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1.夫妻對罵
    安排好科裡的工作,跟主任說了一聲,李曉騎上車,一路猛蹬,來到了她前夫沈平的公司。事先沒有通知他,不通知他。不知他在不在。在,更好;不在,沒有關係,下次再來。
    沈平在。正工作,聽到敲門聲頭也不抬道:「進來!」一看李曉,頗感意外,這個時間這個女人不去上班跑到他這裡幹什麼?
    「你怎麼來了?」
    「剛去區裡開了個護理工作會,順便彎到你這看看。」
    「有什麼事你就說吧。你我還不瞭解,無事不登三寶殿。」
    「瞭解就好。」索性不繞彎子,直說了,「你到底想幹什麼?……就是譚小雨!」
    沈平一愣:「她跟你說的?」
    「反正不是你跟我說的。」
    沈平瞇著眼看她,看一會兒,笑了:「你——吃醋了。」
    李曉氣得罵起來:「我他媽吃你的醋?見他媽鬼去!」
    「喲,李曉,現在咱倆可是一個公民和另一個公民的關係,不是夫妻了,可以抬手就打張口就罵!」
    「少跟我油腔滑調!沈平,你怎麼玩兒,怎麼『花』,是你的事,跟我沒有關係,但是譚小雨不行,我不許你害她。」
    「害她?我這是幫她!」
    「真幫就別提條件!」
    沈平又把睛眼瞇了起來:「我提什麼條件了?」
    李曉張口結舌說不出話,片刻:「你讓她給你當秘書……」
    沈平點頭:「對。」
    「這還不是明擺著的——」
    沈平緊追一句:「什麼?」
    李曉又說不出話來了,停了會兒,悶悶地重複:「明擺著的!」
    沈平正色道:「李曉,就憑這,我可以告你誣陷!」旋即又笑了,「不過,我沈平做事一向是襟懷坦白光明磊落,我承認,我是有你說的那個……打算。」
    李曉懇切地:「沈平,你要是錢多的花不完——不是讓你給她——借給她!借給她,行吧?她現在的確非常困難,需要幫助。」
    「需要幫助的人多了,不用說老少邊窮地區,光咱們北京,比她還需要幫助的人滿大街都是。我倒是都想幫了,可也得幫得過來呀!聽沒聽說過一句話,救急不救窮?……為什麼?對於救人者來說,窮是一個無底的洞;對於被救的人來說,你救他等於是害了他。咱就說乞丐,要是人人都不施捨,他能不想辦法奮發圖強另謀生路?……」
    「我說不過你,你反正是橫豎都有理。我今天來只是警告你,不要乘人之危!」
    「首先,我聲明我這不能叫作乘人之危,充其量是互通有無各取所需互惠互利——」
    「啊——呸!」
    「你要是再這麼粗魯無禮,我將拒絕與你對話。」
    「你以為我願意跟你對話?——人渣!」
    「什麼什麼?我沒聽清,你再說一遍!」
    李曉無所畏懼:「人、渣!」
    沈平哈哈大笑:「我是人渣?我要是人渣的話,你只能是人渣的渣!」
    李曉驕傲地揚起頭來:「謾罵是沒有用的!我李曉勤勞本分遵紀守法為人正派……」
    沈平接道:「可惜就是用處不大!……李曉公民,知不知道沈平公民每年為國家納稅多少?數百萬!你哪?」
    「這就可以成為你玩弄女性荒淫無度的理由了嗎?」
    沈平憐憫地看李曉:「李曉啊李曉,你真的是,過時了。按說你不該啊,你比我年輕啊,怎麼說起話來毫無新意只會用一些……陳年老詞兒呢?」
    李曉氣得說不出話:「你!你!你這個流氓——」
    沈平和氣地指出:「有理講理,不要罵人。」
    李曉氣極:「沈平,不要以為你有了兩個錢就可以為所欲為!」
    沈平悠悠地道:「不是我以為,是客觀事實。」
    「我看未必。」
    「你看沒有用,得事實看。」
    「事實就是,在譚小雨那裡,你碰了壁!」
    「說這話為時過早,否則她不必去找你咨詢,乾脆拒絕我就完了。李曉,別看你是女人,不如我懂女人。你得允許她有一個……愛上我的過程。」
    「無恥!……咱們走著瞧!」
    「走著瞧。」
    李曉怒沖衝向外走,這時電話鈴響,沈平一手沖李曉做了個「拜拜」的手勢,另一手接電話。電話裡傳出一個輕柔清亮的女聲:「沈總嗎?……」正是譚小雨!這幾天他就一直在等她的電話。他斷定她什麼都明白,都清楚,但不敢斷定她是否同意。終於,她來電話了!
    沈平大聲地道:「小雨啊!你好你好!」李曉聞此一下子站住了,沈平得意地看著她,對電話道:「打算什麼時候來上班啊小雨?」
    小雨說:「謝謝您沈總,我、我仔細想過了,就不去您那了。您是計算機方面的公司,計算機我外行,怕去了給您誤事。」
    沈平的臉一下子沉了下來,再也不說話,只「嗯嗯」著,最後一聲不響掛了電話。一直密切注視著他的李曉微笑了:「沈總,譚小雨是不是不打算來給您上班了啊?」沈平終於斯文不再,露出了比李曉更為粗魯的嘴臉,怒道:「你他媽給我滾蛋!」李曉哈哈一笑向外走。沈平衝著她的後背叫:「下次你膽敢再到我的辦公室無理取鬧我叫保安——」話未說完李曉已走出門去,同時「光」地摔上了門,生生把沈平未說完的話截斷了,令他十分不爽,鬱悶。
    當天下午,李曉就迫不及待把這件事在全科做了通報,以譚小雨為例,嚴肅批評了眼下在女孩子們中間愈演愈烈的虛榮,輕浮,重物質輕精神的種種不良傾向。一時間只聽到普一科坐得滿滿的會議室裡,李曉的女中音慷慨激昂:
    「剛才主任對我們的批評,可以說是一針見血!……對病人要一視同仁,在我們這裡,只看病,不看人,不看高低貴賤有錢沒錢。今天發生的醫患糾紛,根子就是對這個問題沒有充分認識。噢,他是農村來的,穿得髒點差點,你就對人家不分青紅皂白亂加訓斥;反過來,對城裡人,尤其是有點錢的城裡人,你就是另一付嘴臉,也難怪人家病號要告狀!……在這裡,我特別要提一下譚小雨,人家在科裡工作時,對所有的病人都一樣,春天般溫暖;現在離開了我們科,走到社會上,人家仍然是,本色不變!就我知道的,有一個品質惡劣的大款想請譚小雨去做他的所謂秘書,開價一月八千,就遭到了譚小雨的嚴詞拒絕!……」
