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繼「八一八「毛澤東在北京天安門接見首批紅衛兵之後,外省紅衛兵破「四舊「之風轉向砸寺院,毀佛像、古墓、文物,焚燒書畫、戲裝等。杭州的平湖秋月碑、虎跑的老虎塑像碑、岳墳的秦檜像都被砸了。

  杭氏家族最最投人這場革命的少年抗得放,與他的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砸靈隱寺未遂之後,放眼展望全城,發現該砸該打的,都差不多掃蕩過一遍了,那實在砸不了的,比如靈隱寺,看來也只得作罷。得放感覺杭州天地太小,他要殺向更大的戰場,那更大的戰場,當然是在北京。臨走前他才聽說媽媽和爸爸都辦學習班,也就是都進牛棚了。這消息使他非常沮喪,但不足以使他一躡不振。他分別寫信給父母,告訴他們,他現在不得不和他們斷絕一切關係了,因為誰知道他們是不是反革命啊。等到審查結束,如果他們回到了人民的懷抱,他也會重新回到他們的懷抱之中的。但如果他們被人民判定為敵人,那麼對不起了,從此兩個階級的陣營交火時再見面吧。他急急忙忙地離開杭州城,其中父母的原因不可謂不重要。趕得早不如趕得巧,正好那時聽說毛主席又要接見紅衛兵了,這一次是浙江美院的紅衛兵戰鬥隊代表上了天安門。得放他們則在下面歡呼啊歌唱啊跳躍啊,直叫得喉嚨發不出聲,這才班師南下。卻也不回家,隨便擠上一輛火車,就去革命大串聯了。

  留在家鄉的年輕的革命者,可沒有閒著。出現了許多的司令部,自然也就出現了許多的司令。這些司令又發出了許多的通告,其中最為振聾發憤的,就是紅衛兵司令部發出的有關血統論的旦回。

  派系間激烈的戰鬥,不可避免地開始了,紅衛兵之間開始了一系列的流血事件。他們還得同時伸縮著腿腳,以便踢開黨委鬧革命,他們在呼喊著打倒對方的時候,也不能把他們的主要任務——批判資產階級反動路線的偉大使命給忘了。他們手忙腳亂,四處出擊,鬧得「環球同此涼熱「。

  杭得放從陝西延安回來之時,天氣雖然已經涼了,但滿街看到的氣象,依舊可以用熱氣騰騰四個字來形容。炮轟啦、火燒啦、打倒啦、油炸啦,這些口號劈頭蓋腦地點綴在西子湖畔,讓杭得放產生一種小別重逢之後的親熱,他心裡急切切的,沒想過那親熱是來自於口號,還是來自於西湖。

  家裡發生的一切重大的事件他都不知道。杭家人找不到他,他也沒想過要和他們聯繫。按理他應該先到馬坡巷他自己的家去,但三個月前剛剛抄過自己的家,一下子也實在有一點走不進去,想了一想,還是先衝到了羊壩頭大爺爺家。他倒是有一點想念自己的母親了,這才記得,革命開始時,他是給他的母親寫過一封義正詞嚴的信,而且彷彿從那時候開始,他就沒有和母親再打過照面。想起母親,他略略有點不安,他想,現在母親要生他的氣了,不過她從來也氣不長。她這個人啊,真是太幼稚了。

  老屋裡只有葉子奶奶,見了得放,幾乎跌坐在廚房裡,半天說不出話來。得放扔下身上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說:「奶奶你放心,你們是抗日英雄,烈士家屬,這裡不是我們造反的對象。」葉子很少有這樣性情外露的時光,她一下子撲過去,抱住得放,聲音輕得連她自己都不能聽見,但得放聽見了,她說:「你媽媽死了。」

  得放機械地重複了一句:「我媽媽死了……」他的臉上還堆著因為奶奶撲到他身上而不好意思的微笑呢。然後,這微笑就在臉上僵住,先是變成苦笑,繼而才是一種令人恐懼的發怔的呆笑——沒有聲音,飛揚的眉眼上一下子滲出違然遭到沉重打擊之後冒出的汗珠。

  他不知道自己問了些什麼,只聽到有人告訴他母親是辦學習班時投井自殺的。他第一個反應是驚慌失措地環顧四周,廚房裡已經圍過來幾個大媽,他想都沒有想,脫口而出:「她這是自絕於人民自絕於黨吧。」

