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黑雲嶺(二)
第三天一早,太陽剛剛露出東邊山嘴,戰士們喚做「老病號」的炮兵校正機,已經來到了頭頂。接著四架「黑寡婦」也圍著山頭盤旋起來。經過半個小時的轟炸掃射,敵人的炮火就開始了集中轟擊。戰士們隱蔽在貓耳洞裡,身子震得不斷地顛簸著。敵人的炮火剛剛延伸射擊,郭祥就從工事裡鑽出來,只見滿山蒸騰著煙火,松樹枝幹落了一地,整個山頂山谷霧氣沼沼,天昏地暗。儘管戰士們已經紛紛鑽出工事,他還是叫司號員吹了一聲長號音,警醒人們注意這個萬分重要的時刻。隨著硝煙的稀薄,可以看到,滿山遍野的敵人已經佝僂著身子,像羊群一般爬上山來。粗粗望去,總有一個多營的兵力。看樣子不僅要攻佔兩個山腿,而且要直取主峰。
按照郭祥的一貫打法,愛把敵人放得近近的。這次卻改變了主意,首先命令三門六炮,向兩個山腿之間密集的敵人射擊。他還鼓勵戰鬥兵中歲數最大的炮班班長說:
「老廣東!你光在舊軍隊就當了12年的班長,技術是大家都知道的,今天你可要為抗美援朝做出點貢獻哪!」
這個老愛把軍帽戴得低低的老兵,並不答話,只略點了點頭,把眼一瞇縫,一個急速射,一連五六發炮彈像小黑老鴿似地飛上晴藍的天空,一個接一個正正地落在密集的敵群裡爆炸了。其他兩門也接著打起來。一大團一大團藍色的煙花頓時在這個小山谷裡連成一片。擁擠在兩條山腿中間的敵人,驚慌地慘叫著,亂糟糟地分向兩邊捲去。剛剛跑到兩個山腿上,郭祥又大聲喊道:「向兩邊打!」
「吭!吭!!吭!吭!」藍色的煙朵又立刻開放在兩條山腿,敵人不得不再次捲到中間。這時候,主峰上的重機槍和兩條山腿的輕機槍,一齊猛掃過去。敵人鬼哭狼嚎,丟下幾大片死屍,向山下潰退。
「同志們!反擊呵!」郭祥高喊了一聲,奪過小牛的衝鋒鎗跳出了戰壕。在激越的衝鋒一聲裡,戰士們一窩蜂似地追了下去。一陣手榴彈和衝鋒鎗,又把敵人打死了大半,只剩下少數敵人連滾帶爬地向山坡下逃去。
當大伙追到山腰時,郭祥急忙叫司號員發出停止信號。疙瘩李急火火地說:
「連長,怎麼剛出擊就停止啦?」
「快回到工事裡去!」郭祥把手一擺,「我說我傻,疙瘩李你怎麼比我還傻呀?」
大家剛剛進入工事,敵人的排炮已經猛烈而密集地蓋了過來。彷彿帶著一肚子失利的怨恨,不斷地在頭上咆哮著,咆哮著。
這一天擊退了敵人三次衝鋒,打死打傷的敵人總有好幾百人。整整一面山坡和兩條山腿上,佈滿了敵人橫躺豎臥的屍體。山上的工事,也被敵人的炮火打得稀爛。山坡上黑烏烏的。一片片山草和松樹的枝幹還在燃燒著,冒著一縷一縷的青煙。
黃昏時分,郭樣正在山坡上督促戰士們整修工事,小牛興沖沖地跑過來說:「連長!師長要你接電話呢!」
「什麼?你說什麼?」郭祥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師長給你來電話了。」小牛又說。
郭祥連忙回到貓耳洞,只聽耳機裡說:
「你是三連連長嗎?是郭祥嗎?」
郭祥一聽,果然是師長的聲音,連忙回答說:
「是我。首長,你很好吧?」
「我很好。」師長愉快而親切地說:「最辛苦的還是你們哪!」
「還是首長辛苦。」郭祥笑吟吟地說,「我們蹲在前邊的人最痛快啦!特別是今天!」
