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在親人心裡
陸希榮犯錯誤的事,後方醫院很快就傳開了,楊雪卻蒙在鼓裡。在一次偶然的機會裡,她才知道。
醫院設在德川以南幾條偏僻狹窄的山溝裡。汽車開不進來。她同夥伴們每天夜裡到溝口的公路上接收傷員。擔架少,傷員多,楊雪自恃體力強健,常常背著傷員向山溝裡運送。
那些負傷的戰士們,真有一股硬勁。儘管深夜的寒氣和卡車的顛簸使他們的傷口疼痛難禁,也不願一個女同志來背負自己。可是楊雪有楊雪的辦法,她的頭髮一向剪得很短,在執行任務的列候,就通通塞到帽沿裡,再加上她的個兒稍高,這樣就把許多戰士瞞過去了。當別的女護士還在公路上同傷員們爭執的時候,楊雪早就走到前面去了。
前方的傷員下來得越來越多,楊雪也就越發掛念陸希榮,掛念前方的戰鬥。儘管她的性格潑辣大膽,也還是害怕打聽消息會受到同伴們的嘲笑。一次,她背著傷員走到半路了,看看前後無人,才問:
「同志,你是哪個單位的?」
傷員聽出背他的是個女同志,在她背上不自在地動了一下,說:
「十一師,三十七團的。」
「哪個營的?」
「同志,我下來走吧,我的傷並不重呵!」
「不不,」楊雪繼續問,「你是哪個營的?」
「一營紅三連的。」
「真巧!」楊雪的心撲通了一下,又問:
「你們……你們連打得不錯吧『了「我們打退了敵人15次衝鋒,生把幾萬敵人給卡住了。」他的聲音充滿著興奮。
「你們……連長打得怎麼樣,」她本來想說「營長」,到了嘴邊義改口了。
「嘿,真是難比!」他帶著無限敬佩的口氣。
「營長呢?」
「一個大熊包!」戰士氣憤地罵道。
「什麼?你說什麼?」
「要不是他貪生怕死,我或許不會負傷哩!」
傷員很氣憤。把他們受夾擊的情形簡要地說了一遍。
楊雪像被右子絆了一下似的,打了個趔趄,步子慢下來。
「同志,讓我下來走吧!」傷員以為她走不動了。
「不,不。」楊雪艱難地邁著腳步。
聽到親人的醜事,真比自己劈頭挨了兩記耳光還要難受。但接著她又想:這可能嗎?這個一向在戰鬥上表現很好的人,有可能做出這樣丟人的事嗎?一個戰士在戰場上看到的有限,事情未必會是這樣。
「剛才說的情況.是你親眼看到的嗎?」
「我到了綁紮所,同志們都這樣說。」
「這就對了,」楊雪帶有批駁的意味,「自己沒有弄清,還是不要亂講的好。」
「怎麼,你認識我們營長嗎?」
「我,我……不認識。」她含含糊糊地說。
這個出人意料的消息,給楊雪帶來深深的震動。儘管她設想了許多理由來否定它,還是不能驅除心情上的不安。她迫不及待地想證實事情的真相。
拂曉時,她聽說郭祥也負傷到醫院裡來了,就急忙跑去看他。
郭祥被安置在九號病房——山溝最裡面的一間農舍裡。楊雪輕輕推開房門,看見地下躺著五六個傷號,一個女護士正在廚房間裡給他們燒水。那些傷員都是在前方綁紮所臨時急救後就抬下來的。血衣也沒有換,凍得梆硬。蒙著的小綠被子上結著一層霜花。楊雪看見郭祥閉著眼挨牆躺著,連被子也沒有,只蓋著一件大衣。頭上纏著厚厚的繃帶,臉色蠟黃。棉軍褲被燒得焦煳一片,露出發黑的棉花。一雙黑膠底棉鞋,鞋帶系得緊緊的,鞋底上沾滿了血泥,好像是在血水裡中蹚過似的。楊雪輕輕地揭開大衣,看見郭祥只穿著運動背心,臂上也裹著傷。下肢又是一片一片的燒傷。楊雪看見自己所熟悉的人,自己少年時的夥伴,傷得這樣重,止不往心裡難過。她不忍心叫醒他,輕輕地給他蓋好,然後幫他去脫沾滿血泥的鞋子。
鞋子剛脫下一隻,郭祥睜開了眼睛,茫然地望著她,說:
