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樸貞淑
昨天晚上,老媽媽生氣走了,也使他深為不安。總盼望老媽媽今天能早點來,好同她解釋解釋。誰知天色已經發白,還不見她的蹤影。正狐疑間,只見那邊小路上,出現了兩個人影。因為山谷裡還很幽暗,一時看不清楚。待走得切近,才看出前面走的那個,穿著白衣白裙,頂著瓦罐,正是老媽媽;後面跟著一個年輕婦女,穿著黃衣黑裙,頂著一個白包袱,兩隻手輕快地擺動著,晨風吹拂著她長長的飄帶翩翩走來。
大夯一面告訴郭祥穿衣起床,一面到陡坡下去接。老媽媽把瓦罐交給大夯,興奮地說:
「阿德兒,我給你們帶了客人來了!」
說著,就把那個年輕婦女引進洞來。老媽媽指指她,笑著對郭祥說:
「你們走的事,就對她說吧!」
那位年輕婦女放下包袱,掏出小手帕擦了擦汗,熱情而大方地趕過來與郭祥、大夯握手,並且用比較熟練的漢語輕柔地說:
「同志,你好!」
郭祥連請她們坐下,大夯端來兩銅碗泉水。那位婦女一邊喝水,一邊反覆地打量著郭祥,忽然問:
「你,是不是連長東木?我們見過面吧?」
郭祥仔細望了望她,覺得確實在哪裡見過,但又一時想不起來。
「蒼鷹嶺,你的到過?」她問。
「到過。」郭祥點了點頭。
「蒼鷹嶺南面,有個小村子,美國人、治安隊殺人大大的,你的到過?」
「到過。」
「有個女人,在萬人坑裡刨她的孩子,你的見過?」
「噢!是你呀,樸貞淑同志!」
郭祥猛然間想起來,她就是蹲在土坑旁邊刨孩子的女人。不過那時候,她的面容消瘦,頭髮散亂,兩眼射著仇恨的火光;現在則是雙頰緋紅,神情開朗,舉止老練。她原來的頭髮還挽著圓髻,現在已經剪成短髮了。
「那件事我的不會忘記。」樸貞淑說,「那是我跟志願軍第一次見面哪!」
郭祥怕引起她的痛苦,沒有往下談,接著問:
「樸同志!你怎麼到了這裡?」
「那時候,我一心想拿起槍報仇,郡人民委員會留我在後方工作,我沒有同意,就參加游擊隊了。」
郭祥見她的漢語說得如此流利,驚異地說:
「你的中國話,說得很不錯呀!」
「我是偵察兵。」她笑著說,「志願軍偵察隊的常去。『中國馬鹿』(朝語:中國話)小小的會!」
「嘿,可不是小小的,是大大的咧!」
她笑了。喝了半銅碗水,她正正身子,顯然要把話納入正題:
「聽阿媽妮說,你們要走?」
郭祥點了點頭。
「真的要走?」
「真的。」
「北面的去?」
「對,回部隊去。」
樸貞淑指指老媽媽,笑著說:
「真的要走,找她的不行!」
「那我們可找誰呀?」
「找她的領導。」
「她的領導?」郭祥一愣,「怕就是你吧?」
「不不,」她連忙搖搖頭說,「我,小小的!」
「那,可找誰呀?」
「金日成將軍!」
「哎呀呀,樸東木!」郭祥苦笑著說,「你可真能繞彎子!」
樸貞淑彎著腰笑了一陣,然後收住笑說:
「連長東木!你們的來,我們隊長的知道。走不走,聽他的說話。」
「你們的隊長,怎麼說呀?」
「他說:傷好了行;不好,堅決的不行!」
「我早就好得差不多了!」郭祥對喬大夯擠擠眼說,「是吧,大夯?」
