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小雨的幸福生活
    這天是星期天,陶然無處可去,就去了蘇典典的家。嚴格說不是無處可去,北京那麼大,可玩的地方那麼多,怎麼會無處可去呢?但是,哪裡有一個正當婚嫁年齡的女孩兒單獨遊玩的道理?那樣的玩兒還不如不玩兒,徒然地加重苦惱。至今,徐亮對陶然的態度依然,不說不成,但也決不說成,就這麼不即不離地耗著。有一天陶然值小夜班正好徐亮也值班,十二點多時,看到醫生值班室裡還亮著燈,她就敲門進去了,下決心跟他好好談談。進去時他正坐在桌前看書,但陶然感覺他沒在看書,像是在對著書想什麼心事。陶然問他怎麼還沒睡都十二點多了;他沒有說話。陶然又問是睡不著嗎?他還是沒有說話。最後陶然就直接地問了:是為了她吧?這時徐亮方開口道:陶然請你給我一點時間。陶然點點頭說好,走了。走得從容平靜,內心裡如刀絞。
    陶然的到來令蘇典典高興。老公肖正出差去了外地,她天天一人在家裡十分寂寞。班是早就不上了,結婚不久後就不上了。肖正的工作性質決定其要經常出差,新婚後的二人又須臾不願意分開,於是,只要可能,遇到出差蘇典典就陪肖正一塊。一來二去,蘇典典還要上班就成了一個很大的妨礙,於是有一次蘇典典就跟肖正說她不想上班了。肖正說他早就想跟她說叫她不必上了,家裡又不缺她這點兒錢,只是怕她不願意沒說罷了。二人由此達成了共識,蘇典典再就沒有上班。
    蘇典典拖著陶然去了臥室,給她看最近新買的一批衣服。衣服都很好,件件都漂亮,但是眼下她一件也穿不了。她懷孕了,確切說,快要生了。拿起一套墨綠夏裝在身前比劃著,問陶然道:
    「還行吧?」
    「就是太貴,不值。」
    「只要覺著好,就值。」
    「那是你們有錢人的說法。」
    「唉,再好的衣服現在也穿不了。真想早點把這個孩子生下來,早點卸下包袱,早點恢復體形恢復從前的生活。……」沒聽到回答。回頭看,陶然正翻她扣在床頭櫃上的一本書,她提高了嗓門:「陶然!」
    陶然哼了一聲:「嗯?」
    「我現在的樣子是不是特別難看?」
    「怎麼會!當然和你以前不一樣。是另外一種味道的美。」說這話時陶然頭也沒抬,但說的話句句屬實。此時的蘇典典身穿色調式樣溫暖的孕婦服,別有韻味。
    「別安慰我了。」停停,蘇典典道:「他現在,都不願意跟我一屋睡覺。」
    陶然這才抬起頭來:「為什麼?」
    「他說反正又不能在一起,不如乾脆分開睡,倆人都清靜。」
    「合著他跟你結婚就為了幹那事兒!」
    「等孩子生下來就好了!」蘇典典自語,「一出月子,就鍛煉身體,跑步,做健美操,游泳!……」
    陶然不再理她,繼續埋頭於手中的書,看了一會抬起頭來,問:「我說,你怎麼突然看起童話來了?」印象中蘇典典看書頂多看看《家庭》《知音》之類的雜誌。
    蘇典典說:「他讓我看。他說格林童話優美,對孩子的成長有好處。」
    陶然做恍然大悟狀:「噢,胎教。」
    「我不覺著有用。我也不愛看。我看書看多了這半拉頭容易疼,從小就有這個毛病。……」
    陶然已重新埋頭於手中的書,看著看著,輕輕地念出了聲:「……灰姑娘把從前舊而破的衣裳脫掉,穿上漂亮、華麗、高貴的衣裳,因為這已不是魔法變成的衣裳了,所以,她再也不必擔心了。不久,她和王子舉行結婚典禮,場面盛大,熱鬧非凡。『恭喜恭喜』的祝福聲到處都是,全國的百姓都誠摯地向他們祝賀,灰姑娘從此以後過上了幸福快樂的生活。」陶然合上書本無限感慨:
    「譚小雨,從此以後過上了幸福快樂的生活!」
    ……
    譚小雨和劉會揚度蜜月去了,正由蓬萊乘一條白色客船向劉會揚的老家長島駛去。藍天,大海,海鷗,更重要的,是身邊的這個人,使譚小雨感覺如在夢中。
    長島已近在眼前,劉會揚興奮地、如數家珍地、喋喋不休地向小雨介紹。「……這是南長山,我們家在北長山,兩個島之間本來不連著,後來修了一條連接工程,聽說花了幾個億,但的確方便。……看海鷗!……哎,那是什麼?」
    遠處的海島尾上,可看到白色的大風車在轉,童話一般。
    身邊一個人主動介紹:「那是前兩年剛建起來的風力發電站,一共九個風車。現在長島的電都用不了,都向外面賣。……」
