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歸來
當時,儘管作戰任務繁重,炸藥不足,工具缺乏,但是經過全軍上下群策群力,自製了許多工具,創造了各種方法,在敵機敵炮的威脅下,一面作戰,一面向頑石進軍。就憑著一雙頑強的手,終於掏通了從東海岸到西海岸的高山大嶺,形成了以坑道為骨幹與地面塹壕相結合的防禦體系。並且由前沿擴張到縱深,從步兵擴張到其他兵種。從前方擴張到後方。到朝鮮停戰為止,志願軍構築的大小坑道總長1250餘公里,約等於中國從連雲港到西安間一條石質隧道。他們挖的戰壕和交通壕共長6240公里,比萬里長城還長。全部工程可用一立方公尺的土牆環繞地球周半。過一縱橫連貫的坑道工事,後來被人們稱譽為「地下長城」。它的出現確實是戰爭史上的奇跡。看到這種奇跡的人,都不能不驚歎人民創造力的偉大和毛主席群眾路線思想的偉大。
我軍在粉碎敵人「秋季攻勢」中,共斃傷敵人7.9萬餘人,敵人僅前進了三至四公里。隨後,我又乘敵疲憊之際,發起了有限目的的反攻,將陣地大部奪回。從此,戰線就在三八線上穩定下來。隨著毛主席「持久作戰,積極防禦」作戰方針的深入人心,隨著坑道工事的逐步提高和完善,隨著祖國人民支援上作的加強,朝鮮戰場的形勢,從前線到後方都起了巨大的變化。這種變化,對於離開朝鮮戰場一段時間的人,感覺是尤其明顯的。
1952年的春末夏初,劉大順正從祖國歸來。他是去年秋季參加歸國代表團回到祖國去的。在這段時間裡,他受到祖國人民無與倫比的最熱情的接待。這是只有人民對待自己的英雄、自己的愛子才有的那種接待。可以說,在祖國的每一天,都是在鮮花與鑼鼓,笑臉與歡呼,熱烈的擁抱和感激的眼淚中度過的。這一切一切,都在他的血管裡灌注了一種無窮的力量,使他感到即使粉身碎骨也難以報答人民的熱情。他在祖國呆不下去了,只是一天義一天地盼望著重新奔向朝鮮戰場,重新回到自己的連隊。終於這個願望實現了,在北京城飄滿槐花濃香的時節,他們告別了祖國,重又踏上朝鮮的土地。此刻,他正和本軍的其他兩位代表坐在一輛吉普車裡,在滾滾的黃塵中奔向前方。
這是從新義州穿過平壤直通前方的一條幹線,公路顯然已經加寬了。天色剛剛黃昏,公路上已經沸騰起來。那些白天不知在哪裡待避的卡車,這時都從一條條山溝裡鑽出來,加入到這個前不見頭,後不見尾的龐大車隊。整個公路黃塵滾滾。就像一條奔騰的黃龍一般。
達些卡車,看去都是很夠味的。它們一個一個都像風塵僕僕的戰士,週身披滿厚厚的黃塵,插著飄飄颯颯的樹枝。司機們還特意在擋風玻璃上方綁上一塊翹起的木板,為的是在月夜行進時遮避玻璃的反光。兩隻小燈上也都罩上半圓形的鐵片,遠遠看去,只像手電筒的光亮。看見它們的這種戰鬥風采,不能不使人產生一種由衷的敬意;因為它們積累起來的每一個噸公里,都不是平坦的旅途。在將近兩年的時問裡,它們要穿過多少風霜雨雪的寒夜,要通過多少火箭、機關炮、定時彈的襲擊和多少炸彈坑的顛簸啊!然而,它們已經像一個能征善戰的戰士,對這一切都應付裕如,顯出一派沉著、從容的神態,在公路上飛馳。