大夯既不否定也不肯定地憨笑著。
「不,你說的不行,」樸貞淑笑著說,「我要親自的看。」
說著,她挽起郭祥那肥大的褲腿。右腿比較正常,左腿還粗得像根柱子似的,而且有一處顯然變形。她指指那只粗腿叫了一聲:
「哎呀!你看,這怎麼的能行?至少一百天的要呵!」
「哎喲,我的老天!」郭樣把嘴一咧苦笑著。
樸貞淑用她那雙小手輕輕地撫摩著他的左腿,像醫生似地瞇細著眼思量著。探察了一會兒,就兩隻手掬著捏了一陣。然後從包袱裡取出一瓶樟腦酒,用棉花蘸著擦了一遍。最後,取出兩條薄木板兒一夾,就要用小繩纏起來,郭祥用手一攔,說:
「樸東木!這個的不要!」
「纏上的好!不纏的不好!」樸貞淑不聽他,一面纏,一面開玩笑說:「腿壞了,將來媳婦的困難!」
喬大夯憨厚地笑著說:
「連長已經有了。」
「他的有?」樸貞淑笑著問,「哪裡?什麼的干?」
大夯講起楊雪,郭祥咧著嘴兒笑微微地聽著,心裡美得不行。樸貞淑望著郭祥笑著:
「將來帶我去,一定的看!」
說到這裡,夾板兒已經結結實實地捆好了。
老媽媽過來,摸摸夾板兒,看來十分滿意,望著郭祥勝利地一笑。
郭祥摸摸被捆上的夾板兒,苦笑著說:
「樸東木!不是我們不願意留在這裡;阿媽妮的生活多困難哪!她給我們做大米干飯,自己偷偷地吞幾口野菜,叫我們怎麼能住下去呢?」
說到這裡,大夯深深地垂下頭去。
「這個,關係的沒有。」樸貞淑擺擺手,說,「我們游擊隊糧食大大的有。」
「這個倒是其次,」郭祥又說,「阿媽妮這麼大年紀了,爬山過嶺送飯不說,還擔著多大的風險哪!前天夜裡,她就被治安隊打了。要是以後……」
樸貞淑掠掠她的黑髮,帶著輕蔑的神態說:
「治安隊,關係的沒有。我們游擊隊辦法的有。阿媽妮,我們的保護。」
接著,她身向前傾,眼裡充滿笑意,無限溫和地說:
「這些問題的不想,好好的養。回去的問題,辦法的有。」
說著,她的兩個黑眼仁,放射著光彩,撩開長長的黑裙,腰裡露出一支二號手槍。並且指指北方,壓低聲音,有些神秘地說:
「那裡,我來來往往地常去。傷養好了,我送你們北方的『卡』喲!」
經她這麼一說,郭祥和大夯的心都鬆快了許多。她又轉身把包袱解開,從裡面取出了一二十個大紅蘋果,一木盒雞蛋,一些零星藥品,特別是還有一大把金燦燦黃爛爛的煙葉。
「這是我們游擊隊小小的慰問。」她笑盈盈地說。
郭祥知道,她們這時的物質條件多麼困難,何況又處在地下狀態!這些東西還不定費了多大勁找來的呢。郭祥一連聲地感謝,囑托她向游擊隊的同志們問好。
煙葉這東西,郭祥已經多天沒有見過它了。今天一見,不自覺地老是瞅著它。女人觀察問題總是很細,早被樸貞淑看出來。她連忙挑了兩個大葉,用小手揉碎,放在銅碗裡端過來。郭祥的小本兒已經在玉女峰上燒了,摸了半天沒有摸出一塊紙頭。還是喬大夯從自己的小本兒上撕下幾片紙來,郭祥捲了一個特大號的喇叭筒點著。那淡藍色的煙環在這個小洞子裡撞擊著,愉快地舞動著,就像演員們在空中表演她們婀娜動人的舞姿似的。郭徉立刻顯得精神起來,同樸貞淑活潑而愉快地交談著。
