆婆會幫我洗的。」
「你是指哪個婆婆啊,聽說你有兩個婆婆呢。」
黃蕉風愣住了,她從來還沒有聽到過這樣的問話,這有點過分了,但她還是笑笑,說:「你也知道啊,有一個婆婆就是我的親媽媽啊!」
黃蕉風如此坦然,倒也叫對方沒話說,看著黃蕉風在自來水龍頭前洗實驗瓶,長髮掛下來,真好看。撥撥自己的腦袋,真是焦頭爛額一個,失落的感覺很多。這女學生個子奇小,本來並不壞,只是出身小市民,「要心「很重,也有點忌妒心,看著人家過著好日子,自己一無所有,想效仿,又挨批評,一肚皮氣鬱積在那裡,泛在臉上,一股晦氣相!一副欠她多還她少的神情就露出來了。
想來想去,總想佔一點先,就問:「你爭取人黨了嗎?」
黃蕉風這才嚇了一跳,問:「我可以人黨的嗎?」
「為什麼不能?」女青年說。
「可是書記已經跟我談過了,說我可以留在黨外干革命的啊。」蕉風不安地解釋說。
女大學生愣著看著對方,這個無懈可擊的胖女人,太氣人了,她看著滿架的瓶瓶罐罐,不知從哪裡下手。倒是蕉風憨,反而問:「你的事情怎麼樣了?」
女大學生冷冷地看著她,想:大奸若忠,大智若愚,口蜜腹劍,兩面三刀。
女大學生在下面勞動了一年,回來後對黃蕉風心懷仇恨。這就是運動一來,她便手舉張小泉剪刀衝進實驗室,一刀剪掉那披肩長髮的下意識。
僅僅是下意識倒也就罷了,但運動可不是靠下意識可以發動起來的,運動需要上意識。上意識一躥上來,那年輕女人就一刀紮下去,把黃蕉風的腦袋剪成了一個正在挖坑種地的大寨梯田。經過一段時間的運動教育,她已經把黃從生活枝節問題上升到無產階級政權的高度上來了。她大吼一聲:「黃蕉風你這個鑽進社會主義陣營的蛀蟲,你這個資產階級的嬌太太,你老實交代,是不是你想破壞中國社會主義的茶葉事業!」
黃蕉風,自從八月間被糊里糊塗關進牛棚之後,再也沒有看清楚過這個世界。她從來就是一個養尊處優之人,在家裡被丈夫和公婆寵著,在單位裡被領導同事寬容著,她完全就不能適應這樣一種使人驚懼的生活。在此期間,伯父嘉和與女兒迎霜來看過她幾次,但她已經被驚懼擊垮。她翻來覆去地只會說一句話:「漢哥哥什麼時候回來?漢哥哥什麼時候回來?「
杭漢此時其實已經回到了杭州,但夫妻還沒有見上面,他就被單位裡的人弄到牛棚裡面去了。他也是悄悄寫了便條叫迎霜帶來的,便條上只有一句話:蕉風,要活下去。可是蕉風看著字條就大哭起來,說:「我活不下去了啊,我活不下去了啊……」
嘉和幾乎是杭家上兩代人中唯一還沒有被衝擊到的人了,也唯有他還有點行動自由。他只好翻來覆去勸慰她,不要擔心,事情總能說清楚的;不要害怕,該幹什麼就幹什麼。要吃得下飯,盡量睡好覺,等著一家人團圓。蕉風淚眼模糊地問,全家人什麼時候能團圓啊?嘉和一時就回答不出來了,只好含含糊糊地說,快了,快了。黃蕉風就又問了一句:「十月一號總能夠回家了吧。」公公就說:「那是一定的了。」蕉風這才不哭了,對迎霜說:「跟你哥哥說,讓他來看我。他又沒進牛棚,他又不考試了,他怎麼就不來看我呢?」迎霜看看大爺爺,見大爺爺拿那只斷指朝她微微搖動,她就哭了,說:「他革命著呢,特別忙呢,讓我帶口信來,要你好好地在這裡呆著,他忙過了這一陣就來看你。」蕉風這才心裡好受一些,又說:「你跟你哥哥說,再不來看我,十月一號就到了,我就出來了。見了他,我可就不理他了,看他害不害怕?」
迎霜看看頭髮亂如女國的媽媽又要哭,雖然見著出國歸來的杭漢時,也曾想「脫離父女關係「,但她最終沒有在哥哥那張脫離 關係的聲明L簽字。哥哥早就不認我們杭家人了,媽媽還不知道,媽媽多麼笨啊。回來的路上,她對大爺爺說:「不管人家說媽媽怎麼樣,我都不和媽媽斷絕關係。」嘉和伸出那個斷指,對迎霜說:「好孩子,我用這個手指頭跟你拉鉤。」大爺爺的斷指在杭州城裡,是革命傳統教育的一個著名故事,所以迎霜知道用斷指拉鉤的意義。他們就那麼鉤著手指回到家裡,卻不知道這是他們最後一次見到活著的蕉風。