在公路兩側行進的,多半是成群的朝鮮老人和婦女。男的拿著鐵鍬,背著背架,女的頭上頂著筐籃,還有少數人背著她們的孩子。他們都是敵人轟炸最猛烈的交通路口或者橋樑附近去的;為的是一旦公路、橋樑被炸,就隨時搶修,保證車隊的通行。在戰爭的數年間,不論哪個夜晚,你都可以在炸彈的火光中看到他們的身影,現在,他們的神態,比起戰爭初期是更加鎮定和更加樂觀了。特別是那些年輕的婦女們,她們一路上談笑著,還常常向司機們招一招手。司機們也向她們報以感激的微笑。儘管雙方沒說一句話,也已經傳達了為共同目標戰鬥的偉大情感,汽車立刻加大了油門更快地奔向前方。
防空哨也明顯地增多了。這項創造雖出現在五次戰役之前,因為過於稀少,還沒有發揮應有的作用。現在不同了,在每條大小公路上,每隔一段距離,就有一座防空哨所。一個人站在山頭上擔任對空警戒,一個人站在哨棚裡指揮車輛,一個人隨時準備處理各種緊急情況。因為有了他們,司機們的安全感大大增強了,整個公路上的車隊顯得井然有序。天一黑下來,遠遠近近卡車上的大燈就全打開了。當卡車馳上山頂時,往下一望,就像一條蜿蜒的火龍纏住山腰。只要一聲防空槍響,它們便像有感覺的怪獸一般頃刻合上了眼睛,只在夜色裡緩緩行進:飛機聲剛過去。接著就又開燈飛馳。劉大順想起剛出國的時候,也坐過一兩次汽車,那時行車是多麼艱難!開燈走吧,飛機上的機關炮打下來還不知道;閉燈走吧,纍纍的彈坑,陡峻的山巖,不是翻在炸彈坑裡,就是滾下又黑又深的山溝。尤其在漆黑的夜裡,司機的眼睛睜疼了,還是看不見,只有讓助手跳下車在前面引路,一夜走幾十里,還不如人走得快呢。那時候人們說,什麼時候能發明一種沒有摩托聲響的汽車就好了,這樣就可以聽見飛機聲了。現在好了,實踐出經驗,鬥爭出智慧,綿延的防空哨把整個北朝鮮的公路都變成了有神經有感覺的生物,只要有一點威脅,它就作出了銳敏的反應,不管敵機多麼猖狂,公路上的車輛照舊揚著飛塵不絕地馳騁。
站在哨棚下的戰士,手裡拿著紅白兩色小旗。當他們把三角形的小紅旗一擺,阻住你的去路時,那就是說前面還有炸壞的橋樑沒有修上,還有彈坑沒有填好,還有定時炸彈需要注意:如果他把小白旗帶著啵啵的風聲嗖地向前一抖,那就是說:「前面情況正常,同志們,加油干吧!」司機們就會立刻加大油門,一輛輛汽車就像聽到衝鋒號的戰馬一般衝上前去。
看到這一切變化,劉大順是多麼興奮呵!他對兩個夥伴說:
「你瞧這防空哨多帶勁!運輸痛快多啦,往後再不會一口炒麵一口雪了。」
「聽說普遍建立防空哨,還是周總理下的指示哩。」一個夥伴說。
「周總理真是太辛苦了!」另一個說,「他除了協助毛主席指揮作戰,許多後勤運輸都是他親自組織。聽說他常常得不到休息,有時候,只能在汽車裡睡一會兒。」
大家說說笑笑,不知不覺來到清川江邊。司機招呼了一聲:
「注意,前面要過橋了。」
劉大順藉著汽車的燈光往前一看,清川江大橋早已被敵機炸毀,有三分之二的橋身歪斜著傾倒在冰水裡,不禁問道:
「這橋過得去嗎?」
司機助手小李,是個活潑的年輕人,立刻笑著解釋道:
「不,他說的不是這個。」
劉大順等幾個人左看看,右瞧瞧,並沒有發現別的橋樑。正在納悶,汽車已經嘩嘩地開到江水裡,水波剛剛能埋住輪子,就像漂在江面上的船隻一般。仔細一看,原來是一座從來沒有見過的水下橋,幾個人不禁又是驚訝又是讚美地叫了一聲。
「哈哈,你們幾個功臣,連這個都沒見過呵!」小李嘻嘻地笑著說,「這都是咱們工兵的創造!有的比這還巧,你白天看是座壞橋,夜晚鋪上幾塊板子就能照樣通行。」
「真是越鬥爭辦法越多!」劉大順讚歎地說。
午夜時分,小吉普越過一座大山,追趕上前面的另一個車隊。從山上往下一望,車隊盤旋面下,就像一條火龍似的。小李仍在滔滔不絕地說著,司機提醒他說:
「別大意了,前面快到安州了吧?」
安州車站,是敵人空中絞殺戰的重點之一。每逢遇到這種地方,司機都是很警惕的。果然下山不遠,前面傳來敵空哨報警的槍聲。
就在這一剎那間,剛才那條在地面上奔騰前進的火龍,突然間消逝得無影無蹤,就像它不曾存在過似的。小吉普也立刻閉了燈,在漆黑的夜色裡徐徐行進。小李推開車門諦聽著,重轟炸機發出特有的沉重的隆隆聲正由遠而近。
這時只聽小李驚叫了一聲,並且急火火地說道:
「你們看,前而還有人開著燈哪!」
司機停了車,跳出車門一看,果然前面遠處,還有一盞燈亮著。司機也急了,立刻說:
「是不是他沒有聽見防空槍呀?小李,你打一槍!」
小李立刻取出衝鋒鎗,向開燈方向的上空打出一發子彈。誰知那盞燈眨了眨眼,接著又亮起來。說話間,重轟炸機已經飛臨車隊的上空。氣得小李氣憤地罵道:
「防空哨真是太麻痺了!這麼多彈藥車是鬧著玩的嗎?」
話音未落,沉重的炸彈聲已經在亮燈的地方轟鳴起來。燈光熄滅了。接著是幾片大火燃燒起來。敵機大約傾瀉下五六十個炸彈才哼哼著滿意地飛走了。
司機和小李都很氣憤。小李說:
「這樣不負責任的防空哨,非向上級匯報不可!」
小吉普開到防空哨前。在個簡陋的棚子下,站著兩個滿身風塵的戰士。小李把車門推開就說:
「剛才那邊亮著燈,你們怎麼不管哪?」
這話把兩個戰士問愣了。其中一個反問:
「你說的是哪邊亮著燈呵?」
「就是那著火的地方。」小李氣昂昂地用手一指。
兩個戰士交換了一下眼色,立刻哈哈大笑起來。其中一個把旗子一擺,說:
「夥伴,快趕路吧!這個不關你們的事。」
小李正憋足勁要查問他們的姓名番號,司機悄悄拽了他一把制止住了。小吉普又繼續開向前去。小李轉過臉問:
「班長,你怎麼又不讓問了啊?」
「你還問啥?」司機手扶舵輪微笑著說,「那是他們自己搞的鬼名堂,是專門指揮敵人往大山溝裡卸炸彈的。」
劉大順和其他兩個功臣也都恍然大悟。其中一個拍拍小李的肩膀說:
「小李,我們離開朝鮮大半年了,是不瞭解情況;怎麼你這天天跑車的人,也差點兒弄出大笑話呀!」
人們哄地笑起來。小李也紅著臉笑了。
小吉普輕快地行駛著。下半夜又闖過兩個重點封鎖區。但是世界上沒有絕對順利的事情,由於車子在炸彈坑裡終年顛簸,長期失修,在剛剛接近一個山頂時拋錨了。司機和助手整整趴在車下修了一個多鐘頭,才重新發動起來。為了奪回失去的時間,司機打算用速度來彌補,把車開得飛也似的。可是,季節不饒人,夜光表指到北京時間三點半的時候,天色已隱隱地發亮了。
這時,又正巧行駛在平坦寬闊的壩子上,道路兩旁連一棵樹木也沒有。司機嘴裡沒說,從那急切的輪聲坐就可以聽出他此刻的心情。從經驗判斷,敵人的早班飛機很快就會出現。為了大家的安全,小李早把大半個身子探出車門.用雙明亮的眼睛警戒著海藍色的天空,天色越來越亮,東方已經透出微紅。這時幸好路邊伸過一條小路,不遠處有幾戶人家。司機立刻掉轉車頭,向小莊子駛上。這個小莊子傍著一座小山,樹木濃密,鳥聲引人。有幾個朝鮮婦女正在井邊汲水,還有幾個朝鮮老人抱著梭子坐在樹下抽煙。他們一見小吉普來到,都滿臉堆下笑來。人們一跳下車,他們就急著給車子尋找隱蔽的地方。
車子剛剛開到幾棵栗子樹下,就傳來一陣隆隆的飛機聲。大家抬頭一看,一架五個頭的重轟炸機,正由四架噴氣戰鬥機掩護著自南向北飛來。說話間已經飛到了村莊的上空。
