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8)

家霆說:「菩提樹是什麼樣的?」

  「我也沒見過。」陳瑪荔風趣地說,「所以要去看看呀!」她掏出香煙來抽,點火吐出濃煙,笑著問:「怕煙嗎?」

  家霆笑笑點頭說:「如果要我老實地說,怕!」

  她今天是經過精密化妝的,嫵媚大方,豐潤的塗著口紅的唇邊掛上一絲朦朧的富於女性魅力的微笑,說:「待客之道,客人怕煙,我就不吸!」她搖開了車窗,笑著將一支剛吸了一口的駱駝牌香煙扔到了窗外。

  他笑了。

  她看著他說:「你笑起來的樣子真像個孩子,那麼年輕、明亮,無憂無患。」

  於是,她似炫耀又似親熱地談了一些政治上的事和一些她工作上的事,使家霆感到她是怕冷淡了客人,所以才無話找話在講。她熱情奔放的談風,使人感到她是一個既有魄力又有能量的女人。她談起:蔣夫人最近很忙,也許將隨蔣主席出國去開一個重要的會議汪在制裝……她談起有些美國人是合作得很好的,像陳納德;有些美國人卻常拆中國的爛污,像史迪威和那個記者西奧多·懷特。但這無足輕重。美國為了它的利益,只會支持蔣主席,決不會真正全力去支持共產黨的。這點必須看到!

  然後,她突然說:「Adonis!你的《間關萬里》連載出的那幾萬字又出來了。我已讀了!你沒有聽我的勸告。說實話,你的文章跟西奧多·懷特今春從河南回來向美國發的電訊和文稿相差無幾,很不好。懷特的文章,蔣主席看了是很生氣的。」

  家霆平靜但是倔強地說:「Aun十,我說過,那全是我親眼目睹親身經歷的,一點虛假也沒有。我正在學新聞,也開始在學做記者,我要有記者的良知和良心。」

  兩人都沉默了。汽車到了儲奇門,向南岸擺渡。這裡,人渡和車渡是分開的。車子開上渡船,擺渡相當費事。兩人坐輪渡過江後,等著車子擺渡,都只說了些閒話。江邊風大,車子順利過了江,兩人上車,司機繼續疾馳。兩人才又談起來。

  陳瑪荔凝視著家霆,有一種關切,說:「我不是要同你爭辯。我只是說,你應當愛國!」

  「我當然愛國!」家霆真誠而坦然地說,「正因為我愛國,所以才如實寫。我是希望國家好,人民少受點苦難,抗戰早的勝利。我們這個國家災難深重,從我小時候就是內憂外患。可是現在仍是內憂外患。我怎麼能無動於衷?」

  汽車飛快地行駛著。陳瑪荔搖頭,用一種愛護家霆的語氣說:「我早誇你是有才華的。正因如此,我要你把才華用到正道上來。千萬不要站到對立面去,不要接受左的一套的影響。亂世出英雄,這場戰爭會使許多記者出名得利的。你要好自為之!」見家霆沒有點頭,她說:「我知道,年輕人有個通病,總是喜歡偏激、激進,總是喜歡把辱罵政府當作進步,總是喜歡心懷不滿,總是容易同情反對黨。但你想過沒有?你要有成就該依靠誰?這個國家這個政府誰在做扣站在反對的立場和對立面的人是容易遭到不幸的。甚至就會像馮村一樣。你應當有所選擇!」

  家霆心裡倔強地想:可不,我當然知道怎樣選擇!說:「難道不讓人講話?」

  「講話可以,但不能亂講!」

  家霆沉默了。今天來不是來爭辯的,是來為營救馮村舅舅出力的。他克制住自己的不快與激動,悶不吱聲,只是既然陳瑪荔提到了馮村,他就說:「我希望等會兒您詳細把馮村舅舅的情況告訴我。」

  陳瑪荔矜持地點點頭,她也沉默了,情緒似乎沒有剛才高了。她一定是個性格很強的女人,拂了她的意,當然不高興。

  沉默了半晌,汽車終於到達了慈雲寺下。兩人下車一起拾級走上山去。茂林翠竹,景色宜人。陽光被雲團遮住,天氣忽又陰沉。遠處江上及對岸重慶市區似有淡淡的白霧繚繞飄動。慈雲寺已經破舊,顯得敗落衰頹,黯然無光,結構倒是別具一格,蹺鰲懸鈴,雄偉壯觀。

  她伸出手來,說:「Adonis,扶著我!」她穿的高跟鞋。

  家霆說:「好,Aun十!」他扶著她的手腕,她卻讓他挽著她的臂膀,說:「今天只可談景色,不再談那些使我掃興也使你不高興的話了,好嗎?」

  家霆笑笑,說:「我並沒有不高興。」卻馬上問:「Aun十,您快談談馮村舅舅的事吧!」

  她搖搖頭,說:「你對他真關心!這說明你是個講情誼的人。我喜歡這樣。」說著,側臉看著家霆,說:「葉秋萍回來了!我找了他,但馮村的事確實嚴重。中統和軍統都在注視他。只不過中統先下了手罷了。中統曾會同重慶國民黨市黨部一再干涉過『渝光書店』的業務,審查過賬目,特別注意經濟上的來蹤去跡,看看是否共產黨給了資助。只是沒有漏洞。要馮村參加國民黨,發了表給他,馮村不肯填表,卻說:『信佛教不一定非做和尚,而做和尚的卻不一定都信佛教。』他交遊廣闊,來往的人什麼黨派都有,人都說他這人不錯。這就更可怕。這次抓他,說是抓到了他的鐵證。」

 
 



《戰爭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