「小牛,你為什麼還在這裡?」
「嘎子,我是小楊。」楊雪湊近他說。
「我問你,你為什麼還在這裡?」他的臉色充滿怒容,「我要你給團首長報告情況,你為什麼還呆在這裡?說!你是不是害怕?」
旁邊燒水的女護士插嘴說:
「郭連長,這是你的老鄉看你來了.」
「快去,沒什麼道理好講!」他的臂膀動了一動,沒有抬得起來,「你快去告訴首長:我們決不能給祖國,給毛主席丟臉!我們紅三連的陣地是守得住的!……南面的陣地丟了,敵人要夾擊我們,問題不大!據我看,問題不大!讓他們來吧,來吧,我有辦法對付!來得越多越好,我要讓他們通通碰死在這裡!你告訴首長,我用黨性保證!……」
「嘎子哥,你,你真的不認識我啦?」楊雪的眼裡湧出淚水。
「不要開玩笑,快去!」郭祥嗔著臉說,「有手榴彈的話抬幾筐來!……其他的意見,對營長的意見,以後再提……」
楊雪心中一跳,忙問:
「你對他有什麼意見哪?」
「意見?當然有意見!」他滿臉怒容地說,「我什麼也不提,這不是提意見的時候! ……」
其他幾個傷員,都被驚醒了,紛紛說:
「以後再談吧,他的傷很重呵!」
女護士也對楊雪說:
「班長,等會兒換了藥再來看他吧,送傷員的說,他頭上還有彈片沒有取出來呢!」
楊雪不聽。等郭祥睡熟,又去給他脫另一隻沾滿血泥的鞋子。鞋子脫去,襪子卻扒不下來,原來郭祥的腳早凍腫了,用手一摸,冰涼冰涼。楊雪坐下來,毫不猶豫地解開懷,把郭祥的那只凍腳緊緊地抱在胸前,用棉衣嚴嚴實實地摀住。不知是由於感動,還是由於對少年朋友的憐惜,或者是一種隱隱約約的未經證實的羞愧,她的淚撲簌簌地灑在胸前的棉衣上……
但是,她仍然不能相信,不願相信,也不敢相信自己的未婚夫真的犯丁那種可怕的錯誤。假若那是一件真實的事情,那是多麼可怕呀!她甚至想都不敢想了。
野戰醫院的工作,是十分繁重和困難的。那些年輕的女孩於們,白天在病房裡值班,夜間要到公路上去接收傷員。還要擠出時問,到山上砍柴給傷員燒火取暖,砸開冰凍的溪流給傷員洗繃帶和血衣。每天只能輪流睡上三四個小時。楊雪是爭強好勝的人,又是一個班長,樣樣不願落後,休息的時問就更少了。但即使在這樣的忙碌和勞累中,這個惱人的問題.還是像粘在腦膜上似地不能驅掉。而且她明顯感到,在這以前,但凡提起前方,提起戰鬥,人們,尤其是她的女伴們,總是少不了提起陸希榮給她開幾句玩笑;而現在卻表示出明顯的冷淡,或者故意從話題中避開。這也不能不使她的心裡增添了難受。
幾天以後,有人告訴她,鄧軍團長也負傷到醫院裡來了,住在另一個所裡,只隔著一個山梁。她決定抽空去看看他。
這天,楊雪照顧傷員們吃過午飯,就一路小跑爬過山梁。她踏著積雪一邊走一邊張望,看見山坳坳裡有一座孤獨的茅屋,有三兩株烏黑的松樹盤著屋頂。小玲子正背向著她,貓著腰兒在山坡上劈劈柴呢。
要是平時,楊雪一定會悄悄地撲上去,給他開個玩笑;可是現在一點這樣的心思也沒有了。她蔫蔫唧唧地走到小玲子身邊。
小玲子的斧頭被劈柴夾住了,累得他滿頭冒著熱氣,沒有轉過身就說:
「小楊,你先屋裡去吧,我馬上就完。」
「你怎麼知道是我來啦?」楊雪笑著說。
小玲子直到把那根劈柴掙開,才直起腰來,笑著說:
「嘿.你在山樑上走著,我就看出是你。……怎麼啦?你比前些時可瘦多啦!」
楊雷輕輕地歎了口氣,向屋子裡一指說:
「他……傷重不重?」
「炮彈皮已經取出來了,好多了。」
楊雪脫了黑膠棉鞋,露出一雙半舊的綠線襪,輕輕地推開門走了進去。
炕上放著一個火盆。鄧軍的枕頭墊得高高的,正躺在那兒靜靜地看書。「小楊來啦!」他掩起書,微微一笑。