師長在電話裡哈哈大笑:
「對,對,就是要這個勁頭!你們今天打得很頑強,又很靈活。我看火力的組織和反擊都比較好。我代表師黨委,慰問你們全連同志。」
「好好,我一定把首長的鼓勵傳達給大家。」郭祥說,「不過我們也有許多缺點,現在還沒有發動大家來總結呢!」
「這次同美軍騎一師交手,戰士們有什麼反映?」
「大家都說,他們看起來很凶,其實也沒有什麼了不起的。要是倒個過兒,叫我們攻他,有十個獅子峰也攻下來了。」
電話裡又傳過來一陣笑聲:「他是反革命軍隊嘛,跟我們怎麼能相比呢!」略沉了沉,師長又問,「你們現在有什麼困難?」
郭祥在長期革命戰爭中,形成了一個牢固的觀念:愈是戰鬥危急,就愈是不能叫苦。他響亮地回答說:
「我們沒有困難。」
「同志,你在說假話啦!」師長說,「這麼激烈的戰鬥,怎麼會沒有困難?我知道,你們人不會太多了,彈藥恐怕也很少了。」
「今兒晚上,我們準備到敵人死屍堆裡搜集彈藥。」
「我也準備再給你們抽一些去。」
稍停了停,電話裡又問:
「你們現在忙什麼呢?」
「我們在加修工事,準備明天敵人進攻。」
「光這個恐怕不夠吧,」師長說,「敵人來了,你們『歡迎』,晚上恐怕還得搞點『歡送』吧?」
郭祥佈滿紅絲的眼睛,霍然一亮:
「首長是不是說,晚上去襲擾他一下?」
「對!」師長笑著說,「但是兵力也不必多,一個加強班就可以了。我們的目的,就是從精神上去折磨他!壓倒他!使他明天進攻的能力減弱。」最後,他又以有力的聲音說:「儘管這是防禦戰,也要下決心把這個騎一師打成殘廢!」
電話上這一席朋友式的交談,使得郭祥感到特別溫暖和愉快。他拍打拍打滿是戰塵的帽子,擦了擦臉上的泥土,立時召開支委會,傳達師長的指示。談到襲擾敵人的任務時,話沒落音,幾個班長都搶著要去。齊堆不慌不忙地說:
「幹什麼事,都不能憑主觀願望,應當客觀地看。」
「客觀地看,應當由誰去呢?」人們問他。
「當然是我啊!」齊堆笑著說,「打麻雀戰,是我的老行當嘛。」
人們笑起來。
郭祥和老模範都笑著表示同意。
夜靜時,隨著熟悉的手榴彈聲,山下的敵人就像亂了營似的,機槍、步槍胡亂地射擊著,直鬧騰了半夜。其實,齊堆他們早睡到戰壕裡打起呼嚕來了。
這個「歡送」的辦法實行以來,不但有效地遲滯了敵人的進攻,而使得敵人漸漸精疲力竭。隨著各個部隊這種小型反擊的加強,敵人進攻的勢頭大大不如以前。據經常參加夜襲的齊堆回來報告說,敵人在帳篷裡累得像死豬似的,動都不願動了,鄧軍得知這種情況,給師長打電話說:「師長呵!你能不能給我點兵力啊?你如果能給我一個完整的營,我可以馬上給你抓兩千俘虜來,當面交貨!」可是師長只能在電話里長長地歎口氣。這對指揮員也許是最大的遺憾和惋惜,看到面前滿盤香噴噴的豬肉,就僅僅因為缺少筷子硬是夾不到嘴裡。
哪知第五天,情況發生了變化。這個精神沮喪、遭到巨大傷亡而殘廢了的美國老牌部隊被撤下陣地,由另一個師接替,向黑雲嶺繼續猛攻。
這時,陣地上的人數已大為減少。郭祥的連隊名義上還是三個排,實際上每個排只不過十幾個人。尤其是扼守左邊山腿的三排,只剩下調皮騾子王大發等三名戰士。黃昏,郭祥和老模範踏著大大小小的彈坑來巡視陣地,看見這三個戰士,眼睛都是紅的,渾身血跡和泥土,就像從土裡鑽出來似的。可是,他們仍然蹲在工事裡,警惕地守衛著陣地。郭祥心裡深為感動,同時也思慮著,明天如何應付敵人的進攻。
