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1.「小雨生日快樂」
    這是一個風和日麗的星期天,到處可見成雙成對或一家三口出遊的身影。護士陶然身穿睡衣跪在床上趴窗台上癡癡地看,觸景生情,目光裡有羨慕有難過。羨慕別人為自己難過。門外有人敲門。陶然不吭,不理。片刻後,敲門聲又起。陶然不耐煩地:「敲什麼敲大禮拜天的!」
    「還沒起嗎陶然?」是徐亮!
    陶然先是一愣,然後一下子從床上跳起,連聲地道:「起了起了起了!」邊跳下床趿上拖鞋去開門,由於動作太急,途中拖鞋掉了好幾次。到門口時,腳上還是只剩了一隻拖鞋,也顧不上了,金雞獨立地開了門。一看陶然這副樣子,徐亮向後退了一步:「要不,等你穿上衣服我再來?」
    陶然不想「等」,生怕徐亮跑了,生怕再有什麼變故,一伸手拉住徐亮的袖子:「進來等進來等!」徐亮拗不過她只好進來。陶然跟在他的身後,盡量不出聲地單腿跳著找著了另外一隻拖鞋穿上,然後招呼徐亮坐,給他倒水,給他拿好吃的,一切安排妥後,才去了床後面,嘩,把橫著的一道簾子拉上,「我換衣服很快!」
    二人隔著簾子說話。
    徐亮說:「我找你,是想一塊去看看譚小雨。」
    簾子後面的陶然臉上一沉,但沒表現出來,音調反而越高地:「好啊。我一直說去一直沒去。是該去一趟了。」
    雖說隔著一道布簾子看不到什麼,但裡裡悉悉索索換衣服的聲音卻是無比清晰,不由得徐亮不做聯想,他一動不敢動坐在陶然安排他坐的地方,坐不住時就想索性不管不顧一把把那道布簾子扯開,一會又想開門出去逃之夭夭。陶然哪裡能知道他這些複雜的心理?若是知道,她一定會同意他的第一個想法,不用他動手,主動把布簾子拉開大大方方出現在他的面前。鍾情男女的失之交臂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由於感覺上的錯位。
    布簾子後面,陶然換好了衣服,又伸出一隻手,從床旁桌子的抽屜裡取出化妝包,開始細細化妝為「悅己者容」,而對布簾子外面徐亮的心潮澎湃如坐針氈度時如年毫無體恤。終於,嘩,布簾子拉開了,一個光彩照人的陶然出現在了徐亮的眼前。光彩照人到徐亮都不敢正眼看她。
    陶然說:「走吧。」
    徐亮說:「你不吃點東西了?」
    陶然說:「不。一點不餓。」這是實話。有徐亮在此,且還是這麼些天來第一次、主動來找她,她哪裡還會感覺到餓了?二人向外走,走著,陶然聲音憂傷地開口了。「你是不是為了去看譚小雨才來找我——自己去不方便,找我當一個第三者?」
    徐亮笑了:「不是。」真的不是。事實恰恰與陶然說的相反,徐亮是為了來找陶然,把看譚小雨做為了一個借口。但看陶然那憂傷的神情,徐亮明白單憑說是沒有用的,想了想,道:「要不,我們不去看譚小雨,你想去哪,你說。」
    陶然信了,驚奇地睜大了眼睛看徐亮:「你……怎麼突然又變回來了?」
    徐亮又笑了,憐愛地摸摸陶然的頭髮:「為那事我的確生你的氣。很生氣。但是,又總也忘不了你。只好就……來了。」
    陶然聞之又哭又笑說不出話:「徐亮徐亮徐亮……」
    「好了,傻丫頭,再哭就成熊貓眼兒了!」拿過陶然手裡的紙巾為她小心地蘸去眼邊的淚。陶然趁勢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表決心般地道:
    「不過你生氣也是應該的。但是你應當相信我,我一向是對別人寬容,對自己嚴格,說是理解譚小雨,但具體到我,跟你說徐亮,只要有你,我絕不會為了任何的物質利益去——奮不顧身!」
