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布朗把這消息傳到天台山中,得放就開始坐立不安。好幾次動腦筋想潛回杭州,都讓布朗給擋了。他把胸膛拍得臉膨響,說:「侄兒,你要相信我,把愛光交到我手裡,我送她回雲南去。等她在那裡安頓好了,發個消息,你也一起來,我們全家到大茶樹下快活。「
得放說:「你要走早就好走了,你又沒人抓,不是寄草姑婆不放你走嗎?」
「這麼呆下去也不是一個事情啊!反正工作也丟掉了,老婆也討不到了,還不如一走了之呢。」
得放聽了深感慚愧,無論丟老婆還是丟工作,得放覺得都和自己有關。倒是布朗大方,說了一聲你在山裡等著我的好消息,可別亂跑,找不到你大哥要跟我算賬的。粗粗叮嚀了一番,便下了山。他和得放不一樣,年來還出人過杭州城幾次,派仗打得正緊,也沒有人來管他,他倒還算順利地回了家。
他開門見山地跟媽媽寄草說,他想帶著愛光回雲南,愛光一個人發到黑龍江,非得死在那裡不成。
寄草一開始有些驚異,說:「你把她帶走了,那得放怎麼辦/'
「過一段時間風聲不緊了,再把得放也接到雲南去,讓他們在大茶樹下去成親,比什麼不強?'布朗又開始拍胸脯蹺大拇指做大。
寄草這一下子真是連話也說不出來了,她眼前晃來晃去的,就是那唱著山歌的大茶樹下的小邦成的身影。她撲上去抱住兒子的高大的身軀,聲音都發起抖來了,說:「兒子,他們成親,你怎麼辦?」
布朗愣住了,母親一問,他所有的快樂、堅強都上崩瓦解,突然悲從中來,打開柳條箱子,一隻手捧著一團定親的淪茶,趴到了床上,嚎陶大哭起來。
寄草也傷心地大哭起來——一杭家幾乎所有的人都走了,但她不能走,大哥嘉和得了眼疾,夜裡什麼也看不見,她得陪著他;羅力在勞改農場,她時常去看他,她不能離開杭州。母子兩個抱頭痛哭的聲音,驚動了鳩佔鵲巢的老工媳,她出來看了看,心裡暗暗高興,想:這個雲南蠻胡佬,終於要被發配回去了,這院子終於要全部歸我了。
火車站裡鑼鼓喧天,人山人海。布朗和謝愛光意外地在月台上發現一身行裝的趙爭爭。一開始他們想迴避她,後來發現大可不必,這時候的她根本不可能看到他們這兩個小人物。她眼裡看到的,只有滾滾的時代潮流。
此刻,她一邊等待來送她的吳坤,一邊發表告別演說。她也要去黑龍江了,是作為支邊的優秀代表人物去的。她父親對她去黑龍江並不怎麼支持,但也不便公開反對,倒是吳坤私下裡一直鼓勵她去,為了動員她,他甚至還吻了她。他說他永遠也不會忘記她,他會等待她的。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他倆的心是連在一起的。趙爭爭被吳坤那麼一吻一噱,又認不出東南西北了。再說她想,父親也已經答應了她,過一段時間就把她送到軍隊中去。她一定會回到吳坤身邊的,那時候他就不會像現在那樣委靡不振了。