    劉會揚聞此越發的興奮自豪,對小雨道:「我小時候,都是村裡自己發電,每天晚上給幾個小時的電,到九、十點鐘就停,你要是還沒睡覺,就得點油燈。……看!那邊!那個小島——車由島!只有零點零四平方公里,島上沒有人,從前駐過部隊,現在也撤了。等我帶你去看,島上海鷗多的啊,鋪天蓋地,上去得戴草帽,要不不定什麼時候就會有一泡海鷗屎從天而降掉你頭上,海鷗屎還特別的不好洗。……那裡岸邊的海參,直接下手抓!……鮑魚,這麼大個!」用手比劃,喋喋不休,醉漢一般。小雨看著他笑:
    「會揚,」
    「什麼?」
    「你家的筐裡沒爛杏兒!」
    「諷刺我!」
    「既然這裡這麼好那麼好的,你幹嗎還要去北京?」
    「想做事,當然北京好,機會多。但到我老了,一定得回來,在島上老家安度餘生,在這點上,我特別理解我奶奶。到那時候,你跟不跟我一塊?」
    小雨一本正經地答道:「那得等我視察完了再說。」
    會揚笑了,小雨也笑了。海風吹拂著他們的頭髮,一絲髮絲飄到了小雨嘴裡,會揚伸手輕輕為她拿出。……
    奶奶家是一個典型的北方農家小院,一字排開的三間房坐北朝南,中間是灶屋兼堂屋,兩邊房間睡人。爐灶是那種燒草的大灶,需用風箱。做飯時小雨拉風箱會揚往爐膛裡續柴草。有時因小雨不會用力用大了,火苗就會呼地從爐膛裡竄出,點燃了地上的草,於是小雨尖叫,會揚跳起來用腳去踩,笑聲鬧聲充滿了整個小院。奶奶在屋裡含笑看著他們,滿眼滿臉的慈愛滿足。
    大鐵鍋木蓋的邊緣終於冒出了騰騰的熱氣,再過一會,奶奶走過來掀開鍋蓋,鍋裡是一鍋紅紅的螃蟹。祖孫三人圍著小炕桌吃螃蟹,螃蟹皮兒在小桌中間堆成了山。
    「奶奶,到北京去吧,跟我們一塊住,好嗎?」小雨說。
    「好。等你們有了孩子,我去帶我的重孫子。」奶奶說。
    「萬一不是孫子是孫女呢?」會揚說。
    「那敢情好!」奶奶說,並伸手摸摸小雨的頭。
    會揚便會氣得大叫:「呀!奶奶!」
    傍晚。夕陽,大海,漁船,海灘,景色如畫。兩個年輕人在畫中趕海,一俟有了新的收穫,海上便會蕩起女孩兒驚喜的叫聲笑聲,清脆如風鈴一般。
    奶奶走來,用手攏成喇叭筒喊:「會揚啊!小雨哪!回家吃飯啦!」一口膠東腔如同歌唱。……
    2.譚教授要離婚
    嫁出了女兒的譚家冷冷清清。吃飯時,三個人分作兩處,由於行動不便,小雨媽媽和保姆靈芝在她們屋的桌子上吃,餐廳餐桌上,單擺一副碗筷給譚教授。餐後譚教授依老習慣回自己房裡看書,小雨媽媽依老習慣倚在床上看電視。但是沒有了女兒的穿梭往來,沒有了女兒的嬌聲笑語,沒有了女兒隨時會出現在眼前的期待,整個家彷彿一下子跌入了墳墓。到休息時間,靈芝就依照日日重複的程序給小雨媽媽端洗腳水,拿便盆,拿坐便器,一切安排停當,幫助她脫衣服,躺下;然後自己脫衣,躺下,關燈,睡覺。
    待妻子裡屋熄了燈後,譚教授又看了會兒書稿,也準備休息。去衛生間時路過小雨房間,停住,伸手打開了門旁的電燈開關,頓時,屋裡的清冷展現在他的眼前,傢俱都在,女兒不在了,那些溫馨的女孩子的小零碎也隨之不在了,為防灰床鋪也被一塊大大的罩布整個的蒙了起來,床頭,還立著靈芝從她們房間拿過來存放的箱子等物,使這房間看去更像是一個久無人住的儲藏室……譚教授在女兒房門口佇立許久,是夜,一夜無眠。
    次日是週日,早餐過後,靈芝在廚房裡洗碗,小雨媽媽在她的房間裡看一部畫面粗糙絮絮叨叨的電視劇,譚教授來到了妻子的房間。先是對她笑笑,然後在桌前的椅子上坐下,這使小雨媽媽感到反常,不由得挺了挺身子。
    譚教授看一眼電視:「電視劇?」
    「好像是個電影。」
    「什麼電影?」
    「我也沒看到頭兒。」
    譚教授「噢」了一聲,再一時想不起說什麼,乾咳了一聲。妻子看他,目光中滿是警惕的疑問。一時間,兩人都沒有說話,只有電視機自言自語。突然,叭,小雨媽媽用遙控器把電視關了,屋裡一下子靜了,譚教授嚇了一跳,抬起了頭。妻子問他:
    「你有事,是吧?」
    「小雨走幾天了?」他沒有直接回答。
    「一星期了。」
    「噢。」又無話了。
    小雨媽媽等了一會兒:「你有什麼事,說吧。」
    譚教授站起身到房門口,向外看了看。靈芝還在廚房裡洗碗,嘴裡哼著她們的家鄉小調:「青線線那個藍線線,藍個英英的采,生下一個藍花花,實實的愛死人……」譚教授小心翼翼關上了房門,然後回轉身來,看著地,對小雨媽媽說:「我說,我們倆……還是離了吧。」
