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青坪裡
這是一座有三五十戶人家的小村。四外群山環抱,山上是一片一片的松林。團部和各營都散佈在松林裡休息,只派各單位的炊事員到村裡做飯。
上午,派到一營去的政治處幹事,回來向團政治委員周僕作了匯報。二連連長承認了不按照預定路線撤退的錯誤。至於營長陸希榮當時是否制止了他們,他說沒有聽見;營長的通訊員劉二發,則一再作證,陸希榮當時確實發出了制止的命令。為了不拖延問題的解決,只好暫時作為懸案。
午飯過後,在一片較大的松樹林裡,召開了全團的軍人大會。鄧軍當場宣佈,將二連連長撤職;劉大順也撤去班長職務,仍留本連當戰士。團政治委員結合紀律問題作了嚴肅的講話。在講話中,對陸希榮作了不指名的批評,郭祥則受了表揚。
會議結束,一營剛剛帶回駐地,只聽哇地一聲,一架野馬式敵機擦著山尖突襲過來,盤旋在村莊的上空。
「糟了,」劉二發驚喊道,「發現我們了!」
「這純粹是自找的。」陸希榮悻悻地說,「大白天,開這樣大會,也不看具休情況!」
說話間,又有好幾架敵機接連飛過來,一架跟著一架,盤旋著,轟轟的馬達聲響成一片。
「防空!隱蔽!……」陸希榮一面大聲地向部隊嘶喊著,一面向山腳的防空洞猛跑。這防空洞,是早晨一到這裡的時候就開始挖掘的。人朝以來,每到駐地,這已成為通訊員的第一件工作。
陸希榮一口氣跑到防空洞,慌忙鑽了進去,又探出頭來觀望。這時,有幾個炊事員,兩個抬著大鍋,一個挑著油桶,一個拿著菜刀、飯鏟,正慢慢吞吞地往這裡走。
「快一點嘛!你們快一點嘛!」
他大聲嚷叫著;但那幾個炊事員仍然不慌不忙,他發怒了:
「唉呀,我的老爺子!你們快一點行不行呵?」
「抬著飯哩,俺們抬著飯哩!」其中一個傻呵呵的聲音遠遠地答道。
陸希榮看出是三連炊事員傻五十,又連忙催道:
「傻五十!你老人家快一點就不行嗎?」
「反正不能把飯丟咾!」他一邊走一邊嘟嘟嚷嚷地說。一架敵機正轉過來,他翻翻眼瞅了瞅,朝上啐了一口,用他那口蠡縣話罵道:「娘的,趕先!剛做好飯,它就來咧!」
這傻五十,姓李,叫李五十,是一個老長工的兒子。因為他父親50歲才娶妻生子,就給他取名李五十。人長得膀乍腰圓,結實無比,一頭濃密的黑髮,眉眼也很清秀,就是天性過於憨厚,有點缺心眼,人都叫他傻五十。這傻五十是最喜歡表揚,不喜歡批評。剛才聽見營長挖苦他,那嘴就噘得老長,把鍋一放,也不隱蔽,直橛橛地站在那裡。陸希榮又急又惱,又無可奈何,只得改口說:
「這五十真行!不管情況多緊,東西是一點不丟。」
傻五十馬上傻呵呵地笑了,說:
「營長,你急啥哩,俺不怕,俺打過飛機!」
「好,好,快去隱蔽。」
炊事員們看見附近有幾捆稻草,就搬過來遮住身子,貼著山根坐下。
「咕咕咕」,「咕咕咕」,飛機開始向村子裡掃射了。
「傻五十!」陸希榮又從洞裡探出頭來,「你們把那些反光的東西蓋好一點不行嗎?」
「什麼?」傻五十愣愣地問。
「我說的是你們的油桶,菜刀……」
炊事員把油桶、菜刀又蓋了蓋。
「還有,那是誰,衝著太陽!」陸希榮喝道,「你的鋼筆帽不反光嗎?」
「哼,走,咱們到那邊去。」傻五十嘟嚷著,對其餘的人說,「人家嫌咱目標大!」
說著,一夥人不滿地抬起大行軍鍋,挑起油桶,走了。
「等一等!等一等!」陸希榮探出頭來喊道,「誰說你們目標大啦?」
傻五十幾個頭也不回,抬著行軍鍋到那邊樹林子裡去了。