大家都看出吳坤的情緒低落來了。按理說,他目前的處境是相當不錯的啊。他一步步進人權力的核心,正在積極策劃參與全面揭開舊省委階級鬥爭蓋子的行動。他是省裡造反派的主要筆桿子,整理材料全靠他和他手下的一幫子人。每日熬得眼通紅,喉嚨沙啞,情緒低落與鬥志昂揚週期性地在他的身上交替出現。對立面已經被鎮壓下去了,連杭得茶這個老對頭也已經被他送到海島上去做苦力了。吳坤最近正在翻讀馬基雅維利的英文版《君主論》,有時他還斷斷續續地翻譯著,他學習這個十五世紀文藝復興時期意大利人的思想,完全就和學習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毛澤東思想那樣投人和認真。
即便這樣,偶有空隙的時候,他依然感到絕望。白夜死了,他失敗了,他最終也沒有得到她的心。這使他甚至恨她,她用死來打敗他,還剝奪了他的女兒。他從來也沒有看到過女兒,因為從一開始他就沒有承認過她。在杭得茶的罪狀中,除了知情不報,包庇弟弟進行反動宣傳之外,還有一條人們津津有味掛在口上的,就是作風糜爛,流氓通姦,給他吳坤戴了綠帽子,白夜給杭得茶生了一個私生子。大家都同情他,他也不得不裝出一副可憐相。
今天他也到車站來了,出於把假戲演好的責任感,他也要把趙爭爭這個神經質的姑娘送走。火車站人山人海,群情激昂,他遠遠地看到趙爭爭正站在一堆貨物上發表宣言。如果說兩年前這個形象還讓他有所美感的話,她現在的樣子卻讓他想起了翁採茶。她們倆一個聰明一個蠢,但在吳坤眼裡卻都是愚昧。看著她那種被人賣了還在數錢的興高采烈勁兒,吳坤想:千萬注意,不要落到她那個下場。
他依然在趙爭爭與翁採茶之間搖擺。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現在採茶姑娘的政治地位越來越高,已經可以和趙爭爭抗衡了。她作為省首屆貧下中農代表,參加了代表大會,還是常委呢,還坐主席台呢,還發言呢,當然這發言稿少不了小吳給她擬定初稿,添油加醋,又訓練她一遍遍朗誦,連哪裡聲音輕,哪裡聲音響,哪裡拖音,哪裡斬釘截鐵,都得做了記號。
就這樣,採茶模擬讀稿的時候,吳坤還是氣得火冒三丈。原來採茶不會斷句,總是犯「人的正確思想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嗎?」這樣的白癡性錯誤,且怎麼罵也沒用,她的自尊心一點也沒有「受傷「;只要是來自小吳的聲音,即使罵得她一佛升天二佛人地也是美妙享受,吳坤一想到個人崇拜中還要忍受這樣的負面效果,這才體會到箇中的滋味。
代表大會召開那天,吳坤也坐在主席台上,一把黃汗都被捏出,總算採茶還爭氣,該出的效果還是出了。什麼掀起農村斗批改新高潮;什麼敢想敢說,敢於鬥爭,敢於造反;什麼對一切階級敵人,一切修正主義黑貨,一切資產階級四舊來一個徹底的大掃除——這都是吳坤他專門劃了紅槓槓,要讀出威風來的,倒還真是讓她給讀出來了。會後,喇叭裡奏響《大海航行靠舵手》,採茶熱烈地和省裡的頭面人物們握手。吳坤站在邊幕上看著這一切,彷彿看到採茶那兩隻袖筒裡扯出了兩根線,線頭正在他吳坤手裡捏著呢。翁採茶油頭汗出,兩眼放光,活像楊家將裡的那個楊排風。那天夜裡,楊排風羞羞答答地上門來聽取意見了,被吳坤無事生非狠狠訓斥了一頓。可憐採茶一個鄉下姑娘,哪裡曉得知識分子的這些彎彎肚腸,只當自己事情沒做好,連忙掏出一個小本子就認真地記。她又認不了多少字,急得圓珠筆亂點。吳坤訓完了,從她的眼睛中看到了那種生理性的渴望,越發生氣,心想自己難道是頭種馬嗎?就說:以後沒事情多讀點書,少出點洋相,你現在也已經是個人物了,別給我丟臉。說完一甩門走人。
