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營長

郭祥和楊雪,第二天中午趕到了西北聞名的古城咸陽。自從解放大西北以後,他們的軍部就一直駐紮在這裡。楊雪所在的軍衛生部也駐在城裡,郭祥的團隊駐在城北,離城還有三四十里的路程。

  他們下了車,在車站附近賣饸饹的小攤上胡亂吃了點東西,看見閱報欄下摩肩接踵擠了很多人。兩個人擠進去一看,大吃一驚,報紙上的大標題是:「美國侵略軍已越過三八線,正向北瘋狂推進。」看報的人們在竊竊私議,臉上都帶著一種憂慮的表情。

  兩個人無心細看,從人叢裡擠了出來。郭祥抗抗楊雪的肩膀,低聲地說:

  「你瞅瞅,這回咱們倆趕回來,算鬧對了!」

  「可不,」楊雪也慶幸地說,「要呆在家,部隊開走了都不知道。」

  楊雪原定同郭祥一起到營裡去看看老陸,然後再回衛生部去,這時她又改變了主意,不去了。郭祥勸她還是走一趟,楊雪搖搖頭說:

  「你快走吧,別給我出餿主意了!」

  郭祥沒有走出幾步,她又喊住他:

  「你等一等!給我捎個小條兒。」

  說著,她掏出一個小本本兒,蹲下身子在膝頭上寫起來。寫了不到幾行,就哧楞撕下來,折疊好,交給郭祥,然後說:

  「你可不許偷看,看了爛你的眼邊兒!」

  「那怕什麼!」郭祥笑著說,「趕過年時候我再演傻小子,就省得化裝了。」

  郭祥裝好信,就大步出了北關,沿著正北的大道走去。

  咸陽城外,有不少秦漢時代的古塚,每一座都有一兩丈高,一個一個像小圓山包似的坐落在原野上,上面長滿了青草,給這座往昔繁華的舊都添了不少古意。這裡比河北平原莊稼成熟得晚些,人們正在忙著秋收,田野裡不時傳來一兩聲秦腔的高亢的曲調。

  郭祥走得很快,大約下午兩點鐘左右,已經趕到他們營連的所在地楊柳鎮了。這是一座五六百戶的鄉村小鎮,郭祥所在的三連就駐在村西頭幾十戶低矮的農舍裡。

  郭祥一氣趕了幾十里路,並不覺累,還覺得能放開腿走走,比坐火車馬車還要舒暢。他進得村來,遠遠就看見了自己連裡的哨兵,心裡說不出多麼高興,好像離開了多少日子似的。

  他在門口,同哨兵熱乎了好大一陣,才進了連部的院子。房東和部隊都忙著秋收去了,院子裡靜悄悄地。郭祥往北房裡一看,只有通訊員花正芳一個人迎著門靜靜地坐著,穿著白襯衣,在那裡低著頭做針線活呢。他的神態是那祥專心,縫幾針就停下來,察看一下針腳是否均勻,然後又接著縫下去。連長的到來,他彷彿一點都沒有發覺。

  這個花正芳,是全連中郭祥最喜愛的戰士之一。他在戰鬥中極為勇猛、沉著,而平時卻又靦腆得像個大姑娘似的,同人說話的時候,常常無緣無故地臉紅。他又做得一手好針線活,人又長得十分漂亮,所以就得了一個「大閨女」的綽號。

  郭祥見花正芳沒有發現他,就故意放輕腳步,走到門邊說:

  「呵,這是給誰納襪底哪?」

  「連長,你回來啦!」花正芳連忙站起身來,來不及敬禮,紅著臉笑了一笑。「你瞧小牛那雙襪子,簡直沒法補了,我想乾脆給他換雙底子!」

  說著,他把針插起,連忙接過連長的東西,掂了掂,笑著說:

  「這麼沉!連長你給帶來什麼好吃的啦?」

  「你瞅瞅!」郭祥笑著說。

  花正芳一探手,抓出一大把紅棗,放到嘴裡吃了一個,說:「好甜哪!好幾年沒吃上咱們冀中的紅棗了!」

  「你給大伙分分!別叫小牛一個人搶了。」郭祥說。

  花正芳跑出去拎了一大桶水來,郭祥在院子裡拍打著身上的塵土,痛痛快快洗了一陣,一面說:

