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紅旗飛舞(一)
6月8口,關於戰俘遣返問題,本來已經達成了協議,這樣停戰談判的各項協議都達成了,但是正當籌劃簽字之際,卻發生了李承晚集團破壞停戰談判的嚴重事件。在18日至22日的四天內,以「就地釋放」戰俘為名,扣留我方戰俘2.7萬餘人。看起來,不再給李承晚這個老賣國賊以嚴厲的懲罰,停戰是仍然不能實現的。這樣,規模空前宏大的夏季攻勢第二階段,就要開始了。
第三階段的作戰目標,是集中打擊李偽軍的第三師、第六師、第八師和首都師。作戰地區是北漢江以西、金化以東和金城以南的弓形戰線上。由於郭樣所在的第五軍,對這裡的地形比較熟悉,也被調到這個地區來,准各對黑石嶺的敵人展開進攻。
凡是郭祥戰鬥過的地方,他一般是不會忘記的,更何況黑雲嶺呢。回想兩年多之前,五次戰役第二階段向回撤退的時候,他們就在這裡進行了一場艱苦的阻擊。當時團指揮所就設在黑雲嶺的主峰,主峰以南不遠,就是獅子峰和玉女峰,也就是郭祥和喬大夯、小牛等英雄戰士跳崖的地方。郭樣還清楚記得那場惡戰的情景。那時真是肚裡無食,槍裡無彈,最後不得不跟敵人拚起石頭來。尤其是那個地主的兒子謝家驥,竟然拿著大喇叭衝到面前,狂妄地高喊著叫他們「繳槍投降」,郭祥至今想起來還覺得心頭火辣辣地不能忍受。而今天,情況卻大不相同了,我們的力量已經足以壓倒敵人,是應該好好懲罰一下那些反動傢伙的時候了。
當然,郭祥更加不能忘懷的,是那位還住在敵人後方的慈祥的朝鮮母親。郭樣清楚記得,他和喬大夯臨走時,這位阿媽妮送了他們很遠,並且拉著他的手,流著眼淚說:「阿德兒,什麼時候,我們才能見面呢?」他當時是這樣回答的:「阿媽妮!我們一定會打回來的!」現在是實踐這諾言的時候了。這諾言究竟能否實現,就要看能不能消滅黑雲嶺的敵人,能不能突破敵軍的防線了。
自部隊移防金城前線,郭祥最滿意的一件事,就是在前兩天團的作戰會議上,已經明確確定他們營為進攻黑雲嶺的突擊營,二營為二梯隊,三營和偵察連由副團長孫亮率領進行穿插遷回。郭祥沒費多大事就把這個任務搶到手,使他感到格外的愉快。但是,在對黑雲嶺的具體打法上,卻發生了一番爭論。這黑雲嶺是拔海800多公尺的一座巍峨的山嶺。它沿著黑壓壓的主峰綿延而下,向東向西各伸出一條山腿。東面的山腿有兩個山頭,西面的山腿有三個山頭。上面都修滿了密密麻麻的工事。當時在突破點的選擇上,大部分同志都主張以東邊的山腿為佯攻方向,主要攻擊西邊的山腿,然後奪取主峰。理由是,這條山腿距我最近,而且容易攀登,攻擊容易奏效。而郭祥卻提出了一個相當大膽的意見,主張直取主峰,而以其他兩點,特別是西邊的山腿作為佯攻方向。理由是,如果我們從西邊的山腿攻起,不會有出敵不意的效果;同時,攻下一點,再攻一點,容易形成逐點爭奪,反而延長了時間,增大了傷亡。而直取主峰卻可以避免這兩方面的缺點。這兩種意見爭論了相當長的時間,雖然最後團長和政委同意了郭祥的方案,勉勉強強通過了,但是事實上有許多同志仍然不很贊成。這件事在郭祥愉快的情緒中又增添了一點不安的東西。他覺得自己是第一次作為營的指揮員指揮這次進攻戰,必須更加兢兢業業才行。