他把老模範拉到旁邊,坐在炮彈坑的邊沿上,悄聲地說:
「你看這個陣地,明天怎麼個守法?」
「我看,再撥過來幾個人也不行,這樣力量都單薄了。」老模範思忖了一會兒說。
郭祥點了點頭。
「要不我過來吧,我也當過幾天機槍射手。」老模範捋了捋袖子。
「不不,」郭祥把手一擺,「正在節骨眼上,政治工作沒人掌握哪裡能行?」
「你就說吧,嘎子。在這個時候,你還客氣什麼!」
郭祥舐舐乾裂的嘴唇,試探著說:
「你看我們能不能唱出『空城計』呢?」
「空城計?」老模範驚問:「你是說把人撤了?」
「我說的是這個山腿兒。」郭祥解釋說,「我們不是繳獲了好幾箱迫擊炮彈嗎,把它全埋在這個山坡上,再配合上六炮消滅進攻的敵人。這樣免得人地兩亡。」
老模範沉吟了一陣子,點點頭說:
「興許能行。不過可得請示營裡。」
他們回到主峰,在電話上請示了營長。營長表示同意。可是,派小牛去撤回這三個戰士時,卻發生了麻煩,其中自然是以調皮騾子為首。
「撤退?……這是誰的命令?」他紅著眼珠子,大聲地問。
「連長的命令。」小牛說。
「連長?」調皮騾子梗著脖子,「軍長也不行!」
「那你聽誰的呢?」
「我聽毛主席的!」他說,「毛主席叫我撤,我就撤!」
「哈哈,你這個調皮騾子!」這話剛到了小牛嘴邊,怕影響完成任務,又嚥回去了,連忙改口說:
「我到哪兒給你請毛主席去?毛主席不是叫我們『一切行動聽指揮』嗎?」
「反正動搖的命令,我不能執行!」
幸虧這時候老模範來了,詳細地解釋了這次的計劃,他才哼哼唧唧地答應了。臨離開山腿時,他還不斷地回過頭去望了又望,眼淚刷刷地流下來:
「老模範!我不是不願執行命令呵。許多同志都在這兒犧牲了,不給他們報仇,我哪兒有臉下陣地呢!」
「我們一定要給他們報仇!」老模範像老媽媽對孩子似地溫言相勸,才把這個渾身血跡和泥土的老兵拉回到主峰去了。
當晚,郭祥派人把幾十發迫擊炮彈搬下去,每個炮彈的引信都和手榴彈綁在一起,埋在左山腿的山坡上。然後把手榴彈弦拴上一根長繩子,牽到一側隱蔽的地方。由一個戰士埋伏在那裡。
初升的太陽迎來了第七個激戰的日子。這一天敵人輪番進攻兩個山腿。當敵人在炮火的掩護下,兩次攻上左邊的山腿時,都被郭祥指揮著幾門六炮,劈頭蓋臉地砸了下去。第三次,敵人的指揮官似乎發了狠,用了一個多連的兵力,像羊群一般密密麻麻地爬了上來。這時主峰上「嘟——嘟——嘟——」響起了三聲長號音,接著那面山坡上伴著轟隆轟隆的雷聲,騰起大團大團的火光和濃煙,把整整一條山腿都掩蓋住了。濃煙過後,只見山坡上又蓋上一層橫躺豎臥下山去。
由於陣地人員過少,在防禦戰的第八天,郭祥不得不收縮兵力,固守主峰。獅子峰的兩條山腿,遂被敵人佔領。這時候,陣地上出現了一種奇怪的膠著狀態:進攻主峰的敵人,由於幾天來挨打挨怕了,攻到主峰之下五六十米的地方,既不前進,又不後退;郭祥的連隊,時時準備應付意外,剩下很少彈藥,也不敢輕易射擊。
在這危急的時刻,忽然聽見前面左山腿上廣播喇叭一陣吱吱喇喇的怪響,接著是一個中國人喊話的聲音:
「中共士兵們!中共士兵們!……」