此刻,當他正要朝趙爭爭走去的時候,突然看到了一張久違的臉,他定了一下神——是他們杭家人啊!好大的膽子,這種時候,還敢到火車站來。他搖了搖頭,正想走開,突然又看到一個少女朝他們走去,且與他們耳語。這一次他不再想走開了,他要看看他們杭家人,在杭得茶不在的情況下還會有什麼動作。想到那些挖他吳坤家族腳底板的宣傳品,吳坤心裡就升上了巨大的仇恨,這些公開拋出的資料,畢竟還是影響了他繼續上升的走勢。一方面他覺得上升也很無聊,一方面他卻不能沒有那條上升的拋物線。他的心就在這種對抗中僵持著,卻發現周圍突然萬籟俱寂,鴉雀無聲,然後,月台上升起了另一種完全與剛才徹底相反的感情,巨大的哭聲,衝破鑼鼓和口號,震天動地地響了起來。
少女迎霜腰間繫著一根大紅綢帶,看樣子是被那突然響起的哭聲驚住了。她惶恐地往四周看了看,布朗叔和謝愛光已經不見了。現在,這裡是人的海洋,她的嘴巴一下子張成一個O形,她顯然是叫出了聲,但樂曲聲響了,她不得不舞起紅綢,跟著節拍舞蹈。但她發出的卻是另一種聲音,她跳著歡天喜地的舞,流下了眼淚。她身邊有許多人在痛哭流涕,她不可能不觸景生情。從她臉部的表情可以看出,她也已經在哭了。但她不敢停下她的大紅綢子。哭聲和鑼鼓聲樂曲聲彷彿在打一場殊死的派仗,最後哭聲終於被打下去了,變成了抽泣和呻吟,但歌聲卻越來越鬥志昂揚,迎霜依舊合著那節拍在揮舞,但她的表情麻木和茫然,現在,她什麼也看不見了,她也什麼都聽不見了……
十里琅越嶺,綠袖長舞,直抵江邊,山巒翠色,盡在其中。左枕危峰,右臨深溪,緣木攀蘿,方可登臨。舊時又稱們壁嶺,自古以險峻難行而著稱,只有身強力壯的膽大兒郎才能攀越,故琅擋亦稱郎當。
杭漢陪著杭嘉和,守在那五雲山的通道口上。這一條遊人罕至的道路,擋不住進山香客的腳步,每年春秋兩度的履行,曾踏出了一條二人並行的山路。這些年不再燒香,茶園雖盛,山路卻漸漸地被荒草埋沒。得放與愛光到這裡來秘密相會,就是看中了此地的荒僻。他沒有想到,大爺爺和父親也趕到了這裡。
得放回來的消息,杭嘉和竟然是從吳坤那裡得來的。吳坤有內線,因此杭得放一進杭州城就被盯住了。他立刻就去了一趟杭家。杭家客堂間裡沒有人,他想了想,就熟門熟路地朝後院的花木深房走去。
門開著,一個老人坐在門口曬太陽,一個居弱的老人,~個失去了任何力量等待太陽下山的老人。聽到腳步聲,他抬起了頭,但他不說話。吳坤看到他手裡捧著一杯茶,看到了他捧茶的那只斷了小手指的手。老人的心一驚,定住了。
他說:「我是吳坤。」
老人想了想,說:「知道了。」他的聲音多麼平靜啊,吳坤佩服這樣的聲音。他湊過臉去,對著他的耳朵,輕輕地耳語,單刀直人地問:「知道得放回城的事情了嗎?」
老人一聲不響,過了一會兒,喝了口茶,目光看著空中,問:「有人在追捕他了?」
吳坤躊躇了片刻說:「是的。」
「少不了你的功勞吧。」老人又說。老人朝他看了一眼,他突然發現,老人能看見他。他又躊躇了片刻,說:「是的!不過現在還來得及,請你快跟得放聯繫,讓他無論如何不要反抗,追捕他的人都帶著槍,已經有令,他要拒捕就開槍擊斃。爺爺,我和你一樣,都不希望出意外,你看,怎麼辦才比較好呢?」
