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7)

陳瑪荔笑笑:「《生活文藝》上開始在發表一個連載《間關萬里》是你寫的吧?」

  家霆「喲」了一聲,說:「怎麼?您看到了?我還沒有見到呢?他們早說要發表,我以為發表還早呢!」

  「我是今天上午見到的!剛出刊。」陳瑪荔吃著冷盤裡的牛肉說:「你的文章我也看了,文筆很好,但不該寫這樣的東西。我感到再往下寫,寫到河南災情等等,估計你要揭短,我不希望你那樣做。這對國民黨不利,對抗戰不利,會幫共產黨的忙。更糟的是《生活文藝》的背景可疑,不該在它上面發表文章。」

  家霆露出一點慍色來了,悶悶吃著冷盤。

  陳瑪荔語氣緩和過來了,說:「以後,你寫了好的東西,拿來交給我,我給你送到好的刊物上去發表。當然——」她笑著看家霆,「Adonis,你發表東西我總是高興的。這說明你是聰明有才能的,年紀輕輕,出手不凡,前程遠大!」

  家霆總是感到自己在她面前很不自然,卻又怎麼也自然不起來,只好也笑笑說:「記不清是誰說的了,我記得有這樣一句話:『最弱的人,集中精力於單一目標,也能有所成就;反之,最強的人,分心於太多事務,可能一無所成。』我其實很笨,並不聰明。只不過,那個階段能集中精力,才寫了點東西。像現在,有了馮村舅舅這種事分心,簡直書也讀不下去,文章也不想寫了。」

  她又笑了,脈脈地看著家霆說:「上帝賦予你了才能,應當珍惜。對於我來說,我的人生好像包括兩部分,過去的是一個夢,未來的是一個希望。我曾熱衷於我的事業,希望使事業成為我的喜悅,使喜悅成為我的事業。可是,夢醒來卻未能給我喜悅,我只有把喜悅寄望於未來。希望能看到你成功,成為一個名記者,成為我私人的朋友,甚至能成為我貼心的助手。我能為你的成功出一分力,我願意把你的事業看作是我的事業。你懂得我的意思嗎?」她說話常常一瀉千里,看得出才思的敏捷與思維的豐富。家霆感到她的眼光裡蘊含著一種他說不清也不願去想的光波,坦然地搖頭,但語氣平和地說:「不太懂。」

  她寬宏地笑了,帶嗔地說:「好吧,你以後能懂就行!」

  這樣談談說說,吃完了晚飯。其實,差不多每道菜都剩了一些。最後吃了布丁喝咖啡了,餐廳裡的桌子坐滿的已佔大半了。陳瑪荔看看腕上的金錶說:「在這裡再坐一會兒,去看《卡薩布蘭卡》,影片是美軍空運來重慶的,在隔壁放映廳裡放映。男主角亨佛萊·鮑嘉專演鐵漢;女主角英格麗·褒曼美得叫人動心。我看過一遍了,這是陪你看。」

  家霆說:「不看了吧!我想早點回去。自從馮村舅舅出了事,我心情一直不好。」他是說的實話,也是用這話催促陳瑪荔出力。說出口以後,想到陳瑪荔說的「今晚我帶你去的地方,也許能見到一個人。能見到他,救出你馮村舅舅就有希望」,忍不住問:「您說的也許能見到的那個人,會在這兒嗎?」

  她笑了,說:「我真想抽支煙,可惜這兒不能吸!」又說:「等會兒看電影時,也許能見到他。反正,一同去看看《卡薩布蘭卡》吧!」她似乎喜歡把與他的交往弄得浪漫而神秘。家霆簡直沒奈何了,只得由陳瑪荔擺佈了。

  這時,進來一個年輕的約摸二十六、七歲的美國人,戴一副眼鏡,穿一套西服,眼光犀利,似乎有敏銳的觀察力,步履輕快,看得出他的精明強幹。陳瑪荔輕輕向家霆說:「Adonis,這個就是美國《時代》雜誌的記者十eodore Wi十」

  正說著,美國記者過來了,同陳瑪荔握手寒暄,家霆聽到他們互相問好。美國記者到另一桌上去坐了。陳瑪荔說:「這個人,我檢查過他的稿件,他是不受歡迎的。年初,他到河南去了一次,從洛陽未經檢查,就把電報發往紐約,報道河南大災,說老百姓正在餓死,誇大聳動。消息在美國傳播,蔣夫人正在美國活動,十分生氣。他後來求見蔣主席,說什麼河南人吃人,狗也吃屍首,災荒純屬人為,未對災荒進行控制等等,蔣主席大發雷霆。這使我想到你寫《間關》,你是不是該把後面的部分刪一刪、改一改?」家霆忍不住了,說:「Aun十,你不知道!我是親眼目睹的,我經

  過河南大災的無人區,真是人間地獄!今春《大公報》發的通訊和社論《看重慶,望中原》並不失實。事情有過而無不及」

  四周「嗡嗡」的人語,像蕩起的波濤似的浮動。陳瑪荔看著家霆的眼睛,不再說什麼了。她似乎已經察覺到家霆是有個性的,她不願使家霆不愉快,說:「好了,Adonis,不談這些不愉快的事了。今天本來是出來找快樂的。我是想使你高興高興的。怪我不好,」她用英語說:「不該去談這些不相干的事。」

 
 
《戰爭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