黃蕉風被伯父安慰了幾句,立刻就又分不出裡外了。她算了算日子,到十月一日,還有半個多月,難熬啊,就拿出丈夫的字條哭。那女大學生進來了,蕉風看了她就害怕。她本來也不必失措成這樣,但她控制不住自己,一把就把那字條塞進了嘴裡。那年輕女人這時一陣尖叫:反革命,銷毀罪證!立刻就衝進來幾個人,掰嘴的掰嘴,掰手的掰手。一聲聲喊:「吐出來,吐出來!」
黃蕉風,此刻已經被肉體革命驚嚇得失去思維,她本可以吐出來,結果她卻嚥了下去。看來這個世界上的確是有兩種人的。有一種人怎麼打都在皮膚上,進不了心,有的人不能挨一下,挨一下就和挨一萬下挨一輩子一樣了。黃蕉風躺在地上,渾身顫抖,結結巴巴地說:「我……我……我……我……「
她為什麼如此驚慌,難道不是心裡有鬼?常言道無風不起浪,白天不做虧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門。你光天化日之下都敢紮著手絹兒養著長辮兒在社會主義的朗朗晴空下扭動你那資產階級的腰肢,你現在怎麼連話都說不出來了?有什麼東西見不得人,為什麼要吃進肚子裡?女大學生真正認為黃蕉風是在破壞社會主義的茶葉事業的了。她就又大吼一聲道:「老實交代,和誰搞反革命串聯?」
黃蕉風只會搖頭,說不出話來。女大學生很生氣,又拍桌子喊:「要不要我拿出證據來?」
黃蕉風還是只會搖頭。女大學生一聲怒吼:「茶葉愈采愈發,是不是你說的!」
黃蕉風稍微清醒了一下,說:「不是我說的,是莊晚芳先生說的!」
「莊晚芳這個資產階級反動權威,這會兒農大正有人盯著他呢。你不要說別人,你只說你自己的。是不是你支持'愈采愈發'?老實交代!」
黃蕉風實在是想不起來自己什麼時候支持過「愈采愈發「,或者自己什麼時候反對過「愈采愈發「。她倒是模模糊糊地想起來過,許多年前,當莊先生的那篇文章發表之後,在茶學界立刻就形成了兩大派別。她記得丈夫杭漢站在莊先生一邊的,丈夫是「愈采愈發「派。既然丈夫是「愈采愈發「派,她黃蕉風就不可能不是「愈采愈發「派了。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啊,那時,這個姑娘還不知道什麼是茶吧。黃蕉風掙扎地從地上爬了起來,她想解釋一下了,什麼是「愈采愈發「。她聽丈夫說過,這是一個乍一聽起來容易引起人家誤會的概念,它是需要被闡明的。所以她就繼續結結巴巴地說:「愈采愈發,不是莊先生提出來的,是農民提出來的
這還了得!一個學生大吼一聲:「黃蕉風污蔑貧下中農罪該萬死!」
另一個同學就更革命了,他飛起一腳,邊飛邊叫:「黃蕉風不投降,就叫她滅亡!」
黃蕉風這麼一個胖女子,竟被那個精瘦如猴的男同學踢出老遠,一下子就踢到了實驗室的角落。實驗室架子轟的一聲就倒了下來。上面的瓶瓶罐罐嘩啦啦地往下掉,砸在了黃蕉風的臉上頭上,血淋淋的一片。什麼叫黃蕉風不投降就叫她滅亡,這才真正是應了這句口號了。黃蕉風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一臉的玻璃碴子,她艱難地說:「愈采愈發,是農民先提出來的。」
然後她就再一次轟然而倒,再不能夠交代什麼了。
此時的莊晚芳先生,正在杭州華家池浙江農業大學接受革命小將們的批判。他的家已經被抄,他本人已經被當作日本特務、反動權威,亂七八糟好幾頂帽子,日斗夜鬥鬥得昏昏沉沉。他可萬萬不能夠想到,還有別人,在為那個愈采愈發送命呢。