  這句話剛剛說完他就呆住了,悲從中來,巨大的恐懼,他嚇得頭髮都倒豎了起來,用手一把抓住了按在頭皮上,嘴唇和眼睛像滲水的沙地一樣頓時乾枯。葉子奶奶突然拿起手裡的那塊抹布往他嘴上擦,邊擦邊說:「快給我呸,呸呸!快把你剛才說的話呸出來,你給我呸出來,呸出來!「

  得放一下子蹲在地上,呸了兩聲,突然跳了起來,叫了一聲媽,就衝出去了。他跑到了巷口,看見外面紅旗招展,標語滿無,又是一個艷陽天。他聽見後面有人在喊:你回來,你爸爸和爺爺都——不在家裡,都在單位裡,你回來,我帶你去找你媽!

  有那麼一天一夜,杭得放崩潰了,他幾乎精神錯亂,到處亂跑,葉子哪裡是他的對手,根本就抓不到他。連忙就喊迎霜去追,還是迎霜手腳快,跑著跑著哭了起來,跟在哥哥後面喊:「二哥你不要到馬坡巷去,二哥你不要到馬市街去,那裡不好去的!」得放氣勢洶洶地站定吼叫:「你給我說清楚,到底哪裡不好去的?」迎霜一邊哭一邊說:「都不好去的。爺爺辦學習班去了,姑婆家裡抄了——」

  「爸爸哪裡去了?也進牛棚去了嗎?「

  答案自然是肯定的,爸爸的確是進牛棚了;還有姑婆,這種人不進牛棚誰進?方越表叔——一杭家第一個該進牛棚的就是他;忘憂表叔回到了大森林,我想他在那裡也該是進牛棚了;布朗表叔,雖然他在煤球店裡自由地鏟著煤灰,但跟在牛棚裡鏟煤灰有什麼兩樣,他不過是一個不進牛棚的進牛棚者。那麼還有誰沒進牛棚呢?得放看看天,他突然覺得普天之下莫非牛棚。他彷彿突然得了腦震盪,記憶力暫時消失.只模糊地感覺到他還是有救命稻草可以撈的,他們杭家還是應該有人沒進牛棚的。他搜腸刮肚,突然摸了一把臉,彷彿臉上又被人劈頭蓋腦地澆了一盆涼水,他眼睛突然一亮:嘉和爺爺,杭家人的主心骨,他平時是想和他保持一點距離的,因為他發現他不那麼接受他。得放哭了出來,叫了一聲——一大爺爺——現在還顧得著什麼自尊心,媽媽死了,永遠也沒有了,這是怎麼一回事啊,怎麼一個人可以說沒就沒有啊,得放一下子小掉了十歲,兄妹倆執手相看淚眼……媽媽埋在哪裡了,他總算問了一句著邊際的話。妹妹卻說她也不知道,因為那是保密的。火葬場裡有很多這樣自殺的人呢,燒燒掉就倒進農民田里當化肥了……你去問大爺爺吧,他什麼都曉得……他腦子裡一團亂麻,七想八想:誰都有可能進牛棚,嘉和爺爺可應該是看牛棚的人。不過也難說,他雖然是抗日英雄,但他畢竟還是資本家啊-一快說,大爺爺在哪裡?迎霜哭哭泣泣,大爺爺到外地評茶去了……什、麼——這種時候,還有人喝茶?還有人賣茶買茶?還有人拿著白杯子,口裡含著一嘴的茶水,眼睛朝天琢磨它們該是幾級幾級——而這個人就是他的大爺爺!天底下還有這樣不是人的大爺爺嗎?迎霜又哭了,說:哥哥,爺爺罵你才不是人呢,爸爸關起來了,全靠大爺爺和大哥哥料理媽媽後事,媽媽已經死了三個月了,你剛走她就死了,你是最壞最壞的哥哥,我再也不會理睬你了,你走吧,我再也不會理睬你了……得放這才想起來,他不是還可以找他的大哥嗎?他得先找上一個人才行啊,得找上一個活生生的人,然後陪著他一起面對這樣的大災難——-一他打到東打到西,砸這個砸那個,他已經看到不少死在這場風暴中的人們了,可他就是沒有想到,他的最最軟弱、最最沒有問題的媽媽——偏偏卻是她死了……