他幾乎就要為自己的誠懇感動了,如果那老人不是突然扔過來那樣一個冷笑。老人招招手,讓吳坤把臉湊近了一些,彷彿要仔細審讀一番,繼而才說:「來尋良心了?」
他的話讓吳坤大吃一驚,他張了張嘴,什麼也說不出來,杭嘉和已經站了起來,風一樣地朝前庭走去,一邊說:「我們抗家,和你們吳家作了一百年的對,但你和你爺爺還是不能比。他比你清爽多了。「
話音未落,他已經出現在大門口了。
長長的琅擋嶺,滿山滿坡的美麗的茶園,像健美的少年和優雅的少女…·、·得放擁抱著親愛的姑娘,他太愛她了,太愛她了,但他以往從來也沒有這樣親吻過她,他的手從來也沒有掠過美麗的姑娘那溫柔的胸膛,他們曾經一夜夜地暢談,但他們從來沒有互相擁有。現在他們多麼渴望在藍天白雲下,在滿山茶蓬中,在青山綠水和鳥語花香中奉獻出自己啊……
布朗親e陪著愛光來到這裡,他一邊氣急敗壞地罵著得放,一邊為他們站崗放哨。他輕聲咆哮著,叫著。「得放,你不聽我的話,你不是我的侄子!你知道你這樣做有多危險嗎?我會被你大哥罵死的!「
得放一邊把布朗往外推一邊說:「行了行了我的好表叔,讓我和愛光呆一會兒吧。」
「一個小時夠了嗎?」
「你說什麼,一個小時,你瘋了,我從天台山趕過來——一個小時?」
「最多不能超過兩個小時!」
「兩個小時?」這對年輕人同時叫了起來。布朗吃驚地看著他們說:「兩個小時還不夠啊,你們也太貪心了!」
「兩個小時怎麼夠呢?從前我們說話,能夠從天黑說到天亮呢!」紅德少年說。
小布朗更吃驚了,他幾乎叫了起來:「什麼,姑娘馬上就要被我帶到天的最南邊去了,你還只想跟她說話,你們——一啊,你們多麼傻啊!」
這對年輕人開始有些明白表叔的意思了,他們一下子就臉紅了起來,愛光就拿她的手去打布朗的背,邊打邊撒嬌般地說:「布朗叔你壞,你壞!」
小布朗可沒有時間跟他們開玩笑,他一把抓住愛光的手,掏出那只祖母綠戒指,一下子就套在愛光手上,說:「結婚吧!你看,連戒指也有了,我本來是想在雲南大茶樹下為你套的呢!「
愛光右手的無名指套著那枚戒指,尖尖的手指朝向天空,她的手哆噱起來,她的眼淚也在眼眶裡哆味起來。她跪倒在茶坡上哭了。得放有些手足無措,一邊也跪下來,一邊手忙腳亂地為她擦眼淚,對她解釋說:「別哭,別哭,我不跟你結婚,你放心,我不是和你來結婚的,我告訴你我看了多少書,我們那裡山高皇帝遠,一些知青的書籍倒沒有燒掉,正好供我讀。史學書,有郭沫若的,茲伯讚的,範文瀾的,吳晗的,還有一些古典名著,《靜靜的頓河》、《春潮)}、巴爾扎克的《人間喜劇}、莎士比亞的悲喜劇——」他沒有能夠再把書名報下去,他的嘴已經被姑娘的溫熱的唇堵住了。
