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4)

陳教務長說:「很好笑吧?實際也很可悲。」他用幽默的語氣說:「我的本家——教育部長陳立夫竟說『民聲新專是共產黨學校』!立案他不批准,什麼條件他都不給。所好我們這些辦校的同人不在乎,大家努力募捐,師生一起努力,終於把學校辦成了。你來上了課,就可以知道,我們可不是掛羊頭賣狗肉的學校!」

  當家霆和馮村辦好註冊手續離開「民聲新專」出來時,忽然迎面見到走進來一個短髮齊耳卷一道曲邊的漂亮女學生,個兒高高的,兩條長腿走路特別神氣,皮膚雪白,一臉靈秀,穿件淡黃洋紗旗袍,襯得皮膚分外光潔,手裡夾一疊書,渾身充滿青春活力。

  馮村顯然碰到熟人了,叫了一聲:「啊,燕寅兒!燕小姐!」

  「馮經理啊!」她笑容可掬,「你到我們學校裡來幹什麼?」她那清晰而略帶磁性的聲調說起話來格外悅耳。

  馮村介紹家霆,說:「我的親戚童家霆,他來報名註冊。以後你們是同學了!」

  燕寅兒活潑開朗,大方地點頭,伸出手來:「好啊,歡迎歡迎!」家霆握一握她綿軟的手,發現她的眼睛長得非常好看。睫毛黑長,左眼好像有點毛病,卻又無可挑剔,反倒使那雙大眼變得更光彩、更嫵媚了。

  燕寅兒笑著,看得出她性格活潑樂天,問馮村:「你怎麼好久不上我們家了?家父前些日子還惦念著你呢!他很寂寞,喜歡同你下圍棋,也喜歡聽你聊天。」

  馮村說:「要去的!要去的!」

  燕寅兒說:「來吧!今天我有事,再會!」她同馮村點點頭,又同家霆也點點頭,微笑著像只小雀子似的蹦蹦跳跳走了。

  家霆問:「誰?」

  馮村說:「她父親是同盟會員,安徽人,名叫燕翹,下半身麻痺癱瘓不能走路。你父親也認識的。燕翹現在仍是中央委員,也是國民參政員。」

  家霆沒做聲。他好像曾聽爸爸說起過燕翹這個名字。燕寅兒的活潑嫵媚,給他留下了很好的印象。但不知為什麼,在這種時候,他忽然感到更想念歐陽了。如果歐陽在這裡與自己同學那多好啊!

  兩人一同走到街上。家霆問馮村:「剛才陳教務長說『民聲新專,立案不批准,將來畢業了文憑算不算?」

  馮村幽默地說:「不承認的人是不承認的。但是,『民聲新專』是個客觀存在,畢業了你不承認我自己承認,這是沒有問題的。將來,畢業了,當新聞記者有的是門路,新聞界願意要『民聲新專』畢業生的有的是!這有個看法問題,自己應當如何看自己!」

  家霆覺得自己這個被開除的學生,立刻能有學校上已經應當滿足,就不做聲了,想:反正我高中沒有文憑,轉學證書上的章也是肥皂刻的。有一個學新聞的學校能早點走上社會,能早點實現我的心願,那就很好。想著這些時,他又遺憾起章星老師和「老大哥」的死了,暗忖:新聞界的人消息靈通,進步的也多,不知我能不能在這裡找回我已失落的?

  在這種時候,同馮村走在街上熙來攘往的人流中,爬著坎坎,他內心感到寂寞、孤獨,又忽然感到異常思念忠華舅舅了。忠華舅舅在哪裡呢?走著走著,走到人稀少的地方來了。

  家霆忽然輕輕挨近馮村,悄聲問:「馮村舅舅,你是共產黨嗎?」馮村驚異地看看他,看看四周,說:「莽莽撞撞亂問這種事幹嗎?我只是個正直的人,無黨無派。」

  「你知道忠華舅舅在哪裡嗎?」

  馮村搖頭:「不知道。以前你問過我了!」 

  家霆忽然心頭抑制不住一種慾望,想讓馮村真正瞭解自己。也不知為什麼,這些藏在心靈深處的秘密,他覺得不能告訴爸爸,馮村舅舅卻是可以告訴的。並不是說他不愛爸爸,或對爸爸有什麼距離。不!他愛爸爸絕對超出於愛馮村。可是心中這個與共產黨有關的秘密,如果講給爸爸聽,爸爸是會嚇一跳的,爸爸可能是會責罵的;同馮村說,馮村舅舅是可以理解的,會支持的。他覺得自己同馮村間,還是隔著一層紙。如果把心底這件秘密亮給馮村舅舅看,這層紙就捅開了,兩人問會一點隔閡也沒有了。馮村舅舅說不定會給他幫助,也把心裡的真心話說出來的。正因為這樣,家霆說:「我們找個地方談一談好嗎?我要告訴你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

  兩人故意走到人跡稀少的僻靜處來了。附近正在修路,擁塞著人,這裡不通車輛,行人也少。通過一片開闊地,能居高臨下看到下邊遠處一些樹陰下,傍著山巖建造的一些古色古香的舊房子,fl口掛著鳥籠,種著盆花。這裡並肩輕聲低語無人聽到,也無人會注意的。家霆一口氣將在得勝壩學校裡參加讀書會與施永桂在一起,先與趙騰老師後與章星老師的關係都講了。

 
 



《戰爭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