  杭得茶並沒有給杭得放帶來什麼安慰。他倒是躺在臥室裡睡大覺,但看上去已經是另外一個人了。得放不能忍受大哥得茶對他母親自殺的態度,他沒有和他抱頭痛哭,扼腕相歎,他只是點了點頭讓他坐下,破天荒地遞給他一枝煙。他們兄弟倆在相同的時間不同的地方同時學會了抽煙。得放覺得人們太無動於衷了,生活沒有因為一個親人的死去而停止,這太不公平了。他趴在大哥的桌子上,眼淚流得很少,餘光裡還能看到桌上那張姑娘的相片,他甚至還能看到裂成了三片的玻璃片的形狀。他斷斷續續說了許多,心裡千頭萬緒,思想像水銀柱一般迅速而又敏感地從這個極端滑向另一個極端,從傷心欲絕一下子又跳到冷嘲熱諷,從流淚一下子變為假笑。他啞著嗓音說:「我媽媽是被人弄死的。這口氣死都嚥不下。「

  得茶慢慢地吸著煙,躺在床頭上,好久才說:「你們也在弄死人!」

  得放心裡一驚,悲痛卻被這一驚消解了一些。得茶又說:「陳先生不是被你們砸死的?」

  「不是我,是趙爭爭她們,我從來沒有打過人。」

  「打不打過,誰曉得。」得茶冷漠地把他的話彈了回去。

  「我向毛主席發誓真的沒打過人。」得放也急了,再一次聲明。可是哥哥依然沒有像從前那麼憐惜他。杭得茶冷靜地看著他,說:「你急著辯護你自己幹什麼,就算你沒有親自動手,你們一夥人不是在動手?你以為我這些天吃吃睡睡真的成了逍遙派?我是在想你們這些人是怎麼回事呢!怎麼那麼活潑可愛親親熱熱的紅領巾共青團員,一夜之間說打就打說殺就殺呢?我是想不明白,可是後來我想明白了,我不想別人,我就想你。你從小真正地愛過你父母嗎?愛過你爺爺奶奶嗎?沒有人教育你去愛他們,連二爺爺也不教育你愛親人如手足,他們只教育你愛——」得茶嚥了口氣,不往這個思路說下去了,卻換了另一條思路,繼續說,「所以,我想來想去,你們是我看到過的最可憐最愚昧的人。所以我老實告訴你,我同情迎霜,我不同情你。「

  得放手裡舉著那根燃燒到一半的煙,這一次他真的是手足無措,他遇見了真正的個人的聲音。可是他因為長期以來浸潤在集體之中,他們所用的公開場合上與私下裡的語言,全是集體的,包括他和得茶從前的交流,也都是集體的,是全國通用糧票。包括現在、當下、一門之外,那裡的聲音也是和這位坐在床上的青年男子發出的聲音完全不一樣。因此他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了。

  就這麼坐了片刻,他突然跳了起來,向門口衝去,但得茶比他跳得還快,像豹子一樣一口咬住了他,兄弟倆小小扭打了一陣,手足之情突然如閘洞開,得放抱著得茶就哭了起來,他終於說出了心裡的恐懼:「是我把媽媽害死的啊,我給她寫了斷絕關係的信,我是劊子手……」

  弟弟的恐懼和淚水化解了得茶剛剛見到他時的憤怒,他拍著他的後頸說:「好了好了,你爸爸媽媽根本就沒有看到這份東西,迎霜沒有交給他們,她交給大爺爺了。你看,迎霜書讀得比你少,年紀比你小,又是個女孩子,卻比你懂事。」

  不管得茶再怎麼批評他,得放不再生氣,兄弟兩個不再有芥蒂了,他們坐下來談論著一些接下去的事情。得放因此知道了媽媽的骨灰已經秘密地安葬在杭家老祖墳的一株老茶樹旁了。雖然沒有什麼記號,但畢竟是和自己家裡的人在一起,以後局勢好一些的時候再修墓吧。這件事情杭家人都知道,迎霜也知道,但家裡人一開始都說好了先不告訴你,看看你的態度如何。突然,得茶問道:「你帶來的那個趙爭爭,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啊,她有沒有什麼不太正常的地方?」