    徐亮問:「如果沒有我呢?」
    陶然眼淚汪汪:「如果沒有了你,我、我、我……」
    徐亮開玩笑地警告她:「——你可別說你就去死!」
    陶然破涕為笑:「就說!嚇死你!」
    徐亮也笑了:「說吧,咱們去哪兒。」
    「去哪都行。只要和你一起。」又小聲補充一句,「單獨一起。」
    徐亮點頭:「好吧,那就不去看譚小雨了。」
    陶然又有點過意不去,覺著對朋友不起,想了想,想出了一個折中的主意:「對了,25號譚小雨生日,那天正好星期六,約上蘇典典他們,我們一塊去,再叫上護士長!」
    徐亮奇怪地:「咦,你不是不喜歡護士長麼?」
    陶然答:「以前不喜歡。」
    ……
    餐桌上,大大的生日蛋糕上已插上了生日蠟燭;廚房裡,會揚在大力炒菜,操作台上到處是碟子瓶子,地上到處是菜和垃圾,徐亮給會揚打下手,兩個人都是忙得頭都抬不起來。客廳,肖正被分配專為三個女孩兒照相。三個女孩兒則什麼都不幹,似乎小雨過生日,作為壽星的朋友,她們都具有了只享受而不勞動的資格。護士長李曉還沒有到,有孩子的婦女事多,婆婆媽媽的。肖正邊照相邊忙裡偷閒地問陶然道:「陶然,」示意廚房方向,「怎麼樣,還用我們給你當說客嗎?」
    陶然擺手笑道:「不用了不用了。」
    一邊的小雨補充一句:「陶然自己的魅力就夠用了。」
    「呀!小雨!諷刺我!」頓時鬧成一團。
    肖正不得不大聲地命令:「別動別動!你們這個樣子我沒法照!」好不容易照完了一組創意,肖正又有了新的主意,「壽星請坐到生日蛋糕後面去。」
    小雨坐了過去。陶然說:「許三個願吧。」小雨閉上眼睛許願。片刻後,睜開了眼睛。典典問她都許了些什麼願,小雨讓她猜,結果三個「願」一個內容,願會揚早日康復。恰好這時會揚兩手端著三盤菜、像一個真正的廚師那樣進來了,把菜放到餐桌上,道:「小雨,你們先開始吧!」
    肖正忙道:「等你弄完了的,大家一塊!」
    會揚笑著搖頭:「你們先開始,要不然涼了。陶然,你去把他叫來,我怎麼趕,他都不走。快點啊!」說罷走了。
    肖正目送著他:「精神狀態比我上回見的時候好多了。」
    陶然也連連地道:「對,對對!我也正想說呢。怎麼回事小雨?」小雨微笑不語,陶然好奇了:「嗨,問你話呢!」
    小雨說:「告訴你個經驗?就是關於怎樣對待男人。」
    陶然興致陡長:「太好啦!我缺的就是這方面的經驗,正想找有這方面經驗的人咨詢請教。」
    小雨欲開口時看到了也在聽的肖正,又閉了嘴。陶然立刻向外推肖正:「肖正你也去廚房吧,劉會揚徐亮都在那裡,你一人在這兒不覺孤單嗎!」
    肖正大笑著離去:「嫌我礙事早說啊!」
    陶然兩手托腮坐在小雨對面,鄭重其事地道:「說吧,小雨!」典典雖然沒說什麼,但看神情比陶然還要專注。
    小雨開口了:「男人就是男人,」陶然點頭,小雨:「你得把他當男人待。」陶然又點頭。小雨不說了。
    「說啊。」
    「完了。」
    陶然失望得都生氣了:「這叫什麼經驗……」
    小雨只是笑,笑而不語。自從聽了奶奶的話後,她明白了自己問題所在,隨之調整了對會揚的態度,把他的殘疾記在心裡,面上,信任依賴,充分調動起他的自信心。這次賣他們現在的這所房子,就是由會揚一手辦成。
    婆婆媽媽的李曉終於也到了,生日宴會正式開始,六個人圍桌而立,齊齊舉杯,由李曉帶頭:「祝小雨生日快樂!」