    轟,議論聲驟起,驚訝,讚歎,迷惑,不一而足。
    給沈平打完了那個電話,小雨多日來烏烏塗塗的心一下子感到了清爽,輕鬆。此前從典典那裡得知肖正已經從廈門回來了,為保險,小雨在電話中先跟典典透露了一下要找他們幫忙一事,典典當即替肖正回答說沒有問題。慢說小雨的爸爸譚教授有恩於肖正——正是譚教授認可了VIP後,此藥品的用量直線、持續上升,肖正是其中一個重要的受益者——就是沒有這事,按照典典對肖正的瞭解,只要小雨開了口,他不會拒絕。小雨是在得到了典典那邊的承諾保證之後,才放心地給沈平打了拒絕的電話。只是會揚,不甘僅靠妻子的朋友幫忙,堅持以後每天上晚班,18點至23點,白天,兼職送桶裝飲用水。小雨怕他身體受不了,但他執意要這樣做,也只好隨他去了。同時夫妻倆還說好一定要抓緊治病,盡早共渡難關。經過這樣一番的討論論證,生活的線索重新開始明朗,充滿希望。給沈平打完電話,小雨又拿起電話,給典典打電話,準備同她約個時間,叫上肖正,一塊當面談談。電話響了半天沒有人接,倒是門鈴響了。小雨掛上電話去開門,心裡不無奇怪,這個時候,有誰會來?從大門的貓眼裡向外看去,高興得差點跳了起來,想誰誰來,門外站著的正是蘇典典!她一把拉開了門,典典進來了,面色蒼白,還沒等小雨開口,便摟住她痛哭了。……
    典典走後,小雨坐在沙發上,好久,一動沒動,已然明朗的生活線索又模糊了起來,看不到生機,看不到光明。借錢的事是無論如何不能再提了。不管怎麼說,她的朋友是典典,錢卻是人家肖正掙的。兩口子好,還好;現在出了這樣的事,下步會怎麼著還不知道。會揚下班回來了,得知了這件事後,除了叫她不要著急,別的什麼都沒說,第二天,他開始履行他們事先計劃好的他的事情。白天他去給人送水,無論什麼時間,正幹什麼,只要一個要水的傳呼打來,他立刻蹬上三輪車就走;五點多鐘匆匆吃幾口東西,再趕去公司上班。深夜回到家裡,累得上床就睡,鼾聲如雷。饒是這樣拚命,一個月下來,也不過掙了一千六百多元錢。現在已不是體力勞動者的時代,是腦力勞動者是「知本家」的時代了。於是,這天,在會揚被一個要水的傳呼叫走了後,小雨站在窗口向下看目送他直到消失,轉身進了臥室,翻衣櫃,找出了她認為最職業的一套套服。……
    2.墮落
    沈平辦公室,沈平正在逐字逐句審定一份合同,有人敲門,他皺了皺眉頭:「進。」等了一會兒,卻沒感到有人進;於是抬起頭,才發現人已進來了。是譚小雨。開門、進屋也正是她的風格,輕且細,彷彿她的名字。她站在他的面前,拘謹地,有一點難為情地,笑。沈平放下了手中的工作,頭向後一靠,看她,一言不發。使得小雨一臉的笑收也不是放也不是,於是,僵在了那裡。終於,沈平還是開口了,態度平靜。「有什麼事嗎?」
    「我、我就是想來問一下,我現在來工作,還行嗎?」
    沈平頭靠在椅子背上目不轉睛看她,小雨感到全身都被他的目光點了穴定了格似的,動彈不得。……
    最終,沈平還是履行了原先的承諾,任命譚小雨做了自己的秘書。工資小雨就沒敢再問,這個時候還肯收留她,她已是感激不盡。他讓人在他辦公室的外間,給她安排了一個工作的地方,配備了電話、傳真等一系列秘書該有的設備。幾天下來,一切都是平靜的,公事公辦的,沒有丁點小雨事先想像的種種黃色鏡頭,一句話,一個暗示,一個眼神,一點跡象都沒有。小雨一直緊繃著的神經漸漸鬆弛了下來。但她還是沒有告訴會揚,也知道瞞下去不是長久之計,現在她也不求長久,沒這個能力,只能過一天算一天,到實在過不下去的時候再說。
    小雨對著電腦彭登彭登的打字,一聽就是個生手。這時沈平辦公室門開,沈平送客人出來。回來時路過小雨那裡,停了停,看了一會。小雨全身的神經立刻倏地又繃緊了。這時,聽沈平問:「學的哪種輸入方法?」
    「五筆。都說這種方法快。」
    「不光是快,它和書寫筆順基本一致,不至於用長了電腦就不會寫字。但它也有它的問題,那就是,它可能會對你學習英文打字發生衝突,不像拼音輸入法,同英文打字是一個思路。」
    「沒關係。我再學就是了。」
    「有這種決心就好。也對。應該趁著年輕,多學習點東西。」
    「我還借了一些有關電腦軟件方面的書……」
    「軟件嚴格說,不是學會的,是用會的,要多用,多摸索。用長了用熟了就可以舉一反三,觸類旁通。……你英語怎麼樣?」
    「考過了六級。」
    「不錯不錯!同是護士出身,你比你們那位護士長強太多了,她也就是個ABC水平。」點點頭,「看來我沒看錯了你。希望你不要讓我失望。」說完走了,去了自己辦公室。
    小雨看著他辦公室門關上,年輕的臉上滿是惶惑,然後決定什麼都不再想,繼續低頭打字。
    李曉來到沈平公司,不料被守在門口的門衛攔住了。門衛都是些勢利眼,勢利眼看人只看包裝。這樣說一點不冤枉他們,這公司李曉來過多次,哪次她要穿得好一點,門衛問也不問直接放行,穿得稍差就會被攔住問個不休。他們的這個特點連賊們都掌握了,並已充分利用,西裝革履長驅直入屢屢得手——這樣的案例光報上就登了不少,且不說還有那沒登的了。可他們怎麼就沒有因此長點腦子長點記性呢?實事求是說這天李曉穿得是稍微隨便了些,上身一人造棉的大花襯衫,下身一滌綸的青色褲子,不是說像賊,那倒是一點不像,但同時也絕不像是與這樣一個公司有關的人,因此門衛不放行也在情理之中。
    「請問您找誰?」門衛彬彬有禮。
