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拉開了復出前的輝煌序幕,天邊一片酡紅,把尚未退下的一鉤殘月襯得分外慘淡。廚房裡,海雲拖著沉重的身體準備早餐,她近乎一夜沒睡。餾上饅頭煮好奶,煎雞蛋;煎蛋的工夫,洗水果切水果,把橙子切四瓣放盤子裡。平時一個橙子就可以了,湘江在家,得準備雙份。
兒子進來,拿個饅頭從側面掰開,再去取平鍋裡還在滋滋作響的煎蛋,打算夾進饅頭自製漢堡。這時一個聲音響起:「我們去餐桌吃好不好哇?大家一塊兒。我來收拾!」是湘江,態度極和藹。昨晚父子對抗的關鍵時刻,妻子出手相助旗幟鮮明,使他大度。聞聲,彭飛捏在兩指頭間的煎蛋「叭」掉回鍋裡,熱油濺上手腕,針刺般辣疼,他一聲沒出丟下饅頭閃身離開廚房,一陣風去房間拿了書包,拉開家門,走了。
海雲立於碗池前有一會兒沒動:丈夫的表現無可批評,兒子的反應合情合理,怒火淤堵胸腹,沒有出口。湘江好心安慰:「不吃不餓,不用管他。」一句話點著了沉默的爆竹,海雲道:「不用管他?孩子說話就要高考,學習負擔那麼重不吃飯不用管他?這是當父親的說的話嗎?」湘江屈背弓腰站她對面一聲不出眼神羊羔般溫順,恭順。二十年的夫妻了,海雲能讀不出這恭順的意思?那意思就是:你說你說,早說快說說完,說完我好走。他今天得趕到二團參加跳傘訓練,九點前到,路上需一個小時。海雲閉上了嘴巴。
兒子走了,丈夫走了,門外時而傳來登登登的腳步下樓聲,漸漸地,腳步聲稀了,少了,沒了,上學的上班的都走了,整個樓靜下來了。太陽出來了,由東南移,在地板上印上一塊塊陽光,微塵在陽光中飄浮……來電話了。海雲反應了幾秒才反應過來是來電話了。去接電話,拿起話筒習慣地「喂」時,竟沒能張得開嘴,閉得過久過緊,嘴唇粘住了。電話是大學同學林子燕打來的,張羅同學聚會,被她以「兒子高考沒時間」拒絕。
兒子的學習成績一直不理想。不如海雲期望的理想。
小學還好,能保持在中上游水平;上初中後迷上了球,進入初三更是迷得忘乎所以,天天放了學打球到天黑,作業有時間做沒時間不做,學習成了副業,成績直線下滑。還不能提,誰提學習誰俗。母子無話不談的親密不復存在,中考學生的家長和孩子不能談學習,再談什麼都是敷衍。久之,敷衍催生陌生,越陌生越得敷衍,成惡性循環。曾委婉不委婉地跟兒子談過,氣急敗壞時直接問:「你到底在想什麼!」他的回答直接讓你語噎:「沒想什麼。」令海雲焦慮的同時,還惶恐,覺得自己要失去或正在失去這個孩子。
早聽說過所謂青春期,沒想到會來得這麼突然莫名其妙不可理喻無章可循。海雲向湘江求助,湘江除了說些原則大話,談不出一點可行性意見。海雲退而求其次,讓湘江回憶自己十六七歲的心態,湘江說他十七歲時已當兵了。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路,所謂「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精神氣質,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獨特命運」。即使同一代人,同樣的症狀不一定是同樣的病;同樣的病同樣的藥方,對這個人管用對那個人不一定管用。