    小雨媽媽微微一震,但還不失鎮定:「為什麼?」
    譚教授不無艱難:「咱們的婚姻早已名存實亡了,之所以一直維持到現在,是為小雨,為她能有一個完整的家。現在她已有了自己的家了,這個家我想……就可以結束了。」
    「我不同意。」小雨媽媽說,聲音沉靜。
    譚教授幾乎令人察覺不出地輕輕歎息一聲,顯然,妻子的反映在他意料之內。片刻後,他又開口了。「你的心情我理解。你放心,我會對你負責。」
    小雨媽媽翕動著嘴唇,用幾乎聽不到的聲音說:「怎麼個負責法兒?」
    譚教授暗暗鬆口氣——他本來預備著她會大吵大鬧——一口氣說道:「我搬出去,房子你住,我另租;保姆費、房租我來付,此外,每月另給你八百元生活費,加上你一千二百元的工資,兩千,我想,生活是夠了。你的藥費,單位不能報的,我們一人負擔一半。家裡的東西,都留下,我只帶我的書和衣服。……」說完了,詢問地看小雨媽媽。小雨媽媽也看著他,只是不吭。譚教授沉不住氣了:「說說你的意見嘛。」
    小雨媽媽靜靜地:「我不同意。」
    譚教授有些生氣,聲音不由高了些:「你沒有道理!」
    小雨媽媽聲音隨之高起來:「什麼是道理?你的決定就是道理?」
    譚教授又放低聲音,懇求地:「在這件事上,我希望我們都能夠心平氣和實事求是。你看到的,自小雨走了之後,這個家裡就沒有一點點家的熱乎氣了。」
    「你想有就能有。」
    「這不是想不想的問題,誰也不可能拿出他根本就沒有的東西。這些年來,我很累,很疲憊,無法再強打精神製造……熱情。」
    「你是想說你根本就不愛我了。」
    「……」
    「咱們當初可是戀愛結婚的!」
    「當初是當初。」
    「現在怎麼了?」譚教授不響。小雨媽媽盯著他道:「說呀,現在怎麼了!」……
    廚房,靈芝歸置完了,解下圍裙,預備去買菜。剛走出廚房,一眼就發現從來不關門的小雨媽媽屋門被關上了,她愣了一愣,還是走了過去,剛到門口,就聽到門裡面傳出的小雨媽媽的聲音,那聲音由於憤怒而尖厲,尖厲得都有些失真了。
    「……現在我老了,病了,殘了,是不是?不能做事、不能滿足你了就得被一腳踢開,是不是?」
    靈芝站在門外偷聽,大氣不敢喘。這時她聽到譚教授說:
    「什麼叫一腳踢開?十多年了,我在工作強度那麼大、那麼緊張的情況下,一直堅持著照顧你……」
    小雨媽媽尖笑出聲:「照顧我,你?」
    「你不會連起碼的事實都不承認吧。」
    「我倒但願是你照顧的我。可惜啊——」
    「可惜保姆的勞動等於也是我的勞動,是我勞動的一種轉化形式!至於你看病找醫生,犯病上醫院,用藥取藥,各種治療,都是我親自去做去聯繫,一做就是十多年。我覺著累了,倦了……」
    「也煩了厭了!」
    譚教授未理這茬兒,自顧說:「所以我想,我們能不能換一種生活方式,一種對雙方都有利的生活方式。你需要的是照顧,是經濟上、醫療上的保障,這些離婚後一樣能夠做到;我需要的是正常人的生活,而這一點,只有離了婚才可以做到……」
    「什麼是正常人的生活?」
    「何必明知故問?」
    靜了片刻,再說話時小雨媽媽的聲音變得異常溫柔:「文冼,還記得我們倆第一次認識的那天嗎?……」沒聽到譚教授回答。又靜了片刻,屋裡響起小雨媽媽的歌聲。這是她最愛唱的一支歌,靈芝都跟著會唱了,還知道那是蘇聯歌曲,名叫《山楂樹》。
    「歌聲輕輕蕩漾在水面上/暮色中的工廠已發出閃光/列車飛快地奔馳車窗燈火輝煌/山楂樹下情人在把我盼望/啊茂密的山楂樹呀白花滿樹開放/啊山楂樹你為何要悲傷。……」只唱到這。接著,她說:「還記得嗎?後面兩句是我們倆的重唱?」仍聽不到譚教授的聲音。小雨媽媽說:「在那次大學生聯歡晚會上,我們這組即興組合的二重唱獲得了頭獎。……」
    還是聽不到譚教授的聲音。這時小雨媽媽的聲音突然間高了八度,說聲嘶力竭都不過分,把門外的靈芝都嚇了一跳。
    「你說話!說話!!」
    「要說還是那句話,當初是當初。」譚教授緩一緩口氣,「因為你身體的原因,我們從九四年就開始分居了,六年了……」
    小雨媽媽突然問道:「你外面是不是有人了?」
    譚教授的回答含著譏諷:「你對每個找我的電話不都細細盤問過嗎,發現什麼了嗎?」
