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1)
空際飛飄雨星,紛紛揚揚,沾滿頭髮,濡濕衣衫,地上也總是水淋淋、潮濟濟的,兩隻腳踩上去非常難受,褲腿也常濺著泥漿。夜裡,濛濛細雨隨風無聲無息地灑到天明。潮濕的氣息,使童家霆身上發冷,心裡也發冷。寂寞和淒涼,總瀰漫在心上,久久不去。
葉秋萍始終未回重慶。童霜威給他寫的信,他沒有作復。為了馮村,童霜威又跑了些熟人的地方,有時淋得渾身濕透了回來。跑的都是些司法界的熟人,有的答應幫忙,卻沒有下文。官場上這種答應了不辦的做法並不為奇。陳瑪荔的努力也沒有結果,似乎必須等葉秋萍回來,馮村的事才會有著落。
家霆無法擺脫對馮村舅舅的掛念。怎麼辦呢?童霜威去催於右任。但老於心情不好,去成都小住了。他讓季秘書專誠來看望過童霜威,說:馮村的事已經托人去說項了,只怕未必立刻奏效。季秘書帶來一張八行宣箋,說:「院長讓送給您的,是他去成都前填的一篇詞。」童霜威拿來過目,寫的是《浣溪沙園》:「歌樂山頭雲半遮,老鷹巖上日西斜,清箏哀怨起誰家?依舊小園迷燕子,翻憐春雨淚桐花,王孫綠草又天涯。」季秘書走後,童霜威再讀於鬍子的詞,心想:連他都感到失意與不快,何況於我?不過他也不枉生一口大鬍子,還有骨氣!在誦詞時,觸發了更多的愁思。
杜月笙那裡,胡敘五親自來看望過,還帶了些禮物帶來了一封用杜的名義寫的很周到很客氣的信,說:「所囑之事已懇托主事者,請釋錦注。」童霜威自從聽家霆講了陳瑪荔談杜月笙的事,心裡明白杜月笙的信不過是江湖上的政治手腕,算不得數的。
家霆陪童霜威一天下午又去燕寅兒家拜訪燕翹。燕姍姍和燕寅兒都在家。姍姍陪燕翹正在下棋,見童氏父子來了,燕翹停下棋來,叫寅兒敬茶。
老頭兒是參政員,開了國民參政會三屆二次大會。談起馮村的事感歎系之,說他親筆寫了一封信給葉秋萍,說願意擔保馮村決非問題人物,希即推情釋放,但無下文。他對談參政會的事很有興趣,這次會上通過了一個「對於何應欽1軍事報告及
1何應欽:當時是軍政部長。
關於報告中涉及第十八集團軍部分之決議案」,指摘「第十八集團軍未能恪守軍令政令統一之義」,要共產黨取消紅軍,受國民政府軍委會統轄等等。這是個反共的決議案,在何應欽作報告時,中共參政員董必武當場駁斥並退席,以示抗議。身為老同盟會員的燕翹對於國共老是磨擦十分厭煩,說:「大敵當前而兄弟鬩於牆,令我心煩。如今,共產黨羽毛已豐,同日寇作戰仗打得很不錯,地盤越來越大,軍隊越來越多,不承認它,那是開玩笑!想馬上消滅它,比西安事變前不知要難多少倍,太不切實際!
我們的國民黨,貪污盛行,腐敗加劇,通貨膨脹,物價暴漲,民不聊生,怨聲載道。如今在延安邊上部署了大批精銳封鎖共產黨,共產黨也部署了軍隊防備。要是大家都一心一意先抗日,有些事等勝利了再說,豈不是好?我是連做夢也想早點回下江去,年歲大了,等不得啦!可是,我在參政會上講了這意見,有人鼓掌,有人反對,還有人冷笑。我生氣了,通過決議那天,我沒有去!」
童霜威能體會到燕翹的一片心。他是老黨人,當然愛國民黨,可是他能清醒地看清形勢,而且關心抗戰大局。他的主張當然像個國民黨裡的中間派,但也有點偏左。這可能同他的做記者的女兒燕姍姍標榜自由主義有關吧? 」
燕姍姍在一邊插嘴說:「國民黨太不爭氣!美國輿論對中國議論紛紛。聽說史迪威派來做蔣主席的參謀長後,同蔣意見不合。他認為如果不改變中國的政治,就不可能在中國建立起有戰鬥力的軍隊。他從來不講國民黨的好話,還主張把援華的軍火武器分給共產黨。史迪威是美國傑出的指揮官和步兵戰術家,中國通。他的主張在美國頗有影響。美國朝野都有人指摘將二十萬精銳軍隊包圍延安不用來對日作戰,還說美援除了被貪污盜竊外,許多軍用物資都囤集著打算將來用來打共產黨。為了這,蔣說史親共,關係緊張。」
燕翹說:「姍姍是消息靈通人士。我的新聞來源主要靠她。像我這種半殘的老人,除了給我點空頭銜外,平時是無人理會的。幸虧有這麼個女兒,還不致使我像耳聾眼瞎的人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燕寅兒親切偎依在燕翹身邊,風趣地說:「所以我也要學新聞當記者呀!」
燕翹笑了,笑得開心,看得出他疼愛這個可愛的小女兒。他親熱地把燕寅兒叫作「貓」,說:「貓!給我把茶端來!」
家霆看著燕寅兒把茶端給父親喝,心想:這家人家和諧幸福,為什麼叫燕寅兒「貓」呢?可能因為他愛貓,而燕寅兒又可愛得像只小貓?
童霜威聽了燕翹的話,說:「翹老,我比你年輕,但已是道道地地的耳聾眼瞎之輩。因為賦閒在家,什麼事都沒有得干。前幾天,去開了一次國史館的會,像泥塑木雕般坐了兩小時,研討來研討去怎麼寫國史?簡直就是要寫家史,寫一人史!最後說下次再研究。會上打盹睡覺的有,聊天擺龍門陣談牌經的也有。那是個養老院,養些耳聾眼瞎之輩抬轎子的。平時,我消息來源太少,到你這裡談談,既廣視聽,又開茅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