「樸東木!」郭祥一面抽煙,一面笑著說,「你那支槍是什麼牌的,可以讓我看看嗎?」
「怎麼不可以?」樸貞淑立刻撩起黑裙,從腰裡掏出來,遞給郭祥。
郭祥展開包槍的紅綢子,端在手裡一看,是一支嶄新的「槍」牌擼子,擦得明光程亮,槍上的燒藍簡直能照出人影來。他在手裡掂量著,不由得讚美:
「這種牌子很好!能頂上二把盒子的威力。我們的同志也很喜歡它。」
「這還是李承晚的一個偵察排長送我的哪!」她笑著說。
「是你把他俘虜了吧?」
「對啦!」樸貞淑笑著說,「那還是敵人向南撤退的時候,領導上叫我俘虜的抓。沒想到,他就碰到我手裡啦!」
喬大夯一也接過槍去,玩賞了一會兒,交還給她。她用紅綢子愛撫地擦了一擦,裝回到槍套裡;一面興致勃勃地談起這段故事。在敵人向南撤退的時候,李承晚嚇唬老百姓,說美國人就要丟原子彈了,不往南跑,就得通通炸死。又是騙,又是逼,弄得非常混亂。她就混在逃難的人群裡,尋找機會。正走著,人民軍的迂迴部隊把前面的橋樑炸斷了。這時候,有一個男偵察兵走過來說:「你看橋過不去了,我家離這裡不遠,你就到我家裡歇歇去吧!」她一打量這個男偵察兵,身上穿著人民軍的服裝,裡面套的卻不是人民軍的絨衣,懷疑他是傀儡軍裝扮的,就笑著答應了。他們一同走了十幾里路,經過一個村莊,她就說:「你看太陽快下山了,路上不好走,咱們就在這裡安歇了吧!」那個男偵察兵同意了。她就偷偷跑到聯絡處報告。聯絡處的人就順著她雪地上的腳印,把她同那個男偵察兵一同逮捕了。這個男偵察兵,果然是傀儡軍的偵察排長。
「這支手槍,就是他的吧?」喬大夯問。
「對啦。」樸貞淑笑著說,「要是那時候這個的有,才用不著費這麼大事呢?」
郭祥異常讚賞地聽著,接著又問:
「看起來,你是常在敵占區活動的了?」
「對啦!」樸貞淑把一縷黑髮掠過緋紅的臉頰,笑著說,「敵人的心臟,就是我們的崗位。」
郭祥瞅了一眼她的黃褂黑裙,說:
「你出發偵察,多半都是穿便衣吧?」
樸貞淑點點頭,說:
「不過,有時候我農民婦女的扮,有時候學生的扮,也有時候軍官太太的扮。有一次我難民的扮,找了一個孤兒背著,跑到敵人的廚房裡要飯吃。雖然被打出來了,可是廚房裡擺了幾摞碗,每一摞多少,我眼一撒,早看清楚了,我就根據這個向上級報告了敵人的人數。」
「你恐怕遇到不少危險吧?」郭祥笑著問。
「小小的,小小的。」她謙遜地笑著,說,「不過,有一次倒是緊張一些……」
她說,人民軍準備攻打三八線南一座縣城,叫她瞭解這個縣城的敵情。可是這裡敵人戒備異常森嚴,沒有法子進去。後來打聽到,敵人這個部隊裡有個姓李的司務長,是鄰縣的人,家裡有妻子和兩個孩子。她就大膽決定,冒充這個司務長的妻子。她找了兩個孤兒,背上一個,牽了一個,裝作逃難的樣子,向著敵人的防線闖去。敵人的崗哨盤查她,她說得頭頭是道,裝得惟妙惟肖,敵人的崗哨就半信半疑地將她放過去了。她一連闖過了六七個崗哨,一路上觀察了敵人的碉堡、工事和兵力情況。最後敵人把她安置在一個地方,告訴她,李司務長到幾十里以外的地方去了,明天一早就趕回來;並且派了一個老頭監視著她。她無法脫身,時間又一點一點地迫近。她心生一計,就偷偷地把房門塗上肥皂。直到後半夜老頭睡熟,她才北上小的,拉上大的,悄悄地跑出來了……幾天後,人民軍就向這個地方發動了進攻,消滅了敵人。為這件事,授給了她一枚二級國旗勳章。