正如黃蕉風在半昏迷狀態時所言的那樣,愈采愈發,這的確是一條茶農的茶諺。
茶諺有許許多多,其中有關採摘的茶諺,比如「頭采三天是個寶,晚采三天是棵草「;比如「割不盡的麻,采不完的茶「;比如「頭茶不採,二茶不發「;比如「茶樹不怕采,只要肥料足「等等。茶學教育家、茶學栽培學科的奠基人之一莊晚芳先生,就此發表《論「愈采愈發「)一文,刊登在1959年第一期的《茶葉》雜誌上。此文在茶學界引起強烈反響。1962年,莊晚芳先生又在《中國農業科學》第二期上發表了《關於茶葉「愈采愈發「 的問題》,再一次對他的論點作了補充和論證。
文章的開頭就開門見山地說:「自從茶葉'愈采愈發'的論點提出後,引起了茶葉界的不少爭論。有的認為農民愈采愈發的經驗是片面的,沒有理論根據,甚至把'愈采愈發'與'持采'或'一把抓'混為一談。有的認為茶樹沒有愈采愈發的特性。如果依據愈采愈發的理論,只會把茶樹采壞采死,沒有指導生產實踐的意義。概括起來,爭論一方的論點是茶樹沒有愈采愈發的特性,另一方是茶樹有愈采愈發的特性,問題是在於如何正確地掌握它,以便更好地指導生產,制定合理的採摘技術。」
文章接下去層層遞進,從茶樹愈采愈發的概念問題到理論依據,最後當然是講在實踐中發揮指導作用了。杭漢作為先生的弟子,也作為主攻茶學栽培學的農學專家,是茶葉愈采愈發的堅定不移的支持者。他一邊讀著文章.一邊擊節而讚:「透徹!透徹!「
黃蕉風已經記不起丈夫出國前在燈下讀這篇文章時的一番具體的言說I,但她還能記得,那天正巧父親嘉平來看伯父嘉和。兩人坐在客堂間裡談天,見杭漢正在看文章,嘉和便拿過來看。細細讀過,沉吟半晌,也沒說話,便把雜誌又遞給了嘉平。嘉平看了一個標題就不看了,口中終究是沒有遮攔的,張口就道:「什麼愈采愈發,又要我們給茶樹脫褲子啊。」
這一說別人倒沒怎麼樣,一旁的黃蕉風卻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說:「我想起那時候半夜裡兩點鐘就上山,工農兵學商,一起去採茶,片葉下山,四季採摘,弄得我走路爬山都打瞌睡。有一回癱在茶蓬裡,叫你們大夥兒滿山遍野好找一天。「
杭漢見狀,不由得給蕉風就使勁眨眼睛。蕉風是個好忘性的人,怎麼就沒想起來,正是那天深更半夜地把她從山上找回來之後,父親嘉平才想到要給政府提意見的。
提意見之前,嘉平和嘉和也是有過一番談話的。他們見著大冬天裡,那些大石磨推碾起茶樹的老葉子來,嘉平就問:「大哥,你說這葉子真能吃嗎?」
嘉和看著那墨黑的葉子,說:「這不就是茶葉的褲子嗎?」
原來茶葉採摘,歷來就是摘那新發的茶芽,一般也就是春夏秋三季,留下那老葉在下面,那是茶樹的命呢。如今扒了茶樹的褲子,把那些老葉全採了,且大冬天的也不放過,這就叫片葉下山,赤膊過冬。你想那滿山的人,二更就打著火把上山,哪個行業的人一時都成了茶農,採得那些鬱鬱蔥蔥的茶蓬,幾天工夫就在寒風裡打赤膊,一個個天生麗質的綠衣美人,剎那間就成了一把骨頭架子。
那一日,年近六旬的嘉和也隨著年輕人上得山中。陪他一起上山的還有孫子得茶。得茶此時還正上中學,並未真正見識過茶葉的生產過程,見了這滿山的人,倒也氣勢浩蕩。只是從未采過茶,一味地用手持下就是。倒是那嘉和見了不忍,說:「哪有這樣采龍井茶的。采龍井早有定論,得用指甲,不能用手指,快快地抱采,這才不會使鮮葉發熱,損害葉質。「