楊雪把火盆朝鄧軍那邊移了移,盤著腿坐下來。她打量了鄧軍一眼,看見他那嚴峻的黑臉,比以前更加消瘦了。
「又負傷了,出國還不到一個月呢!」她心疼地說。
「這也是件好事,連過去沒有取出的炮彈皮子都取出來了!」他滿意地笑了一笑,「他們還要把我送回國去!別人在這裡能治,我就不能治?我這命比別人就那麼值錢?現在還不是治了?……哼,我知道他們的計劃!」
「你說的是誰呀?」
「誰?還不是軍首長他們!他們老想叫我住學。你別看這條鴨綠江,過去容易,要再過來可就難囉!」
他收住笑,細細地打量了楊雪一眼,說:
「小楊,你怎麼瘦得這麼厲害9」
「我死我活,你們別管!」楊雪把脖子一扭。
「幹嗎這麼大的氣呀?」
「你說說你們對別人的關心表現在什麼地方?……我問你,老陸在前方到底怎麼樣了?他到底是不是犯了錯誤?」
鄧軍臉色沉重,半晌沒有說話。
「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我不希望你們瞞我。……」楊雪的眼睛含著淚花。
話雖這樣說,但楊雪卻在內心裡希望鄧軍的回答是否定的。她像等待判決一樣睜著大大的眼睛望著鄧軍。
鄧軍歎了一口長氣,說:
「小楊,我覺得實在對不住你! ……過去我看錯這個人了!」
楊雪的臉立時變得煞白,手也在火盆上索索地發抖。
「唉,真正認識一個人,不容易呀!」鄧軍無限感慨地說,「過去,我只看重了他才的方面。只看重了他能說會道。只看了他一些表面現象。……沒有想到他是這樣一個人,幾乎害了我們全軍。我不僅對不住你,也對不住黨,對不住革命。我回到前方,要向同志們檢討我的錯誤……」
楊雪最迫切知道的問題,已經得到了回答。楊雪最害怕證實的問題,也終於得到了證實。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她覺得屈辱,難過,她想在這裡大哭一場,又怕正在隔壁屋燒火的小玲子嘲笑,就兩隻手捂著臉,推開房門,匆忙地蹬上鞋子跑出去了……
鄧軍、小玲子都段有蜮仕她。她一直向山樑上跑去。她爬過山粱,看看四處無人.才坐在一塊石頭七嚶嚶地哭泣起來。
世界上那些沒有出息的男人,為自己的親人帶來多少這樣屈辱的眼淚呵!楊雪哭了足足有一個小時.心裡惦記快到了給傷員打水的時間,就急忙收住眼淚,繫好鞋帶,站起來向山下走去。她蹲在小溪邊,從冰窟窿裡掏了兩捧水洗了洗臉,攏攏亂髮,在水裡照了照,才裝作沒有發生任何事情的樣子,回到病房。
楊雪雖然工作照常,但精神上卻起了顯著的變化。她話說得少了,而且變得不敢看人。她處處懷疑夥伴們在嘲笑自己。三十七團的戰友們談起縛龍裡戰鬥,她也覺得是有意地議論她,譏諷她。她平常那種愛說愛笑愛逗的風度。也像落葉一樣不知道被吹到什麼地方去了。
幾天以後,她終於病倒了,發著高燒。她同陸希榮前前後後的事情,好像演電影片子似地在眼前重現。她幾十次幾百次地向自己提出同一個問題:為什麼自己一向認為很好的人,會發生這樣的醜事?在腦子裡,一時出現的是一個崇高的、可愛的、聰明能幹的形象,一時出現的卻是一個卑瑣的、可恥的、醜惡的形象,彷彿這兩者結合不到一起似的。她開始搜索他們認識以來記憶中的每一件事情,從新的角度上來思索它的含義。她把她平時絕對不願考慮的甚至帶有反感的同志們的反映,也重新思考。思想上漸漸露出一線光亮。陸希榮的個人英雄主義的面貌漸漸地清晰起來了。她覺得一切都是由於自己築起了一道感情的帳幕,才把那些醜惡的自私的東西掩蓋起來,是的,這是一道多麼可怕的帳幕呵!