    「沈平。」李曉怒氣沖沖。
    「請問事先約過嗎?」
    「我跟他用不著約。我是他兒子他媽!」說完徑直進去。剩門衛在那裡發呆,想不出「他兒子他媽」是個什麼關係。
    小雨還在打字,忽然感到有人,抬頭,一驚,立起:「護士長!」急急地,「護士長,這事我一直想跟您說一直沒抽出空來正好您來了——」
    李曉神情陰鬱擺擺手:「我不想聽你說。他呢?」
    「在裡面。我去給您通報一聲!」
    李曉攔住她:「用不著。」扔下小雨,走。到門前,不敲,一擰門,進去了。門在她身後關上。小雨惴惴不安。
    屋裡。沈平正埋頭看什麼東西,聽到門響正想發火一看是李曉轉怒為喜,站起來迎接:「喲,李護士長來了!」沖外面喊,「小雨,怎麼不給客人倒茶啊!」
    李曉氣得說不出話。門應聲開了,小雨進來,低著頭誰也不敢看,拿杯子,放茶葉,接水,送到李曉面前,順便,也給沈平的杯子裡續了水。然後,低著頭出去。屋裡兩個人都不做聲地看她,當然神情不一。沈平是欣賞地,得意地;李曉是陰沉地,反感地。門復關上。
    沈平微笑:「你是為這個來的吧?眼見為實,不需要我再用語言說明什麼了吧?」
    「你真是個……混蛋!」
    「李曉,我真的不明白,這事究竟跟你有什麼關係,值得你幾次三番地打上門來。」
    「沈平,有些感情不是你們這種人能夠理解的。跟你說,她還是個小姑娘的時候就跟我在一起了,我是看著她長大的,她就像是我的一個妹妹一個孩子是我的骨肉……」她極力不讓淚流出來。
    沈平嚴肅起來:「你以為我能把她怎麼樣,殺了她?」
    李曉喊:「等於是!等於是殺了那個從前的她!」再也無法控制感情,轉身走,出門。小雨聽到門響立刻起身並招呼「護士長」,李曉沒聽見似的大步離去。
    小雨呆呆地站著,淚水在眼圈裡打轉。沈平過來,拍拍她的肩。「沒你的事。繼續工作吧。」小雨聽話地坐下,打字聲重起。沈平回了自己的辦公室。門關上了。
    正是醫院的午飯時間,吃飯時,同桌的人紛紛向李曉打聽譚小雨的近況,內心深處,都覺著能拒絕一月八千元的收入委實是一件不同尋常之事。開頭李曉不想說,到最後還是沒忍住,說了,說得是半吞半吐,但是所有人都聽明白了。有一會,沒有人說話,後來,一米五四的小胖護士說了。「護士長,你說的這個和那個是不是一個人?」
    「哪個和哪個?」
    「就是上次開會時你說的那個……品質惡劣的大款。」
    「是他。是一個人。」
    小胖微微點頭:「這就對了。本來還覺著譚小雨不可思議……」
    李曉逼問:「你什麼意思?」
    小胖抬頭坦然道:「我理解譚小雨。說實在的護士長,先前你說的,她拒絕了一個月八千塊錢的時候,我倒覺著不好理解。……」
    李曉聞此把勺子往碗裡一扔,光當,嚇所有人一跳,同時她站起身:「什麼是墮落?這就是!更為墮落的就是你這樣的,不以為恥,反以為榮!」走了。
    小胖繼續吃自己的飯,若無其事。陶然、徐亮對看了一下,心裡都沉甸甸的。身為朋友,他們為自己的無能難過。
    ……
    3.秘密出差
    小雨領到了自己的工資,是沈平曾經承諾過的那份工資。生平第一次拿到這樣多的工資,在會計室時她都沒好意思數,拿著快步走到一個沒人的拐角處,抽出信封裡那厚厚的一沓,細細點,臉上心裡全是幸福,也有約略的不安。最大的問題是,對會揚怎麼說。不告訴他,這錢就沒有了意義,她要用它來交房款,維持生活開銷;告訴他,怎麼告訴?實話實說,他能信嗎?想來想去,她決定還是得去找李曉。
    小雨到的時候李曉正在廚房裡洗碗,看她的目光如看一個生人。態度上比對生人不如,非常的冷淡。就堵在門口,問她:「有什麼事嗎?」沒有絲毫讓她進去的意思。
    小雨低聲下氣地:「護士長,我們,我們進屋說好嗎?」
    李曉一轉身,走開,但沒有進「屋」,去了廚房。小雨小心地把門關好,跟進,就在廚房門口站著跟李曉說話。
    小雨是這樣開的頭:「我來是想求您件事護士長——」
    李曉頭也不抬:「有他你還用得著求我?」
    小雨硬著頭皮說下去:「我今天領了工資……我去沈總公司的事劉會揚不知道……我們還得交房錢……想來想去,想跟他說,是您幫我借的錢——」
    李曉不無驚奇:「你每天去上班劉會揚不知道?他是木頭還是傻瓜?」
    「……他每天一大早出門,夜裡快十二點才回來……」
    李曉搖頭:「主要的是,他信任你。」
    小雨沉默了,過一會:「可我不想讓他煩心不想讓他再承擔什麼。……」
    就是這句話使李曉的心一下子軟了下來,替譚小雨想想也是,她是太難了啊。於是李曉拉過鐵絲上的抹布擦了擦手,說:「走吧。進屋說吧。」
    小雨一五一十毫無隱瞞對護士長講了她為什麼要做這樣的決定,她的決心,她去之後的感受,總之吧,事情並不像她、她們預想的那樣。換句話說,她們預想的那些事情全是沒影兒的事,是多慮是杞人憂天。最後,小雨這樣說:「總之吧,我覺著沈總不是壞人,應當說,是好人。」
    李曉乾巴巴地問:「是嗎。」
    「是。有一點他和您還特別相似——」
    李曉受到了侮辱一般:「我和他完全是兩股道上跑的車!」
    小雨認真地:「不。有相似之處,比如,他一再督促我多學習點東西,這點就很像您。……」
    「那好啊。既然你覺著好,那就是好嘍。」
    「護士長,那件事,拜託了!」
    「好吧。……可是小雨,瞞得了今天,瞞不了明天!」
    小雨歎口氣:「我們現在這種情況,只能是今天說今天的事,明天的事明天再說。……」