  「最近有什麼情況?」

  「咱們種的棒子,可長得不錯。這兩天正突擊秋收哩,連操課都停了。」

  「我問的不是這個,」郭祥說,「形勢方面有什麼?」

  「沒有傳達。光聽說周總理有一個聲明,說我們不能置之不理。」

  「著哇!」郭祥笑著說,「這裡面就有文章嘛!」接著他又歎口氣說,「你也是個老兵了,什麼事還要光聽傳達!你看後勤部門有什麼動作?」

  「你平常不是叫我們不要亂打聽嘛!」花正芳望郭祥微微一笑。

  郭祥也笑了。

  「最近形勢很緊張,」郭祥說,「你感覺到了沒有?」

  「怎麼沒有?」花正芳說,「房東老大伯前些時見了我就悄悄

  地問:老解放區都分地了,咱們這裡啥時候分呀?現在也不問了,一天蔫不拉唧地沒有精神。……自從美國軍隊過了三八線,街上的東西價錢眼瞅著漲了很多。你瞅瞅,我買的這條毛巾,前

  些時才五毛,這幾天就要一塊,真把人氣得……」花正芳這時臉又漲紅了。「我看,他要真攻過來,我們就要頂住,再不然,我們就打台灣!」

  郭祥很滿意他的回答。接著又問了些別的情況,喝了兩碗水,就站起身說:「我到營部見營長去。」

  「你到營部怕找不見他。」花正芳一笑。

  「他在哪裡?」

  「就在鎮東頭那座紅大門裡。人說是西安一個大皮毛商人的家。」

  郭祥一驚,又問:

  「他在那兒幹什麼?」

  「大概快結婚了,」花正芳一笑,「正忙著佈置新房哩!」

  郭祥唔了一聲,沒有言語,接著整整軍服,來到鎮子東頭。這裡隔著一條河,對岸有好幾十株大柳樹。那座朱紅大門就掩映在濃密的樹蔭裡。

  郭祥過了小橋,見大門虛掩著。推門進去,裡面又是一重青瓦門樓,迎著門樓,是一座桔紅色的油漆屏風。屏風上畫著一棵古松、一個老壽星和兩個獻桃的童子。

  郭祥剛要轉過屏風,只聽營長在裡面說:

  「潘先生,真是太麻煩您了!」

  另外一個聲音接道:

  「哪裡,哪裡,營長你太見外了!」

  郭祥轉過屏風,看見一個肥墩墩的中年商人,正同一個通訊員把一架紫檀木鑲嵌的大穿衣鏡,從北房裡搬出來,向西廂房走去。營長在西廂房的門口打著竹簾。郭祥見人們沒有發現他,就乘機打量了一下這座院落。正面是一溜五間帶走廊的高大北房,鑲著大玻璃窗,垂著竹簾。兩株很大的海棠樹分列左右,結著紅澄澄的果子。東西兩廂房的門前,也各擺著兩盆大夾竹桃。總之,在這個院子裡,每一種大小擺設,都是二二編製,盡量讓它成雙成對,也許這裡藏著主人的什麼吉祥的意念。

  穿衣鏡抬到西廂房裡去了。只聽營長又說:

  「潘先生,您真太熱心了!我真不知道該怎麼樣地謝您!」

  又聽那位商人說:「陸營長,您說哪裡話,咱們現在都是一家人嘛!您住到敝舍,就夠我三生有幸了。再說,成親這是終身大事,我就算幫你的忙,一輩子能有幾回?……」說過哈哈大笑起來,接著又說:「你看這穿衣鏡,擺在哪裡好些?……」

  他們似乎正在那裡考慮著。這時候,郭祥按照軍人禮節,喊了一聲報告,揭開簾子走了進去。這是個兩明一暗的房間,有著雕花隔扇。那架穿衣鏡還擺在當屋,看來正在等待著最適當的位置。

  郭祥向營長行了一個軍禮。

  「哦,哦……」他點點頭,神情有些漠然,彷彿他的思想還沒有從什麼地方收回來似的。但是他立刻意識到自己不夠熱情,連忙走上前來握住郭樣的手說:「你回來啦!」

  那位播先生隨便看了郭祥一眼,並沒有給予過多的注意。他還接續著剛才的話題說:

  「這架穿衣鏡太陳舊了,放到新房裡實在不成體統。不過這鏡子是法國玻璃,貨色不錯,新娘用用也還方便……營長,您住到咱家裡,真是請都請不到,需用什麼東西,您儘管說。看還需要些什麼?」

  「不用了,不用了。」營長不勝感謝地說。

  那位潘先生似乎沉思了一陣,說:「你看那邊床頭上是不是還要擺一張茶几兒?」

  「實在不用了!」營長又說。

  「我看還是有個茶几好。」播先生神情認真,說著,連忙挑起簾子,對著北房喊道:「老三!老三!你把那個黑漆茶几趕快騰出來給營長用!」

  「噯,噯!」只聽上房屋裡嬌滴滴的聲音應了一聲。

  潘先生顯然為這嬌嫩輕妙的應和感到滿意,接著又笑嘻嘻地說:

  「營長,失陪!等茶几騰好,你就讓他搬過來吧!」他指了一下那個通訊員,就走出去了,並沒有著郭祥一眼。走到簾子外,又回過頭說:「營長,什麼時候,喜日子定了,早點告我,您這喜酒我是吃定了!哈哈哈……」說著,一搖一擺地踱回上房去了。

  「不知是個什麼混蛋玩藝兒!」郭祥望著他的背影暗暗地想。

  只聽營長感慨地說:

  「你瞧,這新解放區的老鄉,對待咱們多熱情呵!」

  說過,他沉吟了一會子,決定讓通訊員把那架穿衣鏡放到裡間屋去。剛搬到裡間屋,他左看右看,感到光線太暗,又改變了主意,讓通訊員又搬出來,把它擺到外間屋的一個屋角里去了。這才滿意地躺到一個帆布躺椅上,對通訊員囑咐道:

  「小張,我告訴你:我們住到這兒可要注意一些。這可不同一般老百姓家!對待房東必要的禮貌是不可少的!衣服鞋襪都要穿得像個樣子。不要讓人家笑話我們太土氣了。去!你先把院子打掃一下!」

  營長躺在躺椅上,正面對著穿衣鏡,他不斷打量著自己瀟灑自若的儀容,露出悠然自得的微笑。

  「郭祥,你瞅我這新房佈置得怎麼樣?」

  郭樣再次打量了一眼那紫檀木的八仙桌、太師椅、自鳴鐘和牆上掛的一幅九美圖,勉強笑了一笑,沒有言語。

  「你再到裡面看看嘛!」營長又說。

  郭祥掀起雪白的門簾,只見裡面牆壁上糊著淡藍色的花紙,一張有棚的雕花木床上,支著粉紅色的綢帳。帳子裡面擺著一對繡著喜鵲登枝的紅緞子枕頭。就是那一床綠不綠、黃不黃的粗布軍被顯得很不調和。

  營長興奮地走過來,扶著郭祥的肩頭,再一次欣賞著未來的洞房的陳設。他還特意把那對大紅緞子枕頭,拿到郭祥面前說:

  「這喜鵲登枝,繡得不壞吧!你估計得多少錢?」他沒等郭祥回答,就興奮地說,「其實並不貴!這是我到西安,從舊貨攤上買的。可是你瞅瞅,誰也看不出來這是舊的!」

  「就是這條花被單稍貴一些。」他放下枕頭,把它擺正,又指著被單說,「其實,貴又能貴到哪裡去?剛才潘先生的話說得不錯,終身大事嘛,一輩子能有幾回!」

  他的眼睛望著那床黃不黃、綠不綠的舊軍被,歎了口氣:「就是這床被子太土氣了。我已經對管理員說了,再到西安,買不起緞子的,就是麻葛的也換上一床!」

  說過,又躺到躺椅上去了。

  郭祥自進了這個院子,不知怎的,就有一種不舒服不自在的感覺,就像他小時候到謝家所產生的那種感覺似的。加上營長一個勁地說被子、枕頭,心裡就有些厭煩。但他一進門就暗暗警惕自己:絕不要嫉妒自己的戰友,絕不要流露出哪怕是一絲一毫的不滿。因此,他在極力地壓制著。