得茶試了試,那些老葉子,哪裡是可以用指甲掐下來的,生在枝上,金枝鐵葉一般的呢。得茶就叫道:「爺爺,你那些古人的指甲,怕不是老鷹爪子變的吧,我怎麼就掐不下來呢?」
嘉和看了看孫子,想跟他說,這哪裡還是茶葉!這哪裡還是採茶葉的時候!喫茶葉飯的人,沒有一個不曉得,茶樹是個「時辰寶「,早采三天是個寶,遲采三天變成草。雖說中國地大,茶葉採摘時期各各不同。海南島可采十個月,江南亦可采七八個月,即使長江以北茶區,也可采五六個月的。但也從未聽說過可以在冬天裡採茶,且採得片甲不留。
採茶是科學。老祖宗陸羽早就在《茶經·三之造》中有言:~是茶葉擇土而采:長在肥地中的茶,新梢四五寸時便可採摘了;長在草木叢中的細弱之茶,須待其生出那四五枝的,選著那秀長挺拔的,也可採摘。二是茶葉擇無而采:下雨天不採,晴天有雲不採,在天氣晴朗有露的早晨才可採摘。這些當然是茶聖的上上之說,一般人也未必能做到的。但弄到茶葉需推著磨盤方能碾碎了,這也是千古未聞之事。
杭嘉和見著那工農兵學商們稀里嘩啦地推著磨,心裡實在難受,別人那裡不便說,就跑到一頭霧水正在修理摘茶機的杭漢面前,說:「漢兒,我有句話要跟你說。」
杭漢已經三天三夜沒有睡覺,倒不是採茶,卻是在單位院子裡煉鋼鐵。此時見著嘉和連平日裡的禮數都記不起來了,只是蹲著,喉嚨啞得發不出聲來,問:「伯父有什麼事?」
嘉和蹲了下來,看著漢兒那發紅的眼睛,發木的眼珠,想說的話嚥了進去,卻換了另一句:「你們打算畝產報多少?」
「起碼干茶得在五百斤以上吧。」杭漢說。
嘉和聽了,也沒有嚇一跳,反正現在到處都在放衛星,無論報出怎樣一個嚇死人的數字,也不會讓人大驚小怪了。嘉和不解的是杭漢說這番話時的那種麻木不仁的口氣,好像他真的認為一畝茶園能產出五百斤干茶來一樣。嘉和這麼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歎了一口氣,還是說了話:「去年組織我們這批人下鄉去考察全國茶園的現狀,說是有二十五萬公頃老茶園得重種、補缺或台劉。」
杭漢彷彿根本沒有聽清楚他的話,木愣愣地看著伯父,只是說:「要是能修好這台機器,手工換了機械化,這些茶葉采起來就省力多了。」
嘉和知道他的這番話是白說了——他想說的是不應該采,但杭漢卻說的是怎麼樣才能採得更多更省力。他們在這個問題上發生了尖銳的對立。但嘉和不會像他的弟弟那樣不管不顧地就把話說出來。回到山間,那黑夜裡滿山的吶喊,滿山的火炬,使他突然想起了北宋詩人梅堯臣的一段話,不由感慨萬千地輕吟而出,所幸一旁的工農兵學商沒一個聽得懂,不料這句詩卻讓弟弟嘉平當作意見提上去了。
你當這是一句什麼文言,卻原來是梅堯臣《南有嘉茗賦》中的名句:當此時也,女廢蠶織,男廢農耕,夜不得息,晝不得停……
嘉和念這段話時,並沒有別的意思,只是以為這樣做對茶樹不好罷了。但一經嘉平認可,整理成文字,政協會上放了一炮之後,事情就鬧大了。梅堯臣的這首同情勞動人民的文字,也可以作為對封建朝廷的抗議,古為今用到這裡來,不是把我們新中國的天下當作封建社會來攻擊嗎?嘉平險成右派。只是時光已經過去了兩年,右派已經變成了右傾。
事後嘉平覺得自己的確是幼稚了。他說那些話,提那些意見於什麼,誰不知道大躍進是怎麼一回事兒。全國上下一起說假話,那就不是糾正哪一句假話的問題了。
可是,這種局面還會延續多久呢?妻子黃娜對此已經失去了信心,她現在念念不忘的就是出國。嘉平卻還是想看一看。他不能想像離開了這個充滿鬥爭的舞台會怎麼樣。他深陷在中國,不想拔出去。
