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5)
童霜威說:「國共合作抗戰到今天,兩個人抗戰總比一個人好吧?可是其中一個既要抗日又要往另一個自己人身上捅刀子,怎麼行!。」
程濤聲喝著茶說:「其實,抗戰開始不久,老蔣就利用全國上下一致對外的形勢,一直在進一步加強專制統治,想在抗戰中消滅共產黨。這主要表現在老蔣個人獨裁勢力的膨脹上。他在國民黨五屆五中全會後,當了國防最高委員會委員長,可以不依平時的程序而以命令隨時處理黨政軍一切事務。他修改了軍委會原來的組織大綱,廢除了原來設置的三到五人的常委會,改成一切事務都由委員長決定負責。現在遍地特務,都是對付老百姓的。這幾年抗戰在一種相持局面中,湖南、湖北、浙贛沿線、緬甸前線確也打了些仗,但口寇主要是在敵後掃蕩共產黨的軍隊,進行『三光』政策。你可能不清楚,單單去年和前年,敵後消滅的日偽軍就有三十幾萬人,那裡的情況十分艱苦。不承認人家共產黨,能行嗎?」
童霜威贊可說:「為了抗戰和民眾的利益,弭止內戰,發展各種抗日實力,始終是當務之急。」他想起了柳忠華夫婦在上海進行的地下鬥爭,想起自己離開上海得到共產黨的幫助,頗有體會。
程濤聲做著手勢又說:「現在,農村經濟衰敗,民族工業破產,稅捐名目繁多,商業投機猖獗,物價猛漲,貨幣貶值,官僚資本利用抗日大發國難財,老百姓怨聲載道,想必你也看到,聽到不少吧?」雨聲嘩嘩,夾雜著麻將聲,十分急促,簷上水聲急急淌流,巴山夜雨,氣勢蕭森。
童霜威點頭說:「當然!」
程濤聲說:「嘯天兄,說實話,我們年歲都不輕了。我們為自己個人的榮辱與前程,又有多大的意思。到這把年紀,該多考慮的是國家民族的命運問題了!我早年曾經擁蔣反共,可是後來就悟今是而昨非,該怎麼不該怎麼心裡都有一本賬。我仰慕你是有識之士,飽學而愛國,我們是能推心置腹的。如蒙不棄,意成為莫逆之交。」
童霜威感動地說:「振亞先生不棄,自當從命。」
對過朱鶴齡家的牌聲夾雜著隱約的談笑聲,在雨中傳來。
程濤聲忽然起身踱步,四面看看,忽又坐下,說:「嘯天兄,馮煥章對你是很推崇的,同我談起過你。這次來之前,我就想:一定要同你開誠佈公,以心換心,暢談國是。現在,同你一談,果然你也是熱血之士。我當年參加同盟會是一九。六年,那時是考入了廣東黃埔陸軍小學第二期,同學中都是些熱血男兒,所以武昌起義爆發後,赴武昌參戰,我們不少同學都被編人中央第二敢死隊作戰。現在,國事如此,仍需要當年的這種精神。如果以後有這種機會,希望你我一同並肩,不知意下如何?」
童霜威既在意內,又出意外。在意內的是自己同程濤聲談話原希望找條苦悶的出路,意外的是程濤聲競如此坦率、大膽。一時卻為難了。江湖越老越寒心!心想:啊呀,我吃謝元嵩這個渾蛋的上他的當已經不止一次了!對人豈能不提防一些!萬一你程濤聲又是這種角色,我怎麼受得了?況且,你程濤聲雖有聲望,現在實際也很潦倒,特務盯著屁股轉。我處境不好,比你好像還略勝一籌。你自然為找出路不惜背水一戰,我划得來嗎?一時,既不願放棄這種機會,又顧慮重重了;怕得罪了程濤聲,又怕失去良機,略一猶豫,點頭含糊地說:「承蒙厚愛,自當追隨驥尾。」
程濤聲說:「現在太寂寞了,有的朋友想約些志同道合者弄個時事座談會,談談心,談得有興趣的話可以經常談談。不知你有興趣不?」他把「寂寞」說成「積木」,「志同道合」說成「吱咚稻割」。童霜威聽了,說:「我很贊成,不過我在江津,地方小目標大,公開來參加這些活動怕不合適。我當一個擁護者吧!」
程濤聲可不是糊塗人,在童霜威略一猶豫的時候,似已看出童霜威的謹慎與動搖了。他眼鏡片下的兩隻銳利的眼睛一眨,忽然笑了,高顴骨的臉盤上的皺紋舒展開來,說:「好呀好呀,以後一定借重。不過,現在我處境還艱難,這不是嗎?剛來江津,特務就盯上我了。我們一切都得特別慎重啊!」
對面朱鶴齡家的麻將在洗牌,壓住了雨聲。
開放的閘門似乎突然關閉了!童霜威是感覺得到的。他老於世故飽經滄桑在宦海中起伏沉浮過無數次,豈能沒有這點敏感。只是,想起在「孤島」上謝元嵩的當,仍心有餘悸。既然程濤聲緩了口氣,留下從長計議的時間再慎重斟酌,還是有利的。不過覺得未能聽程濤聲再深談,有點遺憾。這點遺憾蕩漾心頭,像浮雲蔽日陰霾難開。童霜威連連點頭,說:「今後願常常聆教,常常聆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