「這不是謝家驥麼!」郭祥的耳朵猛地支愣起來,眼珠子立刻紅了。
果然,那聲音繼續說:
「我叫謝福疇,是原中國人民志願軍第五軍的文工團員。因為我也是一個中國人,現在我願站在同胞的立場,對你們講幾句話。……」
老模範首先揮著臂高聲喊道:
「你是什麼中國人哪?你是漢奸!」
「你是條狗!是美帝的走狗!」小羅也用尖尖的聲音跟著喊。
「對!」郭祥說,「就是要把他罵倒,不能叫他壓住我們!」
謝家驥繼續在廣播喇叭裡叫:
「你們的情況我是很瞭解的。你們的炒麵已經沒有了。子彈也不多了,你們已經嘗夠了美國——不,聯合國軍飛機大炮的滋味,你們已經面臨絕境,再也沒有生路啦。你們何苦再守下去呢?……」
「為了消滅你這個狗雜種!」小羅的反駁,引起大家一陣哄笑。
謝家驥顯然有些發急,在廣播裡又繼續叫:
「你們如果再執迷不悟,我們的飛機大炮馬上就轟你們。你們知道聯合國軍的飛機大炮是夠厲害的,你們的破武器是沒有用的!」
郭祥捋捋袖子,用高嗓門喊道:「飛機大炮厲害,你為什麼不敢露面呀?把你那個狗頭露出來,試試我的破武器!」
對方沒有答話,也沒有露頭,大家又是一陣哄笑。
廣播喇叭裡又滋喇了一陣,無可奈何地叫:
「中共士兵們!不要再受共產黨的欺騙了。他們是嘴甜心苦。他們把別人的土地分給你們,為的是叫你們給他賣命……」
「閉住你的臭嘴吧!」調皮騾子紅著眼,立即答道,「我們不是為幾畝地革命,是為了消滅你們這幫吃人肉喝人血的王八蛋才來革命!」
「好好,調皮騾子你說得對。」郭祥連聲稱讚著,「你再問問他,他是地主崽子不是?」
「喂,喂,謝家驥!你是地主崽子不是?」
對方沒有答話。呆了好半晌,又銅嚇道:
「你們如果再不醒悟,是沒有好下場的!蔣委員長就要反攻大陸了,很快就要回來,到那時候就晚了。你們還是快打死你們的幹部,繳槍投降吧!……」
「你們別做夢啦!」小羅又尖聲喊道,「蔣該死的骨頭變成灰也回不來!」
「繳槍?繳給你幾個子彈頭吧!」調皮騾子乒乒乒向著喊話的地方一連打了二槍。
「那不頂事!」郭祥連忙制止,一邊又轉回頭問老廣東,「剩下幾發炮彈了?」
「三發。」老廣東低聲說。
「那個大喇叭你看準了沒有?」
「看準了。」
郭祥把手一揮說:
「那你就打上一發,別叫這個地主崽子窮嚷嚷了。」
老廣東瞇細著眼,測好距離,十分精心而又慎重地打出了這發炮彈,一團藍煙立刻蓋住了那個大喇叭,當它剛剛又叫喊「中共士兵們」的時候啞巴了。
敵人由於佔領了兩條山腿,我們打槍又很少,再加上剛才廣播的叫嚷,一時來了勁,有人竟哇啦哇啦地唱起歌來。
「連長!」小牛說,「你聽敵人唱歌哩!」
郭祥一聽,臉都氣紫了。在長期革命戰爭中使他養成了這種性格:只能壓倒敵人,絕不能被敵人壓倒。敵人在他面前的任何狂妄行動,都會使他不能容忍。他高聲說:
「同志們!我們是共產黨的部隊,是打不垮、壓不倒的!他們唱,我們也唱!」
「對!他們唱,我們也唱!」老模範也放大嗓門說。
「唱個《東方紅》好不好?」郭祥問。
「好!!!」大家齊聲回答。
郭祥用他那因連日激戰略顯嘎啞的嗓子,帶了一個頭,立在冒著一縷縷藍煙的獅子峰上,響起了《東方紅》的歌聲……