黃娜也想動員女兒黃蕉風出去。但黃蕉風天性軟弱,嫁雞隨雞嫁雞隨狗,丈夫不走,她也就不走。她也知道媽媽和父親有矛盾,但究竟怎麼回事,她是沒頭腦管的。有一次她還聽到他們對話。她聽到嘉平長歎一聲,道:「黃娜哪,你什麼時候才能真正懂得我哪。」
然後她就聽到媽媽黃娜說:「我是不想離開你的。可是你看你們這個國家,鬧到要餓死人的地步,接下去誰知還會怎麼樣呢?」
「不管怎麼樣,總還是在我們中國嘛。」
「親愛的,你的話缺乏理智。這個政府的人民正在挨餓,而且許多人已經餓死了了'
「閉嘴!」嘉平跳了起來,環視了一下周圍,又問:「你把大門關上了嗎?」
黃娜苦笑了起來,說:「我連在家裡都不能說話了嗎?親愛的,你剛才那副樣子,叫我怎麼也想不起來,你當年怎麼在重慶碼頭和國民黨打架的了!」
這才叫嘉平真正大吃了一驚。二十年英雄豪傑,如今怎麼落得這般賊頭狗腦的境地,長歎一聲說:「我這個人,你應該是知道的,做寓公,當快婿,或者南洋巨商,或者英倫豪富,都非生平所願。文天祥早就有言: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況且我不過是作為右傾思想被批判了幾聲,離死還遠著呢。「
黃娜也就長歎一聲,說:「我就是不能同意你的這番辯解。你不說給你按上右傾公不公正,你卻只說你不怕當右傾。就像你們不說上山給茶樹脫褲子對不對,只說不怕沒茶葉喝。這是什麼邏輯?大而無當罷了。我雖不是英國人,但英國人的重事實、重邏輯卻是叫我心服的。嘉平,不是我硬要早走一步,這個國家如此折騰下去,怕是要完了。我走了,安頓好那裡的一切,再來接你們。哪怕你死不肯走,還有那幾個小的呢。「
嘉平這些年來還沒聽到過這樣的話,尤其此話竟然是從黃娜口中說出,他真有驚心動魄之感,輕聲地說:「你怎麼能這樣說話,這話是你說的嗎?」
黃娜卻說:「我早就該說這些話了,只是怕說了一人坐牢,全家遭殃。你想想,這些年,不就是應了安徒生的童話了嗎?皇帝明明光著屁股,誰都只能說他的新衣服漂亮。你不過是說那紐扣釘歪了,便是一頓好訓。我卻真實地告訴你了:皇帝的確什麼也沒有穿啊!」
嘉平連忙就把黃娜往屋裡推了,邊推邊說:「我們這就討論你怎麼走的事情吧。」他不想讓黃娜再這麼說下去了。
這些話,黃蕉風全都聽到了,但她似懂非懂。她也挨過餓,但後來吃飽飯,餓的滋味也就忘記掉了。
嘉平雖然送走了黃娜,但黃娜的那一番話,到底還是在他的心裡起了作用。他心裡頭服他的右傾嗎?當然不服。平時說不得,在嘉和這裡還是敢說。故而,這裡一提起愈采愈發,他就這麼來了一句,且說:「要給茶葉脫褲子啊,你看,我們現在連茶葉都喝不上了,還要憑票。每人還不能超過半斤。那日我給黃娜寄茶,郵局說超過半斤了,不能寄。我真想大喊一聲:這不是社會主義!」
「你喊了?」杭漢嚇了一跳。
「我能喊嗎?我已經是右傾了,害得你這次出國還七審八審的。我要再喊,還不成了反革命!」
杭漢這才鬆了口氣。他總覺得父親雖然叱吒風雲大半生,卻是一個政治上非常幼稚的人。這些年他牢騷多起來了,看問題就意氣用事。杭漢基本上沒走出業務這個圈子。他覺得國家大事都是搞行政的人做的事情,他們有他們的套路,好的壞的,只要不跑到業務裡來插一腳就可以了。當然因為他的這個態度問題,也有人來提醒他,不要走白專道路。對這些話他都笑笑,虛心接受,堅決不改。他心裡明白,找他談話的人,是要他寫人黨申請書。可是自己掂掂份量,以為他的一半日本血統,已經決定了他是不可能人黨的月p麼這種裝腔作勢拿花架子的行動又有什麼意思呢。杭漢不願意欺騙任何人,他認為他們杭家人,還是應該做一點實事。因此,從心底裡說,他以為父親沒有走伯父的道路,實在是吃虧了。他在政協務的那份虛,怎麼可能不犯錯誤呢?