    小雨媽媽笑了笑:「光憑接個電話能查出什麼?如果你們事先約好了聯繫方式,想瞞我這樣一個又老又殘的老女人還不是易如反掌。」
    「你明明知道我不是那種人。」
    小雨媽媽急急地道:「你去找個人吧,找一個年輕的,健康的,漂亮的。我理解,我不在乎。只要不離婚,不拆散這個家,你想幹什麼都行。怎麼樣,我的這個建議,你覺著?」
    「我做不到。首先,這對對方是不公平的,也是一種不尊重。」
    小雨媽媽饒有興味地:「可不可以告訴我,『對方』是誰?」
    吱,椅子劃地的聲音,腳步聲,是譚教授向屋外走了。這時靈芝躲開已來不及,急中生智,索性一推門大大方方走了進去。
    「阿姨,該買菜了,給我錢。」
    一臉的天真,無論小雨媽媽還是譚教授,都以為她什麼都不知道。譚教授走了。小雨媽媽鎮定地從枕頭底下摸出錢包,拿錢,嘴裡說著:「記著買點兒豆腐,不要石膏的。……」在小保姆面前,她努力維護著自己的尊嚴。
    3.靈芝買菜記
    靈芝買菜。
    這是一個設在室內的菜市場,不算太大,項目很全,賣菜的,賣肉的,賣糧食的,賣活魚活雞切面餃子皮餛飩皮的,外面門上方橫排著四個大字:綜合商店。「綜合」用在這裡很是貼切。靈芝沉著地在各個菜攤前逡巡,不時用手拿起個黃瓜、西葫蘆之類的看看,又扔下,神情挑剔而略帶傲慢,此刻,她是上帝。所有的攤主都帶著討好、挽留的目光看她,都知道這小姑娘是常客,天天來的,攤主們都希望能與常客搞好關係,而且他們還知道這小姑娘有個特點,不管買多少菜,每天只在一個攤上買。其實這也是靈芝的一個小算盤,集中買一個人的,價錢上會砍下許多。這時靈芝拿起了一把小白菜:「多少錢?」攤主說:「一塊一把!」靈芝扔下就走,攤主:「九毛——」靈芝頭也不回地道:「八毛。」攤主歎口氣,「八毛就八毛,算我開個張。」靈芝這點情也不領:「這都十點多了你開的什麼張?跟你說,要不是瞅你這菜還算新鮮,八毛我也不要你的,灑那麼多水!」……
    這種種種種情景都被一雙眼睛看了進去。可以說,打從靈芝進店,這雙眼睛就盯上了她。這是一雙女人的眼睛,一個衣著普通氣質不普通的女人,一個女導演。女導演正帶女演員觀察生活,那女演員將在電視劇裡演一個小保姆,戲份很重。可惜女演員生在城裡的普通人家,別人家屬於保姆干的活她媽媽一人兒就全干了,令她對保姆一無所知,自作聰明地以為保姆就是些農村傻妞兒,演起來只需一個表情,瞪大眼睛半張嘴,像個白癡,弄得導演很是惱火,要不是看她長得還有些農村姑娘的味道,早就把她換了。導演劇本裡、心目中的保姆恰如靈芝。她對女演員道:「看到了嗎?不能一味地去演『傻』。這些農村姑娘其實一點都不傻。某種意義上講,比咱們精。『傻』是她們的表面,或者說,是咱們的錯覺。……」演員頻頻點頭。這邊靈芝買了小白菜,又買了許多別的菜,最後算賬,攤主:「一共十二塊八!」靈芝沉著地:「不對,你再算算。」攤主扒拉著靈芝買的菜又算了一遍:「十一塊八!嘿嘿嘿!你腦袋瓜還真靈!」靈芝根本不理會他的討好,也不計較他的多算,一副居高臨下的大將風度,數錢,交錢,拎東西,走人。女演員盯著她跟導演談體會:「導演,您看她交錢的那個動作,……」沒聽到回應,轉臉看導演,導演正看著靈芝的背影出神,演員提高聲音:「導演!」導演擺擺手,追靈芝而去。
    導演追上了靈芝。「小姑娘,貴姓?」
    靈芝警惕地看她:「你有什麼事?」腳下一停不停。
    導演同靈芝並排著走,邊問:「你是保姆吧?」
    靈芝仍問:「你有什麼事?」
    導演說了:「想不想多掙一些錢?」
    靈芝一下子站住了,看了對方一會,然後似乎有了某種判斷,重新走:「歪門邪道的事我不幹,你找別人去吧。」小雨媽媽不光教她學文化,每天報上的有關新聞也常講給她聽,她已被成功注射了防病疫苗,從來不信會有天上掉餡餅的事,堅信所有上當受騙的女孩兒都是因為財迷心切,堅信蒼蠅不叮無縫的蛋,只要你「蛋」好,蒼蠅叮上了也是白叮。
    不料導演聽她如是說似乎對她越發的青睞,不顧身份緊追兩步又與她並排著走:「保證是正經事,製片人助理,幹不幹?」
    這導演的先生是一位有名的製片人,非常辛苦,她身為妻子卻顧不上照顧先生心裡一直內疚,也擔心,後來就萌生了給先生物色助理的想法。說是助理,就是保姆。與一般保姆不同的是不是在家裡做,是跟著人做,收拾行李洗衣服照顧主人的生活起居。這個人要伶俐,忠實,樸實,正派,還有,長的也得過得去,至少不討厭才行。這個人她找了很久,一直沒有找到,不是缺這就是少那,彷彿天意,今天讓她遇到了靈芝,她對自己看人的眼光深信不疑。
