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5)

確實是歐陽!歐陽素心穿的還是去年九月在霧氣茫茫的江邊穿的那套衣服:黑色的旗袍,上身罩著一件淺米色的短外套。她打的是一把黑洋傘。剛才,她經過這咖啡館的大玻璃櫥窗時,曾朝玻璃櫥窗裡望了一望。絕對是她!不會看錯的!

  家霆渾身激動、興奮得發火,血都沸騰了。他不顧一切地從最裡邊的桌位上快步衝出來。啊,多麼長久的尋覓、思念和期待!多麼哀傷的失去和掛念!如今,她卻奇跡般出現在眼前了!會看錯嗎?不會的!絕對不會的!

  也不管燕寅兒如何驚訝地望著他,家霆從桌子之間和咖啡館的顧客之間擠著衝出來,一直衝到了大雨滂沱的門外。

  可是,遲了!太遲了!

  雨,無情地「嘩嘩」下著。被雨水沖刷得亮光光的人行道上和街上,到處都是濕淋淋的雨傘。行人們東來西往一晃而過,無法看見他或她的臉,只有那些撐開著的雨傘:黑色的洋傘,黃色的油布傘,暗紅色的、藍色的油紙傘,像無數只香蕈、蘑菇在雨霧之中波浪般地飄移。

  家霆冒著大雨,向左面估計的方向朝前飛奔,朝一把撐著黑色洋傘的行人奔去。那是個女的!跑近面前,唉!不是!是個中年女人,穿的是藍布旗袍,不是歐陽。

  雨傘,在街道兩旁和街中央匆匆聚合,又匆匆分離、遠去。

  啊,啊,歐陽!正如水面吹一陣風留不住任何痕跡,來無蹤去無影。你在哪裡?怎麼你又隱去了呢?啊,啊,歐陽!我到哪裡去找你?我怎麼才能同你再見面呢?啊,啊,歐陽!你為什麼又不見了呢?你為什麼這樣鐵石心腸呢?

  一切都像是謎,一個難解的神奇之謎!

  他站在雨中,淋著冷雨,心裡發涼,想起了徐志摩的幾句詩:我守候著你的步履,

  你的笑語,你的臉,你的柔軟的髮絲;守候著你的一切。

  希望在每一秒鐘上枯死——你在哪裡?

  太消極頹喪了!但這時的心境就是這樣。

  淋著「嘩嘩」的大雨,像挨了一頓雨的鞭打,家霆走回咖啡館,渾身濕透。當他站立在燕寅兒面前時,臉色蒼白,滿臉愁雲,懊喪得使開朗的寅兒十分吃驚。她關切、驚訝而好奇地問:「童家霆,你怎麼啦?」

  雨水從家霆的頭髮梢上靜靜滴落,他沒有回答,坐了下來,只是哀傷地用雙手摀住了自己的眼睛和臉。

  她又問:「告訴我,怎麼啦?」語氣是異常焦灼、關心的。他放下了捂臉的手。她看到他的臉變得疲乏而傷感。她用溫柔的語調同情地又說:「也許,我能幫你點什麼?」他搖搖頭,傷心地說:「你沒法幫我什麼的!」

  「假如你把我當作你的朋友的話,你應當告訴我。」她誠懇地說,帶著男子氣概。 

  他終於悲傷地輕聲瘖啞地講述了自己與歐陽素心的故事。寅兒靜靜地聽著他敘述,漸漸的,眼裡佈滿霧一樣的憂鬱,咖啡早冷了,她啜飲著,將苦澀的咖啡喝乾了!臉頰陡然發燙又驟然發涼,清澈的眼裡射出同情和悲慼的光來。他發覺燕寅兒是從未有過這種表情的。平時,她總是樂呵呵的,彷彿能自己找到生活中的陽光與溫暖,可是現在聽了他講的故事,她卻變了。

  「啊,我還沒有經歷過愛情!可是,你的愛情故事使我太感動了!」她說,「可惜我沒有能見到歐陽,我真想見見她!她是一個多麼可愛的姑娘啊!我想,如果見到了她,我同她一定是能成為好朋友的。」

  她沒有說過多的安慰他的話。因為她明白:什麼話在此刻都不可能減輕家霆的痛苦。她同他一樣,陷在那解不開的謎中了。歐陽素心究竟在幹什麼呢?為什麼突然要避而不見呢?啊,近在咫尺,又遠在天邊!她住在什麼地方呢?真是太神秘、太奇怪了!「我一定要找到他!」家霆無根據但有決心地說,聲音像宣誓一樣。

  「我願意幫助你一起找!」燕寅兒說,「可是全重慶市人有九百五十萬人。汪洋大海中怎麼去尋找呢?」

  晚上,他倆沒有去上課。家霆已經沒有心思去上課了。燕寅兒覺得自己不應自私得丟下家霆獨自去上課。雨,後來停歇了。他倆一路走回來,默默地,誰也不再說什麼。家霆隨著人潮走動,希冀在摩肩接踵中抖落心中的寂寥。人與人,挨得太近,就常常互擠互撞。一個路人的傘柄無心打在家霆頭上,使他好疼。但他深愛的歐陽給他的傷害,使這點疼痛他也顧不上介意了。燕寅兒將他送到余家巷的口子上才回去。他能感受到她的女性的溫柔和關懷。

  天已經漆黑,路燈鬼火似的半明不滅。從夜色裡走下石級到余家巷二十六號,回到家裡,家霆見爸爸開了檯燈,埋頭在大堆書籍、資料裡孜孜地在寫他的《三朝三帝論》。見到家霆回來,童霜威問:「你今天一下午上哪兒去了。這裡收到了一封信,是作急件送給你的。你快拆開看看。我問了送信人,說是畢鼎山的太太給你送來的。」

 
 



《戰爭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