郭祥望著她那溫柔、謙和的神態,聽著她這驚人的英雄事跡,真不知道這兩種性格和品質,是怎祥奇妙地揉到一起來的。郭祥從許許多多朝鮮婦女的身上,都看到了這樣的結合。幾個月前,郭祥見到她時,還一個一普通的勞動婦女,想不到今天已經變成這麼英勇機智的女戰士了。革命戰爭,是以多麼神奇的速度催促著人們的成長呵!想到這裡,他以衷心敬佩的心情,高高地豎起大拇指說:
「朝鮮婦女,大大的好!」
「中國婦女,大大的好!」樸貞淑連忙說。
「你的成績很大呵,樸同志!」郭祥又說。
「小小的!小小的!」樸貞淑的臉漲得更加緋紅,頭深深地低下去了。
老媽媽見他們無盡無休地談著,把雙手一拍說:
「這飯的還吃不吃啦?」
大家這時才發覺陽光已經射進洞口,總有九十點鐘了。樸貞椒抱歉地笑著說:「怨我,怨我,吃飯的忘了!」
說著,端過瓦罐,給郭祥盛飯。因為碗不夠,只好輪流來吃。飯後,他們又繼續親密地談著。樸貞淑除了問起郭祥、喬大夯的經歷和戰鬥,還問起他倆詳細的通訊地址,並且說:
「以後,勝利了,我的中國的看看!」
「我們太歡迎啦!」郭祥和大夯一齊熱烈地說。
為了保守秘密,樸貞淑和老媽媽直到天黑方才離去。
從此,郭祥的情緒漸漸穩定下來。不久,喬大夯提出不要老媽媽送飯,而由自己在洞裡做飯的建議,也在幾番爭論之後被接受了。這就使他們的情緒進一步穩定。經過一個多月的休養,郭祥己經能在戶外行動。這時候,他就又提出回隊的要求。雙方經一場激烈的爭淪,最後以再留半月作為雙方可以接受的折衷方案。
洞中的日子儘管慢得煩人,預定的行期終於到來。這一天,老媽媽和樸貞淑都來得很早。她們還帶來了雪白的朝鮮打糕,朝鮮冷面,一大瓶米酒和幾樣酒菜,簡直像舉行小小的宴會一般。朝鮮人像湖南和四川人那樣愛吃辣椒。其中的一樣菜就是整個的青辣椒,裹上面糊用油炸的。郭樣特別愛吃,沒有吃上幾個就滿頭大汗。大夯因為食量大,吃東西一向很拘謹,這次也在大媽不斷地勸促下,大大地飽餐了一頓。
黃昏時分,諸事準備妥善。郭祥和大夯那兩身滿是血泥的軍衣,老媽媽早已洗得乾乾淨淨,細細密密地縫綴好了。郭祥他們要換,樸貞淑為了防備萬一,還是叫他們照舊穿著朝鮮便衣,準備以後給老媽媽捎回。為了保障郭祥他們的安全,游擊隊還抽出了一條子彈,高興得郭祥把他的駁殼槍擦了又擦。樸貞淑除了手槍外,還另帶了幾個小甜瓜手榴彈,掛在裙子裡面。臨行前,郭祥和喬大夯提出要將洞裡的鍋碗傢俱給老媽媽送回,被樸貞淑拒絕,督促他們趕快上路。
老媽媽一直送他們下了陡坡,出了小溝,到了前面的岔路。這一整天,她都是強顏為笑,一直壓抑著自己的情感。直到這時再也壓制不住,一隻手拉著郭祥,一隻手拉著大夯,哭出了聲。郭樣和大夯來到這裡整整58天,想起這58天裡老媽媽的深情厚意,真是百感交集。三個人一時都啜泣著說不出話。樸貞淑也鼻子酸酸的,因為任務在身,不住地督促著:
「快點走吧!快點走吧!」
郭祥抱著老媽媽說:
「阿媽妮!你就跟我的親娘一樣,我一直到死也忘不了你!……」
老媽媽抽抽咽咽地說:
「阿德兒,我們還能再見面嗎?……」
樸貞淑把這句話翻過來,郭祥心頭火辣辣的,立時宣誓一般地說:
「阿媽妮!我們一定要打回來!您老人家多保重吧!」
郭祥和大夯走出很遠,還不斷地回頭張望。儘管夜色迷茫,他們不可能看見什麼,他們還是望望老媽媽站立的地方,望望那高崖上兩株古松掩蔽的洞口。……
郭祥的情感有如大海的潮水一般,不斷地捲著洶湧的浪濤。他的心似乎在低唱著:
阿媽妮呵,我朝鮮的母親!你的恩情我感謝不盡。
我本是普通的中國戰士,為人民打仗是我的本分。
毛主席的囑咐謹記在心,國際主義的大旗要牢牢掌穩。
普天下的工農都是我的父母,我要為你們永遠獻身。
我的貢獻是多麼微薄,並沒有盡到戰士的責任。
而你對我像親生的兒子,你的恩情就像江水滾滾。
再見吧 親愛的好阿媽妮,再見吧 難忘的朝鮮母親。
報答你只有復仇的槍聲,我一定要在雷霆中降臨!……
樸貞淑輕快地走在前面,郭祥和大夯隨後,沿著深草掩蓋的小徑,穿行在夜色裡。這樸貞淑經常往來於敵我之間,路途很熟。一路上盡量避開敵人佔據的交通要道、大小村鎮,走的儘是些荒山野嶺,偏僻小道。
大約走了30多里,正要下一個山坡時,遠遠望見山坡下有兩三盞明亮的燈火。再走近些細看,原來是座洋灰橋。橋頭上一座碉堡,正好卡住路口。橋上有兩三個人影,端著槍踱來踱去。郭祥正盤算著如何通過,樸貞淑停住腳步,回過頭擺擺手說:
「關係的沒有,下面的過!」
說過,領著郭祥、大夯從一側下了山,向東斜插過去。他們沿著河岸走了半里多路,樸貞淑指指河水說:
「這裡水不深,我們就從這裡的過!」
說著,她把裙子一撩,就跳到嘩嘩的河水裡。郭祥和大夯也緊跟著徒涉過去。他們沿著一條田間小道,走了十幾里路,樸貞淑停住腳步,回過頭說:
「就在這裡歇歇吧!」
幾個人在田塍上坐下。樸貞淑笑著問:
「連長東木!你的腿不疼?」
郭祥把那只傷腿一伸,笑著說:
「這些日子,確實把它養嬌了。到目的地還有多遠?」
「一半的有哇!」
「那一半不好走吧?」
樸淑指了指前面兩座黑黢黢的大山頭,說:
「那兩個山上敵人的有,不過離得遠,關係的沒有。最後,麻煩小小的有。一定要拂曉以前的趕到。」
「那我們還是趕快走吧!」
三個人快步過了前面的山口,又走了20多里,已可看到火線的景色。山上燃燒著一片一片的火光。照明彈此落彼起,山谷間不時像打閃一般閃動著紅光,隨後是炮彈的出口聲,顯然是敵人的炮兵陣地。再往前走了一程,連零落的槍聲也聽見了。從東到西,這裡的天空都是紅濛濛的。樸貞淑所說的最後一道關口,大約就是敵人的前沿。
樸貞淑盡量避開大小道路,繞過敵人的縱陣地,來到最後一座山口。她停住腳步,附在郭祥耳邊悄聲地說:
「你們這裡的等等。前面敵人哨兵的有,我前邊的看。」
「如果遇上敵人呢?」郭祥低聲問。
「我辦法的有。」