  得放搖搖頭說:「沒有啊,她只是特別愛激動罷了,聽說她舞跳得很好的呢。怎麼啦,她又來找過你了?」

  「她剛才還在這裡,你來時,她剛走沒幾分鐘。」

  得放看著得茶的眼睛,他現在明白了,為什麼他一進來時得茶臉上會有那麼一種心不在焉的神情了。

  這些天來,杭得茶開始想方設法營救楊真。別的牛鬼蛇神都關在學校裡,唯有楊真被吳坤轉移了,這說明吳坤確實是一個無毒不丈夫的男人。杭得茶還是低估了他。那些日子裡他一遍遍地想起白夜對他說起的有關吳坤的話,他開始理解和洞察書本之外的生活,雖然依舊沒有參加學校的任何一派組織,但他不再打算袖手旁觀。一開始他打算趕往北京,但北京傳來的消息是白夜失蹤了,他只知道她還活著,別的什麼也不知道。得茶想到不能這樣乾等,要把身邊的事情繼續做下去,首先,就是得把楊真先生保護好。然而事實上他沒有再見到過楊真先生,他不知道吳坤把他押到了哪裡。就在此時,只用腳開門的女子又來了,她膨的一聲彈開房門,重新出現在他的面前。

   這一次杭得茶連門都沒有讓她進,他抵著門說,我不是已經告訴你,吳坤搬走了嗎?

   而她則用肩膀撞開了門,破門而人,睜大了眼睛說知道。但她就是來找他的。

   為什麼找我,我又沒參加你們的組織,你和我有什麼關係?

   革命使一切都發生了關係。吳坤怎麼能夠和那個有嚴重問題 的女人結婚呢,絕對不能,絕對不能!我爸爸也認為不能。

   你爸爸?杭得茶莫名其妙,你爸爸是誰?他同意不同意關吳 坤什麼事?

   怎麼沒有關係?趙爭爭聲音激烈起來,像是又開始了大辯論:沒有我爸爸,中央文革的許多內情吳坤能知道嗎?毛主席第二次接見紅衛兵的時候他能夠上天安門嗎?告訴你,我爸爸是林副主席的老部下,是江青同志的親密戰友。

  原來是這樣,得茶明白了,他點頭,但你找我有什麼用啊。我又不是吳坤,又不是我在和白夜談婚論嫁。說這話時他明顯地臉紅了,他在撒謊,他甚至還有一點興奮,他多麼希望這是一種事實啊——即便在這樣的時候,他依舊有他道德上的內疚感,讓這個沉重的包袱,因為革命而刷的一下落在吳坤頭上去吧——這念頭閃電般照亮他的心。

  她說,我知道你是他最好的朋友,他說你是一個頭腦清晰的很少盲動的人,他還說你才配做他的對手。我認為現在他需要你的指點。你要告訴他,波瀾壯闊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需要他,這場革命深刻極了,深刻到了人們想都想不到的地步,沒幾個人能夠知道它的深刻程度,除了江青同志,林彪同志,張春橋、姚文元等同志——對不起,得茶打斷了她的話,他發現她這個人有點神經質,這是他第一次見到她時沒有發現的。他問:你怎麼知道只有他們幾個人才知道的事情——是你爸爸告訴你的嗎?趙爭爭愣了一下才點頭,說是的,是的,其實我爸爸和吳坤都說過,革命的要害問題是奪權,有了權就有了一切,沒有權就沒有一切。你給我跟他講清楚,他到底是要一個破鞋-一她用這詞時杭得茶緊握拳頭才沒給她一耳光——還是要紅色江山?你給我馬上就去問!

  杭得茶終於從她的歇斯底里當中發現了什麼。他小心翼翼如探地雷一般地問她:但是,但是,你跟他……你跟他……你……他…

  她果斷地打斷了他的「你跟他「,快刀斬亂麻一般地說:是的,就是那麼一回事,的確發生了,革命的友誼昇華為另一種東西,比山還高,比海還深,所以你一定要明白,他不能和她結婚!絕不能,絕不能,否則我就要消滅她!我說到做到,我就要消滅她!消滅她!消滅她!她終於哭了,蒼白的小臉上兩行薄淚——一杭得茶聽得心裡發顫——這就是革命時期的愛情!你也可以說這是海燕在暴風雨來臨前的大海上勝利的喊叫;你也可以說這是母獅子在河東怒吼。他再一次小心翼翼地試問:「可是我聽說楊真也在你們那裡啊。」

