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他走到她的身邊,出其不意地說:「我想揍你!」
她愣住了,一邊收拾東西,一邊笑了起來,頭別轉漫不經心地說:「你是什麼東西,你這小爬蟲,敢動我一個小指頭!」話音未落,她臉上結結實實地挨了一下。她愣住了,打死她也想不明白,這突如其來的火山是怎麼會爆發的。一時不知道如何動作,只好呆著一雙大眼盯著他。就聽那李平水說:「你要是留下過年,你我還是一家人;你要是走,你就別再回來!」
採茶氣得渾身發抖,一頭朝李平水撞去,那受過訓練的軍人輕盈地轉開了,她捂著臉上了山,沒工夫和李平水打內戰。此刻夜深人靜,大雪無聲,她一個人縮在床前,委屈和憤怒才交替著上來。電話機就在身邊,伸手就能夠到。吳坤會來看她嗎?她自己也不知道,不過她相信他一定會來,哪怕為了這個老花崗岩腦袋楊真,他也不會忘了這裡。
臉上火辣辣的,她想起了白天挨的那一下,火苗子又從心裡躥了上來。她光著腳板一下子跳下床,從抽屜裡取出一枝筆和幾張紙。她正在積極地進行掃盲活動,結合大批判識字兒。現在活學活用,準備結合打離婚報告來識字了。這四個字裡後面三個她都能寫,偏那第一個她記不全了,房間裡又冷,山裡又寂寥,採茶這麼個豪情滿懷的鐵姑娘,也被那「離「字兒憋出了眼淚。正苦思冥想呢,就聽見山門外有人敲門。她還以為是她親愛的吳坤雪夜來訪了,套上大衣就往大門口奔。雪花被她踩得濺進了鞋子也不覺得冷。大門一開,竟然是兩個男人。手電筒一照她愣住了,說:「你!嘉和爺爺,你到這裡來於什麼?」
嘉和與忘憂兩個沒有做任何解釋就進了門,這是他們事先商量好的,要是說了見楊真,保不定連門都進不了。
可是聽了嘉和要見楊真的要求後,採茶的造反面孔就拉下來了,她用她那枝重新開始學文化的筆敲打著準備打離婚報告的紙,說:「'你們杭家人怎麼那麼頭腦不清,這個楊真是可以隨便見的嗎?他是什麼人你們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年三十想起這齣戲來了,真是!快點趁現在還不算太晚回家去,這是我認識你,我若不認識——」她上下打量了他們一番,嘉和接著說:「你若不認識,把我們也得關起來審查,是不是?」
旁邊那一片雪白的男人就跟著這老頭兒咧了咧嘴,算是笑過 。那樣子讓採茶看了拎心。用那種居高臨下的口氣對別人說話,一不是採茶的習慣,嚴厲和粗暴並不是與生俱來的,這也需要有一個學習的過程。她不知道該把他們怎麼辦,就去叫了值班的那幾個年輕人。那幾個看守正把酒喝到了七八分,走出來就喊:是誰不讓我們過年,啊?誰不讓我們過年,我們就不讓誰過年!
嘉和這才對採茶說:「我們只跟楊真說一句話,告訴他女兒回來了。」
「一句話也不准說!」採茶愣了好一會兒,突然強硬地說,兩隻大烏珠子病態地暴了出來一,這神情倒真是有點出乎嘉和意料之外了。他環視了一下周圍,便斷定楊真是住在樓上,給忘憂使了個眼色,忘憂就突然跑到雪地當中,對著樓上一陣大喊:「楊先生你女兒回來了,楊先生你女兒回來了!」
採茶大吃一驚,見樓上開著燈卻沒有反應,先還有些得意,想:你叫也白叫,人家被打怕了,根本不敢應。但她立刻否定了這個愚蠢的想法,突然背上就刷的一下,透涼下去,一直涼到腳後跟。她腦子裡閃過的第一個念頭就是「自殺「,這是吳坤千叮萬囑的,無論如何不能讓他死了。她自己一下子就腳軟了,只是催著那幾個喝酒的:「快上去看看,快上去看看啊!」其中一個就說:「老頭子吃過飯就坐在桌前沒動過。」話音未落,那忘憂已經在樓上了,他攀登的速度這才叫神速。憑感覺他衝開了楊真先生關押的那一間,屋裡果然坐著一人,背對著門,忘憂一看連走都沒有走過去:假的!再一看,後窗打開了,窗榻上掛了一根繩子。此時嘉和也已經趕到樓上,往樓下一看,便回過頭來,對嚇得呆若木雞的採茶說:「人呢?」