呵……在藍天下親吻是多麼神奇啊,你的眼睛也被我吻成藍色的了,你渾身上下散發著茶的香氣,散發著野花的芬芳。青春多麼美好啊,我們一定要活下去,我現在知道了許多關於愛的事情,我現在明白為什麼大哥不贊成我寫那些東西了。大哥並不是不勇敢,你看,他不是很坦然地到海上小島去服苦役了。我聽說當時他也可以不去,只要他堅定地和我劃清界限,可是他不認為我有什麼反動之處,他說這不過是對真理的一種思辨罷了。是的,大哥只是認為我遠遠還沒有想透就想叱吒風雲。也許他是對的。我單槍匹馬,讀一點書,知道一些皮毛就寫文字,雖然用了大字報的語言,看上去有些張牙舞爪,我自己卻越來越清楚,實際沒有多少花頭。瞧,我向你承認這一點,真讓我難為情,你不會因此而看不起我吧……嗅……可是你的親吻真甜蜜啊,我真想和你永遠地躺在茶山上,親吻,親吻,親吻,直到茶葉把我們倆全蓋上。呵,我們過去浪費了多少好時光,我還剪過你的辮子。我多傻啊,越讀書,越覺得自己蒙昧。真不明白他們為什麼還要通緝我。其實我什麼也沒有說透……你怎麼不親我了,你吻我啊,你吻我啊,我只有在你的吻中才會才思洶湧……有時候我想,我還是被他們抓住了更好,會判刑嗎?也許,三年兩年的,熬一熬也就熬過來了。關鍵問題是要碰到能聽得懂我的話的人,誰是真正的馬克思主義者?我們不妨到法庭上辯一個高低吧,這個世界上,難道真的就沒有聽得懂我的話的人……你看,天多麼藍啊,請在藍天的襯托下,讓我看一看你手指上的祖母綠吧。表叔該罵我們了,我們為什麼還在說個不停,我多麼愛你啊,其實我想說,我多麼愛你,不是說話的那種愛,是另一種愛,在那一種愛裡,吻是遠遠不夠的……你看到我懷裡揣著你的長辮子了嗎?我每一個夜晚都是親吻著她睡去的,現在,她就在我懷裡……讓我像表叔說的那樣來愛你吧……怎麼啦,你怎麼啦,你聽到了什麼?有人在喊?他們在喊什麼——
他們突然驚坐了起來,聽到布朗大叫一聲:快跑——他們不但沒有跑,而且還驚站了起來。然後,他們看到了前方出現的兩個人,是爺爺和父親。他們朝他們這裡搖著手,得放很高興,掏出貼在心口的那兩根大辮子,也搖晃了起來。就在這時,他本能地感覺到還有人在盯著他。他回頭一看——槍!舉槍的人!他大叫一聲:愛光快跑,唆的一下跳了起來。他拉著愛光飛速地開始奔跑。他們看見茶蓬一團團地在眼前蹦跳起來,鳥雀驚叫,蜂炸蝶驚,山下的粉牆灰瓦東倒西歪,他們好像聽到後面有人喊:別跑了別跑了,前面有危險!但他們什麼也沒有聽見,他們像風一樣地掠過,像鳥一樣地飛,像小鹿一樣地跳躍,他們彼此聽到了強烈的喘息,茶蓬嘩啦啦地驚呼起來了,他們突然彈跳起來,有什麼東西把他們拋向了空中,然後,他們就像兩片剛剛浸入水中的茶葉一樣,舒展著,緩緩而優美地沉人綠色的深處去了……
後面的人在峭壁前煞住了腳,布朗只來得及抓住那兩根落在茶蓬上的大辮子。所有的人都驚呆了,連茶蓬都驚得目瞪口呆,天地也在那突然的一躍中同時沉入谷底。追趕者面面相覷,有人飛快奔跑,尋那繞向懸崖的路。布朗驚異地抓著這兩根辮子,茫然地捧給了後面追上來的嘉和與杭漢。辮子上沾著茶葉,也沾著那對青春少年的柔情蜜意,它在滾籟籟地發抖……突然,所有的人都聽到了一聲慘叫,他們看到另一個人朝峭壁撞去——是杭漢!他發出了根本不像是他發出的那種慘烈的長長的叫聲。又聽到另一個聲音撕心裂肺的大叫:布朗,拉住他-一