這是一支中國人民最熟悉也最心愛的歌曲。多年以前,當一個普通農民用高亢的陝北民歌的曲調,唱出他創作的歌詞時,他也許沒有想到他是代表了中國大地億人民的心聲。由於他對黨和領袖深沉的熱愛和樸實而宏大的感情,這支歌已經成為人民心中的歌和心中的詩。人們經常在各種場合唱它。但是此情此景卻似乎有一種特別強烈的東西在感動著自己。當這首歌從他們乾裂的嘴唇發出的時候,他們心潮激盪,熱血沸騰,似乎看見偉大領袖就在自己身邊,就在自己眼前。頓時週身充滿了力量和勇氣,當前的敵人和困難都顯得更加渺小了。
午後,在左翼友鄰陣地,槍炮聲突然激烈起來。不一時,營裡電話通知說,情況可能發生變化,命令留下少數兵力,其餘的撤退到二線陣地。郭祥好說歹說,老模範才率領連的主力撤下去了。郭祥只帶著喬大夯、小牛等十幾個戰士擔任掩護。
半小時後,有八架敵機在陣地上狂轟濫炸。通營裡的電話線已被炸斷。接著,左翼友鄰部隊的陣地被敵人突破。當面的敵人也攻了上來。把敵人擊退時,每人剩下的子彈已不過三五發、十幾發了。喬大夯的輕機槍和老廣東的六炮俱被炮火打壞,他們都拿起陣亡者的步槍堅持戰鬥。
郭祥看到這種情況,正要組織轉移,敵人一撲面子又攻了上來。郭祥知道子彈不多了,就高聲喊道:
「同志們!用石頭砸呀!」
說著,從壘工事的石頭堆裡撿起了一塊,向離他十幾米的敵人劈臉打去,一個傢伙驚叫了一聲,抱著滿臉是血的頭滾下去了。
同志們也都紛紛撿起石塊,劈頭蓋臉地向敵人砸去。這時有五六個敵人已經快撲到喬大夯身邊,高大有力的喬大夯,竟把一塊四五十斤的大石頭高高舉起,向著敵人猛力砸去。在一片驚叫聲裡,有兩個敵人躲閃不及,登時被砸得腦漿迸裂,倒在地上。
由於喬大夯用力過猛,那塊大石頭順著山坡猛滾下去,敵人驚叫著閃向兩邊,就像打開了一條人胡同似的。敵人竟一時忘了打槍,望著這位天神般的勇士被驚呆了。
顯然,這種局面已經不能戀戰。郭祥正要準備向後撤退,聽見後面響起了激烈的機關鎗聲。回頭一望,黑壓壓的敵人已經佔領了側後的山頭,正用密集的機關鎗彈封鎖了他們後撤的道路。很明顯,從預定的道路撤退已經沒有可能。於是他立即指揮部隊向右翼的玉女峰轉移,打算繞路過去向團的主力靠攏。
連郭祥在內,這時只剩下八個人。他們邊打邊退,撤到了玉女峰上。敵人見他們沒有子彈,氣焰頓時囂張起來,哇哇亂叫著,緊緊追著他們,也不打槍,一心想抓他們活的。
這時,又發生了意外情況,走在最前面的小牛,突然回過頭,有些驚慌地說:
「連長!後面下不去了……」
「你慌什麼!」
郭祥瞪了他一眼。趕過去一看,下面是一座黑森森的斷崖。斷崖上長著一些亂草、枯籐和雜樹,離下面的山坡總有五六丈深。郭祥心裡立刻明白:為黨,為祖國,為朝鮮人民最後獻身的時刻已經到來。
「就是死,也不能慌慌亂亂,叫敵人瞧不起我們。」
他一面想,一面從容地轉過身來,坐在一塊大青石上;然後擺擺手,把大家招到身邊。
「同志們!最後考驗我們的時候到了。」他的神態嚴肅面又深沉,「我們都是勞動人民的子弟,是自覺自願出來跟著共產黨毛主席干革命的。雖然有的是黨員,有的還不是黨員,大家都受過黨的教育。我們無產階級誓死不做敵人的俘虜!今天就是我們跳崖犧牲了,也要讓敵人知道:共產黨的戰士是不可征服的!……」
「對!我們只能為祖國增光,不能給祖國抹黑!」小牛緊握著衝鋒鎗,用他年輕的尖音響亮地說。