「真缺乏教育!」陸希榮憤憤地說,「都是跟郭祥學的。在國內打勝仗打慣了,驕氣得很!」
「轟隆隆隆……」敵機開始投彈了。
「注意觀察!」他向洞外的通訊員喊了一聲,然後連忙縮回小洞裡去。
敵機投了一陣炸彈,又開始俯衝掃射。美國的「空中勇士」們,由於多日來沒有遇到過什麼抵抗,膽子越來越大,飛得比山頭還低,簡直像在山溝裡游泳似的。他們把學來的起俯騰挪的本事全都施展出來,得意洋洋地掃射著從村子裡跑出來的炊事員們和朝鮮的老弱婦孺們。
在山坡的一棵松樹下,郭祥坐在駁殼槍的木殼上,眼睛滴溜亂轉,觀察著敵機的活動。
「你瞅這些龜兒子多英雄呵!」他學著團長的口頭語罵了一句;又指了指轉過來的一架敵機,對花正芳說,「你看見了沒有?」
「什麼?」
「美國人。」
「早看見了。」花正芳說,「他還歪著頭朝下瞅哩!」
「真好打極啦!」郭祥一個勁地搓手,「你還記得紅山堡打飛機嗎?」
「怎麼?你又想打啦?」
郭祥笑了。
「那可不行。」花正芳說,「營長說,沒有他的命令,任何人不准亂打。」
「你們只要不報告,」郭祥擠了擠眼,鬼笑著說,「他鑽在洞裡怎麼知道?」
說著,他把花正芳脖子上的衝鋒鎗一摘,滿滿兩盒子子彈也要過去,在皮帶上束好,就快步向山頂上走去。
「你可別犯錯誤呀!」花正芳在後面喊。
「我這是先給全連打個樣子。」郭祥回過頭說,「有人就是怪!飛機一來,怕得要命,恨不得地下裂條縫鑽進去。他就沒想想,飛行員是個人,你也是個人嘛!他蹲在你上頭,地球一轉,你不是也蹲在他上頭嗎?」
說著,他嘿嘿一笑,放開輕捷的步子,很快就衝到山尖上去了。
花正芳隨後跟上。快到山頂的時候,郭祥把手一擺:「你先在下邊等著!」說過,他習慣地把帽沿兒一歪,顯出一副十足的老戰士的派頭,嘩啦一聲把子彈推上了膛,瞇細著眼瞄了一瞄,就曲下一條腿來,採用跪射姿勢,等待著敵機的臨近。
那幾架敵機己經轉移到團部方向轟炸去了,獨有這架敵機,彷彿還捨不得飛走,仍舊向一營隱蔽的小松林俯衝掃射。郭祥早就瞅準了它,等它正向下俯衝掃射剛要仰頭升起時,嘩嘩嘩嘩地打了一梭子。由於郭祥只顧尋找合適的角度,站在光禿禿的山尖上,時間不大,敵機就發現了他。看樣子,郭祥手持步兵火器的這種公然對抗,使這個空中飛賊激怒了。當它又盤旋過來的時候,就沒有掃射那片松林,而是照直地猛撲過來。
「連長!」花正芳在下面驚喊道,「小心哪,對著你來啦!」
說話間,那架敵機對著郭祥俯衝下來,「咕咕咕咕咕咕咕」,一頓機關炮,打得山頭煙火直冒,土石迸飛。那郭祥在多年戰爭中鍛煉得無比敏捷,真像是一隻戰火中的燕子,早已迎著俯衝相反的方向,躍到一個土坎下面去了。
「怎麼樣,連長?」花正芳在下面問。
「汗毛也沒碰斷一根。」郭祥站起身,笑著說。
那架飛機上的美國佬,見沒有擊中他的對方,而且這個不值一顧的步兵又在那座禿光光的山頂上擺好了射擊姿勢,簡直是更加激怒了。
「連長,」花正芳說,「你瞧,他一個勁兒地歪著脖子瞅你!」
「讓他瞅吧,我又不是新媳婦兒!」
「小心,他要出壞主意了!」
說著,敵機又轉過來,對著山頭,帶著吃人的怪叫撲了下來。
「投彈了!投彈了!」
花正芳一句話沒完,「轟通」一聲巨響,黑煙升騰起來,頃刻遮住了山頭。小石塊噗噠噗噠往身上直掉。
「連長!連長!」
花正芳一連聲喊。正要衝上山頭,只聽煙霧裡說:
「你嚷什麼,它抓不了我的俘虜!」
煙塵飄散,只見郭祥在山頭上安安靜靜地坐著,拍打著他的帽子。
「沒有碰著你嗎?」花正芳抬起頭問。
郭祥笑了一笑:
「要專門炸一個人,也不那麼容易。你瞧,他把蛋下到哪裡去?」
花正芳一看,也笑了。那個山背坡的炸彈坑,離他們還有100多米遠哩。
這時,郭祥覺得,既然那個飛賊肯同自己單獨較量,就索性站起來,兩腿擘開,採用立射姿勢,向那架敵機猛射起來。
那架敵機,見地上的這個步兵對它愈來愈不放在眼裡,竟然直起身子同自己對射,簡直怒不可遏,氣得連聲音都似乎變了。它馬上嗚嗚隆隆地怪響了一陣,連續降低了高度,不知它要耍什麼花招,在山頭上簡直可以看見這個飛賊的嘴臉和聽見他憤怒的呼吸。
「他要幹什麼?」花正芳驚奇地問。
郭祥也判斷不出這奇怪的行動,瞇細著兩個嘎眼睛,凝視著對方。
說話間,那架敵機在遠處對準了郭祥之後,猛烈地加快了速度,一陣哇哇聲,猛撲過來,眨眼間,帶過來一陣極其強烈的巨風,簡直像擦著郭祥的頭皮似的,哇哇地衝過去了。郭祥站立不住,打了好幾個趔趄,弄了一個屁股墩兒坐在地上。
「糟啦,糟啦!」郭祥一連聲喊。
「怎麼啦,連長?」花正芳忙問。
「它把我的帽子摘走了!」郭祥罵道,「狗日的,是想把我一風煽倒呀,這叫什麼戰術?」
那架敵機,正像景陽崗上的老虎,平日談之令人色變,但其實它那本事,也就是一撲、一剪,等到它那一撲一剪不頂用了,銳氣先就減少了一半。但是由於他比起那老虎來更顧全自己的臉面,仍然不肯溜走。這郭祥一時躍到這邊,一時躍到那邊,一時跪射,一時立射,全隨自己的方便,身子真是矯捷極了。沒想到一個威風凜凜的、縱橫萬里的嗜血怪物,一個憑著一雙鐵翅膀而目中無人的近代化飛賊,同一個手持短兵火器的步兵,直打了一個小時之久,仍然不分勝負。這真是戰爭史上少有的盛事。這時,只聽松林裡一片人聲歡騰。有人在下面喊:
「連長!連長!讓我們排打幾下行不行呵?」是三排長的聲音。
「連長!喬大個也要求試一試哩,行嗎?」是一排長的聲音。
「行咾!機槍班可以試試,用穿甲彈!」郭祥在山上興沖沖地答道,「不過要隱蔽好,注意節省彈藥!」
下面一片掌聲。
郭祥立刻指定了幾個山頭,叫花正芳下去傳達命令。
「回來,也讓我打幾槍吧!」花正芳說。
「我的傻兄弟!」郭祥拍拍衝鋒鎗,老味十足地說,「你就沒瞅瞅我這是給大伙打氣!這東西不頂事,還是機槍來勁!」
時間不大,在那架敵機飛過的地方,遭到了粹不及防的猛烈的射擊。山谷間響起了悅耳的流水一般的回音。眼瞅著,那架敵機抖動著翅膀,升高了,最後,又向郭祥的山頭打了一長串機關炮,發洩了滿腔的怒火,才無可奈何地、無精打采地飛走了。
「好小子,再見吧!」郭祥向空中揮著手喊,「別抱屈呀,日子長著哩!」
說著,照著那架飛機,又兜屁股給了一梭子,山谷裡很久地迴響著那支衝鋒鎗清脆的槍聲。但是,緊接著這槍聲被松林裡一片熱烈的掌聲淹沒了。人們從松林裡紛紛走出來,歡呼著。有人簡直唱起歌兒來了。
經過近一個小時的滾打,郭祥渾身上下全是土,簡直成了「土地爺」了。可是心眼兒裡卻無比的暢快,總想唱幾句兒。按照他往日的習慣,每逢戰鬥勝利結束。他都是要坐在敵人炮樓的垛口上,兩條腿兒垂在半天空,一邊悠閒地悠蕩著,一邊唱幾句他愛唱的那些歌兒。
「革命人永遠是年輕呀……」
郭祥拍著土,剛唱了一句,就聽下面有人拉長聲喊:
「郭--連--長--!下--來--啵--!營長--喊你--哩!」
他心裡驀地一跳,停住歌,裝作沒有聽見。下面又喊:
「營長找你哩!下來啵!」
「糟啦!」花正芳歎了口氣,「勸你你不聽,你瞧……」