這時幾個志願軍戰士都深感不安,特別是司機同志,臉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了。因為他的車子雖然找到了待避所,但卻生怕暴露目標給朝鮮老鄉帶來災禍。正在這時候,一個朝鮮小姑娘帶著興奮和歡樂的尖音叫道:
「中國邊機!中國邊機!」
「明明是美國飛機,怎麼說是中國飛機呢?」劉大順在肚子裡咕噥了一句。
「過來了!過來了!中國邊機!中國邊機!」
小姑娘跳起腳歡叫著.一面用小手指著北方。
劉大順向北一望,果然從一塊薔薇色的雲彩裡,鑽出了兩隻銀燕.正披著旭日的霞光.拖著長長的煙帶,向南飛來。中國志願軍空軍的參戰,雖說已經聽到過,今天親眼看到它卻是第一次。他望著它們那英勇靈活的身姿,雷霆萬里的氣勢,覺得是多麼美妙.多麼帶勁呵!此刻他真想向他們大喊一聲:「同志們!年輕的空軍同志們!你們來得好呵!大家盼望你們已經不是一天了.敵人獨霸天空的惡氣已經受夠了,快快趕上前去為人民討還血債吧!」
聽見小姑娘的吵嚷,正在做飯的朝鮮婦女也紛紛從廚房裡跑出來,仰起頭來觀看。有兩個朝鮮姑娘,不斷揮舞著她們彩色的飄帶,仰著臉動人地微笑著,好像飛機能夠看到她們的手勢似的。
那兩隻銀燕,看樣子早已發現了對面的敵人。它們立刻變換隊形,一架擔任掩護,另一架以轟炸機為目標直衝過去。敵機的隊形頃刻大亂。過了一刻,它們彷彿鎮定下來,想憑數量上的優勢,反撲致勝。此時天空中你來我往,像穿梭一般,不斷發出機關炮的咕咕聲。大家抬起頭聚精會神地望著,因為敵眾我寡,不免為兩隻銀燕擔心。
大家正在眼花繚亂時,只聽小李驚叫了一聲:
「糟了!」
「怎麼啦!」大家忙問。
「你看,那隻銀燕叫敵人咬住了!」
大家順著他的手指一看,原來其中一隻銀燕英勇非常,它止拚命緊跟著重轟炸機,卻不想背後被一架敵機偷偷地追上來,距離愈來愈近。情況真是緊張萬分。劉大順不自禁地喊出聲來:
「同志!同志!注意後面哪!」
正在這千鈞一髮的時刻,那隻小銀燕就像聽到他的喊聲似的,突然一個下滑動作壓低了坡度,後面那架敵機哇地一聲從它的頭頂上飛了過去。緊接著那隻小銀燕又昂著頭爬了個高兒,仍舊追著那架重轟炸機,看看追到近處,機頭上「咕咕咕」吐出一串火球,眼瞅著那架重轟炸機呼地冒出一團火來,像醉漢似地晃了幾晃,拖著一個大黑尾巴一頭栽下去了……
「好哇!打得好哇!」人們歡喜若狂地鼓起掌來。那些朝鮮老人和婦女們,臉上都笑得像開了花似的。連懷裡的孩子,也拍著小手尖叫著:「朝絲米達!朝絲米達!……」
幾架敵機發現轟炸機被擊落,頓時慌亂起來,紛紛向南逃去。兩隻小銀燕兒越發精神抖擻,窮追不捨地向南追下去了。小銀燕飛遠了,已經看小見了;但是它們剛才縱橫馳騁時留下的一道道白色的煙帶,仍然像一個孩子天真爛漫的畫幅一樣印住海藍色的天上。
壓在司機心頭的那種歉疚不安的心情,早被晨風吹得無影無蹤。他坐在粟樹下笑瞇瞇地抽起煙來。直到一個阿姊媽妮拿著大瓢笑瞇瞇地走來幫他淘米的時候,他才想到該做飯了。
飯後.劉大順躺下很久,還興奮得不能入睡。布谷鳥在遠遠近近動人地啼喚著。他一閉上眼睛,那幾隻銀燕就又在眼前穿梭飛翊。再加上一路上的經歷,使他感到朝鮮戰場的變化太大了,幾乎每走一步,都感到人民的力量在生長。在這中問,自己的貢獻是多麼地微小呵!……他掰著指頭計算著今晚的行程,喃喃自語地說:「也許今天一夜就可以趕到前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