孩子的問題根子在家長,海雲感到了人生挫敗。夜裡睡不著一遍遍反思,自己到底錯在了哪步?適逢學校通知初三年級開會,學生和家長的對話會,要求事先背靠背給對方寫信,在會上公開宣讀。大概想借助公眾力量營造出坦誠氛圍和勇氣讓雙方說出心裡話,以化解雙方矛盾,形成對雙方的監督,看來家家都有難處。海雲的心裡話只一句:好好學習。卻不能直說,直說等於沒說,甚或更糟。那信寫得真是艱難,三百字——要求控制在三百字——她寫了幾天。想把被人說濫的真理說出不俗的新意說得磅礡大氣令人信服,是門專業。對話在教室進行,課桌全部撤了出去摞在走廊牆邊,從初二年級搬來些椅子在教室圍成一圈,家長和孩子分開坐各佔半邊。
孩子們信寫得都還認真,具備了自以為的誠懇,這就夠了。不是只要想,就能夠正視內心、尊重直覺並準確表達傳遞的,那需要能力。二十多個孩子念了過去,路數大致相同:先感謝父母的付出,再說自己的不足,之後是對父母的意見,最後表決心。遣詞造句都相彷彿,諸如「熱氣騰騰的飯菜」、「殷殷希望的目光」。海雲不知道兒子會怎麼寫,但知道他不會這麼寫。那不是他的風格。他的位置在她斜對面,背後是窗,窗外大葉楊將大塊陽光篩成一片斑駁,他在搖曳的斑駁中沉思。偶會被驚醒般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東瞧西看,卻就是不朝媽媽那兒看,他肯定是要說些什麼,一些海雲不知道的什麼。隨著時間推移,海雲越來越好奇,除擔心他為炫耀為譁眾取寵故作驚人語外——這是這個年齡的男孩兒的通病——她只是好奇。總算輪到他了,他站起來了,一直期待這一刻的海雲突然感到緊張,沒容她再想,他開口了。
他說:「媽媽,從前我們是無話不談的,但有些東西不是想說就能說出口的,比如,我對我們關係的看法。」
頭一句既出,嘈雜的教室「誇嚓」靜下來,靜極。他嚇了一跳,停住,抬頭環視四周,想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兒,目光不期然同海雲碰上,當即迅速滑開,兀自垂下眼睛,念,帶著點不管不顧的決然。
「你對我一直像對大人一樣,用平等的態度和我閒聊一切,可我們真的完全平等嗎?其實不然。至少,我們付出的感情類型是不同的。因為我爸完全不能顧家,你三十歲就沒再工作成了全職家屬,而你當年是北京大學西語專業的高材生,理想是做外交官的,為我你失去了那一切。你對我的愛是完全無私的。我呢,卻無法問心無愧地說,你是我的一切。我還有未來,還會有很多朋友,還會有老婆,讓我全心全意愛你,或許是做不到的。說實話,這種不公讓我壓力很大。所以,現在請你真的好好為自己活著,別再管我了,我會管好我自己的,我已經長大了。」
海雲呆住。事先做了千般揣測萬種猜想,沒想到這。他怎麼會有這種想法——「為我你失去了那一切」——哪兒來的?
她三十歲時他三歲,斷不會有自己的記憶,他知道的都是她說的。她跟湘江結婚後分居兩地,開始是為工作,後來是為孩子。做全職家屬是為孩子。她三十歲就成家庭婦女對父母是個沉重打擊。海雲姊妹七個,父母之所以一生再生十年生了七個,是想生兒子。父親是軍區司令部參謀長,母親是軍區總院內科軍醫,衣食住行生老病死都有組織負責,他們這種人要兒子不為「養口體」,是為「養心志」,成大事還得男孩子。所幸女兒們生逢「男女都一樣」的年代,給了他們寬慰和希望;更所幸女兒們個個出色,人皆說長女海雲開了個好頭:長得好,品質好,學習好,是全省有史以來第一個考取北大的學生。得知海雲被錄取的那段日子,家中的客人和電話在說正事前,無不先要感歎一番這樣的意思:誰說女兒不如男?