她在星光下微微一笑。
郭祥不聽她的,拔出駁殼槍,說:
「我們還是一塊去吧!」
「不行!」樸貞淑十分決斷,「這個——我的任務,你的任務的沒有。」
說著,她不由分說地把郭祥、大夯想倒在草棵裡,撩開裙子,掏出她那把二號手槍,向前面摸去。
說實在的,如果讓郭祥自己去執行這個任務,那倒沒有什麼;現在由一個女同志去替他偵察情況,卻不免為她的安全擔心。他全身的血液都好像停止了流動,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聽覺上了。時間在無聲的靜寂中難忍地度過。幾分鐘以後,只聽敵人的哨兵用朝語大聲喝問道:
「誰?……」
樸貞淑沒有應聲。
「口令!」接著是拉槍機的聲音。
郭祥陡地一驚,在草棵裡挺起身來。
「我是老百姓。」樸貞淑聲音不高地說。
「老百姓?來幹什麼?」
「我老娘病了。」是樸貞淑沉著而溫和的聲音,「放我過去吧,官長。我送你錢!」
接著是幾秒鐘的靜寂和卡卡的腳步聲。就在這一瞬間,忽聽樸貞淑用威嚴的尖聲喊道:
「不准動!舉起手來!」
「乒噠」一聲,是槍支落地的聲音。
兒分鐘後,草棵嘩嘩地響動著,樸貞淑挺著她那支手槍,把一個戰戰兢兢的李承晚兵押了下來。
「快走!」她極其果斷地向郭祥把手一擺。
三個人押著俘虜,越過山口猛跑起來。走了還沒有50步遠,後面響起了槍聲,敵人追過來了。
郭祥把駁殼槍一揚,笑著說:
「你們先走,這回可該輪著我了!」
「這個的不行!」樸貞淑仍然十分決斷,「我的任務的有,你的任務的沒有!」
說著,她堅決地揮揮手,讓郭祥他們先走,自己伏臥在路側。
敵人一面打槍,一面順著公路猛追過來。樸貞淑擎著小甜瓜手榴彈等待著,看看離得近了,就猛力投了過去,「轟轟」兩聲、手榴彈像她青春的生命一般開放出明亮好看的花朵。敵人暫時被阻止住了。
樸貞淑追上郭祥他們。正行進間,忽然聽到前面響起一陣嚓嚓的腳步聲。郭祥蹲下身子一看,發現有十幾條黑影迎面走來,正要拔槍迎擊,樸貞淑搶上來攔住道:
「可能是我們的人到了!」
說著,她擊了三下手掌。對方也擊了三下,並且用朝語喊:
「啊咳!是樸貞淑同志嗎?」
「是我。」
樸貞淑一邊答應,一邊迎了上去。不一時,一隊背著轉盤槍的朝鮮人民軍走過來。樸貞淑指著為首的一個對郭祥說:
「這是人民軍的偵察排長,他專門的接喲!」
那位排長搶上來同郭祥、大夯熱烈地握手,並且說:
「連長東木!你的大大地辛苦!」
郭祥一連聲說:
「謝謝同志們!謝謝同志們!」
這時候,後面的敵人又追了上來。偵察排長擺擺手,說:
「連長東木!巴利巴利,後面休息的去!」
當山谷裡響起激烈的槍聲,樸貞淑他們已經押著俘虜安詳地走上山坡。她同郭祥和大夯愉快地談笑著,步子顯得特別輕快。晨風吹拂著,她的雙頰越發紅艷,衣襟上的飄帶不斷高高地揚起,簡直就像飄飄的仙子似的。她的護送任務確已完成,前面再走不遠,就是朝鮮人民軍的陣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