人們就見杭漢直往崖下撲去,他的腳被那個剛才大叫的半瞎的老人一把拖住。但老人的份量那麼輕,被瘋了的杭漢一下子甩了起來,甩到了茶蓬上。杭漢拚命地踢,用腳,用手,瘋狂地朝那老人砸去,想擺脫老人,好跟那一雙兒女而去。老人像一片落葉一會兒翻到東一會兒翻到西,在茶蓬上發出了噴噴的聲音,但他咬緊牙關,一聲也不吭,而杭漢卻歇斯底里地不停地發出慘叫,他的叫聲,真是令石頭也要落淚,讓那些持槍的軍人也側過臉去。這時布朗已經衝上去,從背後挾住了杭漢,他們倆一起也制服不了杭漢,杭漢依舊瘋狂地衝著跳著喊著,直到布朗也大叫起來:「大舅,大舅!大舅啊!「杭漢才停止了衝動。他癱倒在茶蓬前,那被他甩在茶蓬上的嘉和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他什麼也看不見了,但他還能夠在布朗的攙扶下,走到杭漢前,慢慢地扶起侄兒。這杭家的三個男人,一聲不響就尋尋覓覓地找那通往懸崖的絕路去了。
當年夏天裡的某一日,羅力站在勞改農場茶園路口迎候杭漢。羅力是個高個子,但背明顯地已經駝了下來,花白頭髮卻還是又濃又密,穿著一件背心,一條長褲,渾身曬得和非洲黑人沒什麼兩樣,襯在一大片的藍天、綠坡和黃壤之間,十分顯眼。他站著的樣子,依稀還有當兵的架勢,他幾乎沒有挪步,定定地立在那裡,等著杭漢走近。他們已經見過好幾次面了,這一次見面,只是伸出手去,和他握了一握,他的手掌疙疙瘩瘩,完全像老農的一樣了。
這一片密植的茶園,一個個茶蓬,個頭兒又矮又壯實,羅力說:「這是我最早開闢的一片密植茶園,你不是一直想看看嗎?」
杭漢的一頭黑髮全白了。他一句話也沒有說,靜靜地蹲了下來。
羅力說:「天太熱,先喝水,先喝水。」
杭漢依然一聲也不響,羅力把水勺湊到他的嘴邊,他喝了起來。羅力一邊對他說:「這裡的茶,一年能收三四百斤干茶,比一般的茶園產量要翻一番。」
杭漢看了看茶蓬,彷彿有些厭惡地別過頭去。羅力彷彿沒有看見,他嘴裡嚼著一片鮮茶,指著茶園說;「其實這種種茶法,五十年代我剛剛進來時就有人開始試驗了,叫多條式矮化密植茶園。那時候一般茶區實行的都是單條式種植,我們這裡卻是三條式矮化密植。你記住了,大行距150厘米,小行距30厘米,叢行20厘米,每畝大約15000株。這片茶坡,原是個荒山,就交給我負責,班上原本還有個專門種過茶的,教了我不少本事,刑滿釋放走了。這樣七弄人弄也有十年了吧。」
杭漢依舊不響,羅力看了看他,說:「你不是問過我這個茶種是什麼種嗎?我一直也沒有跟你說過,我跟家裡的任何人也沒說過這個事情。你想聽嗎?「
杭漢終於點點頭,算是他見到羅力後的第一個反應。
下面這個故事,就是羅力一口氣講完的,杭漢在整個過程中,幾乎沒有插過一句話,但一直都是全神貫注聽著他說。
「事情得從1961年說起,餓死人的那一年。其實在這之前的兩年,我們勞改隊裡已經開始餓死人了。我認識一個上海的大資本家,從前的大資本家,他有三個老婆,三反五反的時候抓進去的,他開始在田頭抓螞蚌吃,有一天他抓了四十幾隻。從那以後,我們勞改隊裡就開始餓死人了。當然,他最後也餓死了。」
羅力那麼說著的時候,彷彿是在說著別人的事情,他們靠在大樟樹下,風兒習習,陽光刺眼,和這個故事的陰森的背景恰恰形成了一個強烈的反差。羅力一邊說著,一邊不停地抽煙。
「我算是身體比較好的,但我還是餓死了。這話不是誇張瞎說,我是真的餓死了一回。