    靈芝歪過頭來問:「那是幹什麼的?」
    「跟你現在幹的活兒差不多,但要求要高的多,還有,得全國各地跑。」
    「給多少錢?」
    「管吃住,一月一千五。幹的好還有獎金。」
    靈芝怦然心動。倘這事發生在昨天以前,她會毫不遲疑——儘管跟主人家相處很好,但她出來到底是為掙錢——可是今天不同,今天跟阿姨開口說走,簡直就是沒人性了。
    導演不明就裡,但耐心並善解人意:「你先考慮考慮。畢竟不是件小事。考慮好了給我回話,這是我的名片。」
    靈芝接過了那張名片。那是靈芝生平以來收到的第一張名片,第一張就非常的與眾不同,黑底金字。
    靈芝回家。家裡靜靜的沒有一點聲音。靈芝拎著菜去了阿姨屋,阿姨正倚著床頭發愣。靈芝小心地走了過去。
    「阿姨。……跟你報報賬?」
    「再說吧。我現在頭有點疼。」
    靈芝敞開菜兜給阿姨看:「我買的小白菜,黃瓜,豆腐買了兩塊……」
    阿姨擺擺手:「先送廚房去吧。」
    靈芝向外走,順手給打開電視。
    阿姨不耐煩地:「關上關上!跟你說過,我現在有點頭疼。」
    靈芝小小心心地:「要不要吃藥?」阿姨搖頭。靈芝沒轍了,想一想:「要不,給小雨姐打個電話?」這次阿姨不光搖頭還皺起了眉頭,她已經不耐煩了。靈芝趕緊閉了嘴向外走,不料又被阿姨叫住。
    「靈芝,你叔叔走的時候說去哪了沒有?」
    「沒有。」
    4.媽媽不幸,爸爸不易
    譚教授在律師事務所裡。律師聽完了他所說的情況後,告訴他在這種情況下想說服對方協議離婚很難,反正在他經手的案例裡,幾乎沒有。律師四十歲多了,經手的案例想必不會少了。
    譚教授心情沉重,「那怎麼辦?」
    「只有起訴。讓法院判。」
    「法院一般會怎麼判,這種情況?」
    「現在有個詞兒您肯定也聽說過,叫做『弱勢群體』,遇到實在不好判的時候,法院的通常做法是,誰弱向著誰。」
    「就是說,即使起訴,我也沒有勝訴的可能。」
    「那倒也不一定。按照《婚姻法》,夫妻分居兩年以上,即可判離。你說你們已經分居六年了?」
    「是。」
    「有誰可以證明?」
    「女兒,保姆。也可以請法院的人上我家看,她和保姆住一屋,我自己住一屋。」
    律師搖頭:「可是,總有女兒保姆不在、你們倆單獨在家的時候。」
    「我可以保證!」
    「我相信您。問題是她——」
    譚教授想了想,搖頭:「我瞭解她。她不至於。」
    律師手在桌子上輕輕一拍:「那這個事就有希望!」
    從律師事務所出來,譚教授沒有回家,去了醫院。晚飯也是在醫院食堂裡吃的,晚飯後又一直耗到不得不走的時候才往家走。真不想回那個家、不想面對她啊,不是沒這個條件,他在醫院裡找個睡覺的地方不成問題。只是,不行,真這樣做了他心裡會不安的。
    到家時她們已經睡了,所有的燈都熄了,他輕輕地、直接地去了自己房間,牙都沒刷。進屋後就脫衣上床,把燈關了。
    譚家進入了夜的寧靜,似都睡了。
    海島漁家小院裡,譚家女兒也在西屋的大炕上,緊偎著自己的愛人,深深的睡熟了。忽然她不安地動了幾下,接著,就開始叫媽媽,聲音清晰響亮。自從媽媽殘了以後,每夜每夜,她都會這樣的叫。常常,能把隔著兩道房門的家人叫醒。
    「媽媽!媽媽!」
    劉會揚一下子醒來,馬上坐起,將她摟在了懷裡:「好啦,好啦。睡吧,睡吧。」哄孩子一般。
    譚小雨醒了,對劉會揚訴說:「我夢見我媽給我送飯,路滑,她一下子摔那了……」
    劉會揚摟緊她不讓她說:「不說啦,睡覺,啊?聽話!」
    於是小雨重新閉上了眼睛,睡了。劉會揚原姿勢抱著她,一動不動,直到她睡熟後才輕輕放下她來,輕輕躺下,一切復歸寧靜。
    劉會揚枕邊手機突然地振動起來,發出沉悶的聲響。劉會揚拿起手機看,是小雨家的電話,看看上方的時間,已是凌晨一點。心頭不由掠過一絲不祥。
    「喂?」
    「是會揚哥嗎?」譚家客廳,保姆靈芝光著兩隻腳在打電話,聲音小而緊急。「我是靈芝,我找小雨姐!」
    劉會揚看一眼身邊的譚小雨,她仍在睡。「有什麼事嗎?」他問。