有了這道帳幕,自己不但看不出壞的,而且把壞的也看成是美好的。她回想起入朝前夕,陸希榮竟絲毫不考慮自己入朝的熱情和心願,要求在入朝之前的二天時間裡結婚,他表現得是多麼自私!這件事她本來在當時就不滿意,但是接著自己就為他辯護:他是為了愛自己才這樣做的。她又想起,她同郭祥一起結伴回隊,也引起他很大懷疑,這本來使自己感到不快,但是接著自己也以同樣的理由為他找到合理的解釋。她還想起今年夏天他從南方回來,笑嘻嘻地送給她一張照片,照片上的陸希榮竟穿著皇帝的龍袍。她當時十分生氣,就把這張照片撕了。但過後自已又為他解釋,這不過是一時的玩笑。現在平心一想,在陸希榮的內心深處:考慮的是人民的利益麼?是無產階級的利益麼,不,不,考慮的是他個人可是這一切都被個人情感的帳幕掩蓋住了。現在才看清楚:在他那堂皇的外表下,掩蓋著一個多麼卑鄙且惡的靈魂!想到這裡,她深深地痛恨自己……
在翻騰的思緒中,母親的面容也浮現在自己的面前。她想起回家的第一個夜晚,她曾在母親的耳邊透露了自已的婚事。當時母親的反應就是冷淡的。母親曾經明明白白地告訴她:這人不老實。可是她當時是多麼的反感哪!母親老早就告誡過她:「你的婚姻我不管,隨你自已。可是我告訴你,我們家是一個革命家庭,你要找一個跟窮人不一心的人,找一個嘎渣子回來,你不要登我這個門!」可是看看現在,自己找的不正是一個跟窮人不一心的嘎渣子嗎?我的母親是一個革命的母親,英雄的母親,我是她的女兒,從小就跟著黨鬧革命,難道我能夠同一個資產階級的個人主義者在一起生活麼?我能同這樣貪生怕死的傢伙在一起白頭到老嗎?不,不能,不能,不能!我要立刻同他一刀兩斷!……
她決定立刻給他寫信。屋子裡牆上掛著一盞小小的油燈,半明半暗,女伴們因為勞累一天,睡得很熟。她看了看那只嘀嘀噠噠的馬蹄表,已經五點多了,再過一個多小時值夜班的同志就回來了。她鼓了鼓勁,掙扎著身子坐起來,披上衣服。深夜的寒氣,從掛著的雨布縫隙裡吹進來,使她咳嗽了一陣。她從牆卜取下那盞小油燈,放在枕頭附近,然後又拿過軍用挎包,打算取出幾張紙來。她首先一摸,摸出自己保存的一大疊陸希榮的信件,又一摸,摸出一本信箋,也是陸希榮買來送給她的。過去她都是當作珍品保存,今天卻使她起了一種深深的厭惡之感。甚至不願用手指去觸動它。她立刻拉開廚房的隔扇門,把那些東西在燈頭上點著,投到灶洞裡去了。她守住灶洞門直等那些信件燒盡,才從挎包裡取出自己用白報紙訂的小本子,伏在枕頭上寫信。她那支金星鋼筆是多麼不好用呵,一點點墨水也早已凍住,需要不斷地呵氣。她寫了又撕,撕了又寫,扯下了十幾張紙來,才把那封信寫成。寫成以後,想了一想,又在信封後面寫了「請軍郵同志速送快交」幾個大字,然後,小心地用手絹擦去因偶然不慎灑到信封上的兩滴眼淚,才裝到衣袋裡,準備一早寄發。
這時,天色已近拂曉。敵人的夜航機,還在時遠時近地嗡嗡著。楊雪正要準備躺下,忽然聽見一陣轟轟隆隆的爆炸聲,把小小的燈頭也震熄了。她揭開雨布推開房門一望,只見南面一片火光。看樣子轟炸點正在溝口的公路上。楊雪心裡一驚,一定是送傷員的卡車到得晚了,被發現了目標。她急忙穿衣,準備前去搶救。衣服還未穿好,就聽外面響起了急保的哨音,隨後是看護長的喊聲:「集合!集合!快到公路上救人去!」等護士們起身的時候,楊雪已經在廚房裡喝了半瓢涼水,把短髮通通塞在帽沿裡,向著火光沖天的地方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