這些話自然也是不能夠和父親講的,便不講也罷。杭漢卻是一向極為重視伯父意見的,便接著剛才的話題說:「伯父,你倒是吃了一輩子的茶葉飯了,還是你說說,茶葉愈采愈發有沒有道理。我就要到馬裡去,總有許多道理要對他們講的。誤人子弟總歸不好啊。「
嘉和想了想,說:「茶葉愈采愈發,這本來就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嘛!又不是莊先生一個人憑空想出來的,千百年茶農積累下來的經驗嘛。你看,這裡不是說得清清楚楚,一是茶樹提供較長的採摘期,第二是提供較多的採摘次數,第三是採摘間隔時間短,第四是單位面積產量高。「
「還有下面,莊先生也提出來了愈采愈發的前提,一是應使茶樹形成新梢的營養芽保持一定水平;二是應使茶樹在發育週期中生長活動時期內能經常保有正常的營養生理機能。你看你看,不是正反兩面都講到了嘛。「杭漢興奮地補充道。
黃蕉風正在翻一本電影雜誌,聽著他們說閒話,就又插嘴:「那不是太好笑了,沒什麼可以爭的,還爭個熱火朝大幹什麼?我們學校老師,也拿這愈采愈發分成兩派呢。」
「有些話,在馬裡說得,在這裡說不得。」嘉和突然說。
杭漢沒有大聽懂他的意思,抬起頭來,看了伯父一眼,突然明白了——伯父是不贊成這時候提出這個理論的,也就是說,他不是一個愈采愈發派。可是他從來也不把話說透,只讓人家去領會。父親比伯父性急,說:「發現了原子能的科學家好不好?可是美國人拿去造原子彈了。愈采愈發本來只是個學術問題,可是人家要用來脫茶葉褲子了,那就不好了嘛。「
「那不是科學的罪過,是利用科學的人的罪過,這是兩個概念,不能接和在一起的。」杭漢激烈地反抗父親的反科學觀念。他希望得到伯父的支持,但這一次他失望了。伯父說:「科學是什麼?就真理本身是不是真理是一個問題,什麼時候講也是一個真理問題。圍棋這個東西好不好?好!符不符合科學?符合!那麼我為什麼對日本人說我不會下圍棋?我為什麼斬了手指頭也不肯下圍棋?是我不科學嗎?「
杭漢聽得瞠目結舌。嘉和從來也不願意在人前提他斗小掘一事。解放後一開始不少單位學校還叫他去作報告,都讓他給擋了。天長日久,人們記得這故事,倒把故事的主角漸漸淡忘,沒想到伯父今天卻把它提了出來。這說明他們之間所談的並不是一個學術問題,伯父是在和他說做人,也是在以某一種形式向他的兄弟表示他的立場。
黃蕉風聽不懂男人們之間的這一番話。說起來她很小就開始跟著杭漢進人茶界了。但她是茶人們的寵兒,吳覺農先生親自來參加了他們的婚禮呢。她天真、厚道,天資比她的母親要差一截,生就不是一個讀書人。黃娜曾經為此長歎過一聲道:「到底還是像她那個沒出息的父親。」那是說的蕉風的生身父親。
然而杭漢卻喜歡這個傻乎乎的胖妹妹。他們杭家出的人精兒太多了,尤其是女中人精太多了,這就太費杭漢的心思。杭漢喜歡和這個不用他花腦筋去琢磨的姑娘說話。對他而言,這是一種最好的休息。