採茶已經嚇得說不出話來,站著一個勁發抖,嘉和看著她,說:「快點把襪兒鞋子穿好,呆著幹什麼?」
只聽採茶一聲尖叫,幾如鬼嚎,七撞八跌,直奔樓下,給吳坤打電話去了。忘憂已經跑到樓下看過,這時扶著嘉和下樓,一邊說:「大舅,你看楊真先生會朝哪裡去呢?」
嘉和站在山門口,往西北看,是萬家燈火的杭州城,往東北看,翻過琅越嶺是九溪十八澗,;走出九溪,便是滔滔錢塘江。無邊的大雪越下越猛,雪片落在人的身上真如鵝毛。嘉和與忘憂已經完全忘卻了冷。他們的心頭人一般地燃燒。一個飽經憂患的男人亡命於漫天飛雪中,他會往哪裡去?嘉和問忘憂:「要是你呢?你會去哪裡?「
忘憂想了一想,把手指向了東北,嘉和抖了抖身上的雪,說:「我們走吧。」
這兩個風雪夜行人,重新沒人雪無,一直向大江奔湧的地方尋尋覓覓而去。
羊壩頭杭家的小姑娘迎霜,不知道第幾次來回打探了。客房裡干坐的幾個女人,沒有再等回男人。迎霜一會兒就回來向她們報告一次:他們還在說話呢。寄草就問:「聽他們說些什麼了嗎?」迎霜想了想,搖搖頭說:「沒聽清楚,他們好像在吵架。」這話讓她們吃驚,他們不應該吵架。盼兒站起來說:「我去給他們續水。」她就走進了花木深房,兩個年輕人看著她笑笑,一言不發。她回到房間,說:「他們好像是有些不痛快。」 葉子也站了起來,寄草說:「別去,等大哥回來再說。」迎霜問:「爺爺他們怎麼還沒有回來?我到門口都去了十趟也不止了。」她的話讓她們三個都站了起來,她們頂著雪花和子夜的寒冷,一起走到了大門口。路燈下雪厚得沒過小腿了,沒有人走過。
花木深房裡,這對年輕人的心就像越積越厚的白雪。他們不是不想心心相印,然而他們越真誠,給對方的疑惑就越深,這是始料未及的事情。他們彷彿一直在迫不及待地爭著向對方傾訴,實際上卻都沒有真正的勇氣面對他們所聽到的全部。知道其中的一部分,以此猜測其餘的,這就已經超過了他們可以承受的心理能力。但他們又不得不把自己的軟弱包藏起來,特別是得茶。在各自敘述的時候都表現得平靜自若,這使他們的心靈痛苦極了。她說了她的可怕的邊境之行,她說她最終在什麼樣的千鈞一髮之際回過頭。「當我在那家邊境小鎮上看到這塊茶磚的時候,我就突然想到了你,我想我得給你一點什麼,一定要給你一點什麼。我去買茶磚,回來的時候,他們就不見了。「
她幾乎隻字未提她和同行人之間的關係,但得茶完全聽明白了。他笑笑,勉強地說:「你做這樣的事情時,不像是一個有過經歷的人。」
「有過經歷「這個提法,隱隱地讓白夜不快,她說:「你不是在取笑我幼稚可笑衝動吧。」
得茶看著她有些不悅的面容,她生氣的樣子很可愛。他摟住了她的脖子,盯著她的眼睛,說:「我越瞭解你,越覺得你像一個孩子。」
「你為什麼不覺得這個時代太老謀深算?難道我們不都是它的棄子!」
得茶鬆開了他的手,他覺得她的話非常沉重,她一點也不像他第一次看到的那樣,那一次她表現得多麼華麗啊。他輕聲地盡量和緩著話音,彷彿怕嚇著她,問道:「告訴我,你目前的處境到底怎麼樣?需要我做什麼?你得明白你現在有多危險,什麼事情都有可能發生。」
白夜明白了他的意思,她撫摸著他的頭髮,說:「從邊境回來,我在路上走了半個月,沒有人跟蹤我。其實我不怕跟蹤,也許我進監獄死掉更好。但是我想看到爸爸,還有你。當我看了你們杭家女人喝茶時,我覺得我不配活著,我太混濁了!」
得茶站了起來,走到窗前,一邊觀察著外面,一邊說:「我想知道你目前的真實處境,而不是你對你自己的道德審判。這對你我目前都不重要,明白嗎?發生了什麼,怎麼處理?現在你說吧。「他站在窗前等了一會兒,不見回答,回過頭,發現白夜低著頭,手摀住了臉,一言不發。他走到她身邊,蹲了下來,摸著她的後頸,說:「對不起,我不是不想跟你談一些別的,但是我們必須面對現實,你不也這樣希望嗎?」
