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2)

所以,童霜威望著陰沉沉飄灑雨絲的天空,不由自主地吟誦著這首算不得高明甚至有點庸俗的詩,反倒覺得可以發洩一點不滿,得到一點解脫。由此,他不禁又想起了宋高宗時考取進士的詹義留下過一首《登科後解嘲》的七絕:「讀盡詩書五六擔,老來方得一青衫。佳人問我年多少,五十年前二十三。」詹義這首打油詩並無詩味,卻幽默諷刺俱全,此刻誦來,也正符合童霜威的心境。默誦著,不禁啞然失笑,想:唉,我真是既潦倒又老態了!無聊到竟靠這些歪詩來聊以自慰了,真是不堪回首啊!

  天上寒冷的細雨,仍在滴滴答答下著,雨點簌簌地打在院子裡一棵玄羚木上,一種四川特有的陰暗潮濕的寒意包圍著他。天暗將下來了,錢嫂端了飯菜來放在桌上,過來招呼他去吃晚飯。不知為什麼電廠停電,錢嫂點上了那種牛油做的紅色土蠟燭,燭光搖晃,配著雨聲,他默默吃飯,下意識地想著舊歷年期間來拜年的許多人的名字、容貌和談話內容。一碗飯就飽了,起身拿熱水瓶往臉盆裡倒水洗臉,老錢忽然在眼前出現。

  老錢衣服被雨淋濕了,頭髮耷拉在額前,褲腿挽著,滿面是討好的微笑。平時,常常都是錢嫂開飯後,回家照顧孩子並燒菜,改由老錢來收拾碗盞,給童霜威打洗臉水。現在,老錢來了,見童霜威已在洗臉,連聲歉意地嘖噴:「啊呀,噴嘖,秘書長,我來遲了!嘖嘖,您自己在倒水洗臉了!」馬上又解釋:「我剛從東門外支那內學院來,歐陽大師病得很重,我去幫忙,替他請了柳鳴枝醫生去。柳醫生說:大師七十二了,體弱,病不好治,該要準備後事才好。」聽說歐陽大師病了,童霜威詳細問了病況,打發老錢回去吃飯,由著老錢將碗筷等收拾走後,獨自走回書房,擦火柴點上了油燈。他聽人說起過歐陽漸的一件事:抗戰爆發,南京危急,歐陽漸決定入川。有人勸他:「日本人是信佛的,你是居士,何必躲避?」歐陽漸回答:「我是佛教徒,也是中國人!」愛國正義之心溢於言表,使童霜威對他有了很好的印象。他決定明天去看望歐陽大師,又想到應當拍個電報給馮村,讓他將大師病重的事通知程濤聲,表示歡迎程濤聲來江津小聚。

  支那內學院的院友眾多,像梁啟超、梁漱溟等都是。程濤聲一向自認是歐陽漸的弟子,執禮甚恭。童霜威早年同程濤聲有一定的交往。來大後方,還未同程濤聲見過面。兩個月前,收到馮村來信,說在馮玉祥處遇到程濤聲,程濤聲托他致意,希望以後一定見見面。馮村信上說:「程先生現亦賦閒,但關心國是,頗有見地,常與國民黨內左派人士交往,終非等閒之輩。」童霜威靜極思動,倒極想同程濤聲見面暢談。程濤聲自從反蔣後,一直不得意。抗戰後,在武漢被蔣召見,蔣對程說:「你可以到重慶去,以後在家多讀點書!」實際是告訴程濤聲:只許你在家讀書思過!妙在程濤聲到重慶後真的閉門讀書,擺出一副只知讀書不問政治的姿態來。不過,童霜威明白:程濤聲這是韜光養晦之計,可以擺脫特務的監視,可以使老蔣放心,求得自己的安全自保。程濤聲終非池中之物,他是不會委分守己的。聽馮村說:程濤聲念佛學經,家裡案頭羅列著《藏要》《竟無內外學》等。前年有特務據此向蔣介石報告後,蔣說:「這樣好!這樣好!」從那,監視程濤聲的情況似乎放鬆了。

  民國二十一年,童霜威同程濤聲在「一·二八」事變後曾有過一次長談,多少算有些交情。此時此地,他熱切希望能從同程濤聲的相會中得到些新的啟示。看看夜雨仍在淅淅瀝瀝地下,童霜威揭開墨盒,在油燈下寫了一份電報稿給馮村:「歐陽大師病重望速告程振亞先生並盼即陪同振亞先生來津探視我處可住。」寫完,斟酌了一下,怕程濤聲不來,將「病重」改為「病危」。柳鳴枝讓給大師準備後事,用「病危」並無不妥。他拿了些錢,附著電文走到大門口,找到正抱著小女兒吃飯的老錢,說:「吃完飯,馬上給我發個急電到重慶!」

  老錢應了一聲,放下飯碗,將小女兒交給錢嫂去抱。童霜威忙說:「吃完飯再去!」老錢卻笑著說:「回來再吃的好!」他懂得人的心理,揣好電文和鈔票,撐開雨傘蹬著水淋淋的地面出門,奔向電報局去。

  三天後的那個下午三點鐘,馮村果然陪程濤聲坐船由重慶到達江津了。

  童霜威將自己的臥室讓給了程濤聲住,自己住到了家霆的臥室裡,給馮村在書房裡搭了一張帆布行軍床。見到馮村陪程濤聲來到,童霜威心裡十分興奮,讓老錢馬上設法找人到對岸得勝壩通知家霆請假回來同馮村見見面。

  同程濤聲十年不見,程濤聲蒼老得多了,額上、眼角都有皺紋,舊的黑呢大衣,半舊的深灰西裝,外加一隻銜在嘴裡的煙斗,頭上戴頂卻爾斯登帽,那副廣東佬的派頭沒有變,那口廣東腔的官話也沒有變,那雙眼鏡下的神采奕奕的眼睛也沒有變。

 
 



《戰爭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