「我是怎麼樣被人抬進棺材,我自己當然是記不得了。但是那天半夜裡,我突然從一種激烈的震盪之中醒來了。四週一片漆黑,我抬起手來,發現我的前後左右都是東西,怎麼推也推不掉。我的耳邊,還響著一陣陣的狼海,還有就是一刻也沒有停過的震盪,從身邊兩個方向夾擊,我花了好長時間,才明白自己是在什麼地方,我遇見什麼了。「
「是狼吧?」這是杭漢插的唯-一句話,他的嗓子完全變了,嘶啞得難以讓人聽清他說的是什麼。
「我們那時候,常常把死人埋到茶山旁邊的一個土坑裡去。那地方本來沒有狼,後來狼開始出沒,吃死人的屍體。有時候它們能成功地把棺材弄開,把屍體拖出來,有時候不行,它們只能把棺材啃得坑坑窪窪,天一亮,不得不離開。
「說實話,我應該感謝那些想吃掉我的狼。你知道它們餓到了什麼程度,它們幾乎就把我的棺材都抬起來了。他們有的四面夾擊,有的爬到頂蓋上去咬蓋子,它們叫成了一片,把棺材翻了好幾個個兒,我就在裡面來回地翻身。你知道,那時候的棺材很薄,我甚至能夠感到狼的爪牙和我只有一張薄紙的間隔了。從狼開始來吃我的時候開始,我就再也沒有昏過去,一直跟它們耗到天亮,我從棺材縫裡看到了天光。
「天開始亮時棺材不再動彈。一開始我也以為狼已經全部走了。我的棺材因為被狼折騰了半夜,棺材上的釘也被咬得鬆開了。用不著我花多少力氣就把那蓋子撐開,我從棺材裡爬出來的時候,嚇得一下子定在棺材裡說不出話來。我的棺材被拖到了一棵大樟樹底下,棺材板周圍,橫七豎八地躺著好幾條死狼,血淋淋的腦袋撞開在棺材上,撞得棺材板上到處是狼血,樹根上也是狼血。原來狼隔著一塊板吃不到我的肉,就恨得使勁用頭撞棺材,撞樹樁子,結果,棺材板沒撞開,樹也沒撞倒,倒把它們自己撞死了好幾條。
「我爬出棺材板,就覺得自己又要死了,我連一點力氣也沒有,只好坐在死狼旁邊。正巧,腳下有幾株茶蓬,矮矮的,根腳處發著很小的枝芽,在早晨的風裡微微顫動,還有一滴小得不能再小的露水落在那上面。你知道我這時候想起了誰?」
「我想起了大哥。1937年,我上前線的時候他跟我告別,曾經跟我說,一定要活下去。當一個人活不下去的時候,想一想山裡面的茶,它們沒吃沒喝,一點點的水,一點點的土,可是它們還是活了下來,還發芽,開花,長成茶蓬。一個人,要像茶一樣地活。想到這裡,我就把那幾根茶技吃了下去。可是我連用手去拉茶枝的力氣都沒有。我就躺在茶蓬下面,用嘴咬著茶枝,一點一點咬上去。直到吃掉那株茶蓬的新葉,我才活下來了。」
話說到這裡,他們兩人不約而同地站了起來,看著身邊的這株大樹。
很久,杭漢才問:「是這裡吧?」
「就是這裡,茶救了我。我活過來以後的第二年,就要求到這裡來種茶。農場答應了。我拿那株茶蓬做了扦插。我後來知道,這就是他們搞茶葉的人說的單株選育。我還給這種茶取了個名字,叫不死茶。「
杭漢握緊拳頭,捶打了幾下樹幹。陽光很猛,青草氣陣陣襲來,他看著滿坡的綠茶蓬,全都是黑的。
羅力終於說:「還有迎霜啊!」
杭漢的嘴唇抖動了起來。羅力又說:「聽說跟著一個轉業軍人到紹興去了,也好。反正總是要下鄉的,還不如跟一個好人,也能照顧得到。「
杭漢的嘴裡摘了一把鮮葉嚼著,看著老茶蓬一樣的羅力,他說不出話來,他也流不出眼淚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