「唉,這叫『沒法兒』!」郭祥神色懊喪,剛才的一股高興勁兒,一下子跑到九霄雲外去了。他把槍同空空的子彈盒往花正芳手裡一遞,拍拍自己的腦瓜說:「等著挨批吧!」
當他一拍腦瓜,才想起沒有了帽子,著急地說:
「快,快幫我找帽子!看,不講軍人風紀又是一條兒。真沒想到,這混蛋給我來了個『摘帽戰術』!」
花正芳急得在草叢裡亂找亂摸,不見帽子的影兒。
「郭--連--長--!快一--點--!」下面又喊。
「下來啦!」郭祥暴躁地沒好氣地回答,跑上去把花正芳的帽子一摘嵌在自己頭上,「我先藉著戴一會兒!」說著,邁步下山,一步,一步,慢吞吞的,皺著眉疙瘩兒,一路走,一路編法兒,準備應付營長的詢問。
下了山,穿過一道長長的松林,來到營部所在的山腳。陸希榮已經從防空洞裡鑽出來了,一臉怒容,正背著手,在防空洞口走來走去,走來走去。
郭祥走上前,恭恭敬敬地打了一個敬禮。
陸希榮裝作沒有看見,仍舊走他的;郭樣一隻沾著泥土的手只好在自己的眉梢那裡舉著。陸希榮又走了兩個來回,才停住腳步,問:
「郭連長!剛才,是誰叫你打槍的?」
一聽叫「郭連長」,而沒有稱呼「嘎子」,郭祥立刻意識到事情嚴重了。不過他竭力想按照剛才在路上想好的計劃,來挽回這不幸的局面。
「是這樣,營長,」他滿臉堆下笑來,「我是大錯不犯,小錯不斷,有錯兒你只管擼我好咧,可別生氣……」
「我問的是,剛才,是誰叫你打槍的?」陸希榮的聲音更嚴厲了。
「我,我……」郭祥仍舊按捺著性子,「是這樣,營長,剛才我看見全營的伙房,都叫飛機捂到村子裡了,我就不知不覺地想掩護他們一下,沒想到……」
「你到底回不回答我的問題?」陸希榮用手一指,「我是問你,你知道不知道我的規定?」
「知道。」
「那末,你為什麼不遵守我的規定?」
郭祥被擠到死胡同裡去了,只好又堆下笑來:
「營長呵,這麼多年,你還不知道我的毛病,我是有點兒游擊習氣!……」說著,走上幾步,嘻嘻一笑,「營長,你有煙兒沒有?給我一根抽抽,再批我行不?」
「我沒有時問跟你打哈哈!」陸希榮嚴厲地說,「你一貫在首長面前搞這一套,來棍過你的錯誤!今天不行!」
郭祥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我問你,」陸希榮向前跨了一步,然後背著手,叉開兩腿,站得穩穩的,「你在大眾面前,公然違反我的規定,你心目中還有我這個領導嗎?我再問你,這個營的營長,究竟是你呀還是我?……哼,我早看出來,你在國內有幾仗打得還可以,就覺著自己滿不錯了,尾巴就翹起來了,處處想把我踹到黑窟窿裡,把你顯出來。告訴你吧,你還嫩得很,我還沒有死!」
「我壓根兒沒有這種骯髒思想!」郭祥抗聲說。
「你有什麼思想,你自己知道。」陸希榮冷笑了一聲,「今天的事情就是一個明顯的例子。你講講,你的行動是什麼動機?」
「我沒有動機。」
「沒有動機?」陸希榮又冷笑了一聲,「是你不敢說出來!任何人做任何事情都有他的動機。你是看我打伏擊沒打好,受了批評,上級表揚了你,你就覺著好機會到了。是不是?」
「你,你說什麼……」郭祥惱了。
「那末,你為什麼不執行我的規定?」
「因為你的規定是挨打戰術!」郭祥大聲說。
「什麼?你說我是挨打戰術!」陸希榮黃黃的面皮立時漲得通紅,「好哇,你批評我!我問你,敵機本來要走了,你又讓它多在這裡炸了一個鐘頭,你這是什麼戰術?今天全營的損失,你要負完全責任!我要馬上討論對你的處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