  「這正是我要找你的原因,你必須和吳坤認真地談一次。你知道這一切有多可笑,他把他關在上天竺的破廟裡。多可笑,他還以為他的那個破鞋(杭得茶又一次捏緊了拳頭以免劈她耳光)會因為她的親生父親而回來。他跟我說他們是合法夫妻,呸!合法夫妻?」

  杭得茶懷著極其複雜的心清,請走了這位趙爭爭。他陷入了生活的泥沼,這是他沒有精神準備,完全沒有精神準備的。

  同樣的遭遇不也是落在了兄弟杭得放身上了嗎?他的生活突然變得茫然失措。他一次一次地給茶科所打電話聯繫,但對方的造反派堅決不同意機漢與他的兒子見面。得放只得在妹妹哥哥的陪同下去了一趟雞籠山。但他們無法辨認出屬於黃蕉風的那株新茶。他陷入了一種半空虛的白板狀態。接下去該怎麼生活,他完全茫然了。夜裡他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沒有了媽媽,連枕頭都和從前面目全非。半夜裡他坐了起來,無聊使他想到繼續抽煙,一扔枕頭,一條大辮子從枕頭裡掉了出來。一開始他嚇了一跳,呆呆地看著繫著綠絨線的這一握長髮。後來他想起了一切,想起那個像一條魚一樣的輕聲輕氣的姑娘,有一種心酸的委屈的感覺湧了上來,他輕輕地把那條辮子抱起,重新躺了下去,他不想抽煙了。

  半個月之後他終於動身出門和以往的生活接軌時,卻在謝愛光家的大門口見到了董渡江。杭得放看到她完全沒有那種同學見面時的興奮,只是冷冷地看著她,指指牆頭說:「沒想到你爸爸也上牆了。」

  董渡江想了想卻說:「你們家的事情我們已經聽說了。」

  得放鐵青著臉,他很想說他實際上不是來找她的,在這裡碰到她連他自己都很意外,嘴上卻說:「我本來只是想給你們家打個電話的,沒人接。」

  董渡江連忙解釋:「我在串聯路上就發現家裡電話老沒人接,當時就擔心,現在才知道,總機話務員都造反去了,電話還有什麼用?」

  「你們這種人家,也會有這一天。」得放冷冷地說,董渡江從來沒有見過杭得放這樣的神色,這樣的口氣,更不要說是這樣的話語了。她不知道杭得放找她幹什麼,杭得放找了一個理由,說他也沒有什麼別的事情,只是通知一聲,以後什麼組織也不想參加了,什麼事情也不想於了。

  直到聽清楚來意,董渡江才說:「實話跟你說,我也不能去了。」

  得放說:「你爸爸的名字還沒有打紅叉叉呢,你怕什麼!」

  董渡江看著得放,大圓臉上露出異樣的神情,說:「杭得放,我還可以信任你嗎?」

  得放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其實,他根本不明白她的意思,便順口說:「隨便。」

  董渡江這才急急忙忙地說:「你不來我也要去找你,我們碰到麻煩了。」

  董渡江去找他,是希望他能夠介人一個秘密的行動。原來,省政府的造反派正在組織材料,準備上京告浙江省委鎮壓革命群眾的狀。打聽到這一消息之後,省市機關另有一批幹部,其中包括董渡江的父親等數人,準備搶先一步先到北京向中央反映真實情況,此行需要人護送,董渡江的革命組織責無旁貸地擔負起了這個任務。

  董渡江說不清是對毛主席的熱愛,還是對保皇派的熱愛,還是歸根結底對她父親的熱愛,總之,在她家的大門口那株大法國梧桐樹底下,她把這件並沒有交給她的戰鬥任務當作一件神聖的使命,秘密地向杭得放傳達了。在她的描繪中,革命的生死存亡,就彷彿押在這一次秘密上京匯報之中了。傾聽著的杭得放當然也不可能不加上自己的合理想像、合理推論,加上自己的階級感情。風蕭蕭兮易水寒,雖然沒有易水,但杭得放依舊有一種悲壯的寒。秋風生錢塘,落葉滿杭州,梧桐樹葉落到了他的身上,落到了董渡江的寬肩上,丑姑娘董渡江甚至在這一刻美麗起來了。杭得放明白了,母親並不是死於這場革命,也不是死於自己的罪行,也不是死於莫名其妙的一時衝動——母親是被那些鑽進革命陣營裡打著紅旗反紅旗的反革命迫害而死的。這些反革命用心何其毒也,他們藉著天高皇帝遠,拉大旗作虎皮,鬧得天下大亂,妄圖欺騙毛主席,欺騙黨中央,欺騙全國人民,然後在亂中奪權。是可忍,孰不可忍?