白夜抬起頭來,突然說:「等爺爺回來,告訴我爸爸的消息,我馬上就走。」
「為什麼?」得茶很驚訝,「你以為你還可以那麼行動自由。也許你走出這個大門一步,你就被盯住了。現在讓我和你來統一口徑。第一,你無論如何不能承認,你是自覺跟他們去邊境的。你必須強調,你是被拐騙到那裡的,最後你利用買茶磚的機會逃脫了他們的控制。「
「我是自覺跟他們到邊境的。在北京不是沒有那樣的例子,有人就從南邊偷渡出去了。「
「請你不要再在我面前提起這樣的事,一個字也不要提。」得茶突然急躁起來,聲音壓得很低,但口氣非常嚴厲,「你明白你在做什麼事情?」
白夜也突然站了起來,她的聲音又低又問:「我們沒有犯叛國罪,我永遠也不會承認我們犯有叛國罪。我們說定了,等祖國的局勢一穩定我們就回來。我們的親人和朋友都在中國,我們是中國人,我們比誰都明白這一點。這就是我痛苦的原因,我們並不想離鄉背井,尤其是冒著這樣的危險,用生命去換取這樣昂貴的自由。除此,我們還能到哪裡去,我,陷在泥淖中的我,被別人的污濁和自己的過錯法污了的我,還有什麼辦法讓自己逃脫噩夢?重新開始,不!不要說我幼稚,不要以為我是在異想天開,有極個別的人成功了,他們逃脫了。我的悲劇就在於我看到了,想到了,但是我永遠沒有能力做到。你無法體驗那種感覺,一步步地離家離國遠了,你越來越發現你對這塊土地的感情,和戀愛的感覺完全一樣,令人心碎,不可自拔。難道真的就沒有最後的退路?我一直在想這個問題,直到他們死在邊境線上。多麼殘酷的啟示,我突然明白,我也可以死。想到死我輕鬆極了。我終於獲得了自由。我曾經死過一次,但那是被迫的,盲目的,那不是有尊嚴的人的死。現在不同了,所以我開始往南方走,我要見我的父親,還要見到你。這是活著必須做到的事情,可是我對我自己做過的事情絕不後悔!「她面容刷白,嘴唇哆嘯著,「你讓我一個字也不要提,可我提了那麼多,現在該你說了。」
她重新坐了下去,在這個雪夜,她突然爆發出來的叛逆的力量令人吃驚。得茶的心抖了起來,他的一向自控力很強的情緒,頓時激盪起來。這就是白夜的魁力,她總能使人進人非常狀態,這也是她的痛苦,因為別人為她而受苦。她當下說的話,不管怎麼有理,都是大逆不道的,得茶自己從來也沒有想到過亡命天涯,所以他從來不曾思考還有一種尊嚴,它的名字叫逃亡。他的激動的眼神在鏡片後閃著異樣的光,他說:「我請你不要再提那件事,也就是讓你不要再提'死'。我爺爺曾經告訴我,死是很容易的,比活著容易多了,所以他選擇了活。再說一切並不像你想像的那麼可怕,是你自己把自己推向極致。我們現在必須拋開道德層面上的論證,現在是革命年代,我們要學會行動。」
他們目不轉睛地對望,彼此都覺得有些陌生,因為他們都期待對方與自己一模一樣,但革命年代使他們出現了差異。白夜被得茶的力量有所征服了,她點點頭說:「好吧,我聽你說,也許你是對的。」
她的態度使得茶的心鬆了一些,他緊緊地握著白夜的雙手說:「看上去你好像麻煩很多,實際上抓住主要麻煩就行。那麼你說你目前的主要麻煩是什麼呢?」
白夜皺眉看著他,她還不大明白他想說什麼。得茶放開了她的手,在小小的斗室裡來回走了幾圈,他下了決心,要把他做的事情都告訴她,他不想對她有任何隱瞞。他靠在書櫃前,說:「吳坤是主要矛盾的主要方面,只要他的問題解決,什麼問題就都能夠迎刃而解。」
白夜也站了起來,她有些吃驚,問道:「你要解決他?」
「我已經開始解決他了。」
「怎麼解決?」
「也不過是以牙還牙以眼還眼罷了,並沒有什麼新招。」得茶這才把吳坤這段時間來的所作所為,包括他給楊真先生帶來的災難,粗粗地對白夜說了一遍,但他隱去了楊真被打得奄奄一息的那個細節,然後說:「我還得感謝你給我提供的炮彈,是你告訴我他在北京是屬於歷史主義派,是剪伯贊和黎樹先生手下的一員後起之秀,我把這些老底都給他揭出來了。」