在團的作戰會議上,周僕和鄧軍都一再強調,雖然我們的進攻力量比過去大大加強,但是敵人的防禦也比過去強固得多了。我們不但要看到自己變化的一面,還要看到敵人變化的一面。自從去年以來、由於我軍火炮的大量增加,炮兵射擊技術的顯著提高,給了敵人很大的威脅,使敵人也不得不學我們的樣子,修起了坑道工事。據前幾天抓到的一個俘虜供稱:在黑雲嶺上,除了地雷、鐵絲網以及密密麻麻的地堡以外,光大小坑道就有20多條。尤其主峰上的坑道,分上下三層,總長度有204多公尺,裡面還有節節抗擊的設置。如何消滅據守坑道的敵人,就成為這次進攻戰中一個新的課題。政委還在會議結束時鄭重囑咐他說:「郭祥同志, 上次在白雲嶺堅守坑道,在軍事民主方面,你搞得不錯;這次打敵人的坑道,我希望你搞得更好。這樣複雜的戰爭,只靠少數人動腦筋,不管你想得多麼周全,都是搞不好的!」
團作戰會議結束以後,為了加強戰前的準備工作,郭祥的這個突擊營就被調到一個與黑雲嶺類似的山坡上日夜進行演練。郭祥和戰士們在一起摸爬滾打,在那樣的盛夏季節,脫下襯衣一擰,常常能擰出小半盆汗水來。
郭樣雖然當了營長,還是那套老作風,他到哪裡,哪裡就活躍起來。這天上午小休息時,他為了進一步開展軍事民主,聽取戰士們對打坑道的意見,就來到三連所在的一個小松林裡。戰士們頃刻就在他的身邊圍了一圈兒。他剛坐下把煙荷包往外一掏,就有好幾隻手伸過來捲煙,郭祥笑著說:
「行,行,我這一套作風都叫你們學到手了!」
大家嘰嘰嘎嘎笑了一陣。郭祥說:
「我今天主要是聽你們的意見。你們看,打坑道到底存在什麼困難?」
小鋼炮把頭一擺,信心十足地說:
「沒有問題!大炮一轟,我保證能衝上去!不是說,還有一個火箭炮營來配合嗎?」
「炮火很重要,可是我們步兵不能有依賴思想。」郭祥說,「任何厲害的炮火都很難摧毀地面上的一切工事,何況還有坑道呢!」
郭祥看大家都不習慣在上級面前提出困難,就笑著說:
「你們不要以為,誰一提困難,就是右傾。不!只有提出困難,才能找出解決的辦法。政委說,這個才是辯證法呢!」
大家沉思了一會兒,小羅說:
「有人說,咱們在白雲嶺退守坑道,敵人打了20來天都沒有解決,咱們要打敵人的坑道,恐怕也不容易。」
「這就不能比了。」郭祥說,「守坑道的人不一樣嘛!坑道在我們手裡,敵人就拿不去;在敵人手裡,我們就能拿過來。關鍵是你敢不敢進到坑道裡去。」
小鋼炮又把頭一擺,說:「只要有口兒,我就能鑽進去。就是怕找不到坑道口,黑燈瞎火的,又不准打手電。」
「對,這就是困難嘛!」郭祥說,「你找不到口兒怎麼鑽進去呀,大家可以研究研究。」
楊春在郭祥身後,兩隻貓眼忽閃了幾下子,說:
「呃,我發表個意見行不?」
郭祥扭頭一看,見是楊春,笑著說:
「你這個搗蛋鬼!說就說吧,總要掛點零碎兒!」
「我考慮——」楊春眨了眨眼,學著幹部發言的神態說,「第一,敵人的坑道口,它必定在背我們的方向;第二,凡是坑道口,必定堆著一些挖出來的土堆石塊;第三,坑道口也必定會有敵人的電話線;第四,凡是坑道口,又一定會有比較明顯的小路,連著交通壕什麼的。……你們說是不?」
大家讚許地望了楊春一眼,郭祥也點點頭說:
「對嘛,就是要開動腦筋嘛!」
「找坑道口還不算難。」又一個戰士說,「在坑道裡怎麼打手榴彈哪?要是扔不好,碰回來把自己也炸傷了」
大家又繼續悶著頭尋思著。那個小鬼班的鄭小蔫只抿著嘴笑。他是一年也很難得說幾句話的。郭祥故意逗他說:
「瞧,小蔫要發言了,你們聽著!」