喬大夯一向說話簡單,今天仍不例外,他望了大家一眼:
「我看這沒有啥,咱們跳吧!」
「跳吧!!!」人們都搶著說。
郭祥臉上走過一絲笑紋,顯然對大家的表現感到滿意。他接著說:
「你們還帶著什麼文件、筆記本沒有?都拿出來燒了。叫狗日的什麼也摸不著。」
大家從口袋裡把文件、筆記本、家信、入黨志願書等等都掏了出來,堆在石崖下。小牛剛劃了一根火柴點著,只聽山頂上監視敵人的戰士喊道:「敵人上來了!」
郭祥知道只有小牛的槍裡還有十幾發子彈,就把他的衝鋒鎗搶過來,三腳兩步爬上山頂。幾個戰士也跟了上去。只見敵人人呼小叫地攻上來。郭祥略略把帽沿兒一歪,用跪射姿勢,乒、乒、乓……一連打倒了五六個敵人。其餘的敵人馬上臥倒在那裡不動了。
郭祥回過頭問:
「小牛!燒完了沒有?」
「還沒燒完哪!」小牛蹲在石崖邊撥著火說。
「你不要慌。他上不來!」
這時,只聽山坡下喊道:
「中共士兵們!快快投降吧!你們再也跑不了啦!」
郭祥一聽,又是謝家驥的聲音。他的目光從左到右搜尋了兩遍,才發現謝家驥穿著一身黑褲褂,戴著窄簷草帽,在遠遠的一塊大石頭後面探出身子,舉著一個輕便的擴音喇叭喊著。郭祥一雙眼睛登時紅得像要淌出血來,剛要瞄準,謝家驥又閃到大石頭後面去了。氣得他憤恨地罵:
「姓謝的兔崽子!你有種,到前面來吃!」
對方顯然也看出他是郭祥,舉著喇叭說:
「姓郭的嘎小子!你今天已經跑不了啦!我馬上就要來審判你:你們為什麼要分別人的土地?」
「那是因為你們吃人太多了,喝血太多了!你等著吧,我們還要審判你哪!」郭祥一摟扳機,乒乒兩槍,只見謝家驥舉著的喇叭,跌落在地上,謝家驥哎喲了一聲,抱著右臂,扭頭就跑。
郭祥死死瞄準他,又一摟火,只打了個空機。原來剛才打出的已經是最後兩發子彈。
這時,只聽小牛在山崖下叫道:
「連長!已經燒完了。」
郭祥望望謝家驥歪歪斜斜的背影,長長地歎了口氣。他帶著最大的遺憾,緩步走下山頂。
在山崖下,他帶著極其熱烈的情感,跟每個同志親切地握了握手,然後對大家說:「同志們!死對一個革命戰士不算什麼。今天我們是為祖國人民、朝鮮人民而死,是為無產階級、共產主義事業而死。這個死是光榮的、愉快的。」他走到小牛身邊,把小牛腰裡僅剩的一個反坦克雷拿過來,交給喬大夯說,「大夯同志!你是共產黨員,你到山頂上去掩護大家,我先來跳!」
說過,他走到石崖邊,從容地摘下帽子來,拍了拍土,把它戴正,又把脖子裡的紐扣扣上,風紀扣也扣好。這一切,就像平時要出操一般。小牛激動地撲上去,拉住他的手叫了一聲:「連長!」似乎想要說什麼。郭祥推了他一把,把右臂舉起來,高聲喊道:
「共產黨萬歲!毛主席萬歲!」接著,一縱身就跳下去了……
「共產黨萬歲!!!毛主席萬歲!!!」小牛和幾個戰士也跟著連長高呼著,接著跳了下去……
這時候,敵人哇哇地叫著攻上了山頭,喬大夯投出最後一顆反坦克雷,頓時山頂響起了一聲震天動地的雷聲。這雷聲在峭壁深谷中不絕地滾動著,迴盪著,就像為我們的英雄唱的頌歌一般。在煙霧還沒有消散的時候,喬大夯那個高大的身影一閃,也消失在黑森森的斷崖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