「你說這些是我提供的炮彈?這些是炮彈?「 白夜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把這些都給他揭出來了?」
「其實這些都不算是什麼,主要是先在群眾中把他搞搞臭,「得茶說到這裡,自己也笑了起來,興奮得雙頰發紅,「我沒想到群眾對此反響這麼大。不過群眾運動中群眾的態度並不是起決定作用的,吳坤以為我不知道箇中奧秘,但他錯了,在心狠手辣方面,我以往的確不是他的對手。但是,從今天夜裡之後,一切都改變了。「
白夜驚奇地看著眼前這個興奮得有些摩拳擦掌的青年男子。他在屋子裡來回地走著,一會兒坐下一會兒站起,他停不下來,雙眼閃閃發光。他目光中冒出的那種狂熱的一意孤行的意志,是她剛剛認識他的時候,一丁點兒也沒有發現的。他用的那些詞彙——解決、以牙還牙、以眼還眼、炮彈、對手、揭老底、心狠手辣……這是一些本來完全與杭得茶無關的詞組啊,為什麼他的口氣中有了一種似曾相識的東西,當他這樣說話的時候,他開始像誰呢;
現在,杭得茶再一次握住了她的雙手,彷彿她已經與他結成聯盟:「你不是希望我能夠保護你的父親嗎?我一直擔心自己不能夠做到。這是我的使命,我必須完成。現在我可以告訴你,吳坤完蛋了!」
白夜一下子站了起來,她突然明白他開始像誰,他說話的口氣,開始像那個他要他完蛋的人了。但她還是不知道他有什麼辦法讓他完蛋。儘管得茶把吳坤形容得像一個惡棍,但白夜並沒有仇恨吳坤到這一步。不,她遠遠說不上對吳坤有什麼仇恨。她只是懷疑他,有時也討厭他罷了。她和他的婚姻中的確有許多無奈,但難道不也有她自己的失誤?她只想離開他,但並不想讓他完蛋。
她的心清是得茶當下不可能瞭解的,他想當然地認為她應該完全與他想到一起。由於信任,由於自己也從來沒有過的體驗,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他迫不及待地要把自己的好消息告訴心愛的人。他說:「吳坤不是最喜歡拉大旗作虎皮嗎?不過他頭上有辮子,屁股上有尾巴,真要拉大旗作虎皮,他拉不過我。今天夜裡的這頓年夜飯,我是和一些關鍵人物在一起吃的,我告訴他們,吳坤對他們而言,是一個多麼不可信任的傢伙。我讓他們認為,吳坤和你父親的那一層特殊關係,使他決不可能完成他自己誇下的海口。我告了他一黑狀,或者說,我狠狠地打了他一個小報告:這是一個借革命名義達到個人目的的野心家。事情好像就那麼簡單,他完蛋了。其實並不簡單,我在這之前做了許多的鋪墊,我知道,即便在同一個大派別裡也有許多的小派別。比如趙爭爭的父親和北京方面的來人,他們看上去在一條線上,其實並不在一條線上。事情就這樣起了轉機。明天一早,我就可以到上天竺,把楊真先生轉到我的手下。我已經拿到了手渝,你高興嗎?」
白夜像聽天方夜譚似地聽得茶說了那麼多,好幾次她企圖打斷他的話來表達自己的意思,她想告訴他,她沒有給他提供什麼炮彈,她也不希望吳坤在他的攻擊下完蛋,但她根本插不進去話。得茶亢奮起來,也有一瀉千里之情。當他說話的時候,她就只好悄悄地掀起窗簾的一角,窗外是陰曆年1966年除夕的最後時光,雪依舊像是夢一般在下著,沒有剛才那麼密集,但一片片更大了,緩緩地從天而落。這樣的子夜,彷彿是要昭示你認可一種鐵定的不可改變的現實。白夜想,現在她能夠說什麼呢,她唯一能夠堅持的,就是見到她的父親。
她回過頭來,說:「明天我和你一起去接我父親。」
「這正是我馬上就要和你談的事情。」得茶走到了白夜的身邊,他把她摟到自己的懷裡,他知道他接下去要說的事情會讓她傷心,但此事無可通融。他說:「你明天不能夠和我一起去。不但不能一起去,你還不能夠露面。不要讓任何人知道你已經回來了,我會想辦法連夜就把你轉移的。「
「這怎麼可能?爺爺已經去通知父親了。」
得茶皺了皺眉頭,說:「我們會有辦法的,我們會說你已經走了,不知去向,這樣的事情很多。」