    李曉看著她,心裡又是一陣難過,同時也責備自己,責備自己此前對她過於苛刻。這一刻她甚至對從前她深惡痛絕的風塵女子都有了理解有了寬容,想必她們也都是各有各的無法克服的難處吧。幸而這些想法她只是想想沒有對小雨說,否則,小雨的精神非因此崩潰不可。這正是她一直避免的。她一直避免著不讓她的親人、她的朋友、她所看重所愛戴的人對她有這樣的懷疑這樣的看法。她之所以來找李曉,很重要的,也是為了這個。一為表白,二為通過她去傳遞。她知道李曉是一個肚子裡盛不下的事,同時也是一個眼裡揉不得沙子的人。
    李曉送小雨到門口,互道了再見後,李曉又叫住了小雨:「小雨!」小雨站住。李曉問:「你保證你今天說的,沒一點隱瞞嗎?」
    「我保證。」目光清澈坦然。
    李曉微微點了點頭。
    沈平讓小雨同他一塊出差去海南。
    拒絕是不可以的,無論如何,目前他們的關係一直是非常正常的工作關係,就是說,作為一個職員,她不能不服從老闆的安排。其實,最使她為難的不是沈平會怎麼樣,那都是以後的事,可以以後再說;眼前的重重困難以使小雨只能只想眼前,眼前過不去的一個難關就是,怎麼跟會揚說。思來想去,便編了一個最沒有智慧的謊言:去河北的避暑山莊,一個大款同學請客。會揚毫不懷疑的就相信了。護士長說的對:他信任她。這令小雨越發的害怕,一旦有一天事情敗露,她縱使全身是嘴,也無法解釋。但她馬上又制止自己再想,這樣想毫無出路,她現在的惟一出路是,過好每一個今天。
    小雨和沈平並肩坐在開往首都機場的車上。
    「從來沒有坐過飛機?」沈平問,小雨點頭。沈平又問:「害怕嗎?」
    小雨承認:「有點兒。」
    「其實沒事兒。據統計,飛機出事概率比公共汽車還低。只不過飛機一出事全世界都報,感覺上多點罷了。」
    一下飛機,眼前的海南完全是一片異國風光。小雨頭轉來轉去,眼睛都不夠使了。這一切全被旁邊的沈平看到了眼裡,但他一點流露沒有,只在心裡笑了笑。
    他們住的是四星級賓館,樓道裡鋪滿紅地毯,走起路來悄無聲息,兩人的房間門對門,沈平親自送小雨先去了她的房間。與沈平在一起時,小雨盡量保持著矜持,一俟沈平離開,關上房門,她立刻像個孩子似的四處看,摸,新奇喜歡得不得了。衛生間裡也到處亮光閃閃,看到掛在牆上的吹風機,她也要拿下來試試,一開開關,「呼」地響了,嚇她一跳,忙回頭看看,像是個正幹壞事的小孩兒被人發現。「好嗎,這裡?」一個聲音在腦後響起,沈平不知什麼時候進來了,大概已把她的忘形盡數看到了眼裡。小雨臉紅了。沈平卻像什麼事都沒有地,說:「我們吃飯去?」
    ……
    4.「再耐心一點」
    醫院食堂,陶然一人坐在角落的一張餐桌前,伸長脖子向門口看,面前已擺好了飯菜,非常豐盛,顯然不是她一個人的。這時徐亮出現在食堂門口,四處張望,陶然趕緊衝他揮舞手臂,徐亮走來。
    陶然埋怨:「怎麼才來?都涼了!」
    「臨下班又來了個病人。……喲,豬肝!」
    「排好半天隊才買到的。真奇怪怎麼居然會有這麼多人愛吃這玩意兒,打死我都不吃,想想它生前的功能就噁心。」
    徐亮大嚼著豬肝:「總比豬蹄子好吧?你怎麼愛吃豬蹄子呀!豬蹄子生前什麼功能?屎裡來尿裡去的!」
    陶然正在啃豬蹄子,聞此一扔道:「討厭!」頗有一點小女子的嬌嗔。
    徐亮呵呵地笑了:「許你說別人就不許別人說你?」
    「對!」
    「好好好。對不起,我錯了。吃飯吧,好麼?」
    陶然一笑,這才又吃。二人的關係顯然已到了一般戀人所應有的那種狀態,程度。
    李曉高舉著手裡的飯菜,躲閃著來往的人,嘴裡不停的念叨:「勞駕!讓一讓!對不起!謝謝!」一路曲折地來到了陶然他們的桌前。「嗨,沒空位兒了。我在這不妨礙你們吧?」按慣例,人們對像陶然徐亮這種關係很是體諒,或說知趣,輕易不來攪擾,寧肯去跟別人去擠。但是今天實在是沒有空位了,仗著自己是陶然的護士長,李曉也就不管不顧了。
    李曉坐下,看看他們倆合在一起的飯菜,「看來,我又得損失一個好護士了。」二人不解地看她,她道:「真不明白?……規定夫妻是不可以待在一個科裡的。具體到你們二位,到時候不能讓當醫生的走吧,只能是陶然走。」
    陶然叫:「哎呀哎呀護士長,什麼夫妻不夫妻的,八字還沒一撇呢。」
    李曉說:「陶然這可就不像你了,大家一直認為咱是一個直爽的人。」
    徐亮用欣賞的眼光看陶然:「她真的是很直爽,而且熱情,透明。」
    陶然嗔道:「行了你!別人誇還不夠,非得自己誇!」
    李曉笑了:「還說什麼『八字沒一撇』哪,都『自己自己』的了!」
    徐亮也笑:「就這麼個人,肚子裡有幾條蛔蟲都別想瞞住。」都笑了。這時李曉:「打算什麼時候結婚務必提前通知我一聲,我也好有個思想準備。走了一個譚小雨,就夠我受的了。」
    於是陶然問了:「哎,護士長,小雨現在情況怎麼樣?」
    李曉沒有直著說:「我還正想問你呢!」
    陶然說:「我們也是好久沒聯繫了,打過幾次電話,她好像很忙。」
    李曉說:「她去過我家裡一次,據她自己說,還好。不過這種事,難說。」
    陶然問:「『難說』是什麼意思?」
    李曉道:「兩層意思:一,事實是不是如她自己所表白的那樣;二,是。是如她自己所表白的那樣,出污泥而不染冰清玉潔。但是,今天是,明天是不是,以後是不是?還有,她想『是』,人家讓不讓她『是』?沈平那人我太瞭解了,典型的商人。他覺著該他出的錢,一擲千金;他覺著不該他出的錢,一毛不拔。你們想想,打打字兒倒倒水,一個月八千塊錢,合理嗎?」接著,自然而然地,她就說出了小雨和沈平去海南出差的事。這事倒不是小雨告訴她的,是沈平。為了什麼不知道,反正他告訴了她。也許,是在向她宣告他的勝利?