這一下把鄭小蔫鬧得很不好意思,只得紅著臉說:
「可以搞水平投彈。」
他的聲音那麼小,像個小姑娘似的。有人問:
「怎麼叫水平投彈?」
鄭小蔫站起來,不慌不忙地從腰裡抽出一個手榴彈。他先將右臂垂直,向前猛投時,又用左臂一攔,手榴彈竟成水平方向飛出10多米遠。大家一齊鼓起掌來,小蔫的臉更加紅艷了。
「這個辦法行,就是還要多練。」郭祥說。
接著,各人又提了許多戰術技術方面的問題,在大家熱烈的討論下都解決了。最後,小羅又以他敵工小組組長的身份說:
「我還有一個建議,就是加強我們的喊話工作。只要我們一打進坑道,敵人就亂了營了。如果我們能多學幾句口號,準能多抓俘虜!」
大家正在熱烈地議論,山坡上傳過來一片笑語聲。郭祥一看,現在已經是排長的喬大夯領著一夥戰士,有的手裡拿著爆破筒,有的夾著炸藥包,一面擦著汗,一面說笑著走了上來。
郭祥見他們全身都被汗水濕透,滾得像泥猴似的,就笑著說:
「大個兒,你到底把爆破任務抓到手了,是不?……可是也要休息一會兒嘛!」
喬大夯憨厚地笑了一笑,說:
「我們排新戰士多。」
他把一個很大的炸藥包放下來,擦了擦汗,試探地問:
「咱們是要打過去嗎?」
「當然要打過去!」郭祥把右臂有力地一揮。
喬大夯滿臉是笑,又問: 「打到哪兒?能打到金谷裡嗎!」
郭樣心裡驀地一動,知道他同自己一樣想起了那位朝鮮母親。就說:
「你是惦記著金媽媽吧?」
喬大夯眼裡放出熱情的光輝,充滿懷念地說:
「這兩年,不知道她老人家怎麼樣了?昨天晚上我還夢見她,叫敵人抓到監獄裡了……我們倆彷彿還在那個山洞裡住著。」
郭祥心裡一陣酸辣辣的,因為在戰士面前,他立刻克制住自己的情感,斬釘截鐵地說:
「我們一定能打過去!」
部隊經過一周的緊張演練,7月12日上午,師政治部振人來授予擔任突擊任務的三連一面紅旗,要他們把它插上黑雲嶺的主峰。三連的戰鬥情緒頓時達到沸騰狀態,全連都在紅旗上簽上了自己的名字。黃昏時分,突擊營向前開進。鄧軍和周僕站在交通溝旁邊,與出擊的戰士們一一握手。軍文工團和師文工隊的男女隊員敲鑼打鼓,喊著口號,說著快板。徐芳也夾雜在隊伍裡,揮動膀臂,激動地喊著口號。當她看到郭祥過來時,想上前說句話,當著大家又不好意思。郭祥深情地望了她一眼,微笑著點了點頭就過去了。松樹杈掛著的大喇叭一遍又一遍地播送著《中國人民志願軍戰歌》與《歌唱祖國》的歌曲。小鋼炮在前面高高地舉著紅旗,戰士們一個個挺著胸脯,步伐越發顯得威武雄壯了。敵我陣地之間,橫隔著一道寬闊的金城川。為了在攻擊時避免敵人炮火的攔阻射擊,同時為了迅速而突然地攻上敵人陣地,指揮員們費了許多的心思,才想出一個新奇的辦法,就是事先在敵人的山腳下秘密地挖一些屯兵洞,使部隊在攻擊之前偷偷地潛伏在這裡。當然這種辦法一旦被敵人發覺是極其危險的,是過去從來不曾聽說過的。但它卻是指揮員們依據當時當地具體條件的大膽獨創。郭樣的突擊營於當晚午夜時分偷渡過那道寬闊的大川,在敵人山腳下的林莽之中潛伏下來。
自然,這種戰鬥方式,使各級指揮員在精神上都處於高度的緊張狀態。他們惟恐敵人有一絲一毫的察覺,也惟恐哪一位戰士在敵人盲目的射擊下負傷而忍受不住。郭祥和老模範蹲在一個小小的洞子裡,真是覺得百爪撓心,實在難捱。幸好後半夜下起雨來,使他們才寧靜了一些。可是接著白天來臨了,這是更危險的時刻。熬過這個白天,真比一年的時間還長。