「為什麼要這樣做?」
「別人會拿你做文章的。無論是吳派還是杭派,都會拿你做文章,所以你必須隱藏起來。「
這一次白夜是真正地吃驚了,她掙脫了得茶的擁抱,瞪著他,輕聲地叫了起來:「可我是為了見我的父親才回來的!」
得茶低下了頭去,好一會兒才抬起頭問:「沒有一點別的原因了嗎?」
「也為你,但不是現在的你。我沒想到你捲得那麼深,你失去的會比得到的多。「
「我知道,我想過了,但我還得那麼做。」
白夜像突然生了大病似的,臉上的紅光一下子黯淡了。
「那麼說你還是不能同意我去見我父親!」
他點了點頭。他們僵持在了那裡,突然她抓過大衣就往外面沖,早有準備的得茶一下子就把她抓住。她一聲不吭地就和他扯打起來,沒打幾下,就聽到門口有人驚慌失措地跑開,他們立刻住了手。得茶說:「別怕,是迎霜。」
白夜一邊掰他的手一邊說:「我怕什麼?我誰都不怕,你放我走,我要見我的父親!」
他們又開始在花木深房裡拉扯起來,得茶的力氣遠遠比白夜想像的要大得多,他擦住她的那只套著兩隻黑袖章的胳膊說:「你不能露面,因為你現在還是吳坤的合法妻子,你自己的事情還要靜觀事態,更不要耽誤你父親的事。楊真先生幾乎被他們打死,當務之急要把他先救出來,你要理智一些,不要因小失大,聽見了沒有!」最後一句話他是不得不咆哮出來的,雖然聲音壓得很低,因為白夜看上去有些喪失理智。
原來得茶一直不敢告訴楊真挨打的事情,現在不得不說,白夜聽到這裡,手鬆了,雙手一把就扯住了自己的頭髮,說:「這是可以想像的,可以預料的,從北到南,到處都在死人,你要是不那麼說,這才奇怪呢,是不是?」她那樣子突然變得古怪起來。
客廳裡那幾個杭家女人進了花木深房,一股寒氣被她們夾帶了進來。寄草厲聲輕喝:「得茶你幹什麼?」 白夜這才想起來,一把抓住寄草的前衫胸口就問:「姑婆,我爸爸快被打死了?」
寄草白了得茶一眼,說:「哪有那麼嚴重?挨倒是挨了幾下,文化大革命,誰能不挨幾下?你看我,我都被他們用臭柏油澆過。」
白夜放下了抓住自己頭髮的手,直到現在她才徹底明白了她和她父親的處境。寄草姑婆故作輕鬆的口氣中透露出的完全是相反的信息。她開始明白得茶為什麼會有點像吳坤。可是要把她藏起來,這是她絕不願意的,她無力地坐倒在爐邊,雙手捂臉,搖著頭,她的身影毛毛茸茸地映在牆上,頭髮亂糟糟的,像一個囚犯。
葉子見此情,使了個眼色,大家開始收拾剛才被弄亂的房間。正在此時,迎霜的腳步又響起,她的聲音在子夜的雪天中格外清晰——來了,來了-…·
葉子手忙腳亂地拍著胸,說:「這個迎霜,現在已經半夜三更了,還那麼叫。人家不嚇死,他爺爺都要給她嚇一跳呢。我去看看!」要去拉門,就聽門外一陣騷亂的腳步,門被一陣強力推開,人未進,聲音已經進來:「杭得茶,你給我把人交出來!」說話間,吳坤一陣風般地殺了進來。
翁採茶把電話打到吳坤那裡的時候,他正在趙爭爭家吃年夜飯,趙爭爭的母親半盛情半要挾地把他弄到她家裡。他一邊喝酒一邊聽那老頭回憶他和副統帥的戰鬥友誼。老頭喝了一點酒,心情也愉快,談笑之間也不時透露一點內幕,在吳坤聽來,那都是高層之間的分分合合的政治鬥爭。吳坤對這些話題天生是感興趣的,他像一個虔誠的小學生在聽政治課,貪婪地吸收著這些光天化日之下不可能吸收到的政治營養。他也豪飲了幾杯,年輕氣盛的心一時就膨脹起來,模模糊糊地想到了他的新對手:杭得茶啊杭得茶,你那麼徒勞無益地死保楊真幹什麼呢?你知道這場運動的真正目的何在嗎?他過去對識時務者為俊傑這句話一直是反感的,以為那是投機取巧的代名詞。現在他開始明白什麼是時務,什麼是識時務。大勢所趨時,逆歷史潮流而動者,絕無好下場。楊真被打時他升上來的那些內疚之情,就在此時沖淡到幾乎烏有,舉起杯子就對趙爭爭說;「爭爭,不用說了,當著你父母的面,這杯酒算是對你的賠禮道歉吧。」