    這邊靈芝都快急死了:「有事!你快叫她!」靈芝一直在床上躺到這時候、確定小雨媽媽睡著了之後,才偷偷爬起來,光著腳,拖鞋都不敢穿,悄悄溜出房間,打這個電話。她完全沒有料到,她的阿姨根本沒睡,一直沒睡,她的一舉一動盡在阿姨的監視之下。在她撥客廳電話的時候,阿姨已提前拿起了手邊串聯一起的分機,悄無聲息地聽。
    譚小雨被叫醒接電話,睡意濃濃地:「什麼事啊,靈芝?」
    靈芝小聲使勁地叫:「小雨姐你趕快回來吧!叔叔要和阿姨離婚!……」
    聽完了靈芝的這頭一句話,小雨媽媽就放電話了,以後的話就沒必要聽了,她得趕在靈芝回來之前重新睡下,她不能讓保姆發現了她。但是由於手殘,失手將話筒掉落桌下,她去夠電話線試圖把話筒扯上來。可是電話線太細了,於她的殘手很不方便。越急,越夠不著。……
    打完電話的靈芝躡手躡腳回來,輕輕地推開房門,一縷月光的照射下,她清清楚楚看到正在徒勞地夠電話線的小雨媽媽,聽到聲音,小雨媽媽抬起了頭。二人目光相遇。極靜。突然,她放聲大哭了。由於悲傷,更由於屈辱,為了自己的不得不淪落到需要保姆來憐憫的程度。
    ……
    海島漁家的炕上,譚小雨喃喃:「早料到得有這一天,沒想到會這麼快。……」
    劉會揚只能安慰她:「理解吧。」
    譚小雨失神地:「理解誰呢?理解了媽媽,就是不理解爸爸,理解了爸爸,就是不理解媽媽。……」
    劉會揚慨歎:「你媽不幸,你爸不易。」
    「可是,一方殘了,另一方始終如一照料對方的事很多啊,好多比我媽殘得還厲害呢,截癱的都有。……」
    「你有沒有注意到,你所知道的那些……事跡吧,通常都是女方照料男方?」小雨想了想,果然是。會揚:「明白了吧?男女是不一樣的。」
    「女的能做到,男的為什麼就做不到?」
    「這個問題得從生物學的角度上探討了。從生物學的角度看,男女是不一樣的。記得你說你爸媽分居已經六年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可我爸他、他都五十多歲了啊!」
    劉會揚聞此不由笑了一笑:「還真是啊,在孩子眼裡,父母很容易的就變成了老年人。五十多歲怎麼啦?五十多歲的男人正當年!正當年時被迫分居了六年,那時你爸還不到五十呢吧,對男人來說,是相當殘酷、相當不人道的。」
    譚小雨將信將疑:「是嗎?」
    劉會揚肯定地:「是。」
    譚小雨:「那我媽呢?最需要人的時候被人拋棄,就不殘酷就人道?」
    劉會揚:「離婚不等於拋棄,我相信你爸決不會說離了婚就不管你媽。更重要的是,小雨,媽媽需要的那些,」這時他將「你媽」改成「媽媽」,令小雨聽來異常溫暖。「我想我們可以給予,可以替代,當然這需要一段時間,但不是不可以做到的。……」說到這他停住了,似在想什麼。
    譚小雨催他:「說啊!」
    「把媽媽接到我們家裡——靈芝也去——由我們照顧,讓爸爸開始他新的、正常人的生活。」
    譚小雨怔怔看劉會揚,突然,一頭撲到他的懷裡,喃喃:「會揚!會揚!命運怎麼會對我那麼好,讓我碰到了你?……」
    5.法院的判決
    譚教授出專家門診,又是一屋子人,門外桌上又是排成一長溜的病歷。一中年女病人坐診桌旁,後面站著兩個人,她的丈夫和兒子。
    譚教授手裡舉著片子看,嘴裡問著:「喝水嗆不嗆?」
    「不嗆。」病人是東北口音。
    「嗓子啞不啞?」
    「不啞。就是頭暈,耳鳴。耳鳴的厲害,新聞聯播正常聲兒都聽不清……」
    「現在惟一發現的,」譚教授看著片子,「右頸靜脈有問題。核磁共振報告認為沒有問題,我認為不正常。只有做血管造影,再看。」
    這時門診護士走了進來:「譚主任,您的電話。」
    譚教授刷刷開單子,頭也不抬:「告訴他我現在沒有時間。」
    護士趴在譚教授耳邊小聲地:「他說他是法院。」
    譚教授接電話。對方說考慮到他妻子的身體情況,下午他們將去他的家裡將有關情況瞭解、核實一下。三方一起,請他務必到場。譚教授問能不能改個時間,比如,休息時間。對方拒絕了,因為休息時間他們不上班。
    譚教授沉重地歎息了。早就聽說離婚難,但是不落到自己身上,永遠不會體會出到底有多難。他不知道這時他的女兒女婿已知道了這事,更不知道他們為此已提前回到了北京,所以也無從知道他們可能會給他帶來的重要幫助。