    這時會揚又端三盤菜來到,人們讓開,接菜,放菜,同時也給會揚了一杯酒,一陣亂紛紛之後,加上會揚七個人舉起了酒杯,六個人異口同聲:「祝小雨生日快樂!」
    在七個酒杯就要碰到一起的時候,門鈴響了。會揚杯子都沒來得及放下,拿著就去開了門。來者是一對年輕夫妻,會揚心裡不由得一沉。這是他們這所房子的買主,說好明天來看房,不知他們為什麼要今天來。
    「不是說好明天嗎?」
    男的說:「明天我們有事。有什麼不方便嗎?」
    會揚懇求地:「家裡有客人。」
    女的說:「噢,我們看我們的房,你接你的客,兩不耽誤。」說著就向裡走,儼然是這所房子的主人。
    會揚搶在他們前面一步來到了餐廳,對小雨說:「——他們來了!」
    小雨滿臉的笑容一下子僵住,這時,那兩人已出現在餐廳門口,目中無人地四處看著,「噢,這就是餐廳。對問會揚:「多少米來著?」
    「二十。」
    女的對男的:「走,咱們去臥室看看。」走了。會揚趕緊跟著去了。剩下一屋子人呆呆地站著,一人手裡還拿著個酒杯。
    「他們是什麼人?」陶然問。
    小雨強笑著:「來看房兒的。我們這房兒,準備賣。」
    眾皆愣住。
    李曉開口了:「沒關係沒關係,來,我們接著來。」他們接著來,但無一不是在勉力支撐,全沒有了剛才的氣氛。沒有人能做到無視那兩個主人般東看西看的陌生人。會揚要陪著他們,小雨心神不寧,於是,在那兩人走之前,大家就體貼地告辭了。會揚送走了那兩個人回到家裡,家裡靜靜的,不見小雨。小雨在陽台上,面朝外站著,不知在看什麼,會揚走過去,發現她在流淚。
    「對不起,小雨,本來想一定要把這個生日給你過好……」
    小雨擺手,笑:「嗨,生日年年有。這房子,他們要嗎?」
    會揚點頭:「一周之內我們搬走。」小雨也點頭,努力地笑,不當心震落了眼中的淚,會揚不說話,只用兩隻手分別去擦那淚,小雨就勢靠在了會揚的胸前。會揚說:「賣房子的錢一拿到,先把該還的還了。徐亮的,蘇典典他們,還有爸媽那邊。」
    ……
    2.沈平不忘小雨
    李曉回家。遠遠地,看到兒子正在和他爸爸打羽毛球。兒子打得遠比老子要好,好不止一點,於是就覺著沒有意思。就嚷:「不打了不打了,跟你打沒勁!」
    「打不過了就不打了?那不行!」
    李葵果然上當:「打不過你?我抽死你!」啪,一個球抽將過來,沈平沒接住。李葵叫:「15比0!」
    沈平叫:「不算不算,搞突然襲擊,不算!——1比15!」
    沈平發球過去,李葵一拍子扣了個死的,同時嘴裡恨道:「你就賴吧你!」
    沈平奮不顧身救球,球沒救起,人摔趴那了。李曉正好走過來,撞了個正著。「喲,原來是沈總!我正琢磨這誰呀,球打得這麼好!」
    沈平從地上爬起來,撣著褲子上的土:「不錯不錯!」對李曉道,「咱兒子不錯,我算沒白教了他,名師出高徒!」
    李曉哼一聲:「煮熟了的鴨子!」
    李葵好奇地問:「哎媽媽,這什麼意思?」
    沈平教訓他:「這都不懂?知識面太窄了,現在的教育啊!……好好動腦子想一想,煮熟了的鴨子都有些什麼特點!」李葵想了想,想不出來。沈平搖頭:「現在的孩子啊……」
    李葵不理他,逕問媽媽:「什麼嘛。」
    李曉笑看沈平:「——嘴、硬!」
    李葵頓時歡呼雷動:「噢!太準確了!」一把摟住爸爸的肩,「爸,煮熟了的鴨子哎!」
    沈平使勁把李葵的手抖摟開:「去!沒大沒小,你們學校平時怎麼教育的你們!」邊把手裡的拍子塞給了李葵。
    李葵拿著拍子進樓,邊高聲地:「煮熟了的鴨子——嘴硬!」