趙爭爭的眼淚一下子湧了出來,她是個十分倔強的人,從小嬌寵,也不大知道害怕,吳坤那一掌是真正打到她心裡去了。她就那麼站著,一時不知道是甩門走掉好呢,還是接過酒來一飲而盡好。只聽父親說:「行了,這件事情就到此為止。你們都不是小孩子了,起碼的政治素質還是要具備,都那麼衝動不冷靜,將來怎麼接無產階級這個班,啊?」
這話批評得讓吳坤真是舒服,他想,要學的東西真多啊!他正要再舉酒杯,電話鈴就響了,趙爭爭過去接,一聽那聲音,就把話筒遞給吳坤,一邊說:「咯,阿鄉姑娘打來的!」這聲音裡有醋意,吳坤笑笑沒在意,但他的心裡卻忐忑不安。整個晚餐他一直在暗暗擔心著楊真那裡會不會出事。也許精神準備充分,真的聽到這天大的消息時他反而沉住了氣。放下電話他只說了楊真失蹤的消息,白夜回來的事情他就隱下了。他套上大衣就要走,趙爭爭一聽,什麼也不顧了,起身就要和吳坤並肩戰鬥去。他父親一個眼神,母親一把就抓住她的手說:「你去幹什麼,這是吳坤他們的組織行為,你就一個人,參與得還不夠深?你看你給小吳已經帶來多大的麻煩,他不好意思說,你還真不明白了,你給我坐下!」
這話讓吳坤聽得心裡一愣,還沒有反應過來,那當爹的過來,~邊給吳坤遞圍巾,一邊說:「別著急,路上小心,天大的事情也得細細去做。」吳坤打開著門,略一遲疑,老頭子又問:「有車嗎?」
他連「事情有結果後打個電話「這樣的話都不說,吳坤的心一下子寒了下去,就像這屋內屋外的天氣反差那麼大。他點點頭,勉強笑了笑,鑽進吉普,就奔進了雪夜。
憑一種直覺吳坤就準確地判斷出,白夜此刻必定是在杭得茶的花木深房裡,很難說楊真會不會也在那裡。
他的火氣是看到花木深房才開始爆發的。自己的老婆在人家的書房裡,雖然不像是出了什麼事情,但依然怒火中燒。他那一聲吼也帶些詐,如果楊真真的在他們那裡,這一聲突然襲擊怕也是能把他們杭家人嚇出馬腳來的。但他的目的顯然沒有達到,白夜驚異地站起來,看著已經半年沒見的丈夫,輕輕地問:「你說什麼,把什麼人交出來?」
吳坤一個大步衝了上去,可是他沒有能夠抓住妻子,他們之間插進了杭得茶。兩個男人出手同樣迅疾,各自抓住對方的胸襟。這種戲劇化的衝突讓吳坤和得茶都痛苦,他們幾乎同時閃過了「可笑「這個詞。然而此時的行動不可能不大於思考,尤其是容易衝動的吳坤。他盯住杭得茶,沒注意到周圍所有的女人都突然冒了出來盯住了他。並沒有人來攔阻他,這反而使他不好下手,他只好再咬牙切齒地重複一遍:「杭得茶,別裝蒜,你給我把人交出來!」
直到這時得茶才突然明白吳坤子夜襲擊的原因,他也咬牙切齒地問:「你在找誰!啊?你在找誰!」
吳坤從對方的眼睛裡明白了現實,大禍臨頭之感直到這時才升騰上來,他垂下手,茫然地看著這間他曾經在此高談闊論的小屋。他看到杭得茶向他揮手,彷彿對他叫喊:還不快去找!然後他看著杭得茶推著白夜出去,他也跟著走到門口。風雪之夜使人渺茫,一個人消失在其中,將是那麼的輕而易舉,他還沒有開始尋找就意識到他將不可能找到。回過頭來,看著杭家的這些女人。她們沉默地看著他,其中有一個還靠在牆頭,顯然是為了護住那張古畫。她們的神情和動作使他憤怒,他幾乎下意識地伸手一抓,一把扯斷牆上的另一張。直到跑出大門口,他才想起來,他扯斷的正是那張杭得茶臨摹復原的陸羽的《唐陸羽茶器》,但他顧不上那些了,他、杭得茶、白夜,他們坐上了同一輛車,在漫天飛雪之中,在1967年大年初一到來的剎那,直衝杭州西郊上天竺山中。
發生了不能控制的事件,吳坤從進人上天竺前二樓的禪房開始,就不可扼制地開始發抖。他走到窗前,看到那根掛下去的繩子,它硬邦邦地掛在那裡,被冰雪凍成了一根冰柱。那只已經被打掉了門牙的「死老虎「,就是從這裡出山的。但山外還會有什麼?他探出頭去,仰望天竺山中的天空。雪開始小了,山林可怕地沉默,山林披著孝衣,它是在預示誰的消亡?是楊真他們,還是我吳坤?