    李曉吃完飯先走了,剩下了徐亮和陶然。自李曉走了之後,徐亮就一言不發,心事重重。陶然看他一眼:「怎麼不說話啦?」
    「噢。……你說吧,我聽著。」
    「剛才還好好的,怎麼突然的情緒就不高了?」
    「沒有啊。」
    「得了吧,當我是木頭啊。而且,我知道你為了什麼。……為譚小雨。」
    「你別誤會。」
    陶然反擊道:「你別誤會——以為我又在吃那些陳年老醋!說吧,你是不是在為譚小雨的所謂墮落而——痛心?」
    徐亮被說中了心事,長歎一聲:「曾經,我覺著她是一個那麼好的女孩子,一個現代社會裡少有的女孩子,那麼善良,那麼純……」
    說是不吃醋,聽到徐亮如此深情的誇獎著舊情人,陶然還是有一點酸溜溜:「『少有』,不是『僅有』!」
    「當然當然——陶然,你可千萬不要變呀!」
    陶然不以為然:「我覺著你們,包括護士長,對這件事有點小題大做了。有什麼嘛!不就是,啊,跟那個沈平有了點什麼關係嗎?有了這點關係譚小雨就不是譚小雨就墮落了?我不信。肉體是肉體靈魂是靈魂,非要把這兩者混為一談的,不是封建主義就是教條主義。要我說,這其實就是個心態問題。只要當事人把她的心態調整好,什麼事沒有。」
    徐亮愕然了:「你就這麼看這個問題?」
    陶然生氣地:「徐亮,別擺出副正人君子的樣子講大道理,大道理誰都會講,現實卻是殘酷的。我認為,當生存成為了第一位的問題時,每月八千塊錢的收入就是不容忽視!」
    「為了生存為了利益就可以不擇手段?」
    「什麼叫不擇手段呀,她又沒去殺人搶劫!」
    「這就是你的道德底線?」
    陶然一擺手:「少跟我講這些,不愛聽。」低頭吃飯,不理他了。吃了一會,不見徐亮說話,更別說賠禮道歉,抬起頭來,徐亮的坐位上空了,陶然有一點慌,四處張望,又起身看,還叫了一聲,沒有。她又生氣又沮喪地一屁股坐下。
    沈平和小雨就餐,在賓館的中餐廳裡。餐廳門口一側有穿著民族服裝的一男一女正在用二胡和揚琴演奏,非常專業的演奏。沈平招手叫來了服務員,對她說了幾句什麼。服務員答應著去了演奏員那轉達,片刻,響起了《青藏高原》的旋律。沈平靜聽,聽了一會兒。「這是我最喜歡的曲子,之一。遼闊,高遠,蒼涼,還有那麼一種……激昂。二胡也是我現在最喜歡的一種樂器,細聽,簡直像人聲,人的聲音。中年人的聲音。你聽!」二人聽了一會兒,小雨顯然聽不出沈平所感受到的東西,儘管她極力地聽,極力地體會了。沈平:「你顯然聽不到我所聽到的,知道為什麼嗎?」
    小雨沒有把握地:「水平……修養……素質……」
    沈平一一搖頭,後道:「——年齡!是年齡的差距決定了欣賞趣味的差距。我年輕的時候酷愛搖滾,崇拜崔健,就像你們現在喜歡HOT,BSB。在那時的我的眼裡,誰喜歡二胡喜歡民樂誰就是古董。」話鋒突然一轉,「小雨,在你眼裡,我是不是一個古董?」
    小雨喃喃:「哪裡!不是!」
    沈平笑了:「否認是沒有用的,誰不是打年輕時候過來的?」
    小雨說:「真的,真的不是。恰恰相反,我覺著您很有水平的沈總。……」
    沈平不笑了:「是嗎?那麼能不能請你如實告訴我,小雨,為什麼剛開始的時候,你拒絕了我邀請你來我們公司的友好建議?」小雨窘住。沈平看她一眼,便把目光挪向了前方,那目光深遠深邃,彷彿已穿過餐廳的牆壁看到了一個人所不及的地方。就這樣看著那個地方,沈平說了,對著這個年輕女孩兒敞開了他的心扉。
    「……我承認,不論按照哪種標準,我都不能算是一個高尚的好人,我有一個最大的缺點,自私,愛自己。要不然,不會跟李曉離婚。李曉是個好女人,真實,能幹,還有一種一般女人身上所沒有的大氣,我們的婚離得心平氣和,不吵不鬧,要擱別的女人身上,不把你折騰死也得扒你層皮。李曉年輕時也算漂亮……」
    小雨道:「護士長現在也漂亮。」
    沈平揮揮手:「快四十歲的女人了,哪裡還有什麼漂亮不漂亮可言?只有難看不難看之分。……我們在一起的時候,家裡的事從來不用我操心,一日三餐,春夏秋冬,她安排打理得周周到到井井有條。還有我兒子,非常優秀,學習好,性格也好,這與做母親的都有著直接關係。可我最後,還是離開這個家走了……」
    「為什麼呢?」
    沈平沒直接回答:「為這個李曉恨死我了,有什麼法子?她追求的是一勞永逸白頭到老,我追求的是不斷變化不斷求新!這種追求上的差異其實是大部分婚姻悲劇的根子。女人們不知道,或者說不想知道,世界上有這麼一種男人,他們是不適合家庭生活的,換言之,不適合一夫一妻,至少在五十歲前,不適合。這種男人還為數不少。當然,沒條件沒本事的沒辦法,但凡有條件的,都會擺脫家庭的束縛,去追求他們所追求的。……知不知道他們追求什麼?」
    小雨機械地問:「什麼?」她非常想知道是什麼,但她無法阻止這種談話的繼續。
    「追求再選擇的權力,追求不斷求新的權力。」說完看小雨,小雨謹慎地保持沉默。沈平又道:「事實上,不斷求新是人類的本性,是世界發展的動力。就這點而言,一夫一妻制是違反人性的,是不完美的,頂多不過是諸多不完美的男女性關係中一種相對完美的形式。……」
    這番話對於小雨不僅深奧,本能地她也感到了一種危險。她曾自欺欺人地以為這危險不復存在。她睜大眼睛看著對方,眼裡充滿警惕,一言不發。沈平看了她一眼,馬上轉移了話題。
    「這湯不錯,再要一份?」
    他不著急。他有的是時間。他拿穩了這個修女般的女孩兒終會融入到這個現代社會裡。晚上,他帶她去了一個舞廳。舞廳地面光可鑒人,燈光眩目,音樂震動心魄,一位穿皮靴、飄染髮的領舞小姐躍進舞池,立刻,全場轟動。人們在小姐的帶領下、召喚下紛紛融入。小雨看得目不轉睛。沈平鼓勵她:「去跳吧!」
    小雨搖頭:「我不會。」