終於天又黑下來。總攻時間一秒鐘一秒鐘地迫近了。通訊員小牛兩隻眼眨也不眨地望著我方陣地。當秒針剛剛踏上下午九點鐘時,只聽他尖聲尖氣地歡叫了一聲:「看,信號彈飛起來啦!」
話音未落,人們就覺得身子猛地一震,炮火的風暴遮天蓋地地轟鳴起來。郭祥和老模範等人立即出了洞口,向我方陣地一望,只見三顆紅色的信號彈,還飄墜在空中。數百門大炮出口的閃光,像連續不停的閃電,把半面天空照得通紅。尤其是成批的火箭炮彈,拖著長長的火尾巴從頂空穿過,像赤紅的鋼板一樣,傾瀉到敵人的陣地,使整個的大地都為之震動。眼前頓時火光熊熊,硝煙漫漫,成了一片火海。土木沙石不斷地從空中落下來。郭祥和老模範等人在外面呆不住,只好回到屯兵洞去。
這場炮火急襲,整整進行了20分鐘。霍地又騰起三顆綠色的信號彈,炮火延伸射擊了。郭祥立即躍出洞口,舉起駁殼槍高喊了一聲:「同志們!沖呵!」部隊在激越的衝鋒號聲中,向著黑雲嶺的主峰衝去。在火光與硝煙中,可以看到三連突擊排的前面,有一面鮮艷的紅旗,火團似地在向前滾動。
衝在最前面的是喬大夯率領的爆破組。他們拿著爆破筒,挾著炸藥包,向前飛快地跑著。山坡上共有七道鐵絲網,已被炮火摧毀了五道,第六道也被他們迅速炸開,只剩下最後一道了。一個戰士接著撲上去爆破。煙塵還沒有散,喬大夯就領著爆破組的同志衝了上去。哪知衝到跟前,才發現這道足有兩公尺寬的屋脊形鐵絲網,只炸開了一道小口,仍然不能通過。喬大夯立刻塞進一根爆破筒準備拉火,後面一片衝殺聲回頭一看,火光裡閃著一面紅旗,突擊排已經衝了上來,只有幾步遠近,爆破已經來不及了。地堡裡的敵人已經清醒過來,重機槍正嘩嘩地射擊著。如果讓紅旗退回去,同志們就會遭到更大的傷亡。喬大夯心裡一急,登時出了一身大汗。他立刻對爆破組大聲喊道:
「同志們!爆破來不及啦!我們不能讓紅旗老等在這裡。祖國需要我們的時候到啦!」
說著,他把手裡的爆破筒往旁邊一扔,就趴到了鐵絲網上。
爆破組的其他四個同志也紛紛丟掉了炸藥包和爆破筒,挨著他那長大魁偉的身軀,在鐵絲網上趴成了一排。喬大夯還一個勁兒地揮動著他的手臂,大聲地喊:「同志們!快過去呀!快過去呀!」
其他幾個組員也跟著喊:「不要猶豫了!」
「為了勝利,快過去吧!」
突擊排的同志停下來了。他們怎麼忍心從自己同志的身上踩過去呢!連長齊堆心裡熱辣辣的,時不知怎樣處理才好。帶領突擊排的副連長疙瘩李更急得什麼似的,擺著手說:
「不行!不行!快下來組織爆破!」
這時,郭祥和他的通訊員小牛已經趕了上來。他見到這種情景,真是看在眼裡痛在心上。喬大夯聽見郭祥的聲音,又幾乎用哀求的聲調說:
「營長!你就快下命令吧!為了勝利,你就讓大家快踩過去吧!」
郭祥回頭一看,紅旗已經停止前進,後面還擁擠著數百名戰士,隊伍裡正在不斷地增加著傷亡,就把心一橫,牙一咬,把駁殼槍果斷地一揮,說:「同志們!踩過去!」
這一聲號令,響徹雲霄,震人心魂。在中國大地上,這一支戰勝千難萬險、衝過雪山草地的鐵軍,今天不得不踏著自己同志的肉身前進了。當他們踩上自己心愛的戰友的身體時,從內心裡驚呼起來:「輕點兒,輕點兒!」身上頓時像著了火似的,貫注了千百倍的力量,一剎那間變成了生著羽翼的天兵飛上了主峰。那面在主峰上飄揚的紅旗,在硝煙與火光中也顯得更加鮮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