從十二歲以後,黃蕉風就在寵愛中成長起來了。寵愛的結果是她變成了一個漂亮的木乎乎的不愛動腦筋的愛吃零食的年輕小媳婦兒。不到二十歲她就和杭漢結了婚,結婚之後她就更不愛動腦筋了。所幸杭漢給她找了一份在實驗室工作的清閒活兒。她不愁吃不愁穿,二十歲剛過,她輕輕鬆鬆地生下了一對兒女。她的下巴因為發胖兜了出來,杭州人看了都說這女人好福氣。實驗室裡放著一些大瓶子,瓶子裡面浸泡著一些茶葉標本。有從雲南來的大葉種,也有本地的小葉種。蕉風一天到晚對著它們,也沒有覺得厭煩。她和丈夫住在婆婆也就是伯父家裡,他們的一雙兒女有上輩扶養,所以她沒有一般女人的辛勞,這就是她之所以有時間養著一頭長髮的原因。
丈夫去非洲後,有一段時間她也覺得寂寞,不過她很快就調整好了。也就是在那一段時間,她開始了茶葉的標本整理。幹這一行她可完全沒有工作的觀念,她是把它作為打發業餘時間來做的。但是這件事情得到了伯父的大力支持。伯父看著她在那個標本簿上貼的茶葉,哺哺自語說:「好!好!「又叫來葉子一起看,說:「葉子,你看我們蕉風,漢兒不在身邊,她倒反而有那麼多想頭了。」
葉子和蕉風,可以說是世界上最好的一對婆媳了。葉子內向勤勞,蕉風憨厚懶散,兩人一對,那才叫和諧。蕉風啊,真正是下巴兜兜的福相啊,她怎麼熬得過眼下這樣的日子,一個這樣的下午就能讓她去死!也就是說,當實驗架嘩啦一聲倒下,那些大葉種小葉種標本和著玻璃碴子一起砸在她的臉上的時候,黃蕉風就已經死定了。
所有的人都不能猜透蕉風為什麼會跳井自殺。那天早晨.幾個紅衛兵還在井邊盯著她,罰她跳忠字舞來著。她胖乎乎的樣子,每一個動作都那麼醜陋,那麼不堪入目,那麼引人發笑。小將們笑得前仰後合的時候,她倒是哭了,眼淚把昨天下午砸的滿頭血又衝了下來。所以她的眼淚是紅色的,掛在臉上,活像一個跳樑小丑。後來她就不見了。再出現時已經是井底的一具更胖更難看的屍體。大家都很驚訝,都說,紅衛兵小將沒把她怎麼著啊。你看,雖然剪了頭髮,但還沒來得及遊街啊!也沒給她掛牌子,也沒給她坐噴氣式,也沒拿皮帶抽她。再說她自身也沒什麼大問題啊。他們只是說了她公公是右傾分子,她丈夫有日本特務的可能-一聽清楚了,是可能;她自己有破壞社會主義建設的嫌疑——是嫌疑啊,這種時候,這種運動,誰不得攤上一個嫌疑?她憑什麼畏罪自殺!憑什麼轉移鬥爭大方向!憑什麼擾亂階級鬥爭的視線!
蕉風的噩耗對杭家人而言,簡直就是平地一聲雷,炸得人魂靈出竅,嘉和、葉子這對老夫妻,當場就被定在原地,說不出一句話來。還是嘉平,他氣得血氣上衝,也不管自己是不是右傾,下場如何,拍著桌子,要校方查核黃蕉風的真正死因。「是他殺!一定是他殺!她清清白白的一個人,憑什麼自殺!「
一直抱著蕉風屍體不放、已經麻木了的杭漢,沒有力氣說話了,但他還有力量默默地給那雙熟悉的已經僵硬的腳套上高跟鞋——正是那雙怎麼砍也砍不斷的高跟鞋啊!杭漢的努力是徒勞的,這雙美麗的腳現在已經被水浸泡得腫出了一倍,根本就套不進去。但杭漢卻因執地繼續著,只有他明白,蕉風為什麼會死!像她這樣的心靈,給她一個耳光,都可能讓她去死的!這樣快快樂樂生活在世界上的人們,就是最容易去死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