    這時劉會揚譚小雨正乘車行駛在機場的高速公路上。一路上,夫妻倆討論的全是關於小雨媽媽的安排。把朝南的主臥騰出來,長年臥床的人尤其需要陽光。他們呢,就住朝東的那個臥室,反正他們晚上才回家,晚上朝哪兒的房間都一個樣。……還要給媽媽買一批碟,媽媽喜歡看小品相聲晚會……還得換一個浴缸,有按摩治療作用的那種浴缸。回去馬上量一量衛生間的大小,只要地方夠,馬上就動。現在看來,像媽媽這種病,調養比治療更重要。……譚小雨緊緊摟住劉會揚的胳膊,神往地聽著他說,自己也說,目光裡滿是感激和無條件的信賴依賴。
    在他們說話期間,司機試圖超車,突然前方那車也向右一拐,致使司機猛打方向盤,車劇烈跳躍,坐後座左側的會揚頭左側重重地磕在了車窗上,疼得他半天不動。小雨緊張地:「不要緊吧?」
    劉會揚沒說話。沒動。
    ……
    靈芝坐在樓門口的台階上無所事事,對所有問她「靈芝,坐這幹嗎」的問題,她一律笑笑說「沒事兒」。她是被阿姨打發出來的,法院的人來了,此刻就在家裡。
    法院的法官、書記員與譚家夫妻在小雨媽媽的房裡三堂會審。
    法官:「通過交談,我想我們可初步認定以下幾個方面的事實。首先,你們是戀愛結婚,」譚家夫婦點頭。法官:「婚後感情也不錯,」
    教授強調:「一度不錯!」
    妻子則說:「一直不錯。否則,我生病後,他不可能這樣盡心盡力的照顧我。……」
    教授說:「我有這個責任!」
    妻子說:「僅僅是責任嗎?比我重的病人多了,作為醫生,你對他們也有責任,但你對他們誰能做到像對我這樣,周到耐心十幾年如一日?」
    教授被這邏輯氣壞了:「畢竟我們是夫妻嘛!」
    妻子緊接著就問:「如果不是夫妻了的話,你會怎樣?」這時教授怎麼回答都不是了。於是妻子替他說:「你說過,即使離了婚,你仍然會照顧我的一切,這就說明,你對我還是有感情的,你還是愛我的,只不過你自己不意識罷了。」轉對法官,鄭重地:「我也是一直愛他的。」
    教授張口結舌。
    法官:「您看您還有什麼要補充的?」
    教授疲倦地,不乏厭倦地:「沒有了。該說的我都說過了。」
    ……
    劉會揚、譚小雨乘車趕到。會揚頭部被撞的劇痛過去,現在已好多了。他們剛一下車就看到了坐在樓門前的靈芝,靈芝也看到了他們,起身迎了過來。
    譚小雨問:「靈芝,怎麼不回家在外面坐著?」
    「法院來人了。阿姨不願意我在家。」
    小雨轉對會揚:「快!走!」
    靈芝趕緊也跟著走。
    譚家小雨媽媽屋裡,法官開始核實最後一件事,即,二人有無夫妻生活。這時,門開了,一下子湧進來了三個人,當法官瞭解了這三人的身份後,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顯然,這三人的到來對他要核實的這件事不無用處。
    法官:「孩子回來了也好。我們正要核實一件事。原告稱自1994年開始,與被告分居,一直到目前。我們想瞭解一下,這個情況是不是屬實。」
    他的目光直視譚小雨。屋裡一下子靜了下來,片刻後,小雨點了下頭。法官又看靈芝。
    靈芝顧左右而言他:「不過我來了才兩年半不到,1994年的時候我還在老家呢,還上初中呢……」
    法官不容她迴避:「那就說說這兩年半的情況。」
    靈芝做天真狀:「什麼情況?」
    於是法官對這個農村女孩兒換了種問法,指著譚妻屋靈芝睡的單人床,問:「平時,這兩年半里,是你睡在這裡吧?」
    靈芝只好說:「……是。」
    法官點了點頭。「好,今天先到這。我們保持聯繫。」招呼書記員,「我們走吧。」
    二人走,除小雨媽媽外,眾人張羅著送他們走,都出了屋門口了,忽然,小雨媽媽一聲銳叫:「等等!」
    法官們站住。
    小雨媽媽一字字道:「跟保姆住一個房間是為照顧我方便,他工作忙,我不想牽扯他過多精力。我想說的是,不一個房間住不等於沒有夫妻生活。」
    法官確認:「你的意思是,你們有夫妻生活?」
    小雨媽媽:「是的。」一頓,「一直有。」
    譚教授猛然看她,目光如看陌生人。
    小雨媽媽看著法官,神情安詳坦然。
    譚小雨看看爸爸,看看媽媽,完全無法確定誰真誰假。