海雲的事令母親痛心,母親說我七個孩子都帶了工作一點沒耽誤,你怎麼就做不到呢?海雲說七個孩子組織上給你們配兩個保姆還有公務員炊事員,我們跟你們能比?母親說,你們也請保姆啊,湘江那麼高工資,你也有收入。當時湘江是營長,月工資五十八元,海雲二十一元,加起來得算是同齡家庭中的高收入。海雲說我請過保姆,但總不能把孩子全交給保姆吧。母親說:怎麼不能?工作重要還是家庭重要?你根本就是價值觀有問題。
母親一語中的。
海雲大學畢業趕上「文革」,下放至某省煉油廠鍛煉,最終分配去向得視表現決定。她撲下身子埋頭苦幹,很快,入黨。出身好加表現好,很快,離開工廠進省外事部門,向理想邁出了實質性一步,她的理想是北京,外交部;這時她意外懷孕,剛到新單位就懷孕對進步不利,她猶豫要不要這個孩子,湘江意見是她定,權衡後她決定要。湘江一年才回來一次,何時回來得由部隊根據工作安排,其他因素,比如配偶排卵期之類,不在、也不可能在考慮之列,故他們這種長年分居的夫妻,懷孕不易。而結婚總得要孩子,這關女人總得過,頭胎流產還可能不好。至於不利影響,可通過努力盡量消弭,孕期不過九個月,怎麼就過不去?事在人為。決定之後,海雲身體力行,從妊娠反應起到孩子出生,堅持上班沒請過一分鐘假風雨無阻。她在工作崗位上劇烈嘔吐直到吐血的畫面,她挺著大肚子在辦公室走廊奔波的身影,給領導和同志們的印象如此強烈鮮明,竟至讓她脫穎而出,成為單位「一心撲在工作上」先進人物中的新星。本只希望消除不利影響,卻意外收穫碩果,海雲竊喜之餘分外努力,直到分娩陣痛襲來,她還走在下班的路上。
那天,她隻身直接去了最近的省立醫院,婦產科沒床位了,經檢查她的情況刻不容緩,院方將她和另外一個產婦安排到了一張床上。那是一個有著十一張床位的大病房,十二個產婦十一個陪人,海雲沒人陪。預產期是一周後,她讓湘江盡可能晚回來以有效利用假期,產後比產前更需要人。考慮到提前生的可能,打出了四天富餘,就是說,湘江三天後到。父母公婆遠在異省,妹妹們分佈五湖四海,單位尚不知她入院。隻身一人前來她卻絲毫沒有隻身一人的無助淒涼:醫院是產婦分娩的最佳歸宿,身邊有著專業的醫生護士,「無助」何來?「淒涼」更談不上,放眼俯視一屋的芸芸眾生,充溢她心中的是自豪優越:她和愛人為革命工作分居兩地,她最後一刻還堅持在工作崗位上。即使宮縮劇痛排山倒海襲來,一個念頭也始終在腦中縈迴閃亮:這一切,難道不是給她「一心撲在工作上」的先進事跡添的最生動有力的一筆?
精神上的痛苦和幸福是種感覺,感覺是比出來的,不同年代不同處境有著不同的評比標準。只是和另一個人同睡一床著實不便,儘管一人睡一頭兒,但九十公分的床寬完全無法避免兩個身體觸碰,尤其中段。若隔著衣服還好,產婦產後,至少有一天須赤裸下身。於是一不小心,光著的屁股碰著另一個光屁股,便是一身的雞皮疙瘩。這個可以忽略,真讓海雲崩潰的,是每天兩次的會陰清洗。海雲懷的龍鳳胎,先出來的是兒子,還算順;到女兒時卻怎麼都不行了,生累了沒勁了,最後醫生不得不將她的會陰剪開,同時輔以幾雙手在她腹部擀面似的往下擀,女兒才得以娩出。剪開的會陰縫了五針,為防感染醫囑每天清洗兩次,仰臥在病房病床上將蜷曲的雙腿抬起分開,由護士執行。病房陪人多為男性,同睡一床那位產婦的丈夫更是近在咫尺。湘江在,會為她遮擋,身體精神上都是遮擋。湘江不在。
湘江三十天假期,三十天瘦了一圈,談體會說伺候月子比帶兵累,帶兵起碼能睡囫圇覺,月子裡他夜夜得起。白天很難補覺,採購,燉煮,尿布屎布……偶有閒暇,可能恰遇嬰兒啼哭,這個哭了那個哭,要不兩個一齊哭,兩支小喇叭似的,他們只有一間屋。湘江走前為家中儲備了兩冬也吃不完的白菜蘿蔔,床底堆滿了煤球,弄個鐵架子圍在火爐旁用來烤尿布……你想到的他想到了,你沒想到的他也想到了。歸隊的列車是晚上,月黑風高,他們在家中告別。湘江千般不放心萬般不捨得,左手抱兒子右手抱女兒,親完這個親那個。一件小事說八遍,囑咐完了又囑咐,從不曾見過他這麼囉嗦。最後,把兒女送回床上時,他眼睛濕了。饒是如此,當他提著提包轉身向外走的那一刻,海雲仍強烈感受到了他的如釋重負。