    「無所謂會不會,這裡強調的是個性,你就是上去走,也是風格,沒有人會嘲笑你。」小雨只是笑著搖頭。沈平:「你們這種女孩兒呀,簡直就是些小修女,在一個小圈子裡拘得太久,跟社會都脫了節了。」小雨也感慨地點了點頭。沈平給小雨的杯子裡加了點酒,「喝了它,壯壯膽。」小雨喝了,但仍是不上。沈平說:「小雨,邁出這步當真就那麼難?」小雨一動不動,全神貫注看著近乎瘋狂般地領舞小姐,眼睛裡有欣賞有羨慕還有緊張,忽然,她一躍而起,進入了舞池。
    小雨跳舞,由拘謹到放鬆,從模仿別人到自由發揮,立時,青春奔放。
    沈平靜靜地看她,眼睛裡充滿了柔情和感動。……
    深夜,二人返回賓館的路上。
    沈平說:「小雨,越跟你接觸越發現,我沒有看錯了你。你是個可塑性極強,極有潛質的女孩子。……」
    小雨兩手捧著發燒的臉:「沈總,別鼓勵我了,我知道我今天有點過了。」
    「你錯了小雨。你今天不僅沒過,應當說,還不夠,還要繼續努力。什麼是生命,這就是,自由,鮮活,熱烈,奔放,不受任何教條的約束,享受生活享受生命吧,否則便是枉來人世,空負了造物主對人類的厚愛……」
    汽車滑近賓館大門,門僮馬上過來開了車門。二人下車,進電梯,出電梯,踏著厚厚的地毯無聲地走。到了二人房間門口,二人在走廊中間站住,沈平看闃小雨,什麼話都不說。於是小雨說了:
    「沈總,明天見。」
    沈平不動聲色點了點頭:「明天見。」
    小雨在衛生間裡洗澡,不過幾天時間,她已然適應了這裡的豪華舒適生活。這時電話鈴響,小雨抓起了衛生間的電話。電話是沈平打來的,他說:「我睡不著,大概是玩興奮了。一塊聊聊怎麼樣,我去你那兒?」
    小雨小小心心道:「對不起沈總,我已經睡了。」
    沈平放了電話,對自己說:耐心一點,再耐心一點。
    ……
    5.眾人皆知的秘密
    小雨同沈平共去海南的事還是被劉會揚知道了。過程極為簡單:在路上遇到了李曉,李曉順嘴問了一句:「小雨出差回來了沒有?」本不過是為打個招呼,沒話找點話說說,是在會揚一愣之際,才反應過來自己犯了大忌,連忙改口。「噢,啊……她、她回來了沒有?」但是,晚了。
    會揚盯著問:「她去哪了?」
    李曉打哈哈:「咦,她去哪了得問你啊她是你老婆!」跨上車子就要走。走不動。車子被會揚從後面按住了。她回頭,看到了會揚陰沉沉的臉。
    「她去哪了?」
    小雨從海南回到家裡時已是晚上,進門前,先把箱子上飛機的行李標牌全部撕掉,又週身檢查一番,確定不會穿幫之後,才按了門鈴。一想到又要對無條件信任著她的會揚撒謊,心裡就一陣煩躁,一陣難過,卻沒辦法。沒人開門。想是會揚還在公司上班,她掏鑰匙開了門。進門先打了會揚的傳呼,然後收拾箱子,脫衣服換衣服,一切都停當了,差不多十分鐘過去了,不見會揚回話。她又呼了他,又等,仍是杳無音信。她忽然地就不安起來,忽然地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想了想,撥了陶然的手機。手機開著,卻沒有人接;她越發的不安,想也不想地,又撥了典典家的電話。
    肖正不在家。典典同幾個人在家裡打麻將,都是女人,有錢有閒的女人。其中一個就是那個一塊做「以色列死海泥全身護理」的徐女士徐姐。女人們手邊都擱著紅酒,徐姐還會抽煙。桌上還擱著些散錢,她們玩的是帶「血」的,因而都玩得很認真,屋裡只聽到麻將牌清脆的嘩啦聲,和「二餅」「六筒」的吆喝聲。
    突然典典一聲叫:「胡啦!」
    「典典的運氣就是好!」
    徐姐說:「不光是運氣。」
    典典說:「就是運氣。我還沒完全會呢,不知道該怎麼出的時候,就瞎出!」
    徐姐說:「瞎出都贏,你要真認真出了,別人都別活了。」
    帶頭抽錢扔給典典,其餘人跟著。典典:「算啦算啦,不就是玩嘛,誰又不是真就為了這幾個錢。……」
    「玩,也要玩好。輸了不心疼,贏了不激動,那就失去了玩的意義了。」典典一口喝下了杯中剩下的酒:「既然幾位大姐都這麼說,我也就不說什麼了,免得掃了大家的興。……再說了,有贏的時候,就有輸的時候,對不對?」
    「典典,你從跟我們學打牌起好像就沒怎麼輸過。」
    典典想了想:「還真是的啊。……傻人有傻福。」
    「你呀,典典,天生就是為享福來到這個世界上的。不會打牌不會打牌一打就贏。不會喝酒不會喝酒數你能喝。……」
    典典捧著自己發燒的臉:「能喝什麼呀,頭都暈了!臉是不是也紅了?」
    「有點兒。不過可以說紅得恰到好處,更漂亮了。可惜你老公不在,看不到。……他去哪出差了?」
    典典說:「不知道。」
    「他沒有告訴你?」
    「告訴了。可你知道是真是假呢?」
    徐姐笑了:「典典也變聰明了。」抽出自己的煙來:「來一支。」典典接過,叼嘴上,徐姐為她點了煙。典典吸了一口,趕緊吐出,被煙熏得瞇細了眼睛。就在這裡,電話響了。一聽是小雨典典非常高興:「小雨!你回來啦?」
    小雨一愣:「你找我啦?……那你怎麼知道我不在家?」
    典典醉意朦朧地:「我還知道你去了海南了呢!怎麼樣啊玩的?」
    小雨不安緊張地:「挺好的。我是去出差。你聽誰說我去海南了?」
    典典擺手,笑,壓低著嗓門道:「我還聽說了呢——」不說了。
    小雨幾乎窒息:「聽說什麼了?典典!」
    典典半醉地道:「聽說,聽說你也旁上了個大款,這下子、咱、咱倆的情況一樣了。……」這時女人們在身後高聲叫了起來,催。典典說:「不說了不說了,我這有客!」就放了電話。
    小雨機械地放了電話,完全傻了。這時電話鈴突起,她一把抓了起來。是陶然。她正在上小夜,剛才去病房了,沒帶手機。陶然上來就說:「小雨你回來啦,好多事要跟你說,你馬上過來!……見面說吧。」