  「營長,」他轉換話題說,「最近,有什麼情況嗎?」

  「什麼情況?」營長反問。

  「我說的是,部隊有沒有行動的消息?」

  「你聽到什麼了?」營長望著他。

  「我完全是瞎估計。」郭祥笑了一笑,接著說,「你看,美國人有沒有可能打過來?另外,我們有沒有可能去打台灣?」

  「咳!」營長笑了一笑,歎了口氣,「你這個同志呀,我早說過,是個好同志,可就是太不老練,聽見風就是雨!你就不想想,我們打了多少年了?我們哪個人身上不是鑽了好幾個眼眼?我們老解放區,就說咱們冀中吧,已經快成了女兒國了。我們的經濟方面也非常困難。要不然的話,上級為什麼叫咱們在這裡搞生產呢?現在戰爭剛剛停下來,我看一時半時決不會再打。再說,再說……」

  「現在的形勢,確實很緊張。」郭祥打斷營長的話。「這次我家去,謠言很多,烏龜王八都猖狂起來了。我們村的一個老地主,竟然敢跑到貧農家裡把過去分了的東西搶回去。……所以,所以……」

  「所以你就沉不住氣了。」營長笑了一笑,「這是很自然的。你分了他的東西,他心裡怎麼能夠滿意?當然,一有機會,他就想搗亂。你找幾個民兵,把他捆住送縣就是了。」

  他凝視著郭祥,拍拍郭祥的膝蓋,誠懇地說:

  「郭祥呀,我勸過你多少次了,你一定要好好提高自己的文化!現在形勢不同了。部隊進了城,要搞正規化了。戰爭年代那一套,光憑沖一下子,已經吃不開了。每一個幹部在訓練部隊上,都要真正有一套才行。不然的話,」他瞅瞅郭祥,「那勝任工作就是有困難的。有人埋怨說:『現在不打仗了,咱們老粗吃不開了。』埋怨什麼?你積極提高嘛!當然,也難免會有少數人被淘汰!……」

  「淘汰了,我就回家種地去。」郭祥說。

  「瞧,打中你的要害,你就不高興了!」營長哈哈笑了一陣。

  郭祥忽然想起,口袋裡還裝著楊雪一封信,就一邊掏信,一邊說:

  「小楊隨我一道回來了。」

  「她在哪兒?」營長興沖沖地問,「她怎麼沒來?」說著把信接過去,笑吟吟地端詳了好一會子,才慢慢把信打開:

  希榮同志:

  你的身體好吧?工作順利吧?我已經提前回來啦!因為這些日子形勢很緊張,我怕部隊有行動,把我丟了。

  我走以前,你提出的那個問題,我沒有意見。就按照你的意見辦吧。但是假若部隊有新的行動,我的意思是把那個日子推遲。我已經在火車上再三考慮過了。請不要生我的氣。

  小楊於咸陽車站

  營長看著看著,眉頭皺起來,剛才嘴邊的笑意消失了。

  「多幼稚!」他把信往桌上一擲,歎了口氣。「整個形勢不瞭解,又不多用腦筋分析,這怎麼行!……我要親自去給她打個電話。」說到這裡,他隔著竹簾喊道:「通訊員!」

  那個正在院子裡掃地的通訊員應了一聲。

  「等會兒把那個茶几搬過來!然後把門鎖上。我先回營部去了!」

  郭祥隨著營長走出門來,剛剛走到屏風跟前,只聽後面一聲又尖又怪的聲音:

  「送客!送客!」

  郭祥回頭一看,並沒有人,原來是上房廊簷下兩個綠毛鸚鵡的叫聲。郭祥來的時候,竟然沒有發現。他帶著一身雞皮疙瘩走出那個朱紅大門。

  穿過小橋,營長連招呼也沒打,就急火火地往營部去了。郭祥不知怎的,心裡怪不舒服,慢慢地向連部走著。走不多遠,聽見有人喊他,一看,原來是本連的司務長老模範。不管離多遠,郭祥只要看見他那身破舊的軍衣,略略駝背的身影,就知道是他。郭祥興沖沖地趕上去,幾乎要摟住他說:

  「老模範!你在這兒幹什麼?」

  「我在這兒等你哩!」

  郭祥看見他破舊的軍衣上滿是塵土,膝頭上補著兩個大補釘,那雙踢死牛的山鞋也張開了口兒,有些憐惜地說:

  「你是才從地裡回來吧?老模範!歲數不饒人呀,我看你也得注點意了!」

  「不說這個!」老模範把頭一擺,「我要找你談談。」

  「咱們回去談吧!」

  「不,」他又把頭一擺,「我馬上還要到後勤開會。」

  說過,他朝著村北的幾棵大樹走去。郭祥恭敬地跟在後面。

  這老模範,名叫康保,原來是梅花渡一戶大地主家的長工。前文已經交代,13年前,當小嘎子在那個可怕的黑夜逃到梅花渡的時候,他就是小嘎子在井台上遇見的那個救命恩人。從那時起,郭祥就喊他「大叔」,實際上早已是父子般的感情。以後,康保參軍去了,本來想把他帶走,因為他年紀太小,部隊沒有收留。兩年以後,郭祥參軍當司號員,老康已經是機槍班長了。兩個人在一個連裡,老康還是像父親一般地關心著他。那個時候,郭祥還叫他大叔呢。老康覺得既是參加了革命,在連隊裡叫「大

  叔」總是不夠順耳,就叫郭祥改了。郭祥就叫他「班長」,但有時仍不免冒出一兩句「大叔」來。郭祥當班長的時候,老康因為負傷體弱,就調到伙房當了炊事班長。等到郭祥當了排長,還是照舊喊他「班長」;老康則一直喊他「嘎子」。可是後來郭祥當連長了,在全連面前「嘎子」這兩個字就喊不出口了,又怕影響他的威信,也就叫起「連長」來。這時候,郭祥對老康的稱呼卻比較容易解決,因為老康無論戰鬥、工作,樣樣為人表率,不知從什麼時候起,這個「老模範」的名字就叫起來了,起初是全連、全營,後來是全團、全師,就是軍首長也這樣叫他。郭祥也就跟大夥一起喊他「老模範」。但是兩個人不管彼此如何稱呼,都可以使人體察到那種極其深厚的、無比關切的階級感情。

  老模範在前面走,回過頭說:

  「這次回去,家裡怎麼樣?」

  「我娘還好。我爹已經死了。」

  「怎麼死的?」

  「謝家小子搞倒算死的,膛都開了。」

  老模範站住腳步,半晌沒有言語,又往前走。

  兩個人來到那幾棵白楊樹跟前坐下來。

  「他們殺死我們多少人哪,」老模範把頭一擺,「這仇沒有個完!」他把他的一拃長的小煙管摸出來,擰了一鍋煙。「可是有些人老是喊:革命成功了!成功了!該回家抱娃子去了!」

  郭祥接過他的黑粗布煙荷包,倒了一些煙在自己的掌心裡,一面問:

  「出了什麼事啦?」

  「叫我看,有的人思想不穩定。」老模範說,「還有個老資格公開講:他的任務已經完成了。……」

  「你說的是『調皮騾子』吧?」

  「還有誰?」老模範說,「自從開到這兒生產,他沒干幾天活。一下地,他就裝病,還哼哼,一吃飯就是好幾大碗。你給他談話,他就說,生產?我還回家生產去哩!指導員批評了他一次,他乾脆不起炕了。」

  郭祥越聽越沉不住氣了,把腿一拍:

  「哈哈,這祥人連革命都不想幹啦,你瞧,我得好好整整他!」

  「你又來了!」老模範瞪了他一眼。「你可是在這方面犯過錯誤!」老模範這口氣可不大像對待上級。

  郭樣偏過頭笑了一笑。

  老模範掖上煙鍋,在蒼茫的暮色裡站起身來。

  「咱們的戰士是好的;我看就是思想工作跟不上去。有人一天價盤算著結婚,什麼工作也不往心裡擱,就不看看現在是什麼形勢!」說到這兒,他有些氣忿,停了停,又說,「你要多經經心!不論什麼問題,當幹部的,總要在心裡多走幾個過兒。我怕你不瞭解情況,一回來又是和通訊員滾蛋子,打撲克,將來一打仗,這個連帶不上去可就糟啦!」說著,他站起身來,踏著他那踢死牛的山鞋,走到坡岸下面去了。

  天上已經升起一眉新月,郭祥向連隊走去。他好幾次回過頭來,望了望那個略帶駝背的身影……

 
 
《東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