    判決的日子到了。仍是在小雨媽媽的房間。小雨、會揚、靈芝都在家裡,但是兩個長輩意見一致地要求他們在別的屋裡呆著。他們只好在客廳裡等。小雨媽媽的房門關著,聽得到屋裡說話的聲音,但說的什麼卻無法聽清。三人等待。等待的滋味難以忍受。靈芝站了起來。
    「我去聽聽?」
    小雨生氣地制止了她:「別去!」她不願違背父母的意志,何況,靈芝再怎麼說還是一個外人。靈芝只好坐下。三個人默默等。
    小雨媽媽屋,法官正在宣佈判決書。雖然是在民居不是在法庭,法官宣讀時仍然是一板一眼字正腔圓。
    「原告譚文冼訴被告袁潔一案,本院受理後,依法由審判員王士軍獨任審判,不公開開庭進行了審理。原、被告均到庭參加了訴訟。本案現已審理終結。
    「原告訴稱,我與被告結婚後初期感情較好,但自被告生病後心理、行為發生了很大變化,猜疑多慮,曾數次因對打給我的電話做過多盤問而延誤我搶救病人的時間,其中一次險些造成不可逆後果。雙方因類似種種性格及對生活的態度不同產生矛盾。另被告在生病期間生活不能自理,我盡到了做丈夫的責任為其尋醫問藥,同時還要工作,我已感到身心疲憊。自1994年開始我們已不在一室居住,雙方已無夫妻生活,故要求與被告離婚。
    「被告辯稱,我們夫妻婚後感情一直較好,因性格的差異時有矛盾,但並未影響我們的感情。且在我生病期間,原告一直對我盡心照顧,更充分證明我們之間是有感情的;另不在一室居住是為不影響原告工作,夫妻生活尚屬和諧,故不同意離婚。……」
    客廳裡,三個年輕人細細捕捉關著門的房間裡傳出的聲音,仍是一無所獲。到後來連會揚都忍不住了,小聲問妻子:「小雨,你分析到底是你爸說了假話還是你媽說了假話?」
    小雨制止他:「別說話!」繼續做專心傾聽狀。事實上,她是不願同任何人用這樣的口氣來議論她的父母。她愛媽媽,也愛爸爸。會揚這才意識到了這點,理解地、安慰地、略含歉意地摟住了她的肩。小雨的眼圈立刻紅了。
    屋裡,法官的宣判到了最後的關鍵時刻。
    「本院認為,夫妻關係的維繫應以感情為基礎,原、被告系自由戀愛自主結婚感情基礎深厚。原、被告婚後較長時間夫妻感情較好,雖因性格上的差異時有矛盾,但夫妻感情尚未達到破裂的程度。且被告現患重疾,生活不能自理。故原告應放棄離婚之念,珍惜雙方的夫妻感情,以家庭利益為重。綜上所述,判決如下:
    「駁回原告譚文冼離婚之訴訟要求。案件受理費五十元,由原告譚文冼負擔。如不服本判決,可於判決書送達之日起十五日內,向本院遞交上訴狀,並按對方當事人的人數提出副本,上訴於北京市第二人民法院。
    「審判員王士軍。2000年10月19日。書記員張偉。」
    在聽到法官說不服本判決可上訴時,小雨媽媽猛然扭臉看丈夫的臉。那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
    靈芝早就做好飯了,可是譚教授仍沒有回來,小雨媽媽扭著脖子一個勁地向窗外看,看不見丈夫歸來的身影。不期然聽到了家門開的聲音,接著聽到靈芝的招呼聲:「叔叔回來了?」
    那一刻,小雨媽媽心裡的喜悅感激無以言說。高聲地吩咐靈芝:「開飯靈芝!都上飯廳吃!家裡統共三個人還分兩下裡吃,是缺少點兒熱乎氣兒。」又叫丈夫:「文冼!洗洗手喘口氣兒準備吃飯。」
    譚教授在他的屋裡答:「我在醫院裡吃過了。」
    小雨媽媽有點不安。等了一會,高聲地又問:「你幹嗎哪?」
    「有點事兒。」
    他正在往一隻箱子裡收拾東西,又去衛生間拿洗漱用具,小雨媽媽在床上只能聽到他來來回回的腳步,不知他在幹什麼,他要幹什麼,心裡越發不安,想了想,拿起拐棍去夠輪椅,想親自過去看。正在她努力做這一切的時候,譚教授提箱子出現在了她的房門口。
    「我走了。」
    「……出差?」
    「不。我出去住。免得到時候有嘴說不清楚。」
    小雨媽媽身子晃了一下,這一擊是太沉重了:「你要去哪裡住?」
    「暫時住辦公室。」
    「這事小雨知不知道?」
    「小雨知不知道都無關緊要。」
    「就是說,你已經下定決心了?」
    「對。」
    「還要上訴?」
    「我走了。」
    小雨媽媽直直地坐在床上,傾聽丈夫遠去的腳步,大門「砰」地關上,她微微一震。

《不嫁則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