    科裡病人們都睡了,該處理的事情都處理完了,等小雨的工夫,陶然去了醫生值班室。今天徐亮值班。徐亮開了門,態度依然冷淡。為譚小雨的事他們倆始終無法達成共識。或者說,徐亮始終不肯原諒陶然。本來陶然是來跟徐亮和解的,不料說著說著,兩人又戧戧了起來。戧戧著戧戧著,陶然又想起了來找徐亮的初衷,又放軟了態度,說:「嗨,你呀,為別人的事破壞了我們倆的關係,值得嗎,可笑不可笑啊你!」
    譚小雨就是在這個時候趕到的。她的出現使屋裡二人同時一愣,一時間都忘記了跟她打個起碼的招呼。
    小雨先道:「徐醫生值班啊。」
    徐亮點頭:「啊。」神情中有一些尷尬,停停才想起來問,「你,回來啦?」
    小雨一震,下意識輕聲問了一句:「『回來啦』——我去哪了?」
    徐亮乾笑著:「啊?噢,出差嘛。我也是聽說啊。」
    小雨問:「你還聽說什麼了?」
    徐亮說:「沒有啊,沒聽說什麼啊。」
    一邊的陶然不耐煩了:「什麼『沒聽說什麼』!你要是真的關心她,真覺著你有理,當面說給她聽啊!」
    徐亮憤怒地看陶然一眼,不說話。陶然也不說話。小雨感覺到了什麼,沒話找話。小雨:「對了,徐醫生,你借給我們的兩萬塊錢,都這麼長時間了,也沒還,我想——」
    徐亮說:「噢,那個呀,什麼時候還都行,看你方便,我無所謂。」
    小雨強撐著開玩笑:「哪能無所謂呀?我都聽說了,你們都快結婚了,正是要用錢的時候……」
    陶然擺擺手:「你聽說的那都是『過去時』了,『現在進行時』是,他改變主意了。」
    小雨看徐亮:「是嗎徐醫生,為什麼?」
    陶然道:「為你。」
    小雨不明白:「為我?」
    陶然點頭,然後言簡意賅地道:「他不贊成你的……做法,我替你辯護,就這麼著——」聳聳肩,做了個「完了」的表情。
    小雨輕聲地:「替我辯護?——什麼事兒?」
    陶然不滿了:「行了小雨!」
    小雨提高聲音:「什麼事嘛!」
    陶然說:「咦,什麼事你自己不知道倒要我來說?」
    小雨定定地:「你說!」
    「你是不是去海南了?……和沈平一塊?……這不就得了!」
    「那又能說明什麼!」
    陶然躲開小雨的眼睛,嘟囔著:「小雨,就我個人來說,非常非常地理解你,也不覺著你這樣做有什麼不妥,絕對實話。那天就是為這個我和他吵了一大架,不信你問他。……但是你不可能要求人人都跟我似的,應該說,實事求是地說,大部分的人,對你的這種做法,是持反對意見的——」
    小雨生氣了:「我到底做什麼啦!」
    陶然更生氣:「小雨你這就沒勁了!」
    小雨說:「我什麼都沒做!事情根本就不是你們所想像的那樣!」
    陶然冷笑一下:「是嗎?那我就不明白了,沈平那樣的一個人,護士長說話,一個典型的商人,憑著什麼付你一個月八千塊錢的工資!」
    小雨盯著陶然,眼裡像要冒火,她想說什麼,什麼都說不出,說什麼都是徒勞,猛地,她伸出雙手狠狠地一推陶然,把陶然推得一屁股跌坐在夜班醫生的床上,然後頭也不回走了。徐亮愣住。陶然也愣住,坐那半天沒動。「我怎麼總碰上這麼些事,兩頭不是人,豬八戒!」這時徐亮冷冷地:「沒事你請出去吧。我要休息了。」陶然慢慢起身,向外走,全身一陣冰涼。
    小雨回到家裡,用鑰匙開門,門自開,她一驚,叫:「會揚?」沒聽到回答。家裡一片漆黑。她開了燈,嚇一跳,會揚赫然坐在客廳沙發的正中央。
    「怎麼不開燈?……剛什麼時候回來的?」
    「你去哪了?」
    「等你你不回來,就去了醫院看了看陶然。」
    「我不是問剛才,我是問這一段時間,你去哪了。」
    「不是告訴你了嗎?」
    會揚冷冷地笑了。小雨緊張地看他。極靜。這期間起風了,風刮起了窗簾,窗簾飛舞,沉默的會揚突然歎了口氣,轉身去關窗子,外面下雨了,他凝神看著越來越大的漆黑的雨幕,動作極慢地關好上窗子。再回過頭來時,臉上的憤怒已變成了深深的憂傷。
    「……去睡吧。」他說,「這段日子你辛苦了。」
    小雨滿懷希望:「一塊睡吧。時間不早了。」
    「你去睡,我還不想睡。」
    小雨撒嬌地抱著他的胳膊:「一塊嘛!」
    會揚抽回胳膊:「你去睡。」
    小雨忍不住了:「你是不是聽說什麼了?……你相信那些話,是不是?……這樣吧,我問最後一遍,你如果還是不回答,就說明你相信。……你相信,是不是?」會揚沉默。小雨睜大眼睛看他,突然轉身衝出了家門。這時候,外面大雨如注。會揚愣了愣,追了出去。
    雨夜,小雨打車走。會揚打上了其後的一輛車走,對司機:「跟上前面那輛車!」司機是個樂天派:「追前面打車那女的?……老婆還是女朋友?……兄弟,我還告訴你說,這女人啊,像影子,你追她就跑,你跑她就追……」會揚對所有問題所有話一律不答。這個時候司機再多話也無話了,悶頭開車追了上去。
    6.沈總示愛,小雨抗拒
    小雨去公司找沈平。分手前沈平說他要去公司處理一些他不在京期間的業務,大概需要干一個通宵。他是一個精力過人的人,他的精力來自於他的睡眠。他屬於那種有「睡眠天賦」的人。需要的時候,幾天不睡;同樣,只要需要,一睡幾天。天大的愁事,只要想睡,上床就著。腦袋裡彷彿安了個開關,一按開,立刻就醒,一按關,馬上就睡。
    公司裡闃無人聲,正利於工作,沈平伏案全神貫注。突然,敲門聲大起。他不無奇怪地去開了門。門外站著的是濕淋淋的小雨。
    「小雨?!」小雨進去,沈平跟進,門都沒顧得完全關上。「怎麼回事?」小雨不說話。沈平從衣架上拿下掛在上面他的一件T恤扔給小雨,「擦擦頭髮!」完了又拿起剛買的還沒拆封的另一件扔過去,「完了換上這件。會感冒的。」小雨一直不說話,也不動。於是沈平走過去,拿起衣服試圖親自給她擦頭髮。小雨像被什麼蟄了似的尖叫一聲跳開:「別碰我!」她的激烈反應倒把沈平嚇一大跳。