趕到這裡的人,都分頭去搜尋了,連杭得茶帶來的人也共同參與了此事。杭得茶是聽說爺爺朝九溪方向尋去之後,立刻尋跡而去的,走前還沒有忘記過來交代白夜,讓她在父親房中好好地等待,他一定會帶回消息的。她那已經有些失態的神情讓他不敢再跟她多說什麼,但他還是沒有忘記走到吳坤面前問了一句:「你呢?」
這是運動開始以來得茶第一次對吳坤產生了側隱之心,他那不可控制的茫然是他以往從來沒有看到過的。他彷彿對尋找楊真並不積極,彷彿已經看透了這場大搜尋之後的結果,他搖搖頭,呆呆坐在椅子上,一言不發。得茶無法再跟他說什麼,他自己也已經到了心急如焚的地步,掉頭走到門口,卻發現吳坤跟了出來,在樓梯口攔住他,問:「他還活著嗎?」
得茶盯著無邊的黑夜,他無法回答這個問題。身邊站著的這個鐵青臉的男人是冰冷的,因為一臉的鬍子沒有刮去,吳坤比他平時的容顏多出了一分猙獰,他看到了他平時沒有看到過的那一面:那種狂怒之下的隱忍,隱忍之下的惶恐,甚至還有惶恐之下的絕望。與他相對的是另一張容顏:楊真先生浮腫的眼皮間射出來的一線光芒,在天竺山的雪夜中噴發出來。杭得茶突然閃過了一個念頭:原來一個人的力量也可以是那麼巨大的,他使另一群人因為他而絕望!因為他使他們無法得逞!他迅速地下了樓梯,不想再見到眼前這被慾望扭曲的面容。
而他,也就這樣一無所獲地回到了屋中。可以說,直到現在,吳坤才開始瞭解這個他本來完全可以稱之為岳父的男人,直到他在他眼皮底下消失了,他才真正開始感受到他作為一個人的存在。
他還沒有失去懺悔的機會,直到現在他還不算走得太遠,他和她還可以有共同的苦難。這種機會總是瞬息即逝的,要意識到它的一去不復返又幾乎是當事人不可能做到的,至少吳坤和白夜都沒有這種自覺。現在他們處在一間屋子中,仇恨和同情像兩股大浪不時擊打著他們不堪重負的心。他走到她的身邊,看著她,想:這是為什麼?我為什麼愛這樣一個女人,為什麼要因為她毀了自己?他盯著她,像盯著一個陌生人,他想推開她,他想擁抱她,他需要她,他想永遠不再看到這樣的容顏。他張開嘴,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說什麼,他耳語般地幾乎無望地問:「告訴我,他到哪裡去了?」
他說話時的熱氣噴到她臉上,因為這個男人的氣息、因為焦慮、因為已經無法理清的痛苦和憤撼,她厭惡地別過頭去。這厭惡並不是僅僅針對他吳坤的用p裡面始終包括著對自己的厭惡:一種可怕的對愛慾的厭惡——如果她的肉體裡沒有愛慾的魔鬼,大難臨頭之時,她或許還可以對父親有所慰藉;我不是應該靜悄悄地,像那些淨杯品茶的女人一樣,無聲無為地度過艱難時光嗎?是什麼原因讓我把事情做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是什麼原因,把我和眼前這個男人綁到了一起?
她的厭惡被他看出來了,但他並沒有看出她對她自己的厭惡,他只看到她拒絕他的那部分。他從心底裡驟然躥出了巨大的不可扼制的仇恨,彷彿靈魂裡的那扇地獄門一下子打開了,他一下子扼住了她的脖子,咬牙切齒地吼道:「說,他到哪裡去了!」
他的聲音如此兇猛,連他自己都不敢相信。夜半天竺寺,轟隆隆地響起了他的咆哮,但很快又歸於沉寂,沒有一個人來理會他的怒吼。白夜被他扭過了臉來,現在她不得不正視他——他要幹什麼?揪頭髮?劈耳光?大發雷霆?爭吵不休,或者於脆大打出手?或者像他從前一樣,一把抱住她的腿,跪下來痛哭流涕?或者不理睬她,揚長而去?
他們誰都沒有想到,甚至連吳坤他自己也沒有想到,作為一個人他竟然還會有那樣一面!他撲到門口,臉的一聲,一把關上了門,狠狠地插上。白夜尖叫了一聲:你要幹什麼!話音未落,電燈開關線被吳坤狠狠地一拉彈到半空,屋子裡一片黑暗,他抓住她的腰,一把扔到了床上。從這時開始的一切行為,就都是一個惡棍的行為,一個強暴者的行為。她覺察到了不對,開始尖叫起來,只叫了兩聲,便被什麼東西塞住了嘴巴。她的兩隻手,被他的一隻有力的手擰在了一起,她能夠聽到黑夜裡她的棉襖扣子噗噗噗地彈扯開的聲音,她的掙扎彷彿激起了他的更大的狂暴。她被按在床上的時候,甚至連鞋子也沒有脫掉。他的肉體令人噁心,即使在這樣的時刻她還有能力分辨出,她遇到的是愛,是欲。還是躁啤。一開始她拚命掙扎,後來她不再反抗,她想,她現在並不是和人在搏鬥,因為她面對的完全已經是一隻野獸。
他終於鬆開了他的手,取出她嘴裡的堵塞物,她長長地歎出了一口氣,強烈地咳嗽起來。隨著她的咳嗽聲,他坐了起來,發出了類似於哭泣的吭味吭味的聲音。她開了燈,他不再發聲,彷彿已經精疲力竭。他體內那種獸性的狂熱衝動已經被發洩掉了,現在,那毒蛇一般嚙咬著他的恐懼和絕望總算能夠被忍耐住了。他哆哆喀味地穿著大衣,一言不發,直到白夜站起來,走到門口。