湘江走的第三天老五來了,由部隊回家探親,途中拐了個彎先來看望大姐,上午到,下午走。妹妹來時兩個嬰兒都睡了,海雲疊尿布,保姆熬雞湯,湯鍋在火爐上咕嘟嘟飄著肉香的氤氳,明亮的火星時而從爐底撲落發出冰裂的脆響……屋外北風呼號,更顯屋內祥和溫馨。二十歲的妹妹站在床頭,臉蛋飽滿光滑被紅領章映得像兩枚上等蘋果。她給產婦提來的是二斤月餅,她誇小外甥小外甥女:「真可愛啊!」她問大姐:「當了母親很幸福吧?」此時海雲皸裂的乳頭正陣陣刺痛,嚴重缺覺導致全身綿軟,心中焦慮著奶水的減少、嬰兒的便秘、家中的吃喝洗涮柴米油鹽……面對妹妹,卻只是微笑、點頭,一字不提。慢說她心身俱疲,就算她新鮮精神得如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也沒必要對牛彈琴。有些事情,這件事情,非閱歷不可。別說才二十歲的妹妹,即使她自己,不也是在天真中一再錯覺?
懷孕初期反應很重,想等過了三個月就好了;三個月後,漸大的胎兒使身體笨重活動不便,又想等孩子生下來就好了;分娩的劇痛、眾目睽睽下敞露私處的難堪,眼一閉心一橫,也過去了。是在帶著兩個孩子回到家中的那一刻大徹大悟,從此後,她是母親了。此前聽過來人說,女人只要有了孩子,這輩子就算被套上了,孩子小時候有小時候的事,大了有大了的事,沒有沒事的時候。彼時覺得那些婦女婆婆媽媽的無聊俗氣;此時方知,字字珠璣句句真理。
五十六天產假結束海雲上班。早晨走時孩子們通常沒醒,中午匆匆跑回來一趟,他們可能正在午睡,晚上下班到家,沒過多久他們就又該睡了,即使星期天,單位也很少沒事的時候。這樣算來,孩子們清醒時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時間裡,得跟著保姆。
保姆是老保姆,五十出頭,人很老實。突出特點是,寡語。寡語到這個程度:你讓她去把鍋端下來,她就一聲不吭把鍋端下來,不說話,用行動說,剛開始海雲為此慶幸。保姆來自湘江父母老家山東乳山,說一口地道膠東方言,「吃飯」是「起凡」,「人民」是「印敏」,「肉」是「由」,「北風」是「跛鳳」。海雲則說普通話。她很擔心到孩子們學說話時,跟著家中這樣兩個操不同漢語的大人,小腦瓜裡得亂了套。是在後來,在孩子們一歲八個月、同齡孩子都能說出雙音節的詞、她的女兒卻剛能叫媽媽而兒子連媽媽都不叫時,意識到保姆寡語的問題嚴重。
那是一個細雨霏霏的秋日,氣溫驟降。中午,她冒雨騎車回家看保姆有沒有給孩子們添衣服。到家推門,看到這樣的情景:女兒睡了,保姆坐小板凳上擇韭菜,兩頰下墜的皮抵住中式裌襖衣領,眼瞼麻耷,面無表情;兒子坐她對面的小車裡吃手,兩頰下墜的肉抵住毛衣外套衣領——衣服倒是添了——眼神空洞,面無表情。海雲不是第一次看到這情景,但是第一次驚覺:這一老一小一男一女竟如此彷彿!她給湘江寫信說這事,湘江說她自尋煩惱;說這麼大的孩子還不能算人,充其量是個小動物,吃飽穿暖就沒問題;一歲八個月不說話也不是問題,貴人語遲。湘江不是在安慰她而是真這樣認為,那時還沒有「早教」一說。但母親的本能和體驗告訴海雲,事情沒這麼簡單。產假中她帶孩子,他們那時還是小嬰兒眼神兒都比現在生動。從那天起,海雲再也做不到「一心撲在工作上」了,做不到有事沒事地「加班加點」,下班後趕緊往家跑,家裡有事能請假請假。先進人物不復先進,令領導痛心。
