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1)

日月風塵埋下了沉冤!即使是短短的一些時日,也刺心錐骨,使童家霆難以忍受。

  在這種心情下,盟軍七月十日登陸西西里,使意大利政治發生激變這樣的好消息,也未使家霆心裡有多麼高興。

  魯冬寒的「兩不准」還像兩把刀子架在家霆頭上,威脅著他,他卻決定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當然,必須注意策略,注意技巧,不再傻於蠻幹。

  最初,他想過要去小南海附近兩岸尋找「老大哥」和章星老師的屍體。聽說縣裡有些人去尋親屬屍首的都失望而歸,原因是川江水急,屍首大部都已沉沒水底或衝向下游不知何處去了。撈起來的屍首,由於天熱,有的已無法辨認,有的撈上來後已很快腐爛變質,都及時作了掩埋處理。這樣,家霆只好放棄了尋找屍體的打算。

  他決定打聽徐望北的下落,設法能見到他。為了這,他連續幾天,都故意偽作寄信或買郵票到郵局去,希望在郵局碰上這個縣黨部派往郵局檢查郵件的特派員。可是,失望連著失望,沒有見到徐望北的蹤跡。

  是什麼原因呢?徐望北也出事了?他也轉移了?

  又不敢向爸爸明講,也就無法托爸爸去打聽。家霆只好把苦悶憋在心裡。

  有一天,從郵局回家,不巧在路上迎面碰到李思鈞夫婦。他躲避不及了,爽性若無其事地打了個招呼。李思鈞擺出了長輩的態度,苦口婆心諄諄教導起來了:「啊,家霆,我是看著你長大的。在南京時,你只有這麼一點點高。我們是關心你喜歡你的。見你好,就高興;見你不好,就難過。這次該『吃一塹長一智』了!以後,千萬不要做出規犯界的事。你這是交上壞朋友了!思想左傾萬萬不行。要不是靠你父親的老牌子,靠我們大家出力,早押到重慶去了。該在家閉門思過,多讀點書。《中國之命運》是委員長的重要著作,要多讀!往後要循規蹈矩,安分守己,懂嗎?」

  打扮得「老來少」的錢敏敏,頭上居然用天藍綢帶紮了一根「處女帶」打了個蝴蝶結。據說「處女帶」是電影明星白楊這樣打扮過的。她用綢帶扎發後,青年女性競相傚法。抗戰時期條件差,這種打扮花錢少,僅僅一根綢帶就添了不少嫵媚。但錢敏敏年歲大了,頭上扎根鮮艷的綢帶叫人看了滑稽。她也在一邊幫腔:「是呀,家霆,往後別叫秘書長為你煩心了。這次要不是大家幫忙就糟糕了。往後,要聽話!你李叔叔剛才說的話要記在心上。」

  他倆沒有講完,家霆已經拔步走了。家霆沒有看到他倆的表情,那該是激動而尷尬的吧?

  家霆在家裡,苦悶得如坐針氈。過江去找馬悅光吧?目前是絕對不行的。雖然,從爸爸處聽說學校裡人事無變動。馬悅光該還在位上吧?章星老師死了,馬悅光會怎樣?同馬悅光之間的關係既挑明了又並未挑明,這種艱難時節找上門去,怎麼行?

  找徐望北!怎麼找呢?家霆終於想:托呂營長吧!請他打聽徐望北。

  這天一早起床後,家霆就又到文廟附近渝江師管區一團二營營部去了。 

  情況同上次來時沒有什麼差別。仍舊是門口的衛兵攔著訊問,仍舊是小勤務兵將家霆帶進裡邊去。那個房屋破舊、地上生滿了青苔的潮濕小院仍舊骯髒、零亂。從這小院穿過一條屋旁的小過道往裡走,裡邊又有一進舊瓦房,仍舊聽到「嘩嘩」的牌九聲和嘈雜吆喝的人聲。

  小勤務兵一通報,呂營長熱情地從自己房裡出來了。顯然,他沒有在隔壁房裡賭牌九,頭上包著一條白毛巾,臉色發紅,熱情地說:「啊,小老弟,你來了!我病了好幾天了!來來來!」他招手,「快進屋坐!」

  房裡藥香撲鼻,小木板床上的髒被窩掀開著,看來剛剛呂營長是睡著的。那張老式的木桌上,比上次見到時更雜亂,除了墨水瓶、髒飯碗、鋼筆、舊瓶罐、髒玻璃杯和連環畫外,還放著藥壺,一碗冒著熱氣熬好的中藥汁液盛在一隻粗瓷藍花大碗裡,上面架支筷子。蒼蠅「嗡嗡」地在叮飯碗。

  家霆關切地問:「什麼病?見好沒有?」說著,在舊扶手椅上坐下,要呂營長快睡下。呂營長坐在床上,高叫:「勤務兵,快拿開水沖茶!」

  房裡真是沒有變化。紅木椅仍在,只不過上面堆了一隻西瓜和三四斤米花糖;木製洗臉盆架子上花花綠綠舊臉盆裡,仍是半盆{虧水泡著一條發了黑的舊毛巾;屋角的破箱子和另一隻破柳條包也仍在,只不過灰塵積得更厚了。依然是屋頂的瓦背上一綹綹地垂著條狀的塵埃,像是流蘇。惟一變化大的是木頭格子窗戶上,因為天熱,原來糊的舊桑皮紙撕掉了,如今漏了空,蒼蠅飛進飛出,風卻不吹進來。屋裡潮濕霉爛的氣味濃得刺鼻,叫人想去曬太陽。勤務兵斟水泡了茶走後,沒等家霆開口,呂營長說:「小老弟!你的事我已經知道了。我去看過你,遇到你們南安街九號看門的老錢。他告訴了我你的事。我們這裡有個連長,他表弟劉智漸也在你們學校,你不熟?是的,他跟你不在一個班,也談了你的情況。我曾買了些吃的給你送去,想看看你。」他指指紅木椅上的西瓜和米花糖,「可是,稽查所不讓我看望也不給我轉交東西。依我的火氣,恨不得帶上十幾個弟兄砸了他門口那塊特務牌子。後來一想,砸了牌子又怎麼?就吞下了這口氣。可心裡一直在記掛你啊!你好嗎?聽說開除你了,今後怎麼辦呢?」

 
 
《戰爭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