    沈平滿意地目送著那大大的兒子,「這小子!跟我年輕的時候一模一樣!」
    「對對對,好的都是遺傳的你的。」
    「那還用說!……跟你說李曉,先聲明我沒有要干涉你婚姻自由的意思,但是,在你做選擇的時候,一定要把兒子的因素考慮進去,對兒子不好的,絕對不行。」
    「說什麼哪,沒頭沒腦的。」
    「別裝了,跟我用不著。」
    「莫名其妙!」就向樓裡走。
    沈平在身後問:「你剛才幹嗎去了,大禮拜六的?不要跟我說科裡有病號啊!」
    李曉站住,轉過身來,似笑非笑:「原來你也會——吃醋?」
    「那當然。可惜不是作為你的前夫吃醋,而是作為我兒子的父親,吃醋。」
    「那就由不得你了,你吃醋也是白吃。」進樓。
    沈平跑上幾步攔住她,低聲下氣:「哎李曉李曉,玩笑歸玩笑。……那人是誰?無論如何你得讓我見見他,讓我替你們把把關,要不我不放心。你看人不行,太輕信。」
    李曉點頭:「是啊是啊,老毛病了,要不當初怎麼會輕信了你的甜言蜜語千里挑一挑上了你?」
    沈平皺皺眉頭:「李曉,跟你談正事你看你——嘖!」
    李曉笑了:「放心吧,你關心的『那人』現在還沒有!」
    「得了。你我還不清楚,除了家,醫院,就沒別的地兒可去。」
    李曉停了停:「我去譚小雨家了,她今天生日。」
    沈平一愣,片刻後,低低道:「她怎麼樣?」
    「還是忘不了她?」
    沈平不說話了。他的確是忘不了她,越來越忘不了她,這女孩兒給他的印象太深刻太獨特了。她的單純,她的要強,她的柔韌,甚至她的苦難,都令他一想起她來就怦然心動。四十歲的人了,久經情場的人了,他是多麼珍惜這種心動的感覺啊。於是他想,他一定要得到她;哪怕,哪怕為此需付出婚姻——和她結婚——的代價!
    3.賣房還錢
    譚小雨和劉會揚的房子賣掉了,他們把欠的錢一筆筆分好,多的,存到卡裡;少的,裝信封裡,然後一塊放進包裡,由小雨挨家去送。先要去的,是徐亮那裡。打他手機,沒開,估計在陶然那裡,於是打陶然手機,開著,但沒有接;再打,就關了。小雨想反正回典典家要路過醫院,索性直接去一趟,欠徐亮的錢太久了,早一分鐘還上心裡早一分鐘踏實。
    徐亮正是在陶然那裡,在陶然的單身小屋裡幫她背英語單詞。陶然正為晉陞副高做準備。此時徐亮手裡拿書態度嚴肅二人儼然就是師生關係:
    「好,不錯,單詞就到這。現在做句型練習:『在闌尾炎發作時,疼痛常先在上腹部。』不用拼了。」
    「Attheonsetofappendicitisthepainisoftenfirstintheepigastrium.」
    小雨的電話就是這時候打來的,陶然看也沒看就把它關了,同時讓徐亮把他的也關了。徐亮壓根沒開。徐亮做事一向專心,手機只在閒暇時才開。他對陶然晉陞副高一事看得同他的事一樣認真。
    兩人繼續做練習。「『這個症狀通常出現在肺炎發作的幾個星期之後』。」
    「Thissymptomusuallyoccursseveralweeksaftertheonsetofpneumonia.」
    有人敲門。兩人不約而同一下子噤聲。門外的人等了一會兒,見沒有迴響,又開始敲。徐亮先坐不住了,欲去開門。陶然擺手制止他,小聲地:「屋裡沒人。」徐亮同樣小聲地提醒:「燈亮著!」陶然反駁:「燈亮著也可以沒人!」
    這時門外的人叫了聲「陶然」,陶然一聽趕緊跑去開門,將小雨迎了進來。
    徐亮一個勁解釋:「我正在幫陶然複習英語,她這周英語考試,時間比較緊,她怕人打擾,幸虧你叫了一聲,要不她還不讓開門。……」