  現在,真正是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的時刻了,那麼,到底是誰主沉浮呢?我們,我們,當然是我們!董渡江是一個從來也不會撒謊的人,但她現在說出了一串妙語聯珠般半真半假的謊言,這些話都是當她看見了杭得放之後才突然想出來的。她說因為她跟她父親的特殊關係,她沒法護送父親前往北京,想來想去,同學中真正有赤子之心的,首推杭得放,她已經到處派人滿城地去找他了,沒想到他突然出現在面前;她也許是已經看出了得放的疑惑,又說,她是十分明白孫華正這個人的,這種住在拱高橋西的小市民,在革命的緊要關頭是靠不住的,他們至多不過是革命的同路人,絕不是革命的先行者,革命的橋樑。只有像他,他杭得放這樣的人,明白什麼叫無產者只有解放全人類才真正是解放了自己的人,才擔當得起革命的重大使命。

   董渡江這些從革命總部剛剛學來的紅色理論,著實地叫杭得放刮目相看。這些理論,原本應該從杭得放這張嘴裡滔滔不絕才順理成章,可見革命是一所大學校。杭得放的心又熱了起來,他感到他被信任了,他又回到了組織。這個組織此刻正在危難之中,他們千方百計地找到了他,沒有他怎麼能行呢?他說:「好吧,讓我考慮兩分鐘。」

  眼前突然一輛三輪車飛奔而來,定睛一看,怔住了,踏車的是表叔布朗,車上放著一堆煤灰,車檔*坐著一個灰頭土臉的姑娘卻是謝愛光。見了得放,布朗倒沒有發愣,謝愛光卻明顯地愣了一下,車就進去了,但她還來得及叫一聲:「杭得放,你進來一趟,我有東西還給你。」

  得放心裡突然一陣暖潮,剛才雲集在大腦裡的熱血,刷的一下,流了下來,直到心窩。他臉紅了,耳朵發燙。他正是為她而來的,卻在她家的大門口密謀了半天革命。為了掩飾自己,他也撒謊,問:「怎麼謝愛光也住在這裡?」董渡江這才告訴他,她們本來就住一個院子,她爸爸原來就是市級機關的幹部。

  得放想,怪不得董渡江知道謝愛光是一條漏網的魚,又問:「我怎麼沒見過你們說話/

  董渡江有些勉強:「我們就是不說話的。」

  得放看出董渡江的神情了,他也勉強地回答:「謝愛光不像是一個壞脾氣的人啊。」

  董渡江沉默了一下,突然心煩地說:「都是大人鬧的,其實我小時候和她挺好。後來她爸爸出了問題從機關調走,她媽媽又和她爸爸離了婚,他們家就從原來住的小樓搬了出去,到後面放雜物的小平房過渡去了。沒過多久,我們家又搬到他們家住的小樓。再後來,她媽媽結婚嫁到外地去了,謝愛光不願意走,就留了下來。唉,這麼搬來搬去折騰,也不知怎麼搞的,就不說話了。「

  得放突然說:「謝愛光的媽媽做過你爸爸的秘書吧?」

  董渡江一下子就愣住了,問:「你怎麼知道?」

  「大字報不是都寫著了嗎?」得放這麼說著就朝後面走去。

  謝愛光家的小平房在機關宿舍院子的最後一排,靠牆一長溜。看得出來,在舊社會裡,這就是下人居處,或者大戶人家用來放花鋤當倉庫的地方。如今被機關幹部當作廚房和停自行車處。靠頭的那一間,卻被謝愛光家做了正房。

  得放沒有能夠進房間,布朗表叔正在謝愛光家門口的那一小塊水門汀上給煤灰和水,做煤球。水門汀左側靠牆一邊還有一個小水龍頭,謝愛光就在這裡洗臉。看見得放來,她抹了一把臉,露出半張乾淨的面孔,她套著的那件男式的中山裝顯然不是她的,因為領口太大,脖子在裡面晃蕩,顯得更加黑細,像電影裡的小蘿蔔頭。

