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3)

家霆表示感謝,說:「馮村,我是叫他舅舅的。他戰前是我父親的秘書。後來做過新聞工作,所接觸的人左中右都有。他為人正派,是個無黨無派有正義感的人。他會出事,真是太奇怪了!他老家是武漢,父母都已去世,只有個妹妹一家在武漢。他在重慶舉目無親……」

  家霆說這些,目的是要使燕寅兒對馮村有一個無黨無派的印象。誰知燕寅兒打斷了他的話,率直地說:「我不管那些,他就是共產黨我也要叫父親救他。我對特務這一套秘密抓人的恐怖做法反感。你先別急,有消息我就告訴你。」

  她確實是真渴了。家霆一口茶也沒有喝,她見家霆碗裡的水比她碗裡的涼,說:「你不喝?我就喝了!」端起家霆的茶碗吹了幾氣,「咕嘟咕嘟」喝乾了,站起來說:「童家霆,我也等不得了,我馬上回家去辦這件事,好在今晚上課還要見面,有消息我隨時會告訴你。」

  兩人匆匆分手,燕寅兒修長、敏捷的身影一會兒就混在轉動的人流中消失了。家霆站在那裡,望著她遠去,忽然對燕寅兒的俠義與豪爽產生了一種好感。這個帶點男孩脾氣的女孩子,倒確是適合做個新聞記者的。女孩子帶點男孩脾氣,家霆並不覺得好,妙在燕寅兒一方面帶點男孩的豪邁與直爽,一方面卻確確實實又是個女孩子。她有女性溫柔嫵媚富於同情心的善良品格,她的美麗的笑容中有一種對男性的吸引力。這種笑容,歐陽素心也常有。童家霆轉身拔步回余家巷。他因為在等待爸爸回來之前,能先托燕寅兒辦一辦救馮村的事感到欣慰。

  一天匆匆過去。晚上在民聲新專上課時,見到了燕寅兒。燕寅兒主動告訴他:「家父決定讓家姐燕姍姍拿他名片去找中統和軍統的人。他說首先要保住馮經理別遭毒手被殺害,然後再進一步設法救他出獄。」

  家霆曾聽燕寅兒說起過她的「姍姍大姐」。燕寅兒說她這個姐姐十分能幹,交遊廣闊,在一家民辦報紙做採訪主任。姐夫於浩本是一個中學校長,不幸在民國二十九年秋天的一次大轟炸中負傷去世。「姍姍大姐」實際排行第二,燕寅兒的大哥燕東山,是齊魯大學內科畢業的,私人開業。醫術很好,就是跟嫂嫂感情不好,嫂嫂又有嚴重心臟病,脾氣變得越來越古怪。燕東山就成為一個嗜酒酗酒借酒澆愁的人了。現在,聽說燕姍姍出面去辦馮村的事,家霆感到放心,熱切盼望著爸爸快從北碚歸來。

  但,第二天上午,燕寅兒來余家巷了。從她面部的表情,家霆察覺情況不妙。果然,燕寅兒美麗的黑眼睛裡閃著義憤的光芒,告訴家霆:姍姍大姐昨晚連跑了三個地方,都不得要領。軍統與此事無涉,確是中統干的。聽說馮經理的問題很嚴重,說他同共產黨、左傾文化人都有聯繫,牽涉到替共產黨送情報的事,是葉秋萍下令逮捕的。大姐回來跟爸爸談了,都覺得棘手。  

  家霆幾乎叫嚷起來:「說馮村舅舅送情報完全是胡扯!他對我說過:做經理需要交遊廣闊。書店的股東裡,軍界、政界的人郡有!」

  燕寅兒淺淺的眉峰展露出她柔中有剛的個性,兩隻烏亮的瞳仁神光閃閃,說:「你也別急。反正,我再催促爸爸和大姐想辦法。我想,伯父也該回來了吧?」

  家霆說:「我想今天一定會回來的。昨天的急電論理晚上也該到了!」他忽然問:「大姐她的觀點是『右』還是『左』?」

  燕寅兒笑了:「是『中』!她在大學裡是學新聞的,認為做記者應當不偏不倚、不黨不派,應當公正,才像『無冕之王』。她是個自由主義者,說實話,我也正是受她影響才進民聲新專的。我看沒有職業比做記者更有意思的了。」

  家霆默默思忖,燕寅兒講姍姍大姐的話,值得咀嚼。他一時還不能完全理清這段話的內容,覺得不對,又難以用凝練中肯的幾句話來說明是非。同燕寅交不長,已在麻煩她姐姐搭救馮村,一下子就來挑剔也太不禮貌。從燕寅兒日常言談中,他感到燕寅兒也是一個自由主義者。不再做聲,心裡想到馮村在特務手裡,說不定已經動了酷刑,心裡難受,歎了一口氣,又歎一口氣,坐立不安。

  燕寅兒看得出家霆的痛苦與煩惱,見他情緒不好,也不多坐,熱情地安慰了幾句,表示一定找父親和姐姐繼續出力,然後告辭。她走了。家霆覺得該留她一留。留她下來談談總比自己獨自苦悶的好。同燕寅兒談話還是挺有味的,她的心地透明得好像叫人一眼能看穿,講話時沒有顧忌、隱諱,也沒有做作,純情、純真。他猛然感到,近來的相處,使她和他,兩個本來陌生的青年人,產生了一種相互的吸引,是一種建立在互相信任和友好關心上的並非男女之愛的友情,這使他在心上產生一種寧靜和快慰。

 
 



《戰爭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