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4)

 「不認識?」家霆幾乎要叫起來。

  「是呀,他說根本不認識你!後來,又說:『晦,這個學生我知道,不過我同他並無交往。」』

  家霆氣得臉色也變了,心想:是他怕事,還是不信任我?抑是不喜歡我用這種方式同他接觸?

  呂營長撇著嘴搖頭:「我對他說,童家霆是我的小老弟,他想同你見見面。他馬上說:『見面幹什麼?沒有必要嘛!再說,我不願同這種學生交往!』見他態度惡劣,我知道你想見他是不行的了,就回來了。」

  家霆思索著說:「好吧,算了!」心裡想:徐望北在嚴峻的形勢面前,這樣做是對的。徐望北說:「見面幹什麼,沒有必要嘛!」又說:「我不願同這種學生交往!」話講得很明白了,當然不能勉強。

  呂營長見家霆的臉色不好,熱心地說:「你找他到底有什麼重要事!有事我替你辦行不行?」

  家霆搖頭,說:「沒有什麼重要事,只不過是想向他瞭解一下學校的情況。他既然認為沒有必要,就算了!」

  呂大鵬說完話,急著要回去躺躺。家霆見他滿頭大汗,臉仍發紅,知道他可能還發著燒,歉意地送他出門,陪他走到路口才回來。同徐望北的聯繫如此失望,家霆去重慶的心更切了。盼著能趕快去辦一些應辦和想辦的事,好重新開始安排自己的生活。

  異常悶熱的暑天裡,當江津到重慶的班輪到達朝天門碼頭時,正是烈日高曬的下午兩點半鐘。

  童家霆下船以後,提著一隻裝著爸爸手稿和隨身用物的小箱子,又獨自走在喧囂、紛繁的重慶地面上了。

  這裡,同九個多月前幾乎沒有什麼變化,仍舊是密密麻麻的夾雜著挑筐背簍的農夫的人群,在狹窄的石階上上下來往,仍舊是髒亂無序垃圾滿地,仍舊是重濁的輪機鬧音和船上汽笛的長鳴在震響,仍舊是破舊的房舍麇集。

  舊地重來,家霆忍不住想起了歐日素心。去年秋天的那個夜晚,在這附近看到天上亮燦燦的孔明燈,又在霧中聽到口琴聲。重見歐陽的往事好像發生在昨天。他心裡發酸,忍不住側臉向朝天門下另一面的江邊望了又望。

  那夜,歐陽一雙情意深切的眼睛凝望著他,傷心哽咽地說:「……以後,我再也不離開你了!再也不了!」

  可是,她後來突然走了,像一片浮雲,無處尋覓到她的蹤影。啊,走到都郵街廣場的「精神堡壘」附近來了。七丈七尺高塗成灰黑色的「精神堡壘」矗在眼前,這裡是重慶最繁華的街市,國貨公司、華華公司、西大公司、郵電局、冠生園、中華書局都在街口,仍舊別來無恙。

  終於,懷著心要跳出來的激情,童家霆來到了熟悉的「渝光書店」。一書店的店招改成於右任親筆題寫的了,那「渝光書店」四個字寫得龍飛鳳舞、神采奕奕。家霆走進去,迎門的一張大書檯上陳列著各種新書供人隨意翻閱,有些顧客正在架上挑書。他見到了臉色黝黑的馮村。

  「啊呀!家霆,你怎麼來了?」馮村仍舊沒有改掉他用手攏攏頭髮的習慣,說:「走走走,上樓去坐!上樓去坐!」他對櫃檯裡的一個中年人打了個招呼:「老甘,你照顧一下。」就帶家霆走上樓去。這問熟悉的小樓,開著窗,能聞到煤臭,那盞到了晚問半明不滅的電燈上灰塵積得很厚。這樓上,現在佈置得像一間簡易的會客室兼辦公室了。家霆放下箱子,馮村忙著從熱水瓶裡往臉盆中倒熱水,又對上一些涼水,將牆上掛著的一條乾淨毛巾遞給家霆,說:「看你滿頭大汗,趕快先洗一洗。」

  家霆感到親切,急急忙忙將自己近來的遭遇和來重慶的打算全部講了,並且立刻開了皮箱,將爸爸用一塊包袱包著的一大厚疊《歷代刑法論》的原稿遞到馮村手上。

  馮村兩只好思索的眼睛閃著光,聽了家霆的講述,臉上平靜,看得出他是在動腦筋。將童霜威的《歷代刑法論》原稿翻閱了一下,點頭說:「前不久,中央圖書雜誌審查委員會負責人潘公展宣佈:必須遵照《中國之命運》精神從事寫作,聽說正準備查封大批進步圖書,又公佈了一個『非常時期報社、通訊社、雜誌社登記管制暫行辦法』。看來,對出版社和書店也要加強控制。但秘書長這本書是寫歷史的,是學術性的,雖然也論了政,有些地方有他的抨擊和見解,估計不會有什麼大風險的。我一定用最快的速度,讓書出版。」說著,站起身來,去一張辦公桌旁開一隻小保險箱。馮村珍貴地將手稿放進保險箱,又鎖起來,才在對面的椅上又坐下來,歎口氣說:「抗日陣線內部國民黨大搞磨擦,正面戰場作戰消極,共產黨的敵後作戰得不到援助,鬧風潮不問原因扣上一頂紅帽子就能鎮壓。聽說前兩天教育部在開會。會議內容是加強各校訓導員的設置,配合軍事教官和黨團活動(家霆又突然想起了藍教官和邢斌、林震魁),嚴密控制學生的思想和行動。這一切,都對你們不利,對邵化、魯冬寒等有利。」

 
 



《戰爭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