  他這麼看著她的時候,心跳了起來,他說不出話。

  她絞了一把毛巾就往屋裡走,邊走邊說:「我有東西要給你。」

  她進了屋找東西,得放無事,只好走到布朗身邊。他已經意識到表叔不再理睬他了,有些尷尬,說:「表叔,你也在這裡啊。」

  布朗正蹲在地上,一個一個地搓煤球,聽了這話,抬起頭,伸出那只沾滿了煤球泥的大手,朝得放臉上就是那麼一櫓,笑著說:「我就等著你叫我表叔呢,我和愛光打了賭。」

  得放想,什麼意思?謝愛光就謝愛光好了,什麼愛光啊,嘴上卻不得不笑笑說:「打什麼賭?」

  布朗卻不理他,朝屋裡叫:「愛光,我要喝茶。」

  愛光笑著答道:「我輸了,你等著。」轉眼就見她拎著一隻茶壺出來,把壺嘴就對著布朗,說:「喝吧,熱著呢。」

  得放又想:什麼作風,還沒畢業,就來社會上那一套了。臉上就有些不好看,問:「你到底有什麼東西要給我啊,我還有大事要去做呢。」

  謝愛光順手就把自己頭上戴著的那頂軍帽拿下來,說:「還你。」

  原來是那頂軍帽。得放一下子就想起了那天莫名其妙剪謝愛光辮子的事情,臉就「騰「地紅了起來,頭別到一邊,說:「我還有,你留著吧。」

  他聽到她冷冷的聲音:「我用不著了。」

  得放吃了一驚,這聲音是那樣的拒人千里,那麼冷漠,那麼生硬,他心裡咯旺一下,忍不住抬起頭來,就看到她的好看的面容和生氣的面孔,看到她繼續用那樣一種表情說:「你快拿去,布朗哥哥幫我把頭髮修好了。」

  得放這才發現為什麼一段時間沒見到謝愛光,謝愛光突然漂亮起來了的原因。她的短短的頭髮,毛茸茸的,趴在她的青春的額頭上,使她那種大眾化的女孩子形象突然改變了。在她身上,出現了另一種別緻的美麗,她是纖弱的,但又像是一個小男孩子了。得放甚至注意到她臉上和眼神中的新出現的一種光芒,那也是他從前沒有注意到過的。如今再黑的煤灰,也遮不住她臉上的光彩了,這光彩不是他給她的。在這一刻,得放感到了從來沒有過的心酸,他低下頭,拿過了帽子走了,他想起了母親,甚至沒有心情再和表叔布朗道一聲別。

  剛走到門口,就聽到後面有人喊他,是謝愛光的聲音。她跑了出來,手裡拿了一塊毛巾,衝到他面前,說:「你臉上有灰。」得放接了過來,擦了擦,又還給了她。她還是不走,低著頭說,「你戴戴看這頂帽子,不知道我有沒有把它撐大。」得放戴上了,不大不小,剛剛好。他們再也找不到話題,只好那麼僵著。看看實在不能再僵下去了,謝愛光才說:「你們家裡的事情,我聽布朗說了。」得放聽了,還是不說話,這下謝愛光真是沒有話了,說了一聲「再見「就往回走。走了幾步,卻聽見得放叫她「謝愛光「,她連忙停住了,又聽到他叫了一聲「愛光「,謝愛光回過頭來了,他看見她眼睛裡的光,這一次他看清楚了,那是為他流露的光。

  杭得放走了上去,心要跳到腦袋裡去了,但他看著她的眼睛,說:「你的辮子在我那裡,你還要不要?」

  愛光的臉一下子紅了,眼睛裡立刻就湧出了淚水,嘴唇哆咦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杭得放一看她要哭,立刻就慌了神,連忙說:「你別哭,我本來今天是要給你送回來的,怕你不在,先跟你來打個招呼。別哭,我馬上就取回來還你。「愛光卻一個勁地搖頭,搖頭。得放又說:「你不要了?」愛光卻又點頭。」那是要了?」謝愛光這才收回去眼淚,說:「誰剪走的,誰負責。」說完就跑回去了。

  杭得放這就怔住了,讓我負責,這是什麼意思?這是什麼意思呢?他垂頭喪氣地往回走,董渡江趕了出來,拽住他著急地問:「你到底決定去不去啊?」

  杭得放這才想起來剛才的事情。他仰頭看天發愣,呆呆地想,到哪裡去不是一個樣?不就是坐一趟飛機嗎——去!
 
 
 
 
 



《茶人三部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