和領導矛盾的高潮爆發是孩子們三歲生日那天。
那天下午是政治學習,學兩報一刊社論,自學。她想早走一會兒帶孩子們去趟動物園,要不等到她下班,動物們也下班了,在走廊碰到領導時就順嘴說了一下。領導說計劃變了下午機關全體去省委聽英雄事跡報告不得請假,海雲馬上說那就算啦。她本來也沒抱什麼希望,純屬有棗沒棗打一桿子。
萬想不到中午幼兒園來電話說她兒子右眼磕了送醫院了讓她立刻上醫院會合,問具體磕右眼哪兒了什麼程度傷沒傷著眼球,對方一概說不清楚。海雲火速請假,領導嘴上說著表示關心的話眼睛分明表達著另一層意思,簡言之,如同著名寓言「狼來了」,他不相信她。不怪領導多疑,依照她平時表現加上先前的請假墊底,這時的請假委實巧合。海雲耐住性子說是真的您可以給幼兒園打電話核實;領導說我沒說不是真的但孩子已經送醫院了,老師在醫生在,你去了也沒有實際意義是不是呀?海雲叫起來:我兒子磕的是眼睛!領導臉沉下來:你嚷嚷什麼!這時海雲理智尚存,馬上放低身段乞求:我去醫院看看如果孩子沒事我馬上回來聽報告?領導說如果回不來呢?海雲說我補課自學!英雄的長篇通訊大報小報上都有:房屋失火他去救火,千鈞一髮之際先把鄰居的孩子救了出來自己的孩子因之葬身火中。其中一段描寫海雲印象深刻:兒子向英雄伸出小手哭叫:「爸爸救我!」英雄含淚看兒子一眼,毅然越過兒子先去救別人的孩子,當他回頭救自己兒子時,兒子已永遠地閉上了眼睛……領導說光學不行得落實到行動上,看看人家什麼境界,我們什麼境界?這就習慣性地說了開去,如閘門放水嘩嘩嘩嘩,望不到頭。想到兒子情況不明可能殘疾尚不知有無生命危險,海雲耳朵開始失聰,最終情緒失控,精神錯亂般大喊大叫:「我不想學他學不了!都是孩子,生命是平等的,哪個離得近先救哪個,如此捨近求遠不是高尚是沽名釣譽自私陰暗到了令人髮指!」喊罷就走,請不下假來不請假。
兒子沒事,眼皮外傷,縫了三針。因年紀小,醫生說疤都不會留。海雲卻因此失去了機關工作,失去的僅僅是機關工作還要得益於她的領導事實上宅心仁厚,否則依當時的環境背景,他說她散佈反動言論都恰切。
她被處理到煉油廠打回原點。擱從前海雲完全能做到「雄關漫道真如鐵,而今邁步從頭越」,從前的她身無背累是一隻向著理想自由飛翔的鳥兒,現在這鳥兒有了幼雛。煉油廠在郊區離家遠極,且三天一個夜班。不是沒想過學先進趕先進:把孩子鎖家裡,拴桌腿上,帶著上夜班……細想這些方法,偶爾為之,行;作為有著兩個孩子事實上的單身母親,長此以往,難。去煉油廠報到前她先帶孩子們去湘江部隊探了次親,一為休養身心,更為同湘江當面商量一下最近發生的事情。湘江的意見是讓她乾脆帶著孩子隨軍過來,工作的事等孩子們大點再說,被海雲拒絕。最終,經過咨詢,考察,求證,她決定把孩子送全托,或,再請保姆,寡言老保姆在孩子們入托後走了。一句話,工作、孩子她都要。決定了後馬上行動,聯繫全托的同時找保姆,雙管齊下。這時,一個意外打亂了她的計劃。
半夜,兒子突然腹痛,海雲帶他去醫院。本想兩個孩子都帶上,像平時那樣,一輛自行車,前面坐一個後面坐一個。但看兒子痛得小臉蒼白,哪裡還能夠坐並且是坐自行車呢?只能背著走。背也得把腰彎成九十度以讓他的腹部能平貼背上,她腰稍一直他便痛得連聲尖叫。為防熟睡的女兒從床上摔下來,走前海雲把被子枕頭全部堵在了女兒身邊,仍不放心;家裡是水泥地,摔下來、萬一摔著後腦,可不是鬧著玩的。於是又找根粗背包帶鬆鬆攬住女兒的小胖肚子——她還沒有腰——另一頭拴床牚上,燈開著。安排好女兒,海雲背著裹成棉花垛的兒子鑽進冬夜,北風如牆迎頭撞來,她瞇眼抿嘴弓腰狂走,負重二十公斤兩公里路僅用一刻鐘。不想到醫院後兒子肚子突然好了,檢查也沒事,醫生說可能是腸套疊。