他像是已經恢復了理性,趕快跑上前去頂住了門,問:「你要到哪裡去?」
白夜厭惡地輕輕一喝:「走開!」她一下子推開了房門,朝樓下走去。雪大概正是這個時候停止的吧,世界在某一個特定的時刻凝固住了。大門被打開時發出了清晰的聲音,白夜輕輕地往前走著,像夜半時分的怨魂。雪撲籟籟地往下掉,像是她痛哭之後的余泣。雪地裡有幾條長長的腳印,有的伸向城裡,有的一直往九溪方向而去。她幾乎是下意識地開始翻越天竺山,她要翻過那綠袖長舞的茶山琅法嶺,沿著茶樹生長的路線,去尋找她的父親。
吳坤氣急敗壞地跟在她後面,苦口婆心地跑前跑後,雪地裡被他踏出了深深的雪窩。現在他混亂的頭腦開始清晰起來。他不停地開始說:「你可以提出和我離婚,你對我提出什麼都可以,但是你現在不可以拋頭露面,我希望你能夠明白這一點,你必須立刻就隱蔽起來。」
白夜站住了,驚異地喘了一口氣,她不可能不想到杭得茶,怎麼他們竟然說出了一模一樣的話。吳坤再一次誤解了她的意思,他以為她已經被他說動了,就拽住了她的衣袖,他的兩條腿就幾乎全部沒到路邊的雪層裡面去了。他說:「你父親突然失蹤,你突然出現,你說這意味著什麼呢?」
白夜想,是啊,這樣神秘的聯繫,意味著什麼呢?意味著父親不想見我嗎?他們已經登上了山頂。天色已經在潔光雪片中顯出晨海,大雪已停,天放晴了,白夜能夠看見夜半行人的腳印,深深淺淺,伸向遠方。她想,哪一條腳印是父親的呢?
吳坤也停住了,站在高處,面對群山雪峰、空曠無人的世界,呼吸著凜冽的彷彿接受過洗禮後的空氣,在暗暗的生機之中,他活過來了。他說:「白夜,我知道你的處境,你的事情別人不知道,我都知道。可我不怪你,有時候,我欣賞你的離經叛道。可是你現在應該回去。你放心,你想跟我離婚,這並不難,你會很快如願以償的。接下去,也許就該是輪到我做階下囚了……」
說到這裡他再也說不下去了,他搖搖晃晃地朝來時的方向下山,他對那麼多人尋找楊真的舉動,根本不感興趣。在他看來,楊真是永遠也不會再出現了。
錢塘江畔,六和塔下,杭家三個男人在此會合。最初的腳印就是在這裡真正中斷的。江邊一塊大石頭上,放著那本三十年代的《資本論)}。正是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的時節,江上連那獨釣寒江雪的蓑笠翁也不見了,也許他隨江而去,也許他沉人江底,也許他化作了那駕怒潮來去的素車白馬的英雄潮神——而那三個男人在此仁立,亦不知是憑弔,是追懷,還是遙祭。他們的面頰上掛著堅硬的冰水,那是不會流淌下來的男人的淚。
後來他們捧起了放在大石頭上的《資本論》,他們打開了扉頁,那上面的暗紅的字跡使他們心潮起伏。他們仔細地辨讀那行字母時,得茶的心為之大跳大拗起來,這是蘸著血書寫下來的:風雨如晦,雞鳴不已。
滔滔錢塘江,正是在此折一大彎,再往東海而去的。那掀起全世界最大浪潮的錢塘江潮,正是在此醞釀而成的。天眼開了,烏雲中射出一道強烈而憤怒的光芒,而在雄偉的六和塔與凝重的錢江橋之下,江水發著青光,那是一種像青銅器一般的色澤,它在不動聲色地向前流淌,偶爾,從它深處發出了閃閃的白光,瞬息即逝。這三個男人也彷彿不動聲色地立在江邊,他們也彷彿罩上了江水的青光。
而那邊,那邊是已經不再繁華的舊時古都,那有人甚囂塵上有人呼聲屏息的省城,那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的歷史舞台,那依舊像蜘蛛網般的南方的雨巷間,一扇不起眼的後門悄悄地打開,一對少男少女從門裡貓著腰出來,看著四周無人,這才伸開手打了個哈欠。大雪鋪蓋的大地使他們吃了一驚,他們一夜窩在半地下的貯藏室中,從事著他們的神聖使命,竟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麼,改變了什麼。此刻他們的手,已經都讓油墨沾黑了。他們相互看了看,指著對方的花鼻子臉,都忍不住笑了起來。
整整一夜,杭得放和謝愛光都是在假山內的貯藏室裡度過。他們的第一份政治宣言已經誕生,靜悄悄地疊在假山內煤球筐子後面的小柳條箱裡。緊張與危險之後,他們來到了天光下,青春一下子釋放出來,他們開始打起了雪仗,從小門內外衝進打出,嘻嘻哈哈的聲音,迴響在羊壩頭杭家的大雜院裡。
然後,他們彷彿發現了什麼,他們手裡捏著雪球,突然站住了。他們回過頭去,看見了杭家那些個女人。她們淒楚的容顏令他們吃驚,手裡捧著的大雪球,便惶恐而無聲地落到地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