    陶然白他一眼:「瞧你這人,解釋這麼多幹嘛!」
    小雨笑:「就是。現在你們就是不複習英語不開門也是正常的!」
    陶然叫:「呀,小雨,你倒反過頭來諷刺我,恩將仇報呀!」
    小雨笑:「不開玩笑不開玩笑不耽誤你們的寶貴時間——我是來找徐醫生的,打他手機沒開,猜他就在這裡——」陶然又要抗議,小雨忙做投降姿態,「我錯了我又錯了現在說正事!」說著從隨身帶的包裡拿出一個銀行卡給徐亮:「我來還錢。……徐醫生,這是你借給我們的錢,兩萬,都在卡上。密碼是,」沖陶然一笑,「陶然的生日。……走了!」說罷向外走,走前順手翻了一下桌上的英文書。「陶然,準備晉陞副高了是嗎?」
    「想試試看。」
    「好好考!」停停,低低道:「代表我和典典……」話未說完扭頭就走,幾乎沒給陶然徐亮反應的機會。等他們反應過來,小雨已出門了。他們並肩目送小雨消失在沉沉的夜色裡,無語。
    從醫院出來小雨先給典典打了個手機,典典在外面,答應馬上回家;小雨萬一比她到的早也沒關係,肖正在家。
    肖正來了個大學同學,他正在跟他說自己的心中傷痛。典典的判斷極其準確:他一直在找她,電話找,網上找,找不到。她失蹤的頭一天他們還通過電話,一切都還正常,第二天再找,就沒有人了,蒸發了一般。同學問這事他老婆知不知道,肖正說知道;同學又問她怎麼知道的,肖正說他告訴她的;同學就說肖正犯了大忌,說這種事兒可以跟全世界的人說惟獨不能跟自己的老婆說,令肖正心裡陡然一動。「你的意思是……那女孩兒的失蹤跟我老婆有關?」同學不語,態度高深莫測。肖正想了想,笑了,搖著頭道,「她?她要是能幹出這種事來我或許還會高看她一點——她根本就沒這個能力,沒這個頭腦。……」
    這時傳來大門開的聲音,典典回來了,見典典回來肖正的同學馬上撤了,令肖正不爽,送客回來後便問典典為什麼不在外面多玩一會兒,典典說小雨給她打電話要到家裡來,有事。肖正問什麼事,典典說譚小雨沒說,說來了再說。
    肖正原地轉了一圈,站住:「喂,今天說話注點兒意啊。」
    典典一時沒有明白:「什麼?」
    「別跟陶然來那回似的,說起話來嘴上沒個把門的。幸虧陶然那人粗,沒往心裡去,要不,影響多不好。」
    典典忙道:「不會的不會的,那回是喝了點酒。」
    肖正看著她的臉:「以後少喝酒。看你臉上的皮膚,都有點鬆了。」典典不高興,沒說話。肖正:「哎,你這人,跟你說話呢,沒聽到?」
    典典低低地:「聽到了。」門鈴響,典典如獲大赦般走開,去開門,小雨來了,見肖正在家很高興的樣子,把一個信封放到茶几上對肖正說:「還你錢。」
    肖正不明白:「還錢?什麼錢?」
    「真是財大氣粗,借出去的錢都忘了,早知道不還你了。你發給我們家保姆的獎金啊,每月250,從四月份開始,你點點!」
    「嗨,這點錢——譚教授讓你來的?」
    「差不多吧。」
    「譚教授用了我們的VIP,並在關鍵場合多次給予了肯定推薦,使VIP佔了同類藥物市場份額的百分之六十,……」
    「關鍵是你們產品好!」
    「現在光產品好遠遠不夠。」
    「我爸他也是實事求是從工作出發,如果拿了你們的錢,他會不舒服的。」
    「小雨,我尊敬你爸爸,尊敬你們全家。希望你們能把我也當作你們的朋友,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地方,想著我點兒。」
    聽他這樣說,態度也很誠懇,小雨遲疑了一下,道:「如果方便,能不能請你幫我們租一處小房,一居的就行。價格嘛,」