「腸套疊」顧名思義是一段腸管套入了相連的腸管腔內,輕則梗阻壞死穿孔重則危及生命,是嬰幼兒急腹症中最常見的一種,男孩發病率高於女孩三倍之多。其實不光腸套疊了,就海雲的體會,男孩就是比女孩愛生病,即使生同樣的病,也比女孩重。比如感冒發燒,女兒吃點小藥三五天就好,兒子呢,動輒發展成支氣管炎肺炎,動輒打針輸液。難怪老百姓說女孩命賤,好養活。以前還認為是重男輕女,現在方知是經驗之說,女兒的皮實一直令海雲心存感激。在醫院觀察了二十分鐘醫生說沒事了可以走了,分析原因可能這一路顛簸不知哪一下子把套疊的腸管給顛開、復了位。確定兒子沒事海雲方感腰痛難忍,因惦著女兒,強忍,一手牽兒子一手扶腰,回家。
女兒死了。背包帶勒住了脖子窒息而死。海雲怎麼也想不通:背包帶是拴在肚子上的,鬆鬆的,松到她若醒來完全可自行脫出自由活動。當時惟一的擔心是她醒來害怕,但問題也不是太大,之前她有過跟媽媽陪哥哥半夜上醫院的經歷,那次海雲就跟她打預防針說,有時會只帶哥哥去看病,留她一人在家,帶著他們兩個媽媽太累,媽媽走前會把門鎖好,開著燈。女兒顯然不很願意,但還是點了頭,她一向很乖很聽話。
接到電報湘江晝夜兼程趕回,部隊給了二十天假。假期快到時,海雲仍只能平臥床上動彈不得。負重弓腰奔走加上凍,重度腰肌勞損。湘江就又續假十天。一個月裡除了接送兒子上幼兒園,做家務,就坐在海雲病榻邊,握著她的一隻手,跟她說話。說得最多的是,我們還年輕,還可以再生,再生一個女兒。
海雲很想跟他說,再生十個也不是那一個,生命不可複製。沒說。出了這種事湘江也不好受,剛提營長他工作上壓力也大,說了有用還值得說說,明知沒用何必要說?感情再好的夫妻也是兩個人,很難心心相印成一個人,囿於性別,經歷,興趣,視野,際遇,甚至基因,等等吧。他不曾孕育,他跟孩子相處太少,他做了父親卻並不懂得孩子。
海雲決定帶兒子隨軍。
事後反省,做出那個決定除一時的衝動軟弱,還有逃避。她感到自己的某些思想行為——母親說話是「價值觀」——與周圍環境無法調和的衝突。沒孩子前,她的——價值觀吧——與當時倡導的主流價值觀完全一致:個人的事再大也是小事,集體的事再小也是大事。看到諸如革命前輩為了新中國轉戰南北、生下一個孩子扔掉一個的史實也曾讓她感動到熱血沸騰,是在自己有了孩子之後,她變了。孩子使她張開了另一雙眼睛,再看這個世界時不一樣了。從前,看到報上說哪哪的孩子挨餓受窮,她頂多唏噓感慨一番,帶著事不關己的超然,生了孩子後再看到這樣的報道,她會流淚。孩子被動地來到這個世界,無選擇無保留無抵抗地依賴著成人,這依賴讓海雲沉醉,更讓她沉重,沉重到無以逃遁。她拚命張開雙臂左右遮擋,想讓孩子在自己的衛護下安然成長直到羽翼豐滿,卻時時感到掣肘感到力不從心。工作的重創、女兒的夭折使她清醒看到,在現實世界面前個人力量的微薄。
海雲帶兒子隨湘江來到部隊。當時湘江部隊駐山溝沒幼兒園,海雲擔負起了兒子的學前教育。兒子上小學湘江升到團裡,團部駐縣城,縣城有正規小學,兒子算沒耽誤。兒子上初中前湘江升到師裡,師部駐省城,教育環境比之前又好了一大步令海雲欣慰。隨軍做家屬後,她的注意力逐步全部轉移到了兒子身上,外交官的理想漸行漸遠,遠到後來偶爾想起,彷彿是個夢,一個因年輕而生的夢。
這過程海雲跟彭飛說過,她總得對自己為什麼是家庭婦女向兒子有個交代,只要可能,沒有哪個母親願被自己的孩子瞧不起。但她只是陳述事實,並沒說過他信中的那種話,什麼她是為他失去了自己的一切之類。相反,她一向認為家長如果對孩子這樣說,是大言不慚是醜表功是訛詐,情感訛詐,遲早得被孩子識破。不期然有一天她竟從自己兒子的話中嗅到了這層意思,他的話直譯過來不就是,你不要再為我活著了,我也不想再為你的意願而活?