    屋外,會揚趕到了,下意識避在門的一側,靜聽。
    屋內,沈平明白了,看著小雨。平靜地:「告訴我,小雨,發生了什麼事?」
    小雨嘴唇哆嗦得說話十分困難:「您……為什麼?」
    沈平無辜地:「我怎麼啦?」
    「今天剛回北京,就發現……就發現全世界的人都在說我和您、和您……」她說不下去了。
    「坐,小雨,坐。」小雨不坐,他堅持讓她在沙發上坐下,自己則去張羅著給她倒熱水,「我明白了。在此我要糾正你兩點。首先,你把問題過分誇大了,並不是全世界的人都在說……」
    小雨傷心地哭泣著:「對我來說就是!我的親人我的朋友對我來說就是我的整個世界!」
    門外,會揚屏息靜氣聽。
    沈平說:「好吧好吧就算是這樣。我要糾正的第二點是,你對我的誤解。…你三更半夜冒著大雨跑來,顯然是來興師問罪的,你認為是我散佈了些什麼——我為什麼要這麼做!逼你就範?那我還告訴你,這不是我的風格。我從不逼人做什麼,尤其在男女的事情上,在這件事上,我追求的是心心相印兩情相悅,我不是流氓不是嫖客。再者,我的為人你也應該清楚,光明磊落,做了就是做了,沒做就是沒做。」
    「那他們根據什麼要這樣說?」
    沈平沉默了一會:「根據……常識吧。」
    「但是他們怎麼可能一下子全都知道我去了哪裡,跟誰一塊去的?」
    沈平提醒她:「別忘了,你們護士長李曉是我的前妻!」
    小雨恍然大悟地「噢」了一聲,不響了。片刻後兩手托腮道:「怎麼辦呢,現在?這種事,解釋是沒有用的,只能是越描越黑。……」
    門外,會揚臉上如釋重負,也有愧疚。同時,也拿不定主意此刻該怎麼辦,走、留在此刻顯然都不是很合適。這時,他聽到沈平又開口了,索性由著慣性先聽了下去。
    屋內,沈平在小雨身邊坐下了,憐愛地看她:「小雨,這件事情非常使你苦惱嗎?」小雨「嗯」了一聲。沈平:「為什麼呢?」
    「我明明沒做……」
    「你為什麼不做!」
    小雨惶惑了:「沈總……」
    「究竟是什麼束縛了你?……觀念?家庭?還是什麼別的?通過這些日子的交往,我可以斷定你,至少是不討厭我的,而我,你十分清楚,是喜歡你的。在我認為,有這些我們就足夠了。可是,你對我所有的暗示,明示一概不理,使我十分的困惑。」小雨完全沒有應付這場面的經驗,怔怔地看沈平,無所作為,以致沈平把一隻胳膊搭到了她的肩上,她竟木木地全無感覺。而在沈平,當然會認為這是一種默許,他越發地溫柔。沈平耐心地:「小雨,我是喜歡你的,從看到你的第一眼開始。然後,就開始了這漫長的追求和等待,等待著我的小修女的覺悟,等待著她回到人間。……」說著,他開始試圖親吻小雨。小雨使勁推開他。
    「別!沈總!」
    「為什麼?」
    小雨說不出別的話:「別……」
    「回答我,為什麼。」
    「不知道。不喜歡。……」
    「你以為你不喜歡!對於完全不瞭解的事物你不應當先就決定了喜歡還是不喜歡。你是被束縛的太久了,還是那句話,生命不應當為觀念束縛。聽我說小雨,你會喜歡的,我瞭解你比你自己還要深刻!……」試圖推進一步。
    小雨叫:「不!」要推沈平,但推不開了。
    「聽話,小雨,我保證你會得到一個嶄新的世界……」
    屋外會揚緊張到極點,正欲向裡面衝時,聽到小雨尖叫一聲。
    「不!!」同時她拼盡全力推開了沈平,站起,「對不起沈總,我走了。」
    沈平原以為小雨的拒絕不過是害羞或是作態,現在看她當真如此,不由得憤怒了,大踏步走到小雨對面攔住了她的去路。
    「那你當初為什麼要到我這來?不要對我說你不知道沒想到,你什麼都知道什麼都想到了,你甚至到李曉那裡打聽我,相信李曉絕沒有在你面前美化我一個字!」
    小雨底氣不足了:「開始我是想不來的,記得也跟您說過。可是後來又想,我可以好好工作,全力以赴,來對得起你付給我的工資,因為,因為當時我們家實在太需要這筆錢了。……」
    門外,會揚慚愧已極。
    屋內,沈平冷笑一聲:「全力以赴?你的『全力』又有多少?就你們那個護校畢業的中專文憑,除了做護士,什麼都做不了,你知不知道?!」
    「……對不起。」
    「光對不起就行了嗎?你這種行為,往好裡說是欺騙,說嚴重點,就是欺詐!」
    「那……我辭職。」閃過沈平,向門外走。被沈平一把拉了回來。
    「辭職是以後的事,這之前的怎麼算?我不說錢,我只說我的時間精力我的感情投入,那是你一個辭職就可以勾銷得了的嗎?……譚小雨,李曉跟你說過沒有?我這人最講遊戲規則,從不坑人,同樣,也絕不許人來坑我!」把小雨往沙發上一推,小雨跌倒上面,沈平伏在她的上方看著她:「小姑娘,記住這個教訓,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不要把男人當傻瓜耍!」
    小雨驚恐萬狀地看著沈平被憤怒扭曲的臉,就在沈平要動手的時候,突然凌空而起。
    ——一隻手揪住了他的脖領子,把他揪了起來。是會揚。
    小雨一下子跳起躲在了會揚的身後。會揚和沈平四目相對,沈平立刻明白了這人是誰。
    會揚揮起拳手,咬牙切齒地:「你這個——混蛋!」
    沈平毫無懼色地乾脆回道:「你這個——笨蛋!」
    「笨蛋」二字深深觸到了會揚的痛處,他的拳手垂了下來,鬆開了,片刻,一聲不響轉身出去,小雨緊跟著他走。
    沈平目送他們走,冷冷地道:「劉先生,有本事自己掙錢,不要叫自己的老婆出去當騙子!」
    會揚聞之面孔疼痛般痙攣了一下。夫妻二人沿著長廊走去,無話。

《不嫁則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