    肖正接道:「——全北京市最低價!」
    「你也不要太為難……」
    典典走過來親親熱熱摟住肖正的胳膊:「這點事對他來說不算事,對吧肖正?」肖正拍拍典典的手,笑著點點頭。
    肖正果然如約履行諾言,為小雨他們租到了一套一居的舊公寓樓房。陳設簡單,但實用,主要的是,價錢非常令人滿意,才要八百。典典沒事,租到房子後,就一直來幫小雨佈置。小雨掛好窗簾,從窗台上跳下,左右端詳著,很是喜歡。「真得好好謝謝你們家肖正,這麼便宜租到了這麼好的房子。」
    典典不屑:「用不著謝他。比起你爸對他的幫助來,小巫見大巫。他那種人,從不做賠本買賣。」
    「典典,還沒有原諒肖正啊!」
    「無所謂原諒不原諒,就這麼過唄。小雨,那事可千萬不要說啊,對陶然也不要說,陶然太直,不定什麼時候就給你捅出去了。你不知道,那女孩兒離開他以後,有一段時間他找她都找瘋了,還上網上找——當著我的面,他當我是傻瓜——一找就是大半夜。要知道是我幹的,他能殺了我。」
    「瞧你說的,哪那麼嚴重,我看他現在對你挺好的。」
    「那是做給人看的,他那人,最要面子。……小雨,以前光是聽說,現在才知道,還真的有那麼一些夫妻,心裡彼此仇恨著,還得守在一塊過日子。」
    「你恨他?」
    典典沒有說話。
    為譚小雨,朋友們都動了起來。肖正為他們找到了房子,徐亮為小雨找到了工作,打字,老闆是他的病號,談好基本工資一月一千,超額完成任務還有提成。這天會揚下班回來,小雨立刻向他報告了這個好消息。會揚卻沒說話,只是從帶回來的一個紙袋裡拿出幾張表格,聽課證一類的東西擺到她的面前。然後說他不主張小雨去工作,讓她去讀成人自學高考。理由是她和他不一樣。憑她現在的學歷,幹什麼都難有發展潛力。還說她還年輕,不能把時間用在掙小錢上。以前因為月供五千的房款壓力,他無法供她上學,現在只要使使勁,可以說不成問題。他估算了一下,這個學習過程大概需要一年的時間。好的話,用不了一年,她是中間插班,這之前的課他可以給她補。小雨說我半工半讀好不好?他說半工半讀的結果就是,本來一年能夠掌握的知識,得花上三年四年,到那時候,她將會失去她的年齡優勢。邏輯嚴謹思路清晰縝密無懈可擊。小雨一頭扎進他的懷裡,在那黑呼呼的溫暖裡,她重新感到了一種令她安全的力量。……
    4.勾引譚教授的女生
    一切就緒,這天,小雨給爸爸打了個電話,讓他下班後回家一趟,她也回去,除了還他們錢,還要跟他們說一說她和會揚下一步的那些打算。譚教授到家時小雨還沒有到,等小雨的時候家裡來了個電話,電話照例是小雨媽媽首接,打電話的是一個清脆的女聲,小雨媽媽猶豫一下,終於什麼都沒問,沖客廳裡的丈夫高聲叫:「你的電話!」
    譚教授在客廳接了電話。「哪位?」
    譚家門外,醫生進修學院那個漂亮女生在打手機:「您猜!」譚教授猜不出,女生開始吟詩:「南國生紅豆,春來發一枝,……」
    譚教授沒反應過來:「什麼?」
    女生歎口氣,唱《山楂樹》的後兩句:「啊茂密的山楂樹呀,白花滿樹開放,啊山楂樹你呀為何要憂傷。……」
    大概由於這件事距離要近一些,譚教授想起來了:「噢你是那個,那個那個——」
    電話裡女生笑了:「得了譚教授,您根本就不知道我是哪個我叫什麼!……這麼回事,進修結束了,我就要回哈爾濱了,走前想跟您告別一下,可以嗎?」
    譚教授道:「可以可以。明天我上午手術,下午……」對方已把電話掛了,譚教授納悶地看看電話,以為掉線了。這時,響起門鈴聲。保姆去開了門,女生的聲音傳來:「我找譚教授。」