陽光從大葉楊的葉片中漏過,亮點無聲無息飄灑,兒子念完信後按程序該海雲念了,但她清楚她的那信不能再念——信中竭盡委婉,說的仍是好好學習——硬要照本宣科徒然辱沒雙方,更會加深已有的誤解。
信不能念,話得說;說,說什麼?兒子坐下海雲機械站起,一屋子人包括兒子開始等待,沒有慣常交頭接耳的嗡嗡,沒有椅子拖挪的吱啦,甚至沒有扭動身體時的織物摩挲,所有人屏息凝定,彷彿在看一出演至高潮的好戲怎麼往下進行。海雲隻身站在舞台當中,齊刷刷的目光聚射一起彷彿一束追光把她罩住,使她的孤獨分外醒目。如果高潮戲的情節台詞瞭然於心成竹在胸,那孤獨就是「看我一枝獨秀」,反之,就是「腸斷與誰同倚」了。海雲默默囑咐自己鎮定,不要分神,集中精力,想。有時似是在腦子裡瞥到一絲線索,待到思維追過去想捉住它敷衍成章,它卻在倏忽間消失,令海雲頓生一身毛汗,於是越急,越急腦子裡越發空無什物,當下惱怒,把目光轉向兒子,索性問問他這些話為什麼不能在家裡說非要拿到這裡,一不做二不休,豁出去了!
她看到了她熟悉的目光:坦率,警覺,期待,當然還有自以為是的咄咄逼人。這目光一下子使海雲無可依傍的心踏實下來。在家中,從小到大,母子間有過多少次這樣的——什麼呢?聊天,談話,角力,交鋒?那是母與子的精神觸摸,點點滴滴寸寸縷縷,將生命的成長過程洞開。沒承想有一天他會通知都不通知,就在自己面前豎起了一塊透明玻璃,讓你見得著看得清,再也觸摸不到。此時他主動撤去玻璃敞開心扉,這不正是你所渴望的你還等什麼?想明白這點海雲驟然間興奮,而只要她真正興奮起來,大腦就會格外清楚,該說的話脫口而出,不該說的隻字沒有。她看著他的眼睛,那眼睛裡稍有不安,事後他解釋這是因為是當眾怕她萬一說得不好丟他的臉。他覺著自己說得很好——炫耀的成分還是有的——說出了很多同學的心裡話:我們長大了,不想再什麼都聽你們的了!這是孩子們成長的宣言,是孩子與家長的較量,是孩子對家長的信任。看著兒子的眼睛,海雲開口說話,只對兒子說,目無他人。
「彭飛,先說明一下,你所謂的無私並不存在,過於主觀。舉個例子,很多母親能為她的孩子去死,都說這是母愛的無私,作為母親我的體會,那只是在喪生和喪子之間兩害相權取其輕的本能選擇。同理,在你和工作之間,在二者沒法兩全時,我選擇了你,看著你一天天成長我感到充實快樂,我的付出已經得到了回報,這是我的人生。你當然要有你的人生,你說話:你的未來,你的朋友,你的老婆,要你沒有那些我才得急死。」