    小雨媽媽在床上一下子挺直了身體,同時一手啪關了電視。她聽到譚教授迎接客人的聲音。
    譚教授驚訝地:「你?!」
    女孩子笑:「沒想到吧,剛才我就在您家門口。」
    「我說呢。你怎麼會知道我家?」
    「如果一個人誠心想找一個人,她總有辦法。」
    「進進,快請進!」
    腳步聲,進客廳的聲音。進客廳後的說話聲小雨媽媽就聽不清了,她努力側著身子聽,也聽不清,只有那女孩兒清脆的笑聲如風鈴般陣陣傳來。小雨媽媽痛苦地閉了閉眼睛,彷彿是不忍卒聽。
    客廳裡,譚教授問女孩兒:「吃個蘋果?」女孩兒搖頭。譚教授:「甜橙?」女孩兒仍搖頭。譚教授:「你想吃點什麼?」
    女孩兒一本正經:「什麼都不想吃。」譚教授窘住,女孩兒這才撲哧笑了:「我是來跟您告別的,又不是來吃的!」
    譚教授也笑:「對對對,好好好。」找話說,「你是哈爾濱哪個單位的?」
    女孩兒笑著:「不告訴您。告訴了您您也記不住,只能使我傷心。」
    譚教授頭上冒汗了,嘴裡機械道:「哪裡……」
    女孩兒也不笑了,沉默著,顯然是在做某種思想鬥爭,然後突然地就說了:「我只要來看看您,就好。本不想來的,一直堅持著不來的,不想這事,一直堅持到現在。……再堅持堅持就好了,堅持到明天,明天我就走了,我明天的車票。可是我沒能堅持住……」
    譚教授完全不知該如何應對:「你看看你說的……學生想看看老師……回去後好好工作……」
    「我會記住您的,永遠。哪怕是有一天跟別人結了婚有了孩子,都會記住您。您呢,會忘了我吧?」
    「哪裡的話……怎麼能這麼說……將來有什麼困難……」
    「——為了不讓您忘了我,我一定要送您個禮物。」
    女孩兒說著,從包裡取出一張碟,四處看看,熟門熟路地找到了影碟機,放上,打開。裡面放的正是醫生進修學院結業那天的情形。女孩兒一旁做解說:「那天的結業典禮學院搞了錄像,我找他們要了來,上街把我們的這段刻了兩張碟,你一張。」屏幕上出現了譚教授和女孩兒二重唱《山楂樹》的情景,音質雖有些嘈雜,但仍可以說清晰動人。二人默默看。譚教授忽然有感覺似的,扭頭向客廳門口看——
    ——坐在輪椅上的妻子如鑲嵌在客廳門框裡一般。
    譚教授一下子站起身,想說什麼,又實在說不出什麼。女孩兒隨之看去,也看到了這個坐著輪椅、森森然看著他們的老女人,跟著站了起來。這時小雨媽媽卻不看他們了,而是把目光轉向了屏幕上動情歌唱的那對男女。……屋裡空氣凝固了一般,只有歌聲尷尬地繼續著,此時沒有人想到該拿它怎麼辦。小雨就是在這個時候,進了家。一進家就聽到了《山楂樹》的歌聲,她有些奇怪地向裡走,先看到的是坐在客廳門口的媽媽。小雨叫了聲媽媽,媽媽一動不動,無知無覺,雕塑一般。小雨快步過去,看到了客廳裡的情景。她盯著電視屏幕看了一會,又盯著那女孩兒看了一會,顯然她認出了她。那女孩兒似乎也認出了她。歌聲繼續。
    忽然,小雨一言不發走到影碟機前,關上機,取出碟。誰也不看地問:「這是誰的?」
    女孩兒微微一震,不動,不響,靜默片刻,譚教授答:「我的。」
    小雨眼睛盯著爸爸,兩隻手一下,把一張碟一分為二,兩下,二分為四……譚教授緊盯著女兒,片刻後,突然轉向女孩兒:「走吧。我送你。時間不早了。」
    小雨尖叫一聲:「爸!」攔在譚教授了面前。
    譚教授一把推開小雨,對女生厲聲地:「走!」率先走了。女生嚇得拿包低頭邁著小碎步跟譚教授走了。大門關上了。小雨撲跪在媽媽身上,仰臉看她:「媽媽?」媽媽不響,不動。……
    樓下,譚教授送女孩兒上了出租,臨關門的一剎那,女孩兒說:「都是我不好,太任性。對不起!」
    譚教授溫和地笑著:「走吧。沒有關係。」女孩兒流著淚揮手告別,車走了。譚教授久久站在原處沒動,任夜風吹起了他的衣襟,頭髮。
    家裡,小雨把媽媽安排上了床。媽媽一直沒有說話,小雨看著她。許久,媽媽長長地吐了一口氣。「小雨,這不是我說,你都看到了。」
    「這不能說明什麼!」
    「不。」媽媽搖頭,「它能說明!說明你爸爸——的確是有人喜歡他!」
    小雨嚷起來:「那有什麼用?這種事都是雙向的,我爸爸這邊不動心她再喜歡也白搭!」
    「怎麼知道你爸爸他不動心?小雨啊,是個男人這種時候他都得動心——那女孩子你看見了,年輕,漂亮,熱情,主動——你爸爸他不是神仙也不是鋼鐵做成的!」
    「我敢保證爸爸他沒做什麼……」
    「沒做不等於不想做!本質上男人都一樣,區別只在做不做。」停停,自語般:「從前啊,都是猜測,想像,和親眼看到真不一樣。猜的想的,怎麼猜怎麼想,都是假的,死的,不會像這樣,一個大活人擺在你眼前,有血有肉的,會說會動的,笑起來,鈴鐺似的。那女孩兒,我看著都喜歡,男人要不喜歡才是不正常呢。」沉思著,「……是我拖累了他了。」小雨一懍,看媽媽。媽媽笑笑,「小雨,媽媽是不是太自私了?」小雨不知如何回答,心情複雜。媽媽:「不說這些了!……你打電話說回來有事,還非叫你爸爸也回來,什麼事?」
    小雨「噢」了一聲,拿出一個卡,「這是你們幫我們交的房錢,密碼是您的生日。我們把房子賣了。」
    「說賣就賣了?」
    「可不說賣就賣了。」
    媽媽點頭,「也好。本來就是為了會揚的奶奶,既然老人什麼都知道了,你們就沒必要這麼硬撐了。下步怎麼打算的?」
    「我來就是想跟你和爸爸說說這些事。」
    「我的意見,不如你們住到家裡來,我想你爸爸他肯定同意。」小雨搖頭,媽媽不解:「為什麼?」
    「他現在這種情況住家裡,他彆扭,你們也彆扭。……」
    媽媽點頭補充:「我和你爸爸這種情況,對他也是一個刺激。」
    小雨忙道:「那倒不是。你們和我們還不一樣。」
    「一樣的小雨一樣的,不要再自欺欺人了!看看你爸爸和你媽媽,看一看!現成的例子擺在這——他生生被我拖到了五十多歲!可他是男人,女人上了五十,一文不值!……」
    小雨兩手摀住耳朵:「不聽不聽我不聽!」
    媽媽扒開小雨的雙手:「你必須聽——小雨,當斷則斷!」
    小雨眼淚汪汪:「可爸爸說,會揚他不是沒有希望……」
    媽媽毫無憐恤:「我得這病的時候,也是你現在這想法,包括你爸爸,也是一樣:抱著一線希望,治,以為能治好,以為自己會是個意外,自己身上會出現奇跡——所有不治之症的病人和他們的家屬都是這個心理,所以才千方百計地治,受那麼多苦,甚至為此傾家蕩產。結果到頭來,你跟大夥一樣——不治之症他就是不治之症,奇跡只能發生在極個別人身上極個別的情況下。……」
    「他就是治不好,我也要跟他在一起!」
    媽媽心痛地看著女兒:「小雨,我理解你的感情,可是,現在需要的是理智。」
    小雨喊:「別說了媽!」繼而乞求,「媽,我現在心裡難過得很,不要再說那些話,拜託!……」
    媽媽拍著女兒的肩:「好好好,不想離咱們就不離,啊?」停停,痛楚